中國第一商販年廣久

林靖　夕顏

他是第一代個體暴發戶的代表,是改革開放的風向標,

他一生被鄧小平三次點名,其命運的起承轉合暗合著個私經濟的發展進程。

作家吳曉波在著作《激蕩三十年》中寫道:“在1978年到2008年的中國商業圈出沒著這樣一個族群:他們出身草莽,不無野蠻,性情漂移,堅韌而勇于博取。”年廣久正是他們中典型的一位。

他的身后總是不乏不屑甚至鄙夷的目光;他目不識丁,卻認為自己深諳實踐中的經濟學,靠炒瓜子在20世紀80年代初就成為百萬富翁;他的四次婚姻成為人們的笑柄,但他仍認真地把自己與第四任妻子的婚紗照印在名片上,而名片背面則印著鄧小平關于他的講話。

在中國波瀾壯闊的改革浪潮中,年廣九命運的起承轉合,劃出了個體私營經濟的發展軌跡。他用自身的經歷讓開放中的中國逐漸認識到“投機倒把”不是罪、雇傭工人不是罪、發家致富不是罪。

他成就了一個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小產品大行業—— 徽派炒貨。在洽洽等其他后起之秀紛紛實現現代企業集約化經營的時候,在與兒子之間進行的傻子商標爭奪戰中,傻子瓜子卻錯過了最好的發展機遇。

但無論是贊許,還是非議,在我國改革開放30年的歷史上,年廣久“第一商販”的地位無人能動搖。

我們是先鋒只管往前沖

杜甫詩云:“人生七十古來稀”。76歲的年廣九,并沒有安然享受子孫繞膝、頤養天年的生活。

年廣久有一個愛好,每天傍晚沒事時就會花上幾塊錢去老澡堂子洗個澡,這是他幾十年來養成的習慣。“我到澡堂子里面洗澡,就是聽大家議論,外面的信息我都是從那里獲取的,”年廣久得意地表示,自己平時很少看電視,也不看報紙,但對外面信息的了解,并不比記者少。

在澡堂里“旁聽”確實幫了他不少忙。

1980年,仿佛一夜之間,中國從事個體營業的人數突然猛增到86萬人,比1979年翻了一倍多。1981年,中央相關文件指出:必須著重開辟在集體經濟和個體經濟中的就業渠道,使城鎮勞動者、個體經濟得到健康發展。

聽到這些消息,他嗅到了政策的春風。“黨中央希望個體經濟遍地開花,這個沒有講明,就要看你是不是理解。這樣的改革也不容易,需要一批先鋒,后面改革怎樣搞,要看前面的先鋒沖得如何。我們是先鋒隊,只管往前沖就是了。”

沉重的第一桶金

和不少先富起來的人一樣,年廣久不識字,恰恰因為沒有文化,所以很少有顧忌,靠著敢闖敢干的精神、吃苦耐勞的作風和靈活的生意頭腦,他和一批“傻子”們博取到人生的第一桶金。不過,他這第一桶金來得太豐盛也太沉重。

年廣久出生在1937年,因淮河水災,隨父親到蕪湖,從小就過著沿街叫賣的日子。1963年,因為販魚,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罪名是投機倒把。1966年,文革開始,又因為販賣板栗等,被關了20多天,這次的罪名是“牛鬼蛇神”。碰上別的人,有過兩次牢獄之災或許會放棄做生意,讓自己過過太平日子,然而年廣久之所以是年廣久,就是因為他從來不懂得放棄。從牢門里走出后,他繼續自己的小販生活,幾經周折,最后選準了他終身為之奮斗的事業—— 炒瓜子。

傻子瓜子暢銷竅門

瓜子是小生意。但能把瓜子做到連國家領導人都惦記的,年廣九恐怕是唯一一個。

說瓜子是一種事業,或許有人會笑,但在那個年代,年廣久卻可以炒出100萬。

100萬究竟怎么來的?原來,因為勤奮努力、善于鉆研,年廣九學得了一手炒瓜子的絕活兒,炒出的瓜子深受人們喜愛。年廣九也有自己的經營之道。他賣瓜子的時候,人家買一包,他就再給人家抓一把;人家不要,他就硬往人家身上塞,久而久之,年廣久“傻子”的稱號由此得來。

不久,媒體開始關注他。

1981年9月5日,《蕪湖日報》的一篇《名不虛傳的傻子瓜子》讓年廣久出了名。見報后的一個月,他一天可以賣出兩三千斤的瓜子,甚至外地人到了蕪湖都要買兩斤傻子瓜子帶回去。

看到年廣久生意紅火,好多人也開始賣瓜子。面對激烈的競爭,沒讀過書卻對生意有著天生敏感的年廣久做出了在那個年代讓人費解的決定:降價。每斤瓜子價從2.4元降到1.76元。

這會虧本嗎?年廣久算了這么一筆賬:“爐子如果天天炒不停,煤和材料成本就可以節約下來。還有100斤瓜子要溢稱5斤,我其實就是賺的這個錢。這樣100包就賺千把塊錢。如果按原價銷售,一天賣的數量少,就算1斤賺1塊錢,也才賺100塊,到底哪個利潤大?”這是年廣久在實踐悟出來的真理。“這是你在書上看不到,想不到的。”

降價后,來買瓜子的人太多了,一個隊伍排50米以上,兩個隊伍100米以上。

從1966年到1976年,當全國處在轟轟烈烈的文革運動中時,傻子悄無聲息得賺下了100萬。如果換了別人,可能會藏富,但年廣久卻偏偏要抖富,他那時最大的樂趣是曬鈔票。“那個年代最大的票子也就是5塊、10塊,家里的錢用麻袋裝,天陰就會發霉,天晴的時候我就搬出來曬在院子里面,幾十萬就那么曬著。市委的一些人說,你膽子不小。我就對他們說,我的錢發霉了,不曬怎么辦?”

1982年,隨著《光明日報》對年廣久接二連三的重點報道,“傻子瓜子”越做越大。

小平講話化險為夷

搞個體賺了100萬,這在當時很多人看來,這錢的味道有點不正。于是報告層層打,最后放到了鄧小平的案頭。鄧小平明確表態,“放一放,看一看”,六個字,保了年廣久的平安。

隨后的1982年12月,在五屆全國人大第五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中規定:“國家保護個體經濟的合法的權利和權益。”個體經濟的地位正式得到了認可。

看準了社會發展趨勢的年廣久決定放開手腳大干一場,他開始雇工。年廣久的雇工最后發展到140多人。這在那個年代是極為敏感的事情,按照馬克思的觀點,雇工超過8人就不能算個體,而是資本家,是剝削工人。工廠的興旺令大膽的年廣久也感到了害怕。

1984年,他主動提出和國有企業聯營,為自己帶上一頂紅帽子。年廣久以商標權和技術入股,并擔任總經理,向公司交納18萬元的利潤之后,其余部分歸年廣久所有。

然而,合資開始后,年廣久發現,和國有企業的合作困難重重。“我的規矩嚴格,不能在公司里面吃早飯,有人就說我剝削工人,是資本家。他就不說他在國營企業的時候每月只拿40塊錢,在我這里能拿500元?”在今天看來,這最多也就是不同的企業文化之間的沖突。但在那個年代,這種矛盾被看成階級斗爭。

于是雇工問題再次反映到高層,鄧小平在一次會議上,又一次表態說:“那個能影響到我們的大局嗎?如果你一動,群眾就會說政策變了,人心就不安了。讓‘傻子瓜子經營一段,怕什么?傷害了社會主義嗎?”領導人的直接點名,使年廣久再次渡過難關,中國私營經濟的發展也沒有因為傻子雇工事件中斷。

但年廣久的生活并沒有因此一帆風順,沒過多久就卷入了有獎銷售的漩渦之中。

有獎銷售血本無歸

1986年,銷售難成為很多企業面臨的棘手問題,全國有獎銷售風行。年廣久和幾個副手一商量,做起了全國最大的有獎銷售,一等獎為上海牌小轎車一輛——要知道那個時候的上海轎車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此舉一出,市場瘋狂。

有獎銷售推出的17天中,共銷售出476萬斤,銷售額達700余萬元。全國各地來電來函來人要貨的絡繹不絕,年廣久當時有5家工廠,每天24小時不停加工,還是供不應求。

然而,好景不長,當年3月6日,上頭就來人正式通知年廣九:“國務院來文件了,全國有獎銷售活動,因有人趁機提價,推銷殘次商品,欺騙顧客,擾亂市場,因此一律廢止。” 一紙通知,讓沸騰的市場變成堅冰一塊。不出幾天全國各地都來退貨,瓜子都變質了,資金不能回籠,法律糾紛也來了,最終導致公司虧損63萬元。年廣久經歷了生意場上最大的一次挫折。

這只是一個開頭,麻煩接踵而來,因為一些財務糾紛,加上年廣久張揚的個性得罪了不少人,有人告他貪污。年廣久怎么都想不通:企業是自己的,拿自己的錢,還寫了條子,也能叫貪污?一怒之下他鬧到市委。據說,火頭上的他居然扇了當時市委書記一個大耳光。

第三次牢獄之災

年廣久知道自己這次過不了關了,除了貪污罪,他還被告流氓罪。1987年底,蕪湖市對年廣久經濟問題開始立案偵查。案子一直拖了3年,檢查人員卻發現年廣久并不存在貪污問題。于是他的私人生活成了定罪的依據。1991年5月,蕪湖市中院一審判決年廣久犯有流氓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3年。

這一次,為年廣久帶來轉機的還是鄧小平。1992年,南巡講話,再次提到了傻子的大名。這位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回憶說:“農村改革初期,安徽出了個‘傻子瓜子問題。當時許多人不舒服,說他賺了一百萬,主張動他。我說不能動,一動人們就會說政策變了,得不償失。” 就這么幾句簡單的話,蕪湖市檢察院主動撤訴了,1992年3月13日,年廣久被無罪釋放。鄧小平的話第三次挽救了年廣久。

出獄之后,市委書記領著一幫人在市委大禮堂集體接見他,握著他的手說,“老年,你吃苦了!”

回憶一生中三次牢獄之災,年廣久真心的感謝鄧小平,“鄧小平是個預言師,什么事情都看到眼里,他讓我躲過了一個接一個的運動,他的思想非常開放。我和兒子曾經聯名給他老人家寄信感謝,還有幾包瓜子表達心意,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收到沒有。”

“當然今天這些我都不用擔心了。因為已經可以說永遠都沒有運動了。”這位老人表示。

漸行漸遠

1997年,年廣久重出江湖,干脆成立了“安徽蕪湖傻子瓜子技術開發有限公司”。但是年廣久一直耿耿于懷的是,他的最大對手不是別人,而是分出去單干、同樣使用“傻子”品牌的兩個兒子,為搶生意,他和兒子的企業之間互相壓價,結果是3家受損、元氣大傷。

“兒子跟我打價格戰,弟兄倆打我一個人。1996年一仗,我把兩個兒子打敗了!那年我賺了60多萬,他們恐怕虧損很多!”年廣久不無得意地說。

年廣久也曾意識到一家人只有擰成一個拳頭,打出去才有力量。一個龐大的“傻子集團”呼之欲出。然而好景不長,集團成立不到一個月,因不滿手無實權,脾氣火爆的年廣久一怒之下砸了牌子。年氏集團曇花一現。

此前一直奉行競爭的年廣久,如今也想通了許多。他明白,都是家里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年廣久私下里說,當初將商標各以50萬賣給長子和次子,也只是一個形式,其實并沒有要他們的錢。

“互相諒解,忍一點點。大家都是一個姓,都是一家人,坐下來談談可以解決一系列矛盾。”年廣久懂得這個道理。但可惜的是,“廉頗老矣”。

幾起幾落,他和他的傻子瓜子,終無法超越當年被鄧小平點名時的風光,曾經二十來人的傻子瓜子技術有限公司,如今就靠他一個人。對于年廣久,蕪湖市原市委書記金庭柏的評價是:“精明的個體戶,蹩腳的企業家”。

面對洽洽瓜子的上市,年廣久不以為然。他認為“上市不是好事”。他也不愿意進入商超。琳瑯滿目的進場費,令年廣久直呼“不干”。

年廣久目前的經營思路是開專賣店。實實在在到手的現金,讓他覺得心里踏實。在經濟轉型與企業變革的道路上,年廣久漸行漸遠。年廣久,演出了農耕經濟宿命的一幕。

年廣久反復重復的一句話就是:坐牢不可怕,離婚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輩子什么事情也做不成。因為想做成中國最大的瓜子品牌,性格張揚、敢想敢干的年廣久在跌宕起伏中書寫著戲劇般的人生。

如今,年過七旬的年廣久在歷經輝煌、沉浮之后,可喜的是他仍然葆有一顆平常心。問及他現在最大的快樂是什么,他說,自由,賺錢的自由,做事的自由。 (編輯/周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