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神奇的“造境”詞篇

陶文鵬

王國維在其《人間詞話》中說：“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王國維了解西方的近代文論，他所說的“造境”，相當于西方的浪漫主義創作方法，側重于以藝術的幻想和虛構，營造神奇瑰麗的超現實境界，藉以表現作者的激情和理想。王氏從創作方法的角度論詞，是對古代文學理論的豐富與發展。事實上，在三百多年的宋詞創作史上，從歐陽修、晏小山到蘇軾、秦觀、黃庭堅、李清照、張孝祥、辛棄疾、陸游，直到劉克莊、吳文英、蔣捷、周密，都有堪稱浪漫主義的名篇佳作，其中成就最高的是蘇、辛。這里從張孝祥、劉克莊詞中選出幾首詞賞析，看看他們是怎樣營造浪漫神奇的藝術境界的。

蟬蛻塵埃外，蝶夢水云鄉。

張孝祥《水調歌頭·泛湘江》詞云：“濯足夜灘急，晞發北風涼。吳山楚澤行遍，只欠到瀟湘。買得扁舟歸去，此事天公付我，六月下滄浪。蟬蛻塵埃外，蝶夢水云鄉。制荷衣，紉蘭佩，把瓊芳。湘妃起舞一笑，撫瑟奏清商。喚起九歌忠憤，拂拭三閭文字，還與日爭光。莫遣兒輩覺，此樂未渠央。”宛敏灝《張孝祥詞箋校》卷一：“乾道二年（1166）六月，孝祥罷靜江府。代之者張仲飲原在桂林，故此月下旬即得離任泛湘江北歸，此詞作于途中。”戰國時代偉大詩人屈原被讒竄逐，往來于沅、湘流域，后又自沉汨羅江，留下了可與日月爭光的詩篇。張孝祥此次被讒落職北歸，泛舟湘江，自然懷念屈原的人格、詩風，所以這首詞主要以運化《楚辭》語意的藝術手法，既謳歌屈原的偉大人格，又傾吐自己的怨憤情懷。開篇“濯足”二句，化用陸云《九愍·行吟》“朝彈冠以晞發，夕振裳而濯足”詩意，寫他洗腳沐發，并以“夜灘急”、“北風涼”渲染舟行途中的情境、氛圍。“濯足”，語出《楚辭·漁父》：“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晞發”，指曬干頭發。《楚辭·少司命》：“晞女發兮陽之阿。”“北風涼”用《詩經·邶風·北風》“北風其涼”的詩句。“濯足”、“晞發”的意象，不僅表現詞人的行為動態，更顯示其胸懷高潔。接下去，“吳山”二句抒發他渴望到瀟湘的意愿。“買得”三句敘寫此次舟行湘江的原因與心境。本來他是被讒落職，這里說成是“天公付我”，詞人內心怨憤，卻以達觀的態度自我解脫。“蟬蛻”兩句，是詞人精心提煉的奇警之語。“蟬蛻”，即蟬的幼蟲出土變為成蟲時蛻去外殼。《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然泥而不滓者也。”“蝶夢”，即夢蝶，《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水云鄉”，古代多指隱者所居。蘇軾《和章七出京湖州》詩：“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猶愛水云鄉。”這兩句妙用《史記》與《莊子》中的兩個典故，營構出高潔、奇幻的意象，相互映照，既熱烈贊美屈原身處濁世而不染塵污的高貴品格，又借以自喻，抒發出放浪江湖清高超脫的情意，成為上片抒情的高潮。過片三句，運用《楚辭》成語并巧妙組合，活現出屈原的形象。“制荷衣”，用屈原《離騷》“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紉蘭佩”，亦用《離騷》“紉秋蘭以為佩”句意。“把瓊芳”，用屈原《九歌·東皇太一》“瑤席兮玉瑱，蓋將把兮瓊芳”。這個穿著荷衣紡織的衣裳，佩帶著蘭草、手握芬芳白花的詩人，是作者腦海中浮現出的屈原，也是作者自我的幻化，詞人與屈原合二為一了。這三句，顯示出詞人善于以敏銳、豐富的想象與聯想，從前人成語中營構意象的才華。“湘妃起舞一笑”二句，描繪屈原贊頌過的、流傳于民間的湘水女神，微笑著翩翩起舞，又撫琴彈奏音調悲哀的清商樂曲。詞由現實景象向超現實的虛幻之境提升，而“蟬蛻塵埃外”兩句，正是詞人從“寫境”向“造境”提升、飛躍的關鍵一筆。

波神留我看斜陽，放起鱗鱗細浪。

宋代杰出詞人張孝祥《西江月·阻風三峰下》詞云：“滿載一船秋色，平鋪十里湖光。波神留我看斜陽，放起鱗鱗細浪。明日風回更好，今宵露宿何妨？水晶宮里奏霓裳。準擬岳陽樓上。”宛敏灝《張孝祥詞箋校》卷四：“乾道二年（1166）秋罷靜江東歸將過洞庭前阻風三峰下作。”可見，此詞作于《念奴嬌·過洞庭》之前若干天。詞一開篇便用兩個對仗工致的六言句，描寫秋日舟行湘江將到洞庭湖的景色。以下轉入黃昏阻風三峰下情事。但詞人并沒有寫所遇狂風惡浪的險境，而是寫風浪漸息后被眼前美景所引發的奇幻想象。“波神”二句說：好客的波神深情挽留他欣賞夕陽斜照湖面的迷人景色：那金紅色的晚霞映照在湖水上，當微風掠過，片片細浪像魚鱗般閃動，好像就是波神有意為他掀起的。這兩句將波神擬人化，賦予了人的情意，非常親切；而這奇麗的景象，也流露出詞人對大自然的熱愛和瀟灑曠達的心境。下片由上片的黃昏之景寫到今夜露宿。風浪平息，夕照瑰麗，詞人設想明日天氣更好，風更平順，自然引出“今宵露宿何妨”的暢快。“水晶宮里”二句，又是詞人的奇妙想象。當夜幕降臨，皎潔的秋月升起來，月光照耀下的洞庭湖將化作晶瑩璀璨的水晶宮。《霓裳》，即《霓裳羽衣曲》，是唐代流行的一種歌舞曲。詞人傾聽著一陣陣湖波的音響，好像是聽到神仙們在水晶宮里演奏著美妙動人的樂章。上片“波神”兩句寫視覺意象，下片這一句視覺與聽覺兼寫，從而展現出一幅神奇美妙、情景交融的有聲畫。結句抒發出詞人的心愿；明日一定要登上著名的岳陽樓，盡情觀賞浩渺壯闊的洞庭風光。藝術的想象力和幻想力是詩人才華的標志，這首詞與《念奴嬌·過洞庭》一樣，以奇妙的想象與幻想顯露出張孝祥卓越的詩才。

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

在寫了前一首詞后，張孝祥到了洞庭洞。時近中秋，詞人身在良辰美景中，創作興會如泉迸涌，又寫了一首《念奴嬌·過洞庭》詞云：“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蕭疏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上片寫洞庭湖光月色交相輝映的景色，營造出一個空明澄澈、寥闊浩渺的境界。詞人融情入景，表現他的身心沉浸在大自然中的逸興妙諦，顯示其瀟灑超曠胸懷。下片側重抒情，先抒被小人攻訐的怨憤，再表白自己“肝膽冰雪”的高潔人格；繼而展開浪漫神奇的想象與幻想，寫出一連串奇警之句。“盡吸西江”，借用佛教禪宗語（語見《景德傳燈錄》卷八）寫其飲酒的豪邁，詞人要吸盡長江的浩蕩江水；“細斟北斗”，把天上的北斗七星當作人間使用的酒器，語本屈原《九歌·東君》“援北斗兮酙桂漿”，詞人將“援”字改為“細斟”，生動傳神地凸顯其壯志凌云的豪士形象；“萬象為賓客”，抒情主人與更邀宇宙萬物作為賓客。試想，高朋滿座，在湖光月色中用北斗斟酒，吸飲長江水，淋漓酣暢，這是多么浪漫神奇的景象。張孝祥有與蘇東坡相近的天才與襟抱，在文學創作上也有意直追東坡，并頗得其神味。南宋魏了翁跋此詞真跡說：“張于湖有英姿奇氣，著之湖湘間，未為不遇，洞庭所賦，在集中最為杰特。方其吸江斟斗、賓客萬象時，詎知世間有紫微青瑣哉？”（《鶴山大全集》卷六十）清代王闿運稱贊此詞：“飄飄有凌云之氣，覺東坡《水調》，猶有塵心。”（《湘綺樓詞選》）而這三句，更被歷代詞論家贊為“警句”、“奇句”、“神來之句”。

回首三山何處，聞道群仙笑我，要我欲俱還。

張孝祥《水調歌頭·金山觀月》詞云：“江山自雄麗，風露與高寒。寄聲月姊，借我玉鑒此中看。幽壑魚龍悲嘯，倒影星辰搖動，海氣夜漫漫，涌起白銀闕，危駐紫金山。表獨立，飛霞珮，切云冠。漱冰濯雪，眇視萬里一毫端。回首三山何處，聞道群仙笑我，要我欲俱還。揮手從此去，翳鳳更驂鸞。”乾道三年（1167）三月中旬，張孝祥乘舟過金山作此詞。金山在江蘇鎮江。宋時矗立在長江之中，后經泥沙沖漲，遂與南岸連接。山上之金山寺為著名古剎。上片描寫登寺所見所聞的月夜江景。開篇二句，既贊嘆江山雄麗，又表現夜登山寺的風露與春寒之感。“寄聲月姊”二句，馳騁奇幻想象，揮灑超曠筆墨，對月傾吐心聲。傳說月中有嫦娥，所以詞人即稱月為“月姊”，請她把那珍奇的玉鏡借給他，以便觀賞美妙的景色。“幽壑魚龍”三句，具體地描繪他借助寶鏡，看到天上無數星辰倒影在江波上搖動，山下海氣夜霧一片迷漫，耳邊回響著幽壑深水中魚龍的悲嘯之聲。這三句寫景，繪聲繪色，光影搖動，明暗對照，虛實結合，既生動逼真，又富于神秘感。“涌起”二句，由大江轉寫山上。“白銀闕”，喻指金山寺。《史記·封禪書》說海上三神山“黃金銀為宮闕”，《藝文類聚》卷六十二引作“黃金白銀為闕”。蘇軾游廬山作《開先漱玉亭》詩云：“我來不忍去，月出飛橋東。蕩蕩白銀闕，沉沉水精宮。”喜愛并熟諳蘇軾詩詞的張孝祥，從蘇詩中吸取了“白銀闕”這一瑰奇意象，形容月下的古寺猶如白銀建造的宮殿，高矗在紫金山上。“白銀闕”與“紫金山”，以四種色彩對照映襯，真是人工勝似天工的妙對。“危駐”即“高駐”，用“危”字表現出金山寺的峭拔雄險，如用“高”字就平淡了。因山在江中，寺在山上，令人感到像在水中“涌起”。“涌起”二字化靜為動，寫出詞人的獨到感受。下片抒發由奇妙景象觸發出的浪漫豪情。“表獨立”三句，表現詞人屹立山巔瀟灑出塵的神態，“漱冰濯雪”二句抒寫詞人沉浸在皎潔明亮月光中的身心體驗。“回首三山何處”三句，引出古代傳說中的三座神山，即蓬萊、方丈、瀛洲，從而展現出一個超現實的虛幻境界：詞人仿佛見到群仙都滿面笑容向他招呼，熱情邀請他一道去遨游那縹緲奇幻的仙島神山。至此，詞人飄飄欲仙的浪漫形象已躍然紙上，并把讀者引進仙境之中。南宋陳應行在《于湖先生雅詞序》中評張孝祥詞有“瀟散出塵之姿，自然如神之筆，邁往凌云之氣”，此詞即是典型一例。

醉里偶搖桂樹，人間喚作涼風。

南宋愛國詞人劉克莊寫了兩首《清平樂·五月十五夜玩月》，第二首云：“風高浪快，萬里騎蟾背。曾識姮娥真體態，素面原無粉黛。身游銀闕珠宮，俯看積氣濛濛。醉里偶搖桂樹，人間喚作涼風。”詞一開篇便是奇思異想，奇情壯采。詞人寫他騎在銀蟾背上，乘天風、駕海浪，飛往月宮。接下去兩句說：我曾經到過天上，熟識嫦娥真的體態，她是清水芙蓉、天然本色的美，白凈的臉上不施粉黛。這兩句點化唐人張祜《集靈臺二首》（其二）的“卻嫌脂粉污顏色”詩意，贊美嫦娥的素面，借以表現月光的皎潔。運思巧妙，形象生動。下片寫他游月里的銀闕珠宮。他在寥廓太空上俯瞰人間，但見層層霧氣濛濛。結拍兩句說：他在月宮中喝桂花酒，在醉中偶然搖動月中的桂樹，可是給炎熱的人間帶來了陣陣涼風。劉克莊是一位憂國憂民的詩人和詞家，他在這首具有豪放浪漫風格的詞中，流露他對清平世界的向往，同時也表現出念念不忘民生疾苦。即使身到月宮遠離人間，他仍然希望為黎民百姓造福。這種思想感情，使人深受感動。北宋詩人王令有一首著名的《暑旱苦熱》詩，結尾兩句：“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間。”詩人表示，即或有昆侖、蓬萊那樣的清涼世界，如果不能提攜天下人同往，自己也不忍獨游其間。南宋愛國大詩人陸游有《好事近》詞云：“秋曉上蓮峰，高躡倚天青壁。誰與放翁為伴？有天壇輕策。鏗然忽變赤龍飛，雷雨四山黑。談笑做成半歲，笑禪龕楖栗。”楖栗，印度語“刺竭節”的意譯，僧徒用的杖。作者持著天臺藤杖登上華山蓮花峰，他想象藤杖變成一條赤龍降下及時雨，讓田禾得到好收成，使人們豐衣足食。劉克莊這首詞繼承與發揚了王令詩、陸游詞為萬眾造福的精神。三篇作品都放射出積極浪漫主義的奇光異彩。所不同的是，劉克莊詞的意象更生動瑰麗，在雄奇豪放中更多一些明快和活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