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冬蟄

葉靜

我出生在一個傾斜且陡峭的小山村，是風把我吹到一個稍微高一點的坡上，是雨把我潤成一粒萌動的籽粒。我夢想著在山外生根，在大河邊上長葉，在驕矜的人群中開花，但是烏鴉和喜鵲都阻止我落在肥沃的土地上。我的啼哭就像母親的微笑,我嬌小的母親，她的左臂或者右臂都可以叫做莊園小灣。

二月春來，四月春去，小灣里大多是些忙碌的身影，燒秧田，起腳糞，開鎬教牛，打槎耘田。我降生的時候，春水蕩漾，田壟一片滋潤。那是一塊莊稼地嗎？我不認識它，就像它不認識我一樣。父親努力地從泥濘中拔出雙腳，拔出他險些溺沉的驚喜。他向上一看，朝日一團，地闊天藍。我做了他家唯一的兒子。感謝上蒼把我降生在春天，而直到冬天才認識事物，尤其知道了寒冷，以后又明白冬天里小鳥稀少原來是它們也懼怕寒冷。

冬日，野牲畜啃吃著我家屋后荒地上的枯草，它們是麂子、野山羊和豬獾，它們善良的性情里，有我最初的恐懼和感恩。還是冬天，一場大雪，扯天連地，村里又有一些孩子降生，他們因此取名為深雪、凌子和六瑞，有的只活到十多歲就死了。他們的名字至今溫暖著我，我們的家挨得實在太近了。

小獸走過會留下幾枚銅錢似的腳印，或者銅錢樣的記憶。我不知道那些蹄印會保留到什么時候？只見過雪地上的鳥獸走了，后來那些梅花竹葉就被印在有錢人家的窗簾上。因此，我在冬天總會默想著，這個冬天是誰的，路由哪些人來走？在即將燒去的秸稈垛旁，我撿到了幾棒隱蔽的玉米棒，那是冬天里唯一的收獲，也是最初的感恩。

我慶幸出生在這樣一個小山村，由于閉塞讓我關注內心，由于寒酸而讓我堅韌，還由于坡嶺的陡峭，看到了水的快速流淌，樹木的參差不齊，反讓月亮爬坡而上。

一個村莊不會由一個人來住，我完全不相信“一個人的村莊”。而一個人的夜晚卻是真真切切存在著的，一盞燈，幾顆星星，檐下兩只蝙蝠，塒里六七只雞……一個人的夜晚總是出現在農忙時節，母親在秋忙時很晚回家，她總是干到什么也看不見了才停手；父親帶著惡疾正在往另一條路上奔。

我出生在春天，只記得冬天的事情，記得打鐵的溫暖和彈棉花的聒噪；記得老井在三九天會冒出白氣，以及雪粒從瓦縫里落下來，鉆進我的脖頸里。有一只貓老愛鉆被窩，然后又去鉆鍋籠，它簡直是在給自己抹黑，也讓我從此知道了它的鼻子始終是涼的。雞在人們剛剛睡下的時候打鳴據說不是一件好事，就如同半夜聽到親人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等到開門一看，根本就沒人。我的迷信可能就是從那時熏染上的，例如，走著走著，我會甩掉一只鞋，對自己說，鞋底朝上，父親安泰；鞋口朝上，他會死去。

我幾乎不知道除了父親，村里其他人也會死去，親戚中也有人偶爾從這世界上走散。毛狗壟，我竭力規避它，緣于早先的傳說。其實我們家的一切差不多都在別人的傳說中，一個人家幾乎都在另一些人家的傳說中。有一家早早蓋起了新房子，大家都說他是在紅衛兵造反時收繳了一戶地主的銀罐；另一家孩子落水身亡，有人私下里議論是孩子犯了深水關……總之，在道聽途說和妄自臆斷里生活，大家覺得滋潤，活躍，又有不平之氣和憐憫之心。

我深深地愛著我的母親，不僅僅因為她在艱難和苦痛中度過一生，還因為她將這艱難和苦痛從兒子的身上緩緩移去，并把這當做一種幸福。母親從一個大戶人家嫁過來，與一個打短工的窮人結婚，剩下來的日子大多用來對付拮據和疾患，這除了作為一種文學素材，更直接的可能只在祭文中被提起，族譜也不會給她一個哪怕盅子大的角落。

我永遠記得母親帶我去看磚窯場的情景，現在想來，還有什么比祭窯更令人感奮呢？我們村不用牛羊豬來祭，英山來的張窯匠只需一只公雞，在磚瓦土窯封閉點火之前，他殺掉這只雞，將雞血灑在窯口，口中念念有詞。全村人聚在一起，攏來酒肉飯食，大吃大喝一頓，除了雞頭，孩子們盡可享用葷腥菜肴。住在瓦屋里的人，都是青藍泥瓦的下人，也是火神祝融的子孫。磕頭，歡呼，傻笑，然后從扒拉出窯枚（用水熄滅的火種）的熾熱里感受日子的實在和作為山里人的苦樂。只有窯匠，帶著女人和孩子，一直住在由幾根櫟木搭起的茅草棚里，喝粗劣的燒酒以及西北風。

滿足就是這么簡單，愿望就是這么切近。他們告訴我，一個地方出產老黃泥，一輩子就不愁磚瓦，就有了頭上的那一塊遮蓋。我家挨著黃泥坳，我的幸福觀是不是也受了影響，或者我的滿足里也鐫刻著這些淺薄的銘言？若干年后，我在雨天里跋涉，摔倒，滾爬，甚至詛咒，都不敢明目張膽，我怕黃泥下的祖先聽見，不讓我再走這一截村路。

我沒有什么傳承的財富，除了弱小和疾病；我沒有過分的企望，除了叩問而欲得知我為什么要來到這里？我會對一棵楊樹看上好半天，想它為什么也姓楊？我有一次迷失在一個過路人的背包上，遠遠地把他當成了一個駝子……在遠方，是我的流浪的靈魂；在村里，是我踟躕的身影。我無需傾訴，村莊有口，有舌，有善于包容的腮幫子。村莊的炊煙仍在裊裊升騰，村莊牲口的一泡尿能照見半個秋天。我欠村里的一個諾言，沒有誰記得；我偷走村里的一棵甘蔗，沒有誰追攆；我抽打過村里的那頭黃牯，已經被村人遺忘得一干二凈。村里最老的叔公告訴我，你是在春天出世的。而我，記住更多的是冬天的事。冬天，教會我沉靜與思索，教會我明白融化的過程。

春水汩汩，冬米花亮了一路。我追隨村頭溪口的青草，一直向外邊走著，走到了生長著很多水泥桿和水泥板的地方。命運對于我無足輕重，假如可以重來，我也會決定命運；財富對于我的吸引力在于：一株罌粟用絢爛的花朵征服了我，而它的漿液和種子讓我忌恨。

沒有一個詞能開啟我長久的愚頑，除了“驚蟄”，給我震撼的就只有村莊的幾聲炮仗和幾場鑼鼓，以及我成長中的心跳。有一天早晨，我從一陣悅耳的鳥鳴中醒來，突然觸摸到一個句子——我是故鄉胸口上的疼痛！是的，我的身影和欲念都被這疼痛照亮。村子里沒有一個窖藏山芋的洞穴可以暗藏我的隱私，就連陰邊老屋也比我那本小書的封底還要明麗。蒸騰在紗帽尖的云霧，被幾代人的目光摩挲著，像一件翻卷著的羊皮襖。

走出冬蟄，我開始迷路了。老者說，人都會迷路的，像蠶和蛇一生要蛻幾回皮，但蠶記得吐絲，蛇記得穿過籬笆。那真是一位老者啊，每當下雪的時候，我就仿佛看到了他自天空飄然而下的白胡子。

我想用腳量一量從冬到春的實際距離，我想專門留一本冊頁填寫上村子里所有人的姓名，我想背一篼柴回去，重新煨開那一壺冬天的話題……結果，我只在那一排排荒草中的石碑面前跪下去，跪出兩膝圓圓的月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