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墻傳情 知音識意

高峰

《西廂記》第二本第四折戲名為“聽琴”。張生在因老夫人賴婚而極度苦悶之際，紅娘主動獻計，約他于小姐花園月夜燒香之時隔墻操琴，借著琴音傳遞情愫。張生聞知此計，轉悲為喜，急忙回去準備，盼望月夜早些到來，期待鶯鶯小姐能夠體諒自己的一片相思悲愁。

入夜時分，鶯鶯與紅娘果然來到了花園。鶯鶯本無心情前來燒香，自己的美好姻緣已經破滅，燒香也于事無補。月光下的花園與前幾日月下酬韻的景致并無差異，但是在傷心人的眼睛里，卻陡增幾分凄涼：

〔斗鵪鶉〕云斂晴空，冰輪乍涌；風掃殘紅，香階亂擁；離恨千端，閑愁萬種。夫人那，“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他做了個影兒里的情郎，我做了個畫兒里的愛寵。

鶯鶯唱道：“風掃殘紅，香階亂擁；離恨千端，閑愁萬種。”這是以情觀物，周圍景物都染上了人物感情的色彩，滲透著青春消逝、寂寞難言的酸楚。鶯鶯更加痛感自己與張生明明相愛卻又有緣無分，最終“他做了個影兒里的情郎，我做了個畫兒里的愛寵”，他們的焚心似火、如膠似漆，結果卻變成了鏡中花、水中月!彼此的熱切相思只落得各自孤單的叨念、夢里短暫的相逢。想到這里，鶯鶯更加怨恨母親的無情：“俺娘昨日個大開東閣，我則道怎生般炮鳳烹龍?”言語之間充滿著切齒之痛，無怪乎金圣嘆評價道：“妙!妙!不是寫出來，竟是說出來。

驟讀之，只道笑殺人。再讀之真要哭殺人也!”(《第六才子書西廂記》)

接下來，紅娘望著天上的月亮，問道：“姐姐，你看月闌，明日敢有風也?”鶯鶯卻悲嘆道：“風月無邊有，人間好事無。”言外之意是說，縱然人間有許多風流情事，可是自己是孤單、凄寂的。于是〔小桃紅〕一曲即唱出了她的怨恨、悲哀交織的嘆息：

人間看波，玉容深鎖繡幃中，怕有人搬弄。想嫦娥、西沒東生有誰共?怨天公，裴航不作游仙夢。這云似我羅幃數重，只恐怕嫦娥心動，因此上圍住廣寒宮。

鶯鶯將自己比作神話中獨守廣寒宮中的嫦娥，抒發出春閨深鎖的寂寞。“這云似

我羅幃數重”，表面上寫的是月闌，其實隱喻著對自己母親的怨惱，即如閔刻閔

評本《西廂會真傳》眉批所云：“此以嫦娥比說，實怨母拘束之詞。”正是由于母

親的斷然賴婚，拘管著自己的春心萌動，阻隔了自己的終生幸福。

就在鶯鶯愁緒萬端、百無聊賴之際，紅娘故意咳嗽了幾聲，向等在墻外的張

生暗送信號。張生立刻調整好情緒，輕撫古琴，彈奏了起來。

〔天凈沙〕莫不是步搖得寶髻玲瓏?莫不是裙拖得環珮玎咚?

莫不是鐵馬兒檐前驟風?莫不是金鉤雙控，吉丁當敲響簾櫳?

〔調笑令〕莫不是梵王宮，夜撞鐘?莫不是疏竹瀟瀟曲檻中?莫不是牙尺剪刀聲相送?莫不是漏聲長滴響壺銅?潛身再聽在墻角東，原來是近西廂理結絲桐。

這時候，惟獨鶯鶯還蒙在鼓里。乍聽聲音，并不真切，還以為是自己發髻上的頭飾碰撞發出的玲瓏聲，或是身上裙子拖動環珮發出的叮咚聲，仔細一聽又都不是。接著她猜想是風驟然吹動了屋檐下懸掛的鐵鈴，或是簾櫳上金鉤發出的清脆之聲，再傾耳聽聽，還是不像。于是就往遠處去想，懷疑是寺廟里的月夜撞鐘，或是曲檻中疏竹瀟瀟，或是玉尺、剪刀碰擊之聲，或是銅壺內的滴漏之聲。然而，所有的猜測逐一被否定。最后，她終于聽清楚了這聲音來自墻角東邊，原來是有人在靠近西廂處彈琴。又是誰在那兒彈琴呢?自然是獨居西廂的情郎張生!

確認了琴聲來源之后，鶯鶯就定下心來，仔細地聆聽音樂之美：

〔禿廝兒〕其聲壯，似鐵騎刀槍冗冗；其聲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聲高，似風清月朗鶴唳空；其聲低，似聽兒女語，小窗中，喁喁。

〔圣藥王〕他那里思不窮，我這里意已通，嬌鸞雛鳳失雌雄；他曲未終，我意轉濃，爭奈伯勞飛燕各西東：盡在不言中。に展開藝術的想象，運用一連串的比喻描摹琴聲的美妙：其聲雄壯似鐵馬奔騰、刀槍鏗響；其聲幽咽如落花流水、溶溶滟滟；其聲高亢似風清月朗、鶴聲嘹唳；其聲低柔如兒女喁喁、互訴衷腸。如果說〔禿廝兒〕是從欣賞的角度展現琴聲的美，那么下面的〔圣藥王〕則進一步表現鶯鶯透過琴聲，與張生情意相通，產生了心靈的共鳴，抒發出“伯勞飛燕各西東”的凄慘愁緒。

鶯鶯被這琴聲所吸引，距離張生的書窗越來越近。乖巧的紅娘故意找借口離開花園，好讓崔、張更加無拘束地情感交流。張生聽得紅娘已走，改弦更張，專意為鶯鶯彈奏出當年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時的《鳳求凰》，藉此來傳遞纏綿情意。解曲的鶯鶯當然知音識意，聽見這如泣如慕、婉轉悲怨的樂曲，不知不覺之中灑

下了熱淚。通過賞曲聽琴，鶯鶯為張生的赤誠之心深深感動，對他的敬重更增一

層。

張生彈罷完畢，憂從中來，不禁仰天長嘆，責備夫人、小姐忘恩負義、誆騙人情。鶯鶯聽罷此言，內心矛盾重重。她想現身而出，向張生解釋原委、剖白心跡：

〔東原樂〕這的是俺娘的機變，非干是妾身脫空；若由得我呵，乞求得效鸞鳳。俺娘無夜無明并女工；我若得些兒閑空，張生呵，怎教你無人處把妾身作誦。

在〔東原樂〕的唱詞中，鶯鶯再度抱怨母親的權詐作假；并且直接表白了自己的內心企愿：“若由得我呵，乞求得效鸞鳳。”可是現實的境況卻使他們咫尺天涯、無法親近。就在她思前想后、猶豫不決之時，紅娘返回花園，假以老夫人急尋鶯鶯為名，叫小姐快走。鶯鶯獨處在花園時，還猶猶豫豫，羞于向張生親近接觸；但是等到紅娘催他離開了，她卻反而依依不舍、遲疑再三。紅娘見計謀得逞，下一步非得逼使她吐露真情，于是故意試探道：“姐姐只管聽琴怎么?張生著我對姐姐說，他回去也。”聽罷此話，鶯鶯心中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央求紅娘“是必再著他住一程兒”。紅娘看到向來矜持的小姐竟然如此慌亂，覺得非常好笑。她還不罷休，非得逼著小姐說出心底里對張生的親密關系。鶯鶯終于在〔尾〕曲中唱道：“好共歹不著你落空。不問俺口不應的狠毒娘，怎肯著別離了志誠種?”這實際上就是對張生的保證，自己一定會想辦法不讓張生希望落空，一定不會輕易放棄這一樁才子佳人的美妙姻緣。至此，紅娘的目的可以說完全達到了，崔、張二人的真摯情意就此明明白白地剖露了出來。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社會科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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