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憲歧
一
那天,中午的太陽正毒。柳河水流得無精打采。
柳河邊上的柳河鎮更是蔫蔫的,老柳樹葉子干干癟癟,行人稀稀拉拉。幾家店鋪的門半關半掩,有七八只雞蹦蹦跳跳,有三五頭豬大模大樣,還有一兩條狗溜溜達達悠閑地在路上紳士般踱來踱去。
這時,有好事的狗突然叫起來。
那狗是對著一位彎腰駝背的老頭在叫。
便有人探出頭來看,看罷,面生,搖頭,又縮回。
老頭緩緩地彎腰,狗就跑,卻還叫。
老頭扔過一塊小石頭,狗跑得遠遠的,依舊叫。老頭坐在老柳樹下喘息,背上那個臟兮兮的包裹就放在腳下。老頭剛閉上眼睛,一條大黑狗竄過來,叼起那個臟包裹就跑。老頭起身追時,包裹開了,撒了一地黃黃的紙錢。
黑狗一見里面沒什么可吃的食物,就悻悻地走開了。
老頭一邊收拾紙錢,一邊嘟嚷:“這東西,也欺生咧!”
狗跑了。人來了。來的有小孩,也有大人。
老頭問:“誰知道牛崽?”
大人就看小孩,小孩里一個嫩生生的嗓音答:“我叫牛子。”
老頭渾濁的眼睛四下尋找著說:“你不是。”
小孩倔倔地說:“就是,就是。”
老頭問大人:“牛崽,老牛崽。誰見過?”大人都互相看,沒人說話。
過了一會兒,老頭又問:“誰知道瓊妮?”一小女孩答:“我叫紅妮。”老頭望著濃蔭的老柳說:“你也不是。”小女孩固執地喊:“我是,我就是!”大人見沒啥意思,就都拉著各自的小孩回家了。
老頭訕訕地看著大人小孩的背影,痛苦地靠在柳樹根上。
良久,老頭站起來,愣愣地逡巡,陌生的街道,陌生的新屋,陌生的一切令他心酸。他喃喃地說著什么,有人分明聽出他說的話來:“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二
老頭背起包裹,蹣跚著來到柳鎮東邊的柳河邊。
柳河水很渾,淡黃的泡沫一漾一漾的。老頭躬身捧起水來喝一口,眉頭皺起來。河邊泊著小舟,無人,卻橫著。壯年漢子正坐在一株老槐下編柳條筐,柳條嫩白嫩白的,柔柔軟軟的,在漢子手中彎彎曲曲,折來折去。
老頭問:“娃兒,這手藝挺精,哪學來的?”
漢子微微一笑:“我爸的手藝比我好。”
老頭問:“你爸是誰?”
漢子答:“我爸叫陳寶生。”
老頭驚喜地問:“寶生?該有90多了,身子骨可還硬朗?”
漢子臉陰下來:“沒了。沒了20年了。”
老頭默默地坐在漢子身邊,望著柳河出神。
過了一會兒,老頭問:“以前這老方家燒餅鋪,知道不?”
漢子答:“聽說過,不太清楚。”漢子用手指指柳河鎮說:“聽我爸說,早先就在鎮中間的,解放后就拆了。”
老頭幽幽地問:“人呢?東家,牛崽,還有,對了,還有瓊妮呢?”
漢子木然地答:“咳,人早就都沒了。那一家子人不壞,好人。可惜,好人不長壽的。”
老頭用手捂住心口,臉色發黃,眼睛里有盈盈的東西溢出來。
漢子突然問:“你認識他們?”老頭點點頭,又搖搖頭。
漢子繼續問:“你認識我爸?”老人點點頭,又搖搖頭。
漢子再不問了,把柳條舞弄得舒舒服服。
良久,老頭又問:“那個叫銀生的,知道不?”
漢子興奮地說:“銀生,這個我知道。我爸凈跟我講銀生的事。其實,銀生也不壞。”
老頭眉頭縮了一下說:“那你給我講講銀生。”
三
漢子給老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多年前,柳河鎮開了一家燒餅鋪,掌柜的叫方大,是山東逃荒過來的。方大來時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娃子,都十來歲的樣子。女娃叫瓊妮,男娃叫牛崽,據他說倆娃是逃荒半路撿來的。后來,倆娃就成了親。
方家的燒餅鋪很火,方大疼兒子疼兒媳婦,不忍心讓他們干粗活,就雇了一個小工,專門管和面,生炭燒爐子。小工叫銀生,是南方過來討飯的。銀生聰敏機靈,方大喜歡,牛崽更喜歡,瓊妮和銀生以兄妹相稱,一家人似的。
時間不長,瓊妮就偷偷跟銀生好上了,把牛崽蒙在鼓里。
有一次銀生跟瓊妮親熱時,被方掌柜的瞅見了。
方掌柜的把兩個人的私情告訴了牛崽。
方大和牛崽決定悄悄將銀生沉進柳河。
那天晚上,牛崽在跟銀生喝酒時兇狠地吼:“你滾!快滾!慢了,我會殺死你!現在就滾!”瓊妮聽后嚇得面如土色,躲在屋里連大氣也不敢喘。
銀生也吼:“我不滾!我憑啥滾?”
后來,兩個人都喝多了。
但牛崽醒酒快。方大就和牛崽把銀生捆綁起來,裝進麻袋抬著扔進了柳河。
恰巧,這夜黑風高殺人的勾當,被在柳河邊終日搖槳的寶生發現了。寶生夜里被一泡尿憋醒,出來尿尿,見有人影活動,便起了疑心,暗中跟蹤。銀生落水后,他跳進柳河救銀生時,卻發現牛崽也在救銀生。
銀生渾身濕漉漉的,大口大口往外吐臟水。
牛崽說:“你走吧,永遠不要叫我再看到你!”
牛崽在銀生的褲襠里使勁踢了一腳說:“記住,這根騷棍往后就別用了!”
銀生痛得勾成了一個大蝦米。
牛崽走后,銀生在寶生的照顧下,換了干凈的衣服。寶生說:“你就順著柳河往下走,尋條活路。”
銀生抱住寶生流了淚。銀生說:“我走了,瓊妮可咋活?”
寶生說:“兄弟,先顧自己活命要緊!”寶生用舢板把銀生送過了河。
漢子最后說:“聽我爸講,銀生走后,瓊妮就在夜里上吊了。后來,解放以后老方家被劃了地主成分,方掌柜的被斗爭,還身背人命,就投了柳河。兒子牛崽在文化大革命中戴了‘壞分子的帽子,得了精神病,死時還不到50歲。可惜好好的一家子,下場都怪可憐的。”
老頭聽得唏噓不止。
四
漢子講完了銀生的故事,對老頭說:“大爺,看你這傷心勁兒,想必你和老方家有點關系。”
老頭仍舊捂住心口說:“娃啊,方掌柜的是我遠房親戚,回來看看他們。”
老頭接著說:“他們都埋在哪,你受累帶我去瞅瞅。”
漢子往柳河鎮南邊一指說:“那邊山坡上有一棵孤零零的大楊樹,樹下有三座墳,就是。倆大的是方家父子的,小的是瓊妮的。”
漢子嘆了口氣又說:“我爸這些年來心里甭提多愧疚了。土地改革時,他揭發說方家父子曾謀害銀生,結果讓方掌柜的尋了短見;‘文化大革命中牛崽也受了牽連,整整兩條人命啊。那墳,都是我爸埋的,就連那棵大楊樹,也是我爸爸栽的,原來栽了不少,就只活了一棵,算是贖罪吧。”
老人嘴唇哆嗦著說:“謝謝你爸和你啊,好人,都是大好人。”
老人離開柳河邊,步履蹣跚,踉踉蹌蹌朝柳河鎮南邊的山坡走去。
第二天,人們發現了老頭的尸體。
人們瞧見那三座荒草萋萋的墳前都燒了許多紙灰,在最小的那座墳上,老頭用手挖了一個大土坑,他佝僂著躺在里面,一臉的安詳。人們把他從土坑里抬出來時,驀地發現了他身底下的秘密:臟臟的包裹里,有粗大的項鏈,有金黃的女人頭上的飾品,還有一個褪了色的女人的肚兜。大家以為那金項鏈和金飾品是假的,幾個人拿到鎮里金店一鑒別,純金的。
漢子聽說后,來到墳地,給老頭換了新衣服,給老頭凈了身,用那金項鏈和金飾品換了一口上好的棺材,把老頭跟那座小墳葬在一處。
又過幾天,墳地里出現了三塊石碑。
一塊寫著:方大之墓。
一塊寫著:牛崽之墓。
一塊寫著:銀生瓊妮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