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爭鳴
嘯 臺
魏晉已如夢,荒臺今尚存。
龍蛇正交斗,鸞鳳自高。
避俗惟長嘯,逢人常不言。
始知真隱意,不必入桃源。
吳綃(1615?—1671),字素公,又字片霞,號冰仙,長洲(今蘇州)人。女詩人主要活動于順治、康熙年間,為通判吳水蒼女兒,常熟進士許瑤的夫人。吳綃資質聰慧,出身宦門,才藝雙全。據鄒流琦《吳冰仙集小引》記載,吳綃蘭心蕙質,雅善書史,于一切琴棋弦管,無不精絕,且書法直通鐘繇、王羲之,尤善畫,每經點綴,靈動如生。這種夸贊,不禁讓人懷疑是否有溢美的成分,但李瀅的《嘯雪庵詩集小序》、趙尊岳的《明詞匯刊附錄》也都是稱譽有加,時人更說“吳中閨秀徐小淑能詩文,趙瑞容善畫,有盛譽,惟夫人兼此二長”。吳綃的畫作和書法現在還有留存,網上更能輕易檢索到吳夫人的扇面和花鳥作品。
作為閨閣詩人,吳綃也有不小的成績,有《嘯雪庵集》存世,詩、詞各為一工。就詩來說,吳綃曾問學于“海虞二馮”的馮班,又因父親的科第關系,稱柳州詞派領袖曹爾堪為年伯,又因與吳偉業有宗親之交,《嘯雪庵集》常見時賢之間的酬唱之作。但集內也有很多寄寓己身所悟、所感的作品,讀來饒有韻味,有些廣被征引。《嘯臺》就是這樣一首五言七律,今人的《歷代名媛詩詞選》、《中國歷代婦女詩詞選》都選了這首詩。
《嘯臺》是典型的懷古之作,用語淺白淡雅,但淺白之馀,詩歌傳達了作者的幽微之旨。也許正因意旨隱晦,不易索解,前人每做闡釋多存誤解。其中詩題“嘯臺”指哪里?所吟詠對象又是誰?鮮于煌的《歷代名媛詩詞選》認為“嘯臺”即阮籍長嘯之臺,所吟詠的歷史人物也即阮籍;張明葉的《中國歷代婦女詩詞選》也認為是阮籍的長嘯之臺,故址不詳,從注釋的內容來看,也以為吟詠的對象是阮籍。但這個看似“當然”的結論,并不準確,《嘯臺》詩是被誤讀的。
關于阮籍長嘯,《世說新語·棲逸》有著名的“蘇門長嘯”典故:
籍登嶺就之,箕踞相對。籍商略終古,上陳黃農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問之,仡然不應。復敘有為之教,棲神導氣之術以觀之,彼猶如前,凝矚不轉。籍因對之長嘯。良久,乃笑:“可更作?!奔畯蛧[。意盡,退還半嶺許,聞上遒然有聲,如數部鼓吹,林谷傳響。顧看,乃向人嘯也。
話說阮籍向隱士孫登請益,孫默而不答,阮籍又“長嘯”,過了好一陣子,孫登微微一笑,似乎有點興趣,讓阮籍再來一次,不過最終也沒什么結果。阮籍無奈下山,后在半路聽到孫登“不同凡響”的嘯聲,如數部鼓吹,突然覺得醍醐灌頂一般,于是回去寫了著名的《大人先生傳》。
隱者孫登(約220—280),字公和,號蘇門先生,妙真道大宗師,本籍魏國汲郡,也就是現今河南省衛輝縣。史載孫登博才多識,熟讀《易經》、《老子》、《莊子》等書,彈一弦琴,尤善長嘯,而孫登長嘯之臺猶存,就在今河南省輝縣百泉鎮蘇門山山頂。
百泉乃一方佳境,一向是尋幽探勝的好地方。詩人吳綃就曾在某年早春二月探訪游覽蘇門山百泉湖,并賦詩多首?!秶[雪庵新集》有《題百泉》、《百泉雜題》、《春游百泉》、《百泉游》、《又春游百泉》等近10首詩作。本篇《嘯臺》即為《百泉雜題》中的一首。《百泉雜題》共有4首:《嘯臺》、《嵇中散》、《阮步兵》、《安樂窩》。嵇中散,嵇康也;阮步兵,阮籍也;安樂窩指的則是北宋理學家邵雍(1011—1077)。邵雍原籍河北范陽,12歲隨父遷居河南輝縣百泉,安樂窩為其舊居。這四首詩吟詠的都是百泉附近的歷史風物和發生在此地的歷史典故。顯然《嘯臺》一首實際吟詠的對象不是阮籍,而是隱者孫登,否則與《阮步兵》一首重復。
我們再細品《世說新語》和《晉書·阮籍傳》的記載,“嘯”的“主角”和“高手”實是孫登,阮籍則是“聽眾”和“甘拜下風者”,《嘯臺》詩的本事實際來源于此,而詩的內容也指明了這一點。
首聯入題,“魏晉已如夢,荒臺今猶存”。千年魏晉,雖如云煙,而“嘯臺”猶存,睹物不禁發思古之幽情。一句十字,已有蕩氣回腸之勢?!肚逶妱e裁集》卷三一錄此詩,評云:“入手高朗沉郁,盛唐風概。”此言不虛。
頷聯、頸聯描述的正是孫登本人,也是這首詩的重點所在。
“龍蛇正交斗,鸞鳳自高。”此處“龍蛇交斗”,當泛指魏晉之際各派政治勢力之間的險惡紛爭,未必如某些選本所確指的曹爽與司馬懿之爭,也未必就表明吳綃“十分厭棄”官場爭權奪利的斗爭,并“借懷古之情”寫“對現實不滿之意”,這里或許僅僅是一種鋪墊,以彰顯孫登高潔而不凡的隱逸情懷。
“鸞鳳”一語,顯然運用了《晉書·阮籍傳》中的典故?!稌x書·阮籍傳》:
籍嘗于蘇門山遇孫登,與商略終古及棲神導氣之術,登皆不應,籍因長嘯而退。至半嶺,聞有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巖谷,乃登之嘯也。
《晉書》的記載與《世說新語》略異,但情節基本一致。阮籍善嘯,沒想到班門弄斧,碰了一鼻子灰,在回來的路上方聞孫登宛如“鸞鳳”之音的長嘯。這里以鸞鳳比孫登,是一種極高的贊美和推崇。由此也可進一步佐證,此詩吟詠的對象是孫登,而非阮籍。
頸聯“避俗惟長嘯,逢人常不言”則具體寫孫登的隱逸高行。據上引《晉書》,阮籍求教孫登,孫“不應”,《三國志》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也說:“初,康(嵇康)采藥于汲郡共北山中,見隱者孫登。康欲與之言,登默然不對?!薄胺耆顺2谎浴背闪藢O登作為隱士具有傳播效應的“特立獨行”,也就漸成后世文人筆下的常典。
尾聯“始知真隱意,不必入桃源”是針對整首詩的一個收束??傮w來說,詩人表達了對“真隱”孫登的懷念、尊崇之情。陶淵明《飲酒》有云:“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詩人要表達的是“大隱隱于市”的大隱境界,女詩人吳綃也深知此中奧妙——混跡世間,和光同塵才是“真隱”,“長嘯”、“默然不對”即可,又何必躲進桃花源而“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呢?
吳綃作為一位女性詩人,詩風沉郁而不失爽靜,宏闊而不失細致,與一般閨秀詩人迥異。《嘯雪庵集·小引》謂:“愚以為,詩之道,本于性情,而閨閣詠歌,多綠衣紫塞、孤雁征鴻之感,未得性情之中正也。若冰仙吳夫人,則大有異。”信矣!此詩可為一證。
從詩句來看,《嘯臺》詩并不難理解,但在解讀過程中,如果想當然地人云亦云,不作綜合深入考察,則容易偏離詩旨,作不相及之語。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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