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棗莊
清人方世舉《蘭叢詩話》云:“老杜晚年七律,有自注時體、吳體、俳諧體。俳諧易知,時體、吳體不解。案之不過稍稍野樸,以‘老樹著花無丑枝博趣,而辭氣無所分別。當時皆未有此,何自而立名目?”其實,時體、吳體、俳諧體都是就風格而“名目”,且早已“有此”。
他“不解”的“吳體”,前人之說甚多。一指吳均體,《南史》卷七二《吳均傳》:均字叔庠,“文體清拔,有古氣,好事者或效之,謂為吳均體”。二指吳地半雅半俗之體,明人唐元竑《杜詩攟》卷四云:“《愁》詩公自注:‘強戲為吳體。今不知公所指吳體者為何等,讀之但覺拗耳。宋方萬里《瀛奎律髓》遂以拗為吳體,豈據此詩耶?‘強戲者偶一為之。拗體,杜集中至多,寧獨此也?當時北人皆以南音為鄙俚,公意似在半雅半俗間耳。”三指律詩之拗體,即“以拗為吳體”,黃庭堅箋注杜甫“野艇恰受兩三人”(《山谷別集》卷四)云:“改作‘航,殊無理。此特吳體,不必盡律。白公(居易)《同韓侍郎游鄭家池》詩云:‘野艇容三人。正用此語。”可見黃庭堅認為吳體就是不必盡合格律的律體。
律詩和絕句不依平仄常格而加以變通者,稱為拗體。拗體詩多見于初盛唐。兩聯不依常格的,稱拗句格。通首全拗的,稱為拗律。凡“拗”須用“救”,如上句該平的用仄,下句該仄的則用平。平拗仄救,仄拗平救,一拗一救,協調平仄,使音節和諧,稱為拗救。拗救大致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本句自救,律詩五言“平平仄仄平”句型因第一字用了仄聲、七言“仄仄平平仄仄平”句型第三字用了仄聲而“犯狐平”時,則在五言第三字、七言第五字改用平聲字來補救。另一類是對句相救,大拗必救,五言出句“仄仄平平仄”句型第四字、七言“平平仄仄平平仄”句型第六字拗時,必須在對句五言第三字、七言第五字用一個平聲字作為補救。小拗可救可不救,出句五言“仄仄平平仄”句型第三字、七言“平平仄仄平平仄”句型第五字拗時,可在對句五言第三字、七言對句第五字用一個平聲字作為補救,也可以不救。本句自救和對句相救,往往同時并用。
劉克莊《后村詩話》卷下云:“蘇子美(舜欽)歌行雄放于圣俞(梅堯臣),昂藏不羈,如其為人。及蟠屈為吳體,則極平夷妥帖。絕句云:‘別院深深夏簟清,石榴開遍透簾明。樹陰滿地日卓午,夢覺流鶯時一聲。又云:‘春陰垂野草青青,時有幽花一樹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極似韋蘇州《垂虹亭觀中秋月》云。‘佛氏解為銀色界,仙家多住玉華宮。極工而世惟詠其上一聯‘金餅彩虹之句,何也?‘山蟬帶響穿疏戶,野蔓蟠青入破窗,亦佳句。”劉克莊認為吳體的特點是“蟠屈”而又“極平夷妥帖”。
方回《瀛奎律髓》卷二五拗字類云:“拗字詩在老杜集七言律詩中謂之吳體。老杜七言律一百五十九首,而此體凡十九出。不止句中拗一字,往往神出鬼沒,雖拗字甚多,而骨骼愈峻峭。……如‘負鹽出井此溪女,打鼓發船何郡郎,‘寵光蕙葉與多碧,點注桃花舒小紅之類是也。……獨老杜吳體之所謂拗,則才小者不能為之矣。五言律亦有拗者,止為語句要渾成,氣勢要頓挫,則換易一兩字平仄,無害也。但不如七言吳體全拗爾。”方回又論杜甫《題省中院壁》云:“‘掖垣竹埤梧十尋,洞門對雪常陰陰。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腐儒衰晚謬通籍,退食遲回違寸心。袞職曾無一字補,許身愧比雙南金。此篇八句俱拗,而律呂鏗鏘,試以微吟,或以長歌,其實文從字順也。以下吳體皆然,‘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此等句法惟老杜多,亦惟山谷、后山多,而簡齋亦然。乃知江西詩派非江西,實皆學老杜耳。”在方回看來,吳體即拗體(“拗”字詩在老杜集七言律詩中謂之吳體),不僅七言律有拗體,五言律亦有拗體,甚至有全詩八句俱拗者。吳體的特點是雖拗字甚多而體骼峻峭,文從字順,語句渾成,氣勢頓挫。
由于對吳體含義理解的不同,故對吳體起源也有不同說法。或謂吳體始于鮑明遠,王觀國《學林》卷九《大刀》云:“鮑明遠諸集中亦有二篇,謂之吳體。蓋自雅頌不作,迄于魏晉南北朝以來,浮靡愈甚,始有為此態者,悉取閭閻鄙媟之語,比類而為之。詩道淪喪至于如此,誠可嘆也。”或謂起于吳均,《藝文類聚》卷五九云:“梁吳均《戰城南》詩曰:‘蹀躞青驪馬,往救城南畿。五歷魚麗陣,三入九重圍。為君意已重,無功終不歸。”馮班《鈍吟雜錄》卷五《嚴氏糾謬》稱其“灼然自名一體”,為“邊塞之文所祖”,即指他這類詩篇。
或謂始于杜甫。所謂“強戲為吳體”。而杜甫之后明確標為吳體者尤多,唐陸龜蒙《笠澤叢書》卷二《新秋月夕,客有自遠相尋者,作吳體二首以贈》,其一云:“風初寥寥月乍滿,杉篁左右供余清。因君一話故山事,憶鶴互應深溪聲。云門老僧定未起,白閣道士遙相迎。日聞羽檄日夜急,掉臂欲歸巖下行。”又陸龜蒙《甫里集》卷一〇《早秋吳體寄襲美》:“荒松古樹只獨倚,敗蟬殘蛩苦相仍。雖然詩膽大如斗,爭奈愁腸牽似繩。短燭初添蕙幌影,微風漸折蕉衣棱。安得彎弓似明月,快箭拂下西飛鵬。”
宋代更多,黃庭堅《二月丁卯喜雨,吳體,為北門留守文潞公作》:“乘輿齋祭甘泉宮,遣使駿奔河岳中。誰與至尊分旰食,北門臥鎮司徒公。微風不動天如醉,潤物無聲春有功。三十余年霖雨手,淹留河外作時豐(是時太母閔雨勤甚,故有微風不動之句)。”
史浩《峰真隱漫錄》卷一《次韻鮑以道天童育王道中,吳體》:“逆云佛塔金千尋,傍聳滴翠玲瓏岑。春供萬象富遠目,響答兩地紛啼禽。風揺野幘去復去,露浥乳竇深尤深。奇聲俊逸鮑夫子,蓮社不掛淵明心。”
曾幾《張子公召飲靈感院》:“竹輿響肩櫓啞嘔,芙蕖城曉六月秋。露華猶泫草光合,晨氣欲動荷香浮。給孤獨園賴君到,伊蒲塞供為我修。僧窗各自占山色,處處熏爐茶一甌。”《瀛奎律髓》卷二五云:“茶山曾公學山谷詩,有‘案上黃詩屢絕編之句,此其生逼山谷,然亦所謂老杜吳體也。此體不獨用之八句律,用為絕句尤佳,山谷《荊江亭病起十絕》是也。茶山有一絕云:‘自公退食入僧定,心與香字俱寒灰。小兒了不解人意,正用此時持事來。深有三昧。”
《瀛奎律髓》卷一七“趙蕃《晚晴》云:‘殘風落日蟬亂鳴,細履小園欣晚晴。投林倦鳥分暝色,滿地落葉無秋聲。衛尉一錢曾不直,阮郎幾屐畢平生。三十六中第一策,脫卻世故甘傭耕。聱牙細潤,吳體也。讀至尾句乃與山谷逼真,此章泉學詩妙言也。”
李洪《蕓庵類稿》卷三《隱巖,吳體》云:“屋頭日日闖云山,簿領沉迷肯放閑?一行作吏遽如許,三徑就荒那得還。綠陰留與后人憩,叢桂時招好客攀。邂逅清泉與白石,岸巾時得洗衰顏。”
陸游《夜聞大風感懷賦吳體》(《劍南詩稿》卷一七):“故都宮闕污膻腥,原野久稽陳大刑。未須校尉戍西域,先要將軍空朔庭。意言揮戈可退日,身乃讀書方聚螢。病起窗前發如雪,夜聞風聲孤涕零。”又《吳體寄張季長》(卷三八)云:“九月十月天雨霜,江南劍南途路長。平生故人阻攜手,萬里一書空斷腸。人生強健已難恃,世事變遷那可常。兩家子孫各長大,他年窮達毋相忘。”
元人方回所作吳體也較多,《桐江續集》卷五有《賓旸來飲秀山,予醉小跌,次韻為吳體》,《冰崖楊明府德藻攜紅酒殽果來飲,歸舟獨坐熊皮,索筆作字,且出示篋中書,為賦吳體》,卷一二有《約端午到家,復不果,賦吳體》。
吳體又叫吳歌,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二五云:“吳歌惟蘇州為佳,杭人近有作者往往得詩人之體,如云:‘月子灣灣照幾州,幾人歡樂幾人愁。幾人高樓行好酒,幾人飄蓬在外頭。此賦體也。而瞿宗吉往嘉興,聽故妓歌之,遂翻以為詞云:‘簾卷水西樓,一曲新腔唱打油。宿雨眠云年少夢,休謳,且盡生前酒一甌。明日又登舟,卻指今宵是舊游。同是他鄉淪落客,休愁,月子彎彎照幾州。如云:‘送郎八月到揚州,長夜孤眠在畫樓。女子拆開不成好,秋心合著卻成愁。此亦賦體也。而黃山谷之詞先有之,‘你共人女邊著子,爭知我門里挑心是也。如云:‘約郎約到月上時,看看等到月蹉西。不知奴處,山低月出早;還是郎處,山高月出遲。此詞雖淫奔,然怨而不怒,愈于鄭風狂童之訕。如云:‘高山頂上鵓鴣啼,聞說親爺娶晚妻。爺娶晚妻猶自可,前娘兒子好孤凄。此興體也。如云:‘畫里看人假當真,攀桃接李強為親。郎做了三月楊花隨處滾,奴空想來年桃核舊時仁。此比體也,有守一而終之意。外方人嘲杭人則曰:杭州風,蓋杭俗浮誕,輕譽而茍毀,道聽途說,無復裁量。如某所有異物,某家有怪事,某人有丑行,一人倡之,百人和之,身質其疑,皎若目睹。”
(作者單位:四川師范大學文理學院)
新書預告
回歸中的超越——文學史研究的多種可能性 劉躍進著
本論集收錄了作者近十年所寫的學術文章,共分三輯。第一輯多從宏觀視野討論中國
文學史研究在新世紀的新趨勢與新任務;第二輯對劉師培、鄭振鋒、王伯詳、潘天壽、逯欽
立等近現代的學術名家做了不同角度的描述;第三輯中收有作者的一些專題論文以及為友生
著作所撰寫的序跋。
詩詞例析 陳祥耀著
陳祥耀先生生于1922年,福建泉州人,1946年畢業于無錫國專,長期任教于福建師范
大學文學院,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本書為陳先生的九十華誕紀念。共精選了陳先生往
年在各類書刊中所寫的古典詩詞賞析文章共140余篇,精讀這些賞析文字,對于加深古典詩
詞的理解,大有助益。
李白樂辭述論 吉文斌著
本書系作者的博士學位論文。從音樂文學的角度,對李白的入樂歌辭類作品做了全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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