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在小“錢”里的大乾坤

董華翱

魯迅著名小說《祝福》，在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上采取倒敘手法，增加了序幕和尾聲，使小說呈現(xiàn)出序幕、結(jié)局、開端、發(fā)展、高潮、尾聲的獨特結(jié)構(gòu)，體現(xiàn)了作者的精心構(gòu)思。祥林嫂之死也沒有被簡單化地歸結(jié)為階級壓迫或這人那人之過，而是通過暗示、隱喻和象征將其放在當(dāng)時廣闊的時代背景里，進一步促成了主題的深刻與多元，同樣體現(xiàn)了作者的精心構(gòu)思。這都是從宏觀上說的，在小說的微觀領(lǐng)域，作品的字里行間更是處處蘊含著作者的精心構(gòu)思和深遠(yuǎn)寓意。比如《祝福》里有數(shù)處關(guān)于“錢”的描寫，就體現(xiàn)了作者的獨特匠心。這些“錢”很小，著墨也不多，但其蘊含的“錢”外之意卻十分深遠(yuǎn)，可謂一“錢”一乾坤。我們選幾處來做些分析。

一、對錢稱“文”的，有兩處。

祥林嫂剛開始到魯四老爺家做工，“試工期內(nèi)，她整天地做，似乎閑著就無聊，又有力，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錢五百文。”

魯迅說“文”這樣的小單位，而不說“半吊”、“注”、“元”之類的大單位，這就給人一種如此之多──“五百”──的心理錯覺，其目的是夸贊其工錢之多，從而說明“四叔”出手闊綽，并不吝嗇，簡直是十二分地對得起祥林嫂。而對于祥林嫂來講，也算是勞有所得，該稱心如意了。從章法上講，也為寫“四叔”后來“拋棄”祥林嫂而不讓其做工埋下了伏筆：以前還是很對得起祥林嫂的，之所以要開除她，實在是出于無奈。這個理由還是很冠冕堂皇的，很能唬弄人。這才是大手筆的小用墨，小“錢”里有大乾坤。

祥林嫂被婆婆綁架的時候，她婆婆到“四嬸”家結(jié)算工錢，“于是算清了工錢，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還沒有用，便都交給她的婆婆”。

魯迅不厭其煩地說“一千七百五十文”，目的也是在夸其工錢之多，表明祥林嫂的的確確是“順著眼”那一類“安分耐勞”的兒媳婦，她把所掙的如此多的工錢全部都存在了主人家，“一文”都沒有用。“一千七百五十文”和“一文”，一大一小的強烈對比，就把祥林嫂那勤勞、安分、善良的性格特征活現(xiàn)出來了。同時，“四叔”雇祥林嫂打工，也還是出了大價錢的，而且是兌了現(xiàn)的；而且祥林嫂把錢存在“四叔”家，“四叔”也沒有做那偷雞摸狗的齷齪事，不貪污，顯得光明正大。這是在表明魯四老爺?shù)摹拔臍狻薄ⅰ把盼丁保焕椤袄蠣敗薄Ｕ驗轸斔睦蠣數(shù)摹拔臍狻保院髞怼八氖濉睊仐壪榱稚┮簿屠硭?dāng)然，誰叫你祥林嫂有違“婦道”，雅味十足的老爺豈能容忍這個？小小的“錢”，深遠(yuǎn)的寓意，作者用筆之老道，可見一斑。

二、對錢稱“注”的，有一處。

祥林嫂被賣改嫁時，衛(wèi)老婆子告訴四嬸說的，“不嫁了她，哪有這一注錢來做聘禮？”

魯迅通過衛(wèi)老婆子說這聘禮是“一注錢”，而不說“一筆錢”之類的，雖說都有“錢很多”的意思，但看到這“一注錢”，就不免使我們想到賭場的下注（賭注），說明祥林嫂婆婆真是像下賭注一樣，把祥林嫂作為他們生家財續(xù)香火的賭注，狠毒啊！這“一注錢”也可能反映出了魯迅對當(dāng)時那種買賣婚姻的無情揭露，下層勞動婦女簡直就是一種商品，一種工具！就依靠一個錢的單位——“注”——的改換，“錢”外之旨截然不同，魯迅以小見大手法的運用，真是獨具匠心。

三、對錢稱“千”的，有兩處。

衛(wèi)老婆子繼續(xù)給四嬸講祥林嫂被賣的情況時，說祥林嫂婆婆“就到手了八十千。現(xiàn)在第二個兒子的媳婦也娶進了，財禮只花了五十，除去辦喜事的費用，還剩十多千”。

這里，衛(wèi)老婆子為什么說“八十千”、“十多千”而不說“八十吊（貫、串）”、“十多吊（貫、串）”？顯然，她是用“千”強調(diào)多。我們讀者一看到這“八十千”、“十多千”，就會不自覺地產(chǎn)生一種心理錯覺，好像“八十千”、“十多千”比“八十吊“（貫、串）”、“十多吊”（貫、串）多很多似的，這種夸張的心理效應(yīng)，就達到了揭露祥林嫂婆婆貪婪的目的。同樣，“財禮只花了五十”，本是“五十千”，卻要省去這個“千”字，舍不得啊，真是一字值千金，這又是在強調(diào)其少，再加上前面一個“只”字，強調(diào)又強調(diào)，祥林嫂婆婆真是吝嗇到了極點。魯迅先生的選字用字真是極其講究，隱藏在這些“錢”背后的深遠(yuǎn)含義，需要我們仔細(xì)理會才可以略知一二。

祥林嫂到土地廟去求捐門檻，在“急得流淚”的情況下，廟祝“才勉強答應(yīng)了，價目是大錢十二千”。

這“大錢十二千”，雖然是作者魯迅的話，但是以廟祝的口氣說的。言外之意，這捐門檻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不是小錢，而是“大錢十二千”。按祥林嫂第一次到四叔家打工的“月工錢五百文”計算，“十二千”就是兩年的血汗工錢，這可真是一筆“大錢”。“神”也是有“價目”要講的，而且要價不菲，無須魯迅明言，封建神權(quán)的欺騙與殘忍便躍然紙上。

四、對錢稱“元”的，有兩處。

祥林嫂得到廟祝的許諾后，忍辱負(fù)重，“默默的跑街，掃地，洗菜，淘米。快夠一年，她才從四嬸手里支取了歷來積存的工錢，換算了十二元鷹洋。”

這“鷹洋”，指墨西哥銀元，鴉片戰(zhàn)爭以后，大量流入我國，曾與我國自鑄銀元共同在市場流通。這里，祥林嫂捐鷹洋給土地廟，即是說，土地廟的廟祝更喜歡鷹洋，這本來十分頑固守舊的掌管一方土地的神也洋氣了，真是可笑。其次，這本來神圣不可褻瀆的神靈也被洋玩藝兒腐蝕了，可見其欺騙手法是何等的卑劣。然而，就是這樣一種幼稚的迷信，要花掉祥林嫂兩年的血汗錢，她居然還為之虔誠得五體投地，愚昧呀！再次，作者故意把“十二千”換成“十二元”，給人一種把“千”這個大單位換成“元”這個小單位似的心理錯覺，使讀者心里感覺到，祥林嫂把如此多的錢換成了如此少的錢，她上當(dāng)受騙了。其實，祥林嫂捐門檻贖罪本身，就是十分低級的上當(dāng)受騙。魯迅就是這樣運用語言變幻的魔力十分完美地刻畫人物形象，深挖國民的“劣根”的。

與前述各處“錢”都與祥林嫂直接相關(guān)不同，還有一處稱“元”的“錢”是以小說中“我”的身份出現(xiàn)的。“我”對祥林嫂的一番語無倫次之后，感到心里不安，決計“明天進城去。福興樓的清燉魚翅，一元一大盤，價廉物美，現(xiàn)在不知增價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雖然已經(jīng)云散，然而魚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個”。

“一元一大盤，價廉物美”，“我”覺得一元錢是十分微不足道的，暗示了“我”可能是個有錢或有地位的人。而這種消費方式和祥林嫂對比起來，就把祥林嫂推向了更廣闊的生活背景：有些人餐桌上一道便宜的菜，祥林嫂需要含辛茹苦兩個月！祥林嫂每月工錢才五百文呀。“我”雖同情祥林嫂，但這個衣兜里揣著些新知識、新思想的青年，對祥林嫂的命運無能為力，既不知如何慰藉苦難中的人，更不知如何將她帶離苦難，語無倫次，手足無措，最后落荒而逃，躲起來，以清燉魚翅來祭奠心中夭折的道義和責(zé)任。魯迅先生筆鋒藏而不露，著實叫人拍案叫絕。

就這樣，魯迅先生通過換用“錢”的大小單位，表現(xiàn)人物在不同環(huán)境中的不同遭遇，從而從不同側(cè)面刻畫出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表現(xiàn)更為深刻的內(nèi)容。《祝福》用小“錢”來轉(zhuǎn)動大乾坤，可謂獨出心裁；這種以小見大的手法，也值得玩味、借鑒。

（作者單位：龍游縣第二高級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