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琵琶大師劉德海先生于上世紀80年代中期,創作了《老童》、《天鵝》、《春蠶》、《童年》、《秦俑》五首被稱為“人生篇”的琵琶獨奏曲。這五首樂曲在創作理念、作曲技法、音樂表現手法、]奏技巧創新以及通過琵琶刻畫人的內心情感等方面,充分體現了那一時期劉德海先生開拓琵琶音樂創作新領域的獨特視角和不懈努力。
《春蠶》一曲寫于1984年。在曲中,劉德海先生通過琵琶這件承載千年中西文化交融的樂器,深刻表達了“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這一千古絕唱的豐富內涵,這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忍辱負重、堅韌不拔的精神不僅是這首樂曲所要表達的創作理念,更是幾千年中華民族精神的真實寫照。
一、《春蠶》的音樂分析
《春蠶》的結構是由五段音樂構成的多段體,曲調取材于新疆維吾爾族民歌,速度上采用“散-慢-中-快-散”的布局,并多次運用調性的變換和琵琶不同音區的交替彈奏,使整首樂曲充滿濃郁的新疆風情和新鮮的聽覺感受。
第一段是全曲的引子。音樂由琵琶模擬維吾爾族的吹奏樂器“乃依”(鷹骨笛)奏響了維吾爾族民歌《牧羊曲》(譜例1),音調高亢遼闊,節奏舒緩自由,旋律中緊密排列的大、小二度旋律把我們帶入了一望無際的茫茫戈壁。]奏此段時,右手要用堅挺的“長輪”技法,而左手不加任何揉弦的動作來模擬“乃依”高亢、尖銳的聲音,表現了“十日過沙漬,終朝風不休。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①的蒼涼景象。
譜例1:
第二段,音樂采用帶有“復調”因素的創作手法,在琵琶的二弦“相”把位上彈奏旋律,在三弦、四弦上彈奏泛音,模擬沙漠中由遠及近的駝鈴聲而引出主題。隨后作者又運用了琵琶“摭剔”技法所發出的音色來表達沙漠之舟——駱駝那堅定、沉穩的腳步聲(譜例2),并與前面清脆的駝鈴聲交織在一起,強烈撞擊著聽者的心扉,給人以無限的遐想。這一段音樂,將琵琶“雙摭、雙彈、剔、打、拉、抹”等多種技法組合運用在一起,音色奇異瑰麗,音響變幻莫測,描繪出載運著各種貨物的駱駝排著長隊,在漫漫的絲綢之路上,晝夜兼程,跋涉前進的壯麗景觀。
譜例2:
第三段,音樂在調性上轉為明朗的大調,一下子擺脫了前兩段憂郁、沉悶的小調風格,把情景從寸草不生的荒漠帶到了果木茂盛的綠洲。此段音樂采用了新疆伊犁民歌《勒腕雅娜》的曲調,節奏輕快活潑,旋律優美動聽。琵琶在這里模仿兩種熱瓦普的]奏技巧與音色,一種是]奏時用右手小指抵住弦根,發出沉悶的音色(譜例3),表現出古老多朗熱瓦普的低渾、厚重;另一種是在]奏時配合左手的“打、擻”、右手的“摭分、掃弦”等技法表現出明亮的音色和活潑的情緒,表現出喀什熱瓦普音色的清亮、堅實。音色一暗一明,節奏一弱一強,色彩對比非常強烈。
譜例3:
第四段,樂曲速度加快,情緒更加高漲,琵琶模擬“彈撥爾”和“獨它爾”的]奏技法和音色,生動描繪了天山腳下能歌善舞的維族人民打起手鼓、歡慶節日的熱烈場面(譜例4)。“彈撥爾”清脆、明朗,“獨它爾”渾厚、柔和,這兩種維族彈撥樂器剛柔并蓄,相得益彰,恰如其分地表現出歌舞當中小伙子的矯健和姑娘的柔美。
譜例4(全部用“摭分”技法):
第五段,是全曲的尾聲,極具新疆風格的旋律再一次喚起人們對偉大的絲綢之路的贊嘆,同時運用琵琶的“三指分輪”、“肉掃”、“山口外撥弦”、“雙琶音”等新穎多變的技法模擬春蠶吐絲的聲音,寓示了人類生命延綿不斷的偉大力量,象征著生生不息的中華民族之精神永遠發揚光大(譜例5)。
譜例5:
《春蠶》的創作構思精妙,旋律優美感人,技法新穎奇巧。全曲五段音樂的銜接自然、巧妙,雖然以琵琶模擬“乃依、熱瓦普、獨它爾、彈布爾”這四件維族樂器的不同音色來]奏不同風格的民歌,但經過劉德海的精心處理、加工,使整首作品聽起來流暢完整,一氣呵成。
二、《春蠶》的創新技法
劉德海在進行琵琶創作時十分注重]奏技巧的運用和創新。在《春蠶》中,他創造了多種新技法,代表性的有:
“挑扣輪”,是指用右手大指先挑后扣,然后輪指,在樂曲第一段的結尾處,連續三次用此技法的]奏,顯示出琵琶具有號角般低沉激昂的力量。
“左撥右彈”,是指用左手三指按音,二指帶弦,弦上發音,這是一種新開發的左手技法,并配以右手的彈奏組合,在樂曲中恰如其分地模擬了春蠶吐絲所發出的細弱、嬌柔的聲音,帶有晶亮、透明的色彩。
“四摭”,是指加入無名指的反彈,在琵琶傳統]奏技法中通常都是右手大指和食指以及加入中指的二指“摭”、三指“摭”,而極少出現大、食、中、無名指同時摭,此指法具有極強的張力,能夠充分表達樂曲所要表達的內涵。
“山口外撥弦”,是指彈奏琵琶弦軸與第一項之間的山口處的特殊音色,音量微弱,音色獨特,意味深長。
“雙琶音”,是指用右手食指、中指在四條弦上同時刮奏,彈出連續7個音的琶音,用在全曲的結束音上,暗示了人類生命生生不息的力量。
除此之外,還有“肉掃”、“三指分輪”等新技法的運用,極大地增強了樂曲的感染力。《春蠶》中這些新技法的開發,使琵琶左右手的彈奏和樂器在音區、音色方面有了更深一層的挖掘,劉德海“寫前人未寫之物,辟前人未辟之境”,這些新的語言,新的音響,新的技法組合,不僅大大豐富了琵琶的藝術表現力,而且為琵琶新作品的創作開拓了新領域。
劉德海先生在對新技法的開發與創造時,還特別注意到新技巧的運用必須與作品內容的完美結合,如果只重技巧,作品的內容深度不夠,可聽性就較差,也會導致作品無人問津。琵琶在音響上是較完美的樂器之一,能靈活地]奏各種音型,表現范圍較為廣泛,琵琶音樂有待我們的作曲家對這一樂器獨特的表現力和潛力有更進一步的認識和挖掘,努力吸收和融會其他樂器的創作技巧和手法,使琵琶音樂藝術的水平提高得更快、更高。
三、《春蠶》的創作特點和文化內涵
1.立意與音樂素材的使用
劉德海先生善于用一個藝術家的[睛觀察世界,從“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中找出共同規律,運用到他心愛的琵琶藝術之中。“人生篇”五首樂曲的創作素材均來自生活,每首雖有不同的風格和藝術特色,但它們以點帶面,均通過細小的事物蘊含深邃的思想,給人以想象和啟迪。
《春蠶》這首樂曲的立意就是由春蠶吐絲這個細小的“點”,寓意人生事業奮斗的艱辛以及中華民族勤勞的精神內涵這個“面”。立意的確定奠定了成功的基礎,而音樂素材的運用又是全曲創作的關鍵。在《春蠶》中,旋律采用了新疆維吾爾族四首民歌改編連綴而成,并以模擬維族樂器的音色為主要創作側重,全曲優美流暢、一氣呵成,并沒有牽強生硬、晦澀突兀的地方。作者能夠深挖我國少數民族音樂的精華,在音色、技巧等方面能夠恰當、貼切地表現維族樂器的特色,展現了作者獨特的創作才華和勇于開拓創新的精神。
作為一首琵琶獨奏樂曲,這首樂曲的結構布局簡單、樸實。幾首新疆民歌的旋律,連綴的自然、貼切,并沒有常規創作中主題音樂展開的深邃創作理念,但音樂風格獨特、感人至深,展現了作者獨特的創作視角和富有激情的創作才華。劉德海先生試圖通過具體的情節和寓意,來尋找更加適合他所要表現內容形象的新音調、新結構原則,更能從音樂內在邏輯原則和曲式的功能運動本身來考慮整首樂曲的發展,從而創造出更加獨特和新鮮的音樂形象。
2.立意與音樂風格的把握
在音樂風格的構思上,《春蠶》這首樂曲體現出劉德海先生對東西文化融合認識上的獨特創作視角。
琵琶這件樂器并非某一民族所單獨研制的成果,它是古代東西方各民族人民的共同創造,是通過在絲綢之路所開辟的文化大交流中互相借鑒、取長補短、不斷完善的產物。劉德海先生由蠶絲聯想到了古老而偉大的絲綢之路,這條東西方文化交流的大動脈,體現了開拓精神、開放思想、開明態度,無疑成為我國各民族、各地區的樂制、樂器、樂曲、樂工融合、發展的重要的推動力,故而體現東西方音樂文化交流的樂器非琵琶莫屬。而新疆居于絲綢之路的主體地位,故劉德海先生在《春蠶》這首樂曲中以新疆維吾爾族民間音樂為素材,用琵琶這件彈撥樂器家族的代表性樂器,來模擬同樣是彈撥樂器家族成員的“獨它爾”和“彈撥爾”,恰如其分地表達了他的音樂創作內涵。
在《春蠶》這首樂曲中,劉德海先生正是牢牢抓住了維吾爾族人民在音樂文化創造中超越了自然的局限,并對自然進行了卓越的改造這一性格特征,高度頌揚了中華民族開拓進取、吃苦耐勞的精神。
3.立意與琵琶技法的創造
琵琶在音響上是較完美的樂器之一,能靈活地]奏各種音型,表現范圍較為廣泛。劉德海先生在《春蠶》中對這一樂器獨特的表現力和潛力進行了更進一步的挖掘,吸收和融匯了其他樂器的創作技巧和手法,使琵琶音樂藝術的水平有了更高的發展。
在《春蠶》對新技法的開發與創造中,劉德海先生特別注意到新技巧的運用必須與作品內容的完美結合,尤其是針對維吾爾族民歌調式種類繁多且常有變化,半音、四分音、活音等特征音,通過琵琶左手推、拉、吟、揉、打、帶等技法來表現;節奏上各種各樣的切分、附點等音型則通過右手摭、分、掃、輪、彈、挑等技法表現出來,把維族彈撥樂器的特點通過琵琶得以惟妙惟肖地模仿出來。作者巧妙地在琵琶上運用了新疆民間音樂那獨特的調式色彩、奇妙的變化音以及靈活多變的節奏型,生動描繪出一幅動人的西北邊陲的生活圖景,令人神往。
劉德海先生“寫前人未寫之物,辟前人未辟之境”,這些新的語言,新的音響,新的技法組合,不僅大大豐富了琵琶的藝術表現力,而且為琵琶新作品的創作開拓了新領域,這些新奇的音響顆粒,具有難以估量的創造價值。
《春蠶》這首作品表現的不是作者個人的意愿、志趣,而是幾千年來中華民族所特有的樂觀向上、堅韌不拔精神的凝聚。它不僅體現了劉德海先生對藝術和人生更高境界的追求,而且把對我國傳統文化精髓的理性思考注入到琵琶音樂中,并通過新的技術、新的材料、新的音響表現出來,賦予了樂曲更加深重的靈魂,把琵琶作品創作推向了一個更高的層次。
①[唐]岑參詩《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唐詩鑒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
張偉河北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