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學義
1
孫三他們村子離縣城兩里多地,以前叫“東騰”,百十來戶人家,比起晉南平原動輒萬人的大村莊來,實在太小了。九年前,和西邊一個叫西榮的小村子并成一個行政村,稱做“東西莊”,慢慢的,東騰不叫東騰了,被叫成“東莊”,西榮也順著叫成“西莊”。實際還是平原上一個四至分明的獨立村莊。
村舍四周,田疇阡陌相連,一望無際,秋末里陽光都顯得稀,田野也被薄霧罩著。莊禾已經(jīng)收獲了,有的正在犁地播種冬麥,有的剛剛開始灌溉,地里不少人在忙活。不能總忙著,一時歇下,就湊在一起諞說。
話題很多呢,村子離縣城近,村里的人一天在縣城勞務(wù)市場找活干,消息來源駁雜,話題能不多嗎?今天的話題,說的是附近的小店莊,因為縣里準備把縣城的一些工廠搬過去搞工業(yè)園,選村長爭得很厲害,已經(jīng)有三個人讓打破了頭。大家都在敘說這件事。最后,有人說:
“球,啥也不怨,三年一回地選,太勤嘛!”
孫三拄了鍬等水,順嘴說:“勤還不好?強身健骨,鍛煉身體。”
管澆地的是劉旺財,一股一股水流過來,早湊在那里了。接過話茬:“你鍛煉還用這?有你家當家的在,做飯洗碗端洗腳水,你還怕沒機會鍛煉?天天鍛煉!”
說到老婆老漢,屋里炕上,話題就跑偏了。
石根兒也在等水,要不是大家諞,還真不知道村里又到換屆時候,他說:“這又三年了?這回誰上呢?”
倒也不怨石根兒不關(guān)心這事情,近來這幾次換屆,都是投票前一兩個星期,村里才慢慢開始議論,不像九年前那次,從年頭熱鬧到年尾,也幾乎快打破了頭。
孫三看了一眼劉旺財,對石根兒說:“你上嘛,我給你拉票!”
石根兒不屑:“能上我也不上,這窮村子有啥意思!”
“啥意思?”孫三說石勝兒,“我看你是動這心思呢!”
石勝兒搖頭又擺手:“你看你看……說當頭兒的都是有本事的,我,我有球的本事。”
“你本事比別人小?上回沒人給你跑,還有人投你一票。這回我給你跑,少著也給你拉一二百票!你可得管煙哦!”孫三像說一件正經(jīng)事,眾人哄笑。
劉旺財就問石勝兒:“這票肯定是你慫自己投的吧?”
石勝兒仿佛被一樁與自己并不相干的事情給纏死了,揮揮手,不理眾人的茬,拄著鍬在地邊等水來。說到自家村里選舉大事,盡管與自己不相干,畢竟敏感。
但是孫三卻沖旺財說: “旺財,你說茂才這干了九年了,也不煩呀?咱這窮村又不像人家有錢的村子,有啥球意思?又沒幾塊錢工資。今兒宣傳政策,明兒計劃生育,事兒那么多。稍微干得讓人家不滿意,上頭又訓,下頭也不說好,圖啥呢嘛你說?”
其實,孫三明白,真正在乎誰上誰不上的,只有劉旺財一個人,管水管電,大小也是個權(quán)力,就故意逗他。孫三這個人,風水全從嘴上跑掉了。嘴上痛快,渾身自在。況且,因為澆水這件事,他對劉旺財是有意見的。
劉旺財不知就里,說:“可不是?費力又挨罵!換成你,你也不干。茂才跟我說過,他早不想干了。可沒人愿意接這個攤子,總不能把這一村老老少少就這么扔下吧?鄉(xiāng)里勸了他多少回了,讓他千萬得堅持下來!”
孫三說:“要說挨罵的話,你金旺就能干咧!每天敢回家遲一點,老婆馬上就是‘死到哪兒去了?站在西莊都能聽見。還怕承不得幾句罵?”劉旺財沒防孫三的話像一根桿子這樣捅過來,丟了孫三一眼。
雖然看不慣旺財,但孫三也不想往深里說,免得劉旺財下不來臺,村里換屆的話題也就打住。
眾人已經(jīng)聊起了澆地。劉旺財就訴苦,今年這電費漲得太厲害,上半年又燒了一臺水泵,這次澆地每畝漲五塊,其實都已經(jīng)很難保本了。他也早不想干了,太累,可沒別人干,他又不能把村里這兩三百畝地就這么撂下。然后就問眾人有誰想干,他馬上就讓王茂才把這事兒包給他。眾人都說劉旺財說得有道理,才沒人想干呢。
渠道是十六七年的老渠了,就像個破口袋一樣,孫三地頭這時就嘩漏了一個大口子。澆過的地,本來稍微一干正好下犁,一旦漏水,就得再拖上好幾天。孫三立馬操一锨土把口子堵實,一邊堵,一邊說,這兩天他媽的都已經(jīng)練出了技術(shù),明年是無論如何也不種這秋了,搭上十幾天工夫,耽誤三五百塊錢呢,要是在城里有好活,連麥子也不種了。
大家見他這樣抱怨,沒有誰覺得沒有道理。澆水、種子、犁地、化肥、收割,把地里的這些事情攏一起算賬,還不敢算人工,大家都覺得自己這地種得有些莫名其妙。
孫三說:“可話說回來,咱賤呣,手里不拄個鍬,腳片子不踩這地,好像不務(wù)正業(yè),心里還不踏實。”
“就是就是,莊戶人嘛!”一個聲音壯壯實實的,大家一聽,是村長王茂才來了。王茂才走近大家的時候,居然誰都沒有察覺。“不種地了,可就沒這直補了!”王茂才笑呵呵地說,又告訴今年的小麥直補款下來了,讓大家下午到他家去領(lǐng),邊說邊給每人遞了顆煙。
“吆,這好煙嘛!”孫三聽說這直補款已經(jīng)發(fā)放好幾天了,王茂才是一個一個幾個幾個那樣通知,就看了看他:“喇叭里說一下就行了,還用你親自跑?”
王茂才說是來地里隨便看看,就順便跟大家說一聲,然后叉腰掃了一眼四周,問大家澆地長短,王茂才笑著用拇指指甲蓋刮了一下嘴唇,說別的村子才沒人操心這些呢,小店莊那個管澆地的也想爭村長,后來見沒希望,就干脆把村里的水泵水管全賣了。
孫三說:“別的村哪能跟咱們村比?”
王茂才這些年往地里跑得越來越稀了,不是進城就是在家里呆著,跟大家諞的機會少。眾人攏一塊問長問短,打聽鄉(xiāng)里有沒有在東莊搞村村通油路之類的計劃。王茂才說鄉(xiāng)里的主要工作是工業(yè)園、萬畝桃林、萬畝韭菜,自然得先抓這幾個小康示范村,剩下那幾個村也都挺富裕。不過沒關(guān)系,既然是村村通,他遲早能給大家爭取到項目通上油路,讓大家不必著急。
王茂才跟大家沒諞多會兒,李天清戴著重孝找來了,眾人頓時息了聲。李天清對王茂才說,他已經(jīng)叫上了他哥李天明,還有孫東林,就等王茂才過去“說話”。孫東林是鄉(xiāng)里的退休干部,在王茂才之前好多年曾擔任過村長。
李天清的母親歿了。他家的情況大家都清楚,他母親跟著李天清生活,癱瘓十二年了,哥哥李天明是一直不管不問。李天清要是不孝順倒還好說,無非是死了埋人嘛。但農(nóng)村人,不僅病不起也孝順不起,天清這些年來一直在家照顧老人,有什么活兒也不能安安心心去干,家境就跟大家差下了一大截子。昨天老人終于去世。農(nóng)村三件大事,喜事、喪事、建新房,其中喪事花費算是最少的,然而卻也得上萬,李天清一下愁住了。他意思是哥哥李天明分擔一些費用。不過,兄弟兩個單獨商量,八成談不攏,李天明那人,怕老婆,而且不好說話,免不了一通吵嚷,甚至還可能干架。李天清就請了幾個在村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居中說和調(diào)停并見證,“說話”。
王茂才剛諞政策,諞規(guī)劃,正諞在興頭上,就讓李天清先回去,自己一會兒就到。
李天清說好吧,扭著剛走幾步,又被王茂才叫住,李天清說:“有啥吩咐?”
王茂才被李天清這一攪,諞得話接不上線頭,也沒了情緒,說:“一搭走吧。”
兩人相跟著一起走了。
2
下午孫三去村長王茂才家領(lǐng)直補款,圈在籠子里的兩條肥狼狗東撞西撞叫喚,肯定人不少。上午在地里諞的人果然都到了,聽動靜,二樓還有一桌麻將。王茂才正在諞他給李家“說話”的事。
說話的結(jié)果顯然不怎么樣。原來,哥哥李天明翻過來覆過去就一句話,出一半錢沒意見,能行,但要分李天清現(xiàn)在住的房,那是老人留下來的祖產(chǎn)。
大家一聽是這么個結(jié)果,問說:“天清能愿意?”
王茂才還生著氣:“當然不愿意!天清說他媽癱了這么些年,吃喝拉撒全是他一個人伺候,這怎么算?房子歸了他還不算,還得天明另外再出幾千塊錢他媽的生活費。天明馬上就崩了,叫天清把他媽的存款交出來。天清說他媽根本就一分錢也沒有。吵吵了半天,什么難聽罵什么。東林都出嘴勸,可不頂事,虧得我在那兒鎮(zhèn)著,要不早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了。真沒見過這種人,這還是你媽嗎?還是親兄弟嗎?我最見不得就是一家人搞這種事情,氣就不打一處來。可偏還就老有這種破事來找我說話,麻球煩!”
王茂才發(fā)牢騷:“這不,晚上還得再去。反正就這一回了,能說成就定下來,說不成我也不管了,管不了。喪事愛怎么辦怎么辦!”
金旺插嘴說:“就是!清官難斷家務(wù)事,這種事?lián)Q誰說都是麻煩。天明那是什么人?錢跟他心尖兒差不多。我聽你嗓子都有點啞了。別說,你最后將他們這一軍倒是個辦法。”
王茂才說是不愛管這些事,也確實嫌麻煩,但大家都知道,說是說,他還能夠協(xié)調(diào)這些事的,連勸帶咋唬,總要辦成。
金旺又說:“天清也是,其實就不應該找人說這個話,費半天勁,錢要不要得到,先得生一肚子氣。就算天明出了錢,恐怕也不會白出,跟你鬧這鬧那,麻煩你也麻煩不起。還不如自己一個人把事兒辦了,反正最后一收禮,算下來也花不了多少。”
王茂才說:“金旺這話有道理,我也這么跟天清說過。我說這兄弟之間啊,沒有鬧翻還好說,鬧翻了,反倒比對別人更容易做得絕。他就是出了錢,也肯定不會讓你那么太平。可天清哭恓惶念窮的,說他沒錢,說他娃上學書錢都是借的。我就不相信,連一二百塊錢都沒有?”
孫三立刻證明:“這是真的,那兩百塊錢還是我借給他的呢。金旺那話聽著有點道理,實際跟放屁差不多,沒有雞哪兒來的蛋?他先得有錢把喪事辦起來呀!”
金旺跟孫三從小玩到大,鬧慣了也不在意,說:“你當‘雞嘛,再借給他一點!”
“我開銀行的還是搶銀行的?哪兒那么多錢?你又不孝順我。”
“你要真開銀行,我保準孝順你。”
“你們倆可真有意思!”王茂才笑著翻了翻賬本,把孫三的一百多塊直補款數(shù)出來,交在他手上。
孫三數(shù)也沒數(shù),把那幾張紙一揉塞進褲兜。他奇怪村會計范二魁怎么不在?想起村里傳王茂才跟范二魁翻了臉,看樣子是真的,很隨便問一句:“二魁有事啊?怎么你發(fā)錢呢?”
不想王茂才立時上了火,連范二魁的祖宗都請了出來:“日他先人,那就不是個東西!這些年一直瞞著我在村里賬上作鬼,連他家電費都在村里報銷,完了還在外邊宣傳我胡花村里的錢!我早不讓他管賬了。啊,那個,村里二十五號換屆,到時候可別忘了來——反正老規(guī)矩,投完票咱聚到一塊吃一桌,我已經(jīng)在飯店里定下了。村委委員就別寫二魁了,誰都比這老家賊強!”
孫三看來的人都跟范二魁的關(guān)系說不上近不近,就說:“那當然!看你的面子我也不寫,他給我什么好處了?上次開個介紹信,讓他蓋個章,硬是要二十!你說你干這個不就是為大家服務(wù)嗎,不然你拿工資干什么?蓋個章能把你累著?又不是什么大機關(guān),還想收手續(xù)費?一個村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還能這樣?”孫三今天來,拿直補款之外,主要還是為兒子考大學的戶口問題來開個證明,就把這跟王茂才說了。
王茂才有些為難:“這個事倒不是那慫貨亂要,這是規(guī)矩,哪兒都一樣,小店莊一個章子五十呢。這么著吧,今天為你破個例,你給十五算了!”然后就給孫三開出了證明,蓋上了村委會的大印。孫三本覺得話總算沒白說,但接證明時才發(fā)現(xiàn)還得不住地感謝,又感覺相當不值。
王茂才很高興,與眾人說諞上午沒說完的那些事,有的拿了錢想走,他都遞煙過去留住了。
不久,孫定一走了進來。王茂才臉上的笑僵了一下,馬上又恢復如常。
孫定一是村民直選之后的第一任村主任。他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到現(xiàn)在家里都還到處擺著一摞一摞的書,把兩個兒子全培養(yǎng)成了碩士。不過,脾氣耿得邪乎。當選之后,給村里修下水道,不要鄉(xiāng)里介紹的工程隊不說,鄉(xiāng)里來人連碗稀飯都不招待。加之為工程又拆了不少在墻外亂搭的小柴棚,砍了不少樹,在村里也得罪了一些人。結(jié)果九年前,鄉(xiāng)里聯(lián)合村里在村南臨新建路的地里搞門面房開發(fā),他就沒能連任。后來,他組織人想罷免王茂才,也沒成功。心灰意冷,基本就算是退出江湖,不再過問村里的事了。這樣,近兩年來,孫定一與王茂才僅僅是面子上還過得去。
王茂才翻了翻賬本,把錢很客氣地遞了過去。孫定一沒接那錢,問:“這是什么錢?”
“小麥直補款!”
“小麥直補九月份才發(fā)?”
“鄉(xiāng)里才撥下來,不這時候發(fā),你說什么時候發(fā)?”
“我怎么聽說七月十二號就撥下來的?另外你給上邊報的地畝數(shù)是多少?”
“這就輪不到你管了,你要還是村長才能輪到你問,知道嗎?”
“行!那去年和今年的玉米直補呢?我種著玉米呢,這總問的著吧?”
二人已經(jīng)臉對臉站在了一起。孫三本打算裝著勸架,在這兒好好看一看,怎么著也是一個熱鬧,但兩個人真的錘對錘鑼對鑼真干開了,就說來得急,家里忘了鎖門,得趕緊著回去。剩下的人也找借口紛紛退了出去。只有石勝兒留了下來看稀罕。
眾人走到大門外,每個的表情都很有意思,驢踩了狗尾巴,亂扯了幾句,四散回家。孫三走得很慢,聽得里面并沒有心里想象的那種動靜,爭吵也慢慢小了。
劉旺財從一個胡同拐出來,步子很急。孫三叫住他:“啥事這急?”
“沒事,去老黃家諞了一會兒。”劉旺財腳步不松,順手遞了顆煙過來。
孫三接了煙,笑嘻嘻地說:“真沒事假沒事?沒事咱哥倆就好好諞諞嘛,急什么?吆,這煙不錯嘛!怎么,不過了!”
本地有一個笑話,說是山里一個小氣的婦女嫌丈夫亂花錢,吵了嘴來到縣城,三狠其心,決定也花一筆錢氣氣丈夫,就跑到一家飯館說:“不過了!來一碗炒削面!”孫三喜歡引用這一句。
“球,這算什么?我一句話老婆就馬上買了一條!有本事你試試!”劉旺財不理孫三,兩三步就進了王茂才家大門。
3
還沒到家門口,孫三被王建才叫住了。
王建才說:“三哥,你忙啥?”
“沒事,瞎轉(zhuǎn)。”
“沒事正好喝茶,咱兄弟倆好久都沒坐坐了!”王建才是村長王茂才的堂弟,這些年一直在外邊忙生意,極少回村,半年前在縣城租了間門市,由老婆打理,才清閑下來,經(jīng)常邀請村里人到家里喝茶聊天,孫三這兩個月就已經(jīng)來過五六次了。
兩人就往王建才院子里走。王建才去廚房提水,孫三則坐照壁后邊葡萄架下的小石桌旁。桌上茶壺茶杯狼藉,桌下煙蒂瓜子殼遍地,看樣子是一撥人剛走。王建才端來香煙瓜子,潑掉殘茶,沏了一壺新的。孫三一聞茶味:“吆,這茶不錯!”
王建才很高興,說這是他一個開茶莊的朋友送的,好幾百塊一兩。孫三思謀好幾百塊和嘴里的茶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王建才就說他那個送茶葉的朋友:“他跟我那可不是一般的關(guān)系,經(jīng)常來我這兒,就是開奔馳的那個,你上次也見過。我蓋這房的時候他不知道,后來就埋怨我,說我有錢哪兒蓋房不行呢?他跟村長說一下,在西莊就給我批一塊宅基地。在這東莊住著,說出去都丟人!”
兩人說著,就說到村容村貌的整治上了。孫三怎么能感覺不到自家村子比別的村子落后?這些年在城里跑得也不少,好村子也見過不少,別的村子吧,人家越來越像城市,路是水泥路,路邊有路燈,村子里整潔干凈,人家那叫文明呢。
孫三感慨說:“這就是故土難離,誰不盼著自己村子好呢,說出去也光彩。可盼……”他忽然打住不說了。
王建才說:“村里好起來,咱自己也容易發(fā)展嘛!反正不管怎么樣,這次換了屆,咱村可得變變了。最次最次,也先得把村里堆的那些垃圾清一清,你看都堆了多少年了?”
“哦,茂才說要清?”
“不是他,是我這么想。他干了九年了,要清早清了。”王建才臉顯憂愁,“說實話,咱村怎么著也不應該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離城這么近,又不像山里家只能種地。就說人家西莊,二十年前跟咱這兒有什么兩樣呢?各種條件都差不多,有的方面還不如咱這兒呢。可憑什么現(xiàn)在人家就那樣,咱就這樣?我看主要還是跟村里的領(lǐng)導有關(guān)系,你看看人家西莊的村長,那是什么本事什么魄力?看看人家那廠辦得!”
“也不能這么說,說實話,咱村人活該受窮,掙一個花一個,花完了才想著去找活兒。還又懶,重活兒不想干,輕的又嫌掙得少。天天想著發(fā)大財,可有了機會吧,又沒那膽子去干。咱村要都是像你這樣敢想敢干,現(xiàn)在肯定比哪兒都強!”
孫三不得不跟王建才玩太極,人家畢竟是堂兄弟,王茂才的小兒子上學都是王建才開著面包車天天接送。
王建才一笑搖搖手:“我算什么,也就是在外邊多跑了幾天。你說的那些毛病,咱村倒確實不少人都有,我茂才哥就先是第一個!怎么說你也是一村子的帶頭人嘛,可整天閑來逛去,什么正事也不想著干,沒錢吃喝了,就賣塊宅基地。咱村那些人那樣,我看主要也是受他的影響,有樣兒學樣兒嘛。不然人家別的村子為什么就不那樣呢,不都是一樣的人嗎?”
王建才說的哪里不是實情?王建才這樣說,孫三也很有共鳴。這個話即便當著王茂才說,恐怕他也挑不出多少毛病。可王建才給他這樣說是啥意思?莫非是王家人探自己的口風?孫三細一用心,就發(fā)現(xiàn)王建才的話頭不對,從幾百塊一兩的茶葉開始,才說幾句就切入到這個話題上來了。
王建才又說:“咱倒也不是反對他,就是覺得他這個性格不太適合當村長!”
孫三說:“就是,他這個人啊,還是有點能力的,可在咱村發(fā)揮不開,他也不想發(fā)揮。你這也是為他好,他要是不當這村長出去闖一闖,說不定還能干一些大事呢。依我看,他還不如把這村長讓給你。其實,就是不讓,以你的人緣,要選也肯定沒問題!我早看出來了,只有像你這樣的人上去,才能把咱村弄好!”
王建才搖頭一笑:“不是我想當這個村長,是定一叔。那天他跟我閑諞,問我,他跟我茂才哥比,誰當這個村長更合適,說他這回想爭一爭。說實話,定一叔這人,性子直,正派,不會亂七八糟胡搞。他要當了村長,不一定能像人家西關(guān)那樣弄廠子辦企業(yè)什么的搞得多么好,主要是年齡大了,但肯定不會搞壞!以前他當村長時就是例子,村里雖然窮,可說要修下水道,就硬是擠出錢來修成了!這幾十年來這么多屆村長,也就只有他辦了這么一件實事,村里受了多少年益?你說對不對?我跟茂才是兄弟,你也知道感情不錯,弄得我也挺作難。可我仔細一想,感情歸感情,關(guān)系到村里的大局,咱也不能昧著良心亂說。”
王建才嘆著氣,接著說:“其實,讓我這當?shù)艿艿膽{心說,我茂才哥也并不是說就干得多不好。有些事他是沒操心,可一些要緊的,你像這每年幫忙聯(lián)系種子化肥、澆地,從來沒耽誤過。前兩年收割機不好找,他都是跑幾十里到高速口兒上去截。村里誰有個事,能幫上他也都是盡心盡力。他的想法就是這樣,把村里的事該管的管了,然后安安穩(wěn)穩(wěn),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可這不是以前了,社會幾百年也不變。現(xiàn)在別說什么也不干,就是稍微放點松,也就落下一大截子了。咱村可再也不敢這樣下去了,不然就毀了!他也毀了,再這么舒舒服服,一輩子也沒什么出息。人不能過得太穩(wěn)!還是你這話對,他那么多朋友,真要出去闖闖,肯定做一番大事!”
孫三見王建才這樣說,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但還是遲疑,想不透這王建才到底什么意思。說:“這個……咱這是自己人,我才說這話呢。要是其他人爭,別人就是不投他票,也不一定怎么反對他。可定一那人,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連閑諞打哈哈都能跟人吵起來。擁護他的人和反對他的人一樣多,所以,咱這個事還真不好說。”
王建才連連點頭,說:“你說的這是實話!我這幾天給定一叔拉票跑了有三四十戶,發(fā)現(xiàn)他得罪的人還真不少。本來我茂才哥干了這九年,反對的人挺多,要是別人爭,十拿九穩(wěn)!換成定一叔還真是得費點勁!”
二人正聊著,孫定一推門走了進來,往石凳上一坐抓起茶杯就喝。孫三徹底放下心來,王建才跟王茂才還真不是一回事。孫定一是老面一些了,老了老了,還有前些年那股子勁,肚里放不得二兩棉花,對王建才學說他讓王茂才下不來臺的情形,好像出了多大氣似的。
九年前那次換屆,孫三是支持孫定一的,孫三就勸他:“我見你們鬧騰起來,就讓其他人出來躲了,為啥?現(xiàn)在畢竟不同往常,一旦吵起來打起來,大家以為你孫定一爭這個村長純粹是為了報私仇呢,影響多不好。”
王建才說大家心里有桿秤呢,誰還不清楚?不必非當面吵吵,大家還得在一個村子里過,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孫定一倒也聽得進去,點點頭,說自己就這脾氣,控制不住,不過也沒關(guān)系,隨便人們說什么,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看得明白。
孫定一說他年紀大了,這些年本來不想再管村里的事,可王茂才越來越不像話,連王建才這當?shù)艿艿亩伎床幌氯チ耍L談了四五次,特別是孫東林也親自跑來勸他,他這才決定出山。也不為別的,就是不想讓王茂才再這么禍害東莊。
孫三聽他說到孫東林也動員他出山,吃了一驚。
孫東林和孫定一年歲差不多,那是個能人。但東林與定一兩個人老早心里就不大對付。一山里哪容得二虎?他是孫定一之前的村長,干了好幾屆,后來提到鄉(xiāng)里當了干部,前幾年精簡提前退休。雖說是退休,但跟縣里鄉(xiāng)里的人還蠻熟絡(luò),時不時往鄉(xiāng)里跑,在村里自然有些威望與人緣。孫東林倒是個低調(diào)的人,不怎么張揚的,但主意總能出在點子上。他是一直支持王茂才的,這樣,無形中與孫定一結(jié)下仇怨,想不到這次竟能放下架子親自去找孫定一,可見這王茂才是拿誰都不當回事了。
看來孫定一這次勝算很大,孫三也就說了很多實心話。孫定一說這次基本十拿九穩(wěn),剛跑了兩天,就已經(jīng)拉了一百多票了。孫三說咱們東莊肯定沒問題,絕大多數(shù)人都反對王茂才,關(guān)鍵就看西莊的了,讓孫定一多做做那里的工作。
按照慣例,鄉(xiāng)政府為了平衡東西兩莊的關(guān)系,村委會選舉,一正,一副,兩個村子占其一,一屆一倒替。這一屆,正主任就在西莊,東莊應該出副主任。然后各自擔任各村的村民組長,政務(wù)統(tǒng)一,財務(wù)獨立,所以正和副倒顯得無所謂。
西莊小,可是比東莊富裕,這次有兩個人爭,一個叫趙興家,一個叫汪衛(wèi)平。趙興家是上屆當選的副村委主任,上任沒一個月,西莊預備修路的錢就失蹤了一半。大家鬧到鄉(xiāng)里縣里,剛干滿一年便讓罷免了,由汪衛(wèi)平接任。這次居然還想爭,明顯希望不大。
王建才說這個包在他身上,他跟汪衛(wèi)平關(guān)系不錯,已經(jīng)約好什么時候在飯店里見面談一談,問題應該不大。
孫定一信心很足,已經(jīng)開始計劃當選后如何施政了,一二三四說開了。末了,定一強調(diào)他對待上級的老規(guī)矩,鄉(xiāng)里來人接而不待,有什么事你說,我們洗耳恭聽,說完了請回,保證他的任上不會有一分錢吃喝賬。
說到這個,孫三、王建才二人大笑起來,當年你不就是在這上頭栽了跟頭嘛,還提。孫三說:“現(xiàn)在說這些還為時過早,大家是放心你才選你。”定一若施政,左不過老一套,不稀奇,不嘩眾取寵,但件件都是實在事,孫三并不放在心上,但他總惦記著劉旺財,就順便問以后澆地怎么弄。
不想孫定一對劉旺財更是深惡痛絕,話說得特別損,孫三都吃了一驚,定一說:“連個三相電都得請人幫忙接,他憑什么干下去?以后干脆就招標,不論誰,只要價錢低,能保證澆水及時,就讓他干,再也不能隨便漲價。”
孫定一這脾氣,大家都喜歡,當初當村長時,支持的人不少,可后來慢慢就不行了,除了一些和他脾氣相投的人在跟前,身邊無將手里無兵,那個憋屈。還是這脾氣的過,這脾氣也得看場合,分時候。
王建才卻說:“價錢低倒也不一定非去招什么標,要用就得用大家都信得過的人,比如像孫三這樣忠厚老實人緣好的——三哥愿不愿意管澆地?”
孫三根本不想自己去取劉旺財而代之,只是看不慣他,就說:“建才,你看這是個啥話嘛,倒像我想做那個事呢。”
王建才見他這樣說,就不再提劉旺財,但是問孫三,既然鐵定支持孫定一,他愿不愿意幫忙去拉拉票?孫三立刻深悔說得太過,連說自己拙嘴笨舌,這個干不來。孫定一看不太慣孫三這點脾氣秉性,絲毫不勉強。王建才說這也沒關(guān)系,只要支持孫定一就是自己人,哪怕打聽點消息,探探大家的意向,也是幫了大忙。孫三并不怎么熱心,卻不好不應下來,好在到時候打電話就可以通氣,不會有幾個人知道,就很痛快立刻拍胸脯說這沒問題,包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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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孫三是沒吃在心上。他是個精明人,可眼下村里的事情已經(jīng)在他這個精明人的想象之外了,而且事實上自己已經(jīng)身不由己被拽進一個看不見的旋渦里,心里要多潑煩有多潑煩。想想,罵一句:“日他個先人。”也不知道是罵別人,還是罵自己。
王茂才和劉旺財敲門。孫三聽腳步聲都能判斷出是他兩個,更潑煩。把二人讓進來,叫老婆去沏茶。劉旺財忙攔住,遞給孫三一顆煙,說不用這么麻煩,坐坐就走。孫三一笑就問:“天清家的‘話這么快就說完了?怎么樣,天明答應管了嗎?”
王茂才一臉的煩:“那爛事兒還不知道要吵吵到什么時候呢,我一會兒再去。我聽說那會兒建才把你叫進去了?”
孫三心說,哪個王八蛋眼賊看見了?可當時進去出來時他都看過,沒有人啊。但輕描淡寫說:“也沒什么,他非叫我去喝茶,我就去了。說什么選完了要清垃圾啦,要村務(wù)公開啦,亂七八糟一大堆,我還當他是要給你拉票呢!”孫三挑挑揀揀說了些內(nèi)容,直當對面的,不說也不行。
王茂才又立時上火:“那就不是個東西!我看他以后咋在王家門里活人,吃里扒外!現(xiàn)在到處造我的謠,有的人腦子糊涂,見他跟我沾點親,就信他說的是真的了!”
劉旺財也說:“建才這人品可真是有問題,就不說是這么近的親戚、茂才又幫你那么多忙,就算只是個鄰居,你要說他不好,也不能這么瞎編亂造啊!這要是你自己想爭這個位兒,也算!你還是幫著外人害你自家人,茂才哪一點對不住你呢?三兒,你不知道,昨兒個建才還在茂才那兒有說有笑呢,說這回沒人爭,茂才你肯定上去,不用操心。結(jié)果暗里一直在跟定一搗鬼,想打茂才一個措手不及。”
孫三說:“原來是這樣啊!這建才怎么能這么辦事呢?旺財,你心明眼亮啊!當時把我都弄蒙了,誰都覺得你們這兄弟倆關(guān)系不錯,最后才是給定一說話,后來要不是定一也來了,我都不太相信。不過這也好,他既然這樣幫著外人說自家人不好,別人一想也就能知道這肯定是跟你有大矛盾,他說什么別人也就不會信了。”
“你這是句明白話!”王茂才很高興。然后又說王建才做人如何如何,不孝父母,做生意如何如何坑騙朋友。
王茂才把王建才罵了個痛快,可臉上還是又怒又惱,氣不打一處來,說:“全是這慫換屆,搞得村里關(guān)系都臭了,三年都恢復不了!”
隨后他才顧上說到孫定一:“就孫定一那老東西在村里那人緣,他憑什么上?我剛才跑了八家,有六家罵他不是人,六親不認!他在的那屆就是例子,選他的人誰得了他好處了?上頭也不會讓他這種人狂,一天到晚瞎折騰,干不了三天就停他的職!趙副鄉(xiāng)長那跟我什么關(guān)系?還好意思跑到我那兒胡說八道造我的謠,他自己是什么東西?別聽他說什么自己這么清那么好,自己說自己的話都不能相信!我上來之后查過他的賬,好幾萬都不明不白!只不過一個村子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我不想往上捅罷了。”
孫三說:“別人信不信我管不著,反正我是不信他,你沒看見他一說我就走了?不愛聽他那一套。什么清不清,現(xiàn)在說這些誰還聽?哪個是東西呢?”孫三心里有底,他這樣說,也是應付王茂才,即便傳到孫定一耳朵里,他也未必信他孫三說的是真話,但他感覺還是說過頭了一些。
所以劉旺財接過來說:“你這話是直了些,可是有道理。時候不同了,他定一以前也許真像他說得那樣,不過那是有原因的。一是那時候人腦子都比較死,他不敢;二是就咱村以前那窮樣兒,想弄也弄不下什么事,顯不出來。換成現(xiàn)在,我就不信他還能這么老實!老實?擔上茅糞不偷吃。不過話說回來了,咱村現(xiàn)在也不怎么樣,說茂才弄這么多那么多,又沒廠子又沒礦的,到哪兒弄去?全是胡說八道!茂才干了這么多年,大家也都能看見,村里的事兒哪一件不順順條條呢?一點也不亂!讓定一上去,還不知道又出什么新花樣呢。上次下水道就是例子,沒錢非要弄,又想集資,又拆這砍那,把村里攪得可是不輕。還是大家都熟的人好,有經(jīng)驗,不會折騰,不會出圈兒!”
孫三斜了劉旺財一眼,劉旺財和王茂才這一唱一和,從來沒見他這么能說會道。
王茂才說:“其實,那清垃圾清下水道是我早就打算好的,結(jié)果讓建才這王八蛋聽見了,幫著定一宣傳,倒好像是他們先想出來的。”
“這也沒關(guān)系,清垃圾這算什么事,你就說你要為大家辦的事更大,看他們怎么辦?”王茂才沒什么反應,孫三把煙蒂摁在煙灰缸里,又說,“實際上說弄這弄那,咱村也沒什么可弄的,想弄也沒那么多錢。要廠沒廠要礦沒礦的,沒個穩(wěn)定收入。把平常的事兒管好也就行了。”
王茂才相當贊同:“可不是,該管的事我哪一條不管得好好的呢?就今天這澆地,誰不說及時?有人見我讓旺財管,還不服,還當旺財沾多大便宜。村里就那幾畝地,能掙多少錢?沒有本兒了?光這兩年,壞了兩臺水泵、換了一趟水管一趟電纜。村里又沒錢,他先貼了四五千!”
劉旺財說:“三兒,要說茂才的毛病,也有!就是嘴不好,說話有時候不中聽,可心直口才快嘛!定一就不一樣了,心眼太壞!不管多么支持他、跟他多么近,他也不會想著你。你還記得那回弄計劃生育嗎?你罰了款還讓結(jié)了扎。其實,你只不過是個二胎,他是村長,要是幫你說說話,再拖一拖,結(jié)了扎就不罰款,罰了款就不結(jié)扎了。”
孫三不吭聲了,結(jié)扎這個事,雖說不短尺寸不損斤兩,可十幾年來一直是心上一個陰影。其實多少年來對孫定一還耿耿于懷,當初如果孫定一不姓孫,他還真要選別人咧。
王、劉二人一人一個套路,又諞了一會兒,又遞給孫三一顆煙,很滿意地走了。
孫三想,今天就別想睡安穩(wěn)覺了,喊老婆到哪取點安眠藥給他。
老婆說:“哪來的安眠藥,你想死啊!”
孫三火起來:“我死了你急著再嫁人嗎?”
老婆看出他心情不好,沒理他。
5
第二天,孫三聽說李家的事終于有了結(jié)果。
吃過早飯,地里露水大,家里事兒不多,是一段小閑空。大家聚在一起諞說,交流昨天的家長理短。樹影子被早晨的太陽拉得好長,人影子也被拉得好長。人聚在那里,把自己的影子晾在道兒上了。
據(jù)說,李天明開始時是寸步不讓,歪理還不少,孫東林加上李家?guī)讉€長輩竟辯他不過。逼得李天清沒辦法,都準備求人托銀行的關(guān)系把房子抵押出去貸款了。王建才當即表示愿意借給李天清兩千塊錢,又講了一大通道理。王建才這些話都沒明著涉及李天明,很中和,但有那兩千塊墊著,讓人聽著就感覺很有分量。大家知道王建才跟李天清并沒有多近的關(guān)系,很是心服,李天明的氣勢就被削下去不少。后來,王茂才來了,沒幾句話就發(fā)了火,又拍桌子又吵吵,茶壺都差點摔了。李天明以為王茂才這是沖他來的,心中不免發(fā)怵發(fā)虛,終于答應為喪事出三千塊錢。
農(nóng)村有紅白喜事,只要沾些親帶點故,一般都得去幫忙,往往少則幾十人多則上百人。特別是白事,不出完殯,幾乎天天有人來。不過在這些年,說是幫忙,卻沒有什么事可做。拿白事來說,只要你肯出錢,打墓、做宴席,連端盤子都不用你操心,專門有人包辦這些。現(xiàn)在,唯一能讓大家?guī)蜕弦幻Φ模皇O绿Ч琢耍孟褶r(nóng)村里已經(jīng)有專門承包抬棺的隊伍。眾人來幫忙,多數(shù)時間都是打著撲克諞閑話,所以路上碰見了問:“幫忙去啊?”都是這樣回答:“對,幫吃的忙。走,一塊兒去!”
好在這次大家知道李天清家不寬裕,倒也不想多來叨擾,打算到出殯那天再來。不過,關(guān)系近一些的,面兒上過不去,還是來了十幾個。依老規(guī)矩,年齡大一些的人去世之后,通常要停放個六七天。現(xiàn)在人們早不管這些了,多數(shù)是五天。但李天明不同意,說母親這么大歲數(shù)了,一輩子不容易,一定得走得風風光光,堅決得按老規(guī)矩辦,必須到七天上才能下葬。李天清只好答應。孫三就勸李天清不必雇人打墓了,反正時間又不急,來這么多人閑著也是閑著。
墓坑里人多了施展不開,結(jié)果還是有一多半人輪流閑著甩撲克。人一多,諞閑話時就難免涉及時政。不同于平時,大家的口風很謹慎,沒向著哪一個,但臨近選舉了,村里又有人出來競爭,所以傾向性開始慢慢顯露。孫三從大家的語氣用詞,哪怕是一個眼神一聲冷笑都能感覺出來孫定一形勢不錯,連一些以前跟孫定一有矛盾的人也轉(zhuǎn)變了立場,不屑于王茂才。有的人呢,倒也并不是覺得王茂才多么不好,可讓你在這個位置上,就不僅僅希望你干得平平常常?應該干得更好,但你就沒干好!孫三還發(fā)現(xiàn),在那些還在搖擺的人之中,很多人雖不相信孫定一上去能比王茂才好到哪里去,但他們都覺得王茂才干得時間太長,應該讓讓了。
下午,石勝兒從村里給大家送茶水時,說黃有發(fā)剛才給了他一盒煙,讓到時候填“黃有發(fā)”,還教了他怎么寫。
這對孫定一無疑又是一個好消息。黃有發(fā)負責村里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的衛(wèi)生所,人很和氣,幫忙看個病報個銷不管對誰都很痛快。管著事,人又和氣,自然人緣不錯。可這種事情,人緣并不是主要因素。他這人吧,性格文弱,脾氣又好,哪里是孫、王二人的對手?孫三估計他若出來參加選舉,得的票都未必超得過王茂才。這倒不要緊,要緊的是他本來就是王茂才的人,肯定會拉王茂才的票源。
埋人是大事情,可二十來個人打一個墓坑花一天工夫也太夸張了。下午五點多鐘眾人就收拾家伙回了村。李天清忙招呼大家吃飯,特地多炒了幾個菜。李天清倒是個大方的人。
吃完飯時間還早,孫三沒急著回家,在村里轉(zhuǎn)悠。他轉(zhuǎn)到孫定一家那條胡同,左右看看,四下里的確無人,就進去了。孫定一和王建才兩個都在,兩人見孫三進來,說他們兩個也是才進門的。孫三把眾人在墓地的話給他們說過,算是盡了責。孫定一很高興,說他早就知道王茂才失了民心。
王建才問每個人分別說了什么話怎么說的,好像不出所料,對孫定一說,現(xiàn)在形勢確實不錯。不過西莊汪衛(wèi)平那兒遇到了點麻煩。汪衛(wèi)平說鄉(xiāng)里幾個領(lǐng)導聽見消息,表示村委會是一個很重要的基層組織,必須由一個老成持重的人來領(lǐng)導,才能穩(wěn)定一方。孫定一雖然能力很強,但還很不成熟,還需要再加強學習。所以汪衛(wèi)平怕跟他聯(lián)合,以后不太方便。
孫定一臉上罩不住了,火氣立現(xiàn),說汪衛(wèi)平這是胡說八道,自己跟鄉(xiāng)里怎么樣那是自己的事,這不過是個暫時的聯(lián)合,選完了各管各村,財務(wù)都是分開的,誰也害不了誰的事,怎么可能會牽連上他?汪衛(wèi)平當初帶頭罷免趙興家時,連趙副鄉(xiāng)長都不怕,還會怕這個?汪衛(wèi)平肯定判斷孫定一和王茂才都想跟他聯(lián)合,是就想拿拿架子的。孫定一說這種人也不是什么好料,要不是趙興家名聲太臭,自己絕不會跟他去聯(lián)合。然后讓大家不用操心,汪衛(wèi)平在東莊也有眼線,肯定知道王茂才不行,現(xiàn)在不過是嘴上這么說說,不愁他汪衛(wèi)平自己不找上門來。
正說著,幫孫定一競選的人三三兩兩走了進來,孫三忙問孫定一借了把劈柴的斧頭回了家。
想不到,王茂才和黃有發(fā)正在自家家里坐著,二人有說有笑。他們兩個怎么攪和在一起?劉旺財呢?孫三感到奇怪。
王茂才卻輕松地對孫三說,他干了這么多年村長,早煩了,所以決定叫黃有發(fā)來接他的班,讓孫三不要因為他不參加了就不來投票。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孫三明白了過來,說沒問題,自己跟黃有發(fā)是穿開襠褲長大的好朋友,自然要支持了。又諞了幾分鐘,孫三還沒反應過來他們兩個之間是怎么回事,二人很滿意地去了下一家。
孫三看兩個人走出門的背影,仍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6
隔天,孫三去還斧頭,孫定一剛從西莊跑票回來,臉色明顯沉了很多。孫定一也不拿他當外人,孫三捎帶提了一句,說王建才又找了汪衛(wèi)平一次,還是不行。這次孫定一已經(jīng)不再說讓汪衛(wèi)平自己找上門的話了。
孫三說不行就找趙興家,汪衛(wèi)平干了這兩年,七七八八說法很多呢,名聲也不比趙興家好到哪里去了。趙興家知道自己形勢不利,活動得肯定比汪衛(wèi)平緊,跟他聯(lián)合也許反倒會有些好處。
孫定一說這個不用再說了,趙興家連低保戶的一百多塊錢都扣,自己從來就沒想過跟他去聯(lián)合,跟這樣的人合作,等于臭自己。他說自己實際上也不是為了當村長才來爭,當不上也沒什么。孫三知道他也不過就是這么說說,別的他也許不在乎,但面子呢?上次失敗了之后,他幾乎三個月沒出家門。這次要再敗,都不用在東莊再待下去了。這是一個脆弱的人。剛性的人實際上更脆弱。
誰知道,孫定一跟他說的卻是實話。
到這天晚上,孫定一就帶著王建才來通知孫三,說他也決定以變應變,讓王建才參選,無論任何不能讓王茂才再得逞。王茂才那一頭抬出黃有發(fā),孫定一突然改變策略,要推王建才。兩個冤家算是摽上勁了。
王建才是一臉不情愿,說:“定一叔,我剛才這一路又想了半天,我覺得我還是不能干這個!不錯,我是不贊成茂才當村長。可這是為了村里,說出去大家能理解。現(xiàn)在讓我爭村長,肯定會有人背后罵我——哦,原來是這么回事,你這動機就不純,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這讓我怎么做人?你別逼我!”
孫定一怒氣立刻就上撞:“你怎么老這么婆婆媽媽!你說沒人給你跑,我給你跑!你說怕沒人支持,剛才咱去的那三家哪個不支持你?你還要怎么樣?凈說這些沒用的。咱心放得正,不怕他別人亂說!都這時候了,咱還能就這么蔫了?反正你也把茂才得罪了,還怕什么?你不上,你說誰上?就剛才東林提的那幾個,又刁茗啦,又家旺啦,又東鎖啦,你說哪個是塊料?還不如三兒呢!”
孫三讓孫定一這一炮子話弄得挺不自在,這話怎么聽怎么像罵人。好在他也不愛計較這些,把臉轉(zhuǎn)過去也勸道:“別人現(xiàn)在說什么沒關(guān)系,只要你上去了為大家辦事,他們就知道誰好誰壞了!”
“對,就是這道理!”
“說是這么說,可那到什么時候了?現(xiàn)在就人言可畏!”王建才就是不想上。孫定一又吵又嚷,弄得孫三反倒忙著勸架。最后也還是沒有說得太通,王建才猶猶豫豫,也不跑下一戶了,直接回了家,第二天也沒出來跑。
不過,孫定一和他的人卻沒有放松,實際上王建才的擔心是多余的,大家對他的印象不錯。汪衛(wèi)平、趙興家不到中午就先后都找上門來。王茂才他們本來覺得王建才這些年不在村里,沒幾個貼心朋友給他跑,想不到孫定一他們比給自己跑還上心,只好加緊活動。黃有發(fā)、劉旺財?shù)热嗽诟骷腋鲬舸┧蟛粩啵謇镆坏酵砩希筒唤^。后來,連王茂才在城里做生意三四年都沒回過村的弟弟王盛才也回來加入了隊伍。可惜,這非但沒有見什么效,反倒更讓人們覺得他們大勢將去。
下午,王建才來天清家?guī)兔θ梗娙藴愡^來諞上那么兩句。王建才倒是沒提換屆的事,眾人也就都不提,東扯葫蘆西扯瓢一通說。金旺突然冒出一句:“建才,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可你不用做我的工作,我肯定不選你,我和有發(fā)是一襠兒里的!”
東莊人說一襠兒里,指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王建才倒很是平靜:“旺兒哥,這個話得說清楚,一,我沒有做過你的工作讓你選我;二,也沒有強迫別人選我!你想選誰是你的自由。”一句話說得金旺倒不知道如何對答,獨自走開。
孫三瞅了個機會把金旺拉到一旁勸:“你怎么回事?隔壁鄰居,為這么個爛事得罪人干什么?”
“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給有發(fā)跑票呢!茂才還給我發(fā)了條好煙。”
“跑也用不著這樣啊,出這個頭干什么?”
金旺嘿嘿一笑,聽見旁邊石根兒正跟鄰居趙家和說劉旺財剛從他家走,就湊了過去。
傍晚眾人快收工時,黃有發(fā)匆匆地趕來,說為了感謝大家對他的支持,一會兒晚上請客,讓大家都來。剛才路上請客拉人,迎面碰到孫定一。黃有才本來想躲開,但孫定一是誰?孫定一對他不客氣,迎上去就說他:“有發(fā),茂才著急了?著急也沒用,他失了人心了。吃飯能怎么樣?吃金子大家的眼睛也是雪亮的,也昧不了良心!有發(fā),你肯定上不去,你跟錯人了!不說別人,光我一個人就已經(jīng)給建才跑了一百多票了!其實,你不就是批宅基地少掏了點錢嘛。為這讓人當槍使,不值!”
黃有發(fā)立刻變顏變色:“定一,你跑你的,我跑我的,咱誰也別干涉誰好不好?你要想說什么難聽的,你背后說去!你也不想想,這么當著面,咱以后還處不處?”然后氣鼓鼓地走了。
7
客是在村南新建路旁一家外村人賈老大開的小飯店請的,小二十桌席呢,東莊西莊每戶一人差不多都來了。西莊趙家興跟他們搭班子,算半個主人。孫東林范二魁也去了,而且坐在主桌上。
王茂才本來早不會理孫東林,可在這節(jié)骨眼上這個人還是不敢得罪得深了,他要是說一句話,成事不成事不敢說,敗事是肯定的。和有發(fā)兩個人專門到家里把孫東林請了過來,而且安排在主桌上。誰知道,范二魁脫了褲子以為自己臉有多大,大模大樣坐在孫東林旁邊了。
王茂才和趙興家一前一后挨桌敬酒,另外每人發(fā)一盒五塊錢的香煙,眾人都是紛紛點頭,一副心照不宣的樣子,每個人臉上掛著參加喜宴的神情。這實際就是在拉票。孫東林給范二魁使眼色,范二魁立即站起來挨桌敬酒,也給人遞煙,但他是每人一顆。王茂才和有發(fā)火得,又不好發(fā)作。
趙興家免不了數(shù)落西莊汪衛(wèi)平在位這兩年來的斑斑劣跡,而王茂才言言語語之間又捎帶著跟人說王建才種種不是,劉旺財、金旺在一旁應和。金旺最為賣力,轉(zhuǎn)著桌子說。說到孫三那里,孫三說:“人家說砂窩能搗蒜,你跟著說搗不爛,人家說公雞能下蛋,你跟著說親眼見哩——你有意思沒意思?”嗆得金旺不跟他這桌說,到別一桌依然熱情不減,但大家很快把注意力放在了菜上,品評廚子的手藝,金旺這才覺得沒意思。
石根兒吃得差不多了,才緩了口氣,四下望望,見只東莊的人就坐了十幾桌,說:“喲,這回有發(fā)可得花不少錢!”
孫三說:“還能光有發(fā)花錢啊?”
李天明頂著重孝也來了,他夾了一大口肉,說:“有發(fā)才一分錢也不花呢!剛才我來得早,偷偷聽見金旺問賈老大,賈老大說,這回還是全記在茂才的賬上。我早聽東林說賈老大準備擴大飯店規(guī)模,想再占咱村一塊地,茂才今年這一年吃飯就都記賬沒花錢,吃差不多了一頂兩清!”
李天明這人天生嗓門高,孫三正跟旁邊一個人猜拳,聽得清楚,心想以前還真是小看了他。
第二天,自然是王建才請客了。這天也是李天清母親出殯的前一天,依風俗這一天晚上村里人和親友們要來祭奠,有鼓樂伴奏有宴席,很熱鬧,是有些忙可幫的,來了三十多人。王建才就提前告訴李天清,讓他少買幾桌的酒菜,等事兒一忙完,自己就派車過來接這些“幫忙”的。幾個傾向王茂才的人很不屑,說王建才就愛搞這些花架子,到村南才幾步路,還用得著什么車。
晚上眾人招呼那些親友們吃完收拾了,王建才一個電話,朋友的車就來了七八輛,坐上才知道原來這次是在縣城請。等菜一端上來,眾人就都叫好,說不光做得好,盤子也大,昨天那幾個菜根本都吃不飽。今天人來得也全,該請的都請到了,連石勝兒也來了。
石勝兒在村里是老實人,不能說討眾人喜歡,至少大家對他沒什么意見。昨天王茂才請客就將他給迷下了,是迷下了還是因為村里傳說石勝兒上回自己投自己的票?要那樣,這茂才就太小心眼,格局不大。孫三故意說:昨兒晚上回家的時候,石勝兒老婆碰見就問滿村里的男人都往小飯店走,是不是茂才請客?眾人便都議論王茂才欠考慮,多一兩個人也多吃不了幾口。
孫三把話說出去,聽憑別人議論,自己只管低頭找那些雞腿大蝦。
王建才和西莊的汪衛(wèi)平挨桌跟大家敬酒,敬酒是真敬酒,不說其他。孫三看見范二魁那一桌大家都在聽他諞,他正一樁一樁抖摟茂才的不是。
一桌一桌少不得醉倒幾個。
8
李天清的母親在投票前一天打發(fā),投票是村里的政事,但打發(fā)人也是村里的大事,全村的人都要來幫忙,一大早就都聚在了李天清家院子里。
孫三吃早飯時就約劉旺財一會兒打撲克,劉旺財隨口應下,吃完鹵面放下碗就走,孫三拽著胳膊都沒拉住。孫三一笑,說:“這可是大忙人。”
“怎么,眼紅了?眼紅你也跟著去!”旁邊立刻有人打趣。
孫三覺得王茂才今晚說不定得再請一頓,把這面子補回來,就勸眾人中午時少吃點。眾人哈哈一笑,沒當真。孫三倒也沒太當真。不過,正巧這時黃有發(fā)走了過來,諞了兩句閑的,隨意般說道:“昨兒建才請客你也去了?”
孫三一笑,往旁邊人少的地方走了走:“白吃誰不去呢?給誰省呢?”
黃有發(fā)笑著點頭:“你跟我說說,昨兒有人說我嗎?”
“你人緣不錯,誰說你呢?”
黃有發(fā)放了些心:“還是因為這個位兒,誰坐上去也難免讓人罵。現(xiàn)在人都這樣,他就不看你的好。也是挺麻煩的,我要真上去,都不一定受得了。”
比起其他人來,孫三覺得,自己還是跟黃有發(fā)更近一些,兩人畢竟是一襠里的朋友,所以說起話來也推心置腹。說實在的,如果沒有王茂才在后頭,孫三倒真想讓有發(fā)當選。
孫三說:“有發(fā),我覺得你這回請客有點失誤,你不應該在他之前請。你讓他先請,完了咱找個更好的飯店,一下就蓋過他了,這不是小氣的時候!要想先請,也最好是在今天晚上,這么一來他沒時間再請了。你看現(xiàn)在倒讓他占便宜了。”
黃有發(fā)壓低聲音:“你不知道,茂才原先就是計劃今天晚上請,可聽說建才也準備今天晚上請,怕到時候不好辦,就提前了。茂才說,這回他花錢多,也是好事,更證明他上去心更狠!村里人更不選他。”
“可不是這么回事嘛!現(xiàn)在還有的是時間,加緊行動!都到這種程度了,就得咬著牙上,不然這么多天就全白費了!”
黃有發(fā)點了點頭,似有所思。孫三放了些心,就不再提這事。
劉旺財來叫黃有發(fā),說王茂才讓他過去,黃有發(fā)匆匆走了。孫三就又纏劉旺財打撲克,旁邊眾人也嘻嘻哈哈圍了過來。劉旺財當然不能去甩撲克,這時,孫定一碰巧從旁邊經(jīng)過,劉旺財臉色立刻開始不自然,忽然就問孫三:“三兒,你說就建才定一這幫小泥鰍翻得起大浪嗎?”
孫三一愣,心頭火起,你這不是把我當槍使嗎?說:“看你問的,你先說你旺財能讓他們翻起大浪來嗎?”
劉旺財又問其他人:“家和,你知道建才昨兒那一頓花了多少嗎?六千多!你說他要不是準備把咱村賣光,他下那么大本兒干什么?”看樣子他是預備讓每個人都表一表態(tài)。眾人沒想到他會出這么一招,后悔湊過來諞說。
這時李家里屋突然傳出了爭吵聲,吵了幾聲,李天明就跑了出來,讓樂隊不要唱了,說事兒不說清楚,今天這殯就不出了。然后返回里屋,以便讓爭吵能夠繼續(xù)。原來李天明說今天的客人大部分都是沖他的面子來的,所以要拿走禮金的多一半。
李家的幾個長輩見罵聲越來越高,先人祖宗全部讓請了出來,只得進去相勸。不料非但沒勸住,李天明李天清啪啪摔了幾個杯子,還互相扭著吵到了院子里,眼看就要抄棍棒。李家長輩沒了辦法,只好找“說話”的人,看當初關(guān)于禮金的事是怎么定的。不巧,王茂才剛出去,恐怕得挨家挨戶去找。孫東林倒是一般不出家門,但住得很遠,明顯遠水不解近火。
孫定一看不下去,上前把二人拉開,說:“天明,別吵了!這是什么時候?這喪事真的不辦了?你們真不怕丟人?吵半天有什么用?最后還不得坐下來談?都覺得自己有理,這好嘛!把理拿出來,講!這兒這么多人,有理就吃不了虧!大家心平氣和一點,總能商量出一個辦法解決!”
李家兄弟還沒說話,旁邊茂才的弟弟王盛才倒先踹滾了一把椅子,指著孫定一鼻子說:“多你媽事!當初是你說的話?用得著你他媽在這兒攪!”那盛才在城里做生意,就是個二桿子。
定一哪里肯示弱:“你老子我就多這個事兒了,你要怎么樣?選不上還要急死你呢!”
王盛才回罵著就抄起了一根大木棒,孫定一別看一頭花白頭發(fā)快六十了,身手不亞年輕人,回身就從大師傅手里奪了兩把菜刀,看意思就算王盛才不動他也準備上去。金旺正在遠處與人閑諞,立刻趕過來和劉旺財一起把王盛才拉住。王建才也一把抱住孫定一。但二人還是前撲不止對罵不絕。不過,李家兄弟二人倒是愣下來不吵了。
這樣一來,問題倒解決了。李家兄弟復又回到各種繁瑣的程序里,眾人幫著,打發(fā)老母親的儀式一項一項進行下去。
孫三一直等到晚上八點,一回家就讓老婆把大門關(guān)上,兩口子回家早早躺下。他告老婆:“誰敲門也不開。”
他以為王茂才在今晚再請一次客,沒想到連個動靜都沒有。問題是他跟有發(fā)說過的。孫三難免有些生氣。
果然,大門被敲了三回,孫三裝得死死的。村巷里不時傳來狗吠,孫三還想著今夜是睡不著了,村里這樣亂哄哄的局面,到底該投誰的票,他這個精明人實在心里沒譜了。
老婆告訴他說,西莊的趙家興和汪衛(wèi)平各給東莊每戶人家送來一壺食用油,一袋東北大米,兩家送東西的時候,都是夫妻兩個人來,挺熱情,不好拒絕呢。孫三從枕頭上支起頭,愣了半天,罵了一句:“日他先人。”一把扯過被頭蒙住頭。不想,這一夜很快就睡著了,睡死了,睡得連個夢都沒有做。
9
二十五號,就是選舉的正日子。孫三睡得香,還在被窩里,伸手摸出一支煙來抽,黃有發(fā)就來了,見孫三還沒有起炕,就在外廳里等一會兒。孫三趕緊起床,可黃有發(fā)等不急,在外頭嗡嗡地交代了兩聲啥就又急匆匆走掉了。
黃有發(fā)留下一盒五塊錢的煙和一張紙。孫三看了一下那張紙,見是一張復印的選票,其中正村委主任和村委委員的位置上什么也沒有,副村委主任的位置上寫著:王茂才。
印錯了?這是個啥選票,有發(fā)這是又出啥章程?孫三不明白。
孫三鬧不清這選票的事情,胡亂扒幾口飯進嘴里,也出了門,迎面碰見了王建才和李天清。王建才也遞了一盒煙,說:“三哥,剛吃?我聽說那頭兒還發(fā)個紙呢?”
“可不是,就好像別人都不會寫一樣。你不發(fā)吧?”
“當然不發(fā)!簡單得很,一會兒到了那兒我跟你說一下就行!”
“你現(xiàn)在就說吧。有發(fā)和我是一襠兒里的,不好看,一會兒我就不到你跟前去了。反正該怎么填,一填不就得了!”
王建才很高興,告訴孫三這樣填:村委主任汪衛(wèi)平,副主任王建才,村委委員范二魁。
張燈結(jié)彩,標語橫幅,選舉會場熱熱鬧鬧,在村北那所廢棄的小學的操場上進行。說是八點鐘開始,八點過了很久眾人都還聚在村中的各個胡同口東南西北地閑諞,看似漫不經(jīng)心,一種氣氛正慢慢成型呢。過了八點四十,才三三兩兩地到了學校那里,一戶不落,連幾個在城里買了房子兩三年沒回村的人都趕來了。
各路人馬四處給那些還沒發(fā)過煙的人發(fā)煙,同時還要諞上兩句,弄得是手忙嘴亂。發(fā)完煙,除了幾個候選人回到臨時搭的臺子附近,剩下的都留在人群里繼續(xù)分頭與人閑諞。孫三就往角落里站了一站。
九點多鐘鄉(xiāng)領(lǐng)導來了,走上臺,一手叉腰一手揮舞,哇啦哇啦開始講話。臺下眾人都在諞說,嗡嗡一片,也不知道他講了些什么。農(nóng)村開會就是這樣,沒個秩序。哪怕是當紅歌星在臺上演唱,你若吸引不了他,他照樣那樣嗡嗡嗡,嗡嗡嗡。偶爾間,高音喇叭刺耳地銳響一聲,把好端端的空氣能劃一個大口子。
這次換屆倒的確比以前講究了許多,先核實身份才能領(lǐng)選民證領(lǐng)選票,寫票也專門有一間小屋子,無關(guān)人員不得旁觀“指導”。不過,出來之后,劉旺財就常常湊過來想看看寫的是什么。這一點孫三倒是不用擔心,很是輕松,毫不猶豫就填上了“王建才”。在村委主任那里,他想了想,覺得趙興家可能票少,就填了“趙興家”。至于村委委員,雖說范二魁干了這十幾年,名聲與王茂才一樣臭,但至少還給大家發(fā)了盒煙,不像另一個村委候選人田守業(yè)那樣一毛不拔。不過這正說明田守業(yè)本分,孫三想了想,還是填上了“田守業(yè)”。
票投得很快,不到十一點就結(jié)束了。然后開始開票,那幾個名字就來來回回游走在唱票人的口中。來填票的婦女多數(shù)對哪個名字下邊有幾個“正”字不那么感興趣,就漸漸說著話三三兩兩往回走了。場子上的人稀稀拉拉,這時唱票的劉旺財念了一句:“石勝兒,一票!”才終于讓大家暫時留了下來。一連出了三張石勝兒,連走掉的人也返回來了。連鄉(xiāng)里的人不知道石勝兒是什么人物,竟有這么大影響力,交頭接耳相互打聽。
十二點多時,結(jié)果出來了。正村委主任:汪衛(wèi)平,六百八十三票;趙興家,一百八十九票。副村委主任:王建才,三百六十票;王茂才,四百三十九票;黃有發(fā),七十二票;石勝兒,三票。村委委員:范二魁,三百二十九票;田守業(yè),四百四十三票。鄉(xiāng)里來的人大概也有些迷糊,忘了正副是一屆一輪換,宣布汪衛(wèi)平、王茂才當選連任,田守業(yè)當選村委委員。
之后,汪衛(wèi)平和王茂才連連招手招呼了幾個人,陪他們吃飯去了。王建才他們則站在那里,木木的,除了孫定一說了句:“看你還不聽我的,昨兒就應該把那貼出來!”誰都沒有說話。后來過了幾分鐘,王建才把孫東林、孫定一、范二魁等人讓進面包車里,走了。只有趙興家方面熱鬧一些,老早趙興家老婆的臉就掛了下來,開始絮絮叨叨。趙興家起先不搭茬,之后忽然就嚷嚷了起來。老婆赤著臉走了,跟他的那些人也不好再等著,四散回家。
這結(jié)果讓孫三有些吃驚,這個王茂才太厲害了。但他分析大家的表情,覺得應該東莊人投王建才的人多,那王茂才的票就應該主要在西莊。倒是聽說王茂才王盛才兄弟在西莊有不少“麻友”,可也不至于這么多吧?看那票數(shù),孫三覺得這里邊似乎有問題,想不明白。
黃有發(fā)還在操場里跑前跑后,不知道忙什么。孫三等他去了另一頭,就往外走,準備回家。黃有發(fā)這時又轉(zhuǎn)了過來,在背后叫住了他:“三兒,急著走什么?吃飯去!”
“吃啥飯?”
“你選他,他上去了,還不該請你一頓?”
“你搞啥搞,說好不是讓你接班嘛,你怎么給我那么一張紙?”
有發(fā)倒輕松,沒選上跟選上一樣興奮,招呼孫三往飯店走。
有發(fā)說:“怎么樣?我就說走著瞧,讓他定一狂,這下瞪眼睛了吧?茂才那是吃素的?”
“這茂才還真是有點本事!看前幾天那陣勢,我都覺得這回危險了!”
“別說你,到后來我心里也沒底了。盛才昨兒晚上喝多了,氣的把手機都摔了。”黃有發(fā)用拇指指甲刮了一下嘴唇,看了看四周,“我也才知道,昨兒晚上茂才悄悄找衛(wèi)平坐了大半夜。倆人一正一副干了兩年了,別看以前不怎么對付,可到最后還得是一條心!”
孫三明白了過來。這倒并不怎么新鮮,最早還是九年前孫東林給王茂才支的一招。孫三就說:“這回東林這老參謀可把自己腳砸了。”
黃有發(fā)大笑:“在咱村里,誰也斗不過茂才,要不我能跟他?”
“那這回這組長呢,茂才還兼?我看不如干脆任命你當算了。”孫三斜看著黃有發(fā)。
黃有發(fā)一笑:“才選完了,還沒定呢。”
10
冬天實實在在來了。壓過最后一場水,地里的活兒就忙完了,冬小麥會在來年第一場春風過后冒出綠芽頭,現(xiàn)在不行,現(xiàn)在田里被一層薄霜蒙著。接著下過一場雪,等于給冬麥蓋上被子,田里的事最終可以放下心來。這樣,孫三又去了勞務(wù)市場。
孫三今年這年過的還算寬裕一些。縣里上了許多建設(shè)項目,勞務(wù)市場上的活兒比往年多了兩成。五月份的時候他和幾個人還包下了一座小樓的水暖安裝,雖說層層包下來賺不了幾個錢,不過活兒多,幾個月干下來還是積攢了三四千。總的算下來,這一年他額外掙了八千多。雖然他總說這過年就是便宜那些小商小販,年貨還是比往年多花了兩百多。
這天他進城買蘋果,又看上了一套沙發(fā),七百多。家里好幾年沒添置新家具了,回家跟老婆一商量,就決定買下來。也虧得商量這一趟,回來一看,旁邊又來了一個賣沙發(fā)的。孫三是干什么的?挑得兩個賣沙發(fā)的差點翻了臉,最后硬是五百多就買了下來。然后,在勞務(wù)市場雇了一輛哥兒們的三輪車拉回了村。老婆怕路上塵土多,想蓋上,孫三沒讓,內(nèi)心里還是想顯擺呣。回到村里,好多人果然看到了,那沙發(fā)就是好,孫三很得意,說這是花千數(shù)塊錢買的。王茂才和黃有發(fā)也老遠看見了,就過來幫忙把沙發(fā)抬進屋里,撕掉塑料膜,坐了下來。孫三端來煙茶,然后坐了幾坐晃了幾晃,試了試沙發(fā),坐上去,又怕屁股重給墩壞,輕輕試了兩試,重重墩下去,居然沒事情,感覺不錯,高興,招呼大家都坐在沙發(fā)上面。
王黃二人沒有諞沙發(fā)的興趣,遞給孫三一顆煙,拿出了一個登記本,說現(xiàn)在開始辦下一年度的合作醫(yī)療了,本來是每個人掏十五塊錢。茂才連任,給大家辦實事,決定村里出錢給每個人補貼五塊錢,問孫三這次參不參加。合作醫(yī)療一般只有住院才能報銷,比例也不高,村里倒是有些人不那么想?yún)⒓印O三說自己是年年都參加的,不像那些眼光短的舍不得那幾塊錢,何況村長醫(yī)生又親自跑來,那更要參加了。大家哈哈一笑,黃有發(fā)就給孫三填上,見煙抽完了,又遞過來一顆。
王茂才拍了拍沙發(fā),說:“年貨都買齊了?”
“有什么齊不齊,亂七八糟買點,湊合過去算了,沒意思。”
不過茂才話鋒一轉(zhuǎn),說:“你說這過年大家都挺忙,建才那家伙還非要再給大家添點事,他前幾天沒找你簽個名?”
“簽啥名?”
“聯(lián)名告我的舉報信嘛!東林背后搞的鬼,我什么不知道呢?第二天我就看了的,一看說話那口氣就是他。你別說,這建才別的本事沒有,胡編亂造還真是一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出來的。盛才知道了,氣得想打這畜生。我說不用理他,讓他隨便告,想扳倒我,蓋上二十四床被子做夢去吧!”王茂才說得很輕松。
“哦,他還告你呢?我一直在勞務(wù)市場上,沒聽說。他才不會找我呢,知道找我也不會給他簽!”舉報信的事孫三其實知道,他哪里能不知道?聽說是孫定一他們在投完票那天連夜寫出來的。好在找人簽名時孫三已經(jīng)去了勞務(wù)市場,老婆也聰明,說孫三活兒太忙,晚上也不一定什么時候回來。孫定一找了兩次,就沒再來。自從上回選舉王建才沒選上,孫三覺得自己都跟上丟人敗興,好在他參與得淺,沒徹底攪進去,決心從此再不參與這種爛事。干啥嘛,一個村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犯得著治這個氣?
“這我知道,三兒是咱自己人,不看我的面子,還有有發(fā)的面子嘛!建才這回是急了,選的時候又是請客又是收買狗腿子的,花了那么多錢,心肝都疼了!疼死也沒用!過兩天再選,他照樣還上不去!”
“還要再選?上次不算?”孫三還當換屆就那么完了。
黃有發(fā)說:“不是,這回是選村民小組長,臘月二十三。”
“組長以前不都是茂才兼嘛,還選什么?”
王茂才臉上帶氣:“還不是建才折騰的,領(lǐng)上一幫人三天兩頭找鄉(xiāng)里。這人這臉皮也真夠可以的,當不上大的,就小的也行,換成我早一頭撞死了,丟不起那人!他自己也知道上不去,你沒看他那承諾書,都是寫他上去之后才這樣那樣,大家也不是傻子,村里經(jīng)濟情況誰不清楚呢?都知道他說的那些根本辦不到。有發(fā)問我咱是不是也弄個承諾書,我說不能弄,這明顯是拿大家當憨憨耍嘛,你上去了,沒辦法辦到,不是找一村子罵嘛!反正有發(fā)這回是上定了,你和他是一襠兒里的,有了好事兒,肯定忘不了你!”
孫三臉上很高興,可心里卻一片空白,仿佛憑空又冒出一檔子事來。黃有發(fā)告訴孫三這回過年就不用買肉了,他上去之后,全村每人發(fā)肉一斤、蘋果十斤。
11
王茂才說的是真的,王黃二人走后,孫三跟了出去,村里果然很熱鬧,雙方人馬你來我往跑得很忙,黃有發(fā)是全家出動,連剛上初中的小兒子都讓同學回家?guī)兔ψ銎涓改傅墓ぷ髁恕4蠡镎浾f得很厲害,說孫定一這次更是連年貨都沒顧上賣,一定要爭回這個面子,那個承諾書就是他的主意,孫東林寫的。
不久,王建才果然給孫三送來一張紙,就是那個承諾書。
承諾書
我叫王建才,是咱們村一名普通村民。
今年在鄉(xiāng)黨委、鄉(xiāng)政府、村支部、村委的正確領(lǐng)導下,我村成功的舉行了村委換屆選舉。現(xiàn)又將進行村民小組長選舉。我希望能夠為咱們村的發(fā)展建設(shè)做出更大的貢獻,決定履行國家法律賦予我的神圣權(quán)力,參加競選!現(xiàn)承諾如下:
一、我當選之后,首先將組織人力清掃村中垃圾,清理下水道。并在正月二十之前為村中主要道路安裝路燈,一至兩年內(nèi)整修村中道路。徹底改變我村臟、亂、差之局面!
二、為使大家高高興興過節(jié),每年中秋、春節(jié),全村每人發(fā)放豬肉一斤、蘋果十斤(中秋為月餅兩斤)。并在三年任期之內(nèi),請劇團唱兩至三臺大戲,豐富大家精神文化生活!
三、在明年開春,整修田間道路、水渠,埋設(shè)灌溉用電纜,加強農(nóng)業(yè)基礎(chǔ)實施建設(shè)。在三年內(nèi)爭取引進一至兩項外來投資,振興我村經(jīng)濟,增加村民收入,把我村建設(shè)成為一個和諧、富裕、文明的小康村!
四、在任期內(nèi),堅決不賣耕地!
五、堅持民主治村,村中大事一律由村民大會決定。堅持村務(wù)公開,每半年公布一次。堅持組賬村管,服從村委的正確領(lǐng)導!
以上各項,請廣大群眾嚴格監(jiān)督!如我上任后做不到,我立即辭職!希望大家擦亮眼睛,認真投下自己手中神圣的一票!
孫三一拍承諾書:“這么好的東西,你怎么不早拿出來?早拿出來上次就上去了!”
王建才也是一臉懊悔:“這本來是我一開始就為咱村定好了的計劃,可又怕萬一出個意外有什么事不能按期辦到,讓村里人說閑話。我想著反正上去之后該怎么辦還怎么辦,也是一樣。咳,算了,以前的就不說了,這回我是下了決心了,拼了命也要辦到!不為別的,就為爭這口氣!”
“這次你準上去!”孫三很是肯定,然后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了剛才買沙發(fā)。到現(xiàn)在他還遺憾沒再多來幾個賣沙發(fā)的呢。
這一次選舉,只比上次更熱鬧,或者說激烈,盡管少了請客送紀念品之類,不免令眾人大為失望,不過投票依舊踴躍,無一棄權(quán)。至于結(jié)果,真是沒啥懸念:王建才,三百八十九票;黃有發(fā),一百零三票;石勝兒,四票。連王茂才心里恐怕也很清楚是這樣的結(jié)果。
其實,大家倒并不是怎么相信那些承諾,畢竟王茂才是上級,王建才就算真心想辦點實事,人家銀錢一卡,小鞋一穿,你也翻騰不起來。但大家都相信,現(xiàn)在這么一來,以后不論誰想干點框外事,就都不會那么容易了——這是孫三在跟大家諞的時候暗示給大家的。
大家都認同孫三的說法,是這么個理嘛,選上再好的人,就他一個說了算,沒有一個監(jiān)督和反對的,能不頭大膨脹嗎?孫三很高興,但到第二天,孫三就聽到風言風雨說他不夠意思,放著一襠兒里長大的黃有發(fā)不幫,卻在底下為王建才幫忙,要不是他提醒大家,結(jié)果還不知道是個啥呢。
孫三也確實難受了一陣子,覺得對不住黃有發(fā),但很快就不放在心上了:“日他先人哩!他們以為我是誰誰的人,我就是我的人嘛!”
選舉完的當天晚上,大喇叭里聽見王茂才通知村民,讓大家到村委會領(lǐng)肉和蘋果,并且特意指出,這是村民組長王建才特意為大家準備的過年禮。從語氣里判斷,茂才沒有不高興,還和平時那樣粗喉嚨大嗓子。
孫三想,這就對了嘛,你擠我兌能辦成事?
12
吃酒、閑諞、打麻將、串親戚,忙過臘月忙正月。每年開首這個時候,人們會忽然覺得這年過得沒意思,城里人過了七天假期,就會有班上。在農(nóng)村,如果不出去打工,整個正月一般都是很清閑的。
勞務(wù)市場上這時也沒有活兒,孫三在家里閑得心慌,就準備加工點元宵趕集去賣,老婆自然立刻鼓動他去買材料。剛走到村口,碰見王建才開著車回村,車里還坐著金旺,二人看來聊得正快活。孫三本準備打個招呼,就沒開口,反正隔著窗玻璃也說得過去。面包車倒是先停了下來,王建才下車說:“三哥,去哪兒?”
“沒事兒,進城閑逛逛。”
“沒事正好,幫村里干點活兒。”金旺也下了車。
王建才打開后車門:“我記得你以前會電工,能安了這個嗎?”
孫三一看,是架高音喇叭,立刻來了興致,說:“這沒問題,安到你家樓頂上?”
王建才說:“不,安到二魁叔家,村子中間。我還能跟茂才一樣啊?住在村子邊上,還非把喇叭安到自己家里,讓半村子人聽不清楚,就好像是他的東西一樣。”
孫三這才明白當初王茂才親自喊取肉取蘋果原來是這么回事,喜笑滿臉,說:“你放心,安好了我給你好好調(diào)調(diào),聲音保證比他的好!”
金旺說:“安好了,咱馬上就廣播,就說這是全村人公有的,不管誰想通知個什么事都可以來用,還要氣死茂才呢!”
孫三又看了看金旺,老半天才稍微回過點味兒來。這個金旺啊!李天清家辦事那會還和建才嗆成那樣,現(xiàn)在就變成了這樣。人真是奇怪透頂。
王建才見孫三只站著說話,就說:“我聽說去年組織人刷標語,一人一天是二十五。按現(xiàn)在這行市,就有點太少了。你看這回咱三十怎么樣?”
“有啥多少的?給咱自己村里干活呢!”
“那好,一會兒我讓金旺、天清他們幾個人跟你一塊干!”
“用不了那么多人,金旺和我就夠了,今天肯定給你安上!”孫三倒不是在乎錢多錢少,是根本不想給村里干活。以前在茂才手里干過一次,一百多塊錢,過了兩年實在憋得難受問茂才要才付了。你一個領(lǐng)導說話,唾個唾沫都能砸個坑哩,說話不算數(shù)讓人受不了,耍人呢嘛。好在安個喇叭也用不了多長時間,明天再買材料做元宵也不遲。
金旺笑:“打掃衛(wèi)生、安路燈,咱倆人也能夠了?”
“真要安路燈?”孫三詫異。
王建才說:“那當然!我承諾過的還能不算數(shù)?一會兒安完喇叭,你就先在村里量一下,看需要多少電線、多少個燈,完了我去買。跟你說,承諾了的事,我都要辦到!沒有承諾的事,該辦我也要辦!有人懷疑我這個承諾只是為了騙的當上這個組長,這我不怪大家,這是因為村里胡鬧了這么多年,誰也不相信村干部了,我能理解!我說要讓咱村變一變,就要讓變一變,我要讓大家都看見我和別人不一樣!”
“可錢呢?茂才早就說村里賬上沒錢。”
“有錢他也不可能交給我,他不給我找麻煩就算好的啦,他這脾氣啊!我自己墊錢干。買路燈的錢我早準備好的,你放心!”王建才很是自信,想了想又說,“不過,咱也不是什么大款,干了活兒的這個錢可能得緩一緩。可你放心,這錢算我個人欠大家的,跟村里沒關(guān)系,就是以后我干得這些事村里賬上不給我報,我也得給大家!時間也不會太長,最遲不會超過端午!”
“咱自己人還說這些?沖你這話,不給錢我也干!”孫三立刻把自行車扔回了家。
喇叭還沒有安完,村里已經(jīng)諞開了,孫三真是沒想到自己這么孤陋寡聞。據(jù)說,這個喇叭是花七百六買的,金旺還特地買了跟王茂才一模一樣的牌子。而在范二魁賬上,王茂才報的是一千七。大家立刻瞪出了眼睛,罵聲不絕。不久就傳出消息,說準備查王茂才的賬,是孫定一和孫東林今天一起找的鄉(xiāng)里,說要一查到底。但金旺馬上出來辟謠,說不是查賬,是因為村里的賬記得比較亂,捋一捋,還專門讓王茂才也派人一塊兒參加。
一說要查誰,大家很擔心。往常,不要說村干部還在任上,即便下臺也極少主動把賬本交出來的,逼急了,他說賬本丟了,你拿他也沒辦法。可大家擔心顯然多余,范二魁這回雖說沒選上委員,可王茂才、汪衛(wèi)平提都沒敢提換會計的事,除了近一年多的賬,剩下的全在他手里,村里的財務(wù)章還在他手里呢。
查賬的事情沒落實,但一個正月里,村里的變化讓大家很高興,先是墻根一攤攤的陳年垃圾不見了,清一色漆上了一道紅漆刷上了白灰,接著滿塞下水道的雜土被墊進了路上的坑里,同時每個胡同口都出現(xiàn)了一個水泥垃圾池,最后便是電線桿上嶄嶄新新地伸出了一盞盞路燈。乍一看,居然有些類似小城市中的某條小街道。
隨后,王建才又開始準備整修灌溉的水渠,接下來還準備上自來水和沼氣。
不久來了七八個城里人想買地建房。村南本來是有一大塊廢地的,平整一下就可以種,但王茂才一直沒讓動,說要留給村里人當宅基地,后來卻一塊一塊對外賣開了。這塊地深究起來不算耕地,賣了也不是違反政策。眾人聚在一起諞起這個事,大家倒通情達理,王建才辦了這么多事情,哪哪不是錢?王建才若賣了,王茂才也沒啥話可說。不過,王建才還是一口就回絕了。
眾人目瞪口呆,王建才還真沒像他承諾的那樣做事哩。這樣,大家都希望王茂才能趕快把吞的錢都吐出來,不然可就把王建才給坑了。
13
這些路燈是由一個定時開關(guān)控制的,晚上七點打開。路燈亮起來的時候,一條街都跟白天一樣,連樹影子都照得清清楚楚。大家倒都不怎么習慣了,看看燈,又看看路,又看看照在自己身上的燈光,稀罕得哈哈的說不出話。
劉旺財冒涼腔:“球,有多大用?以前我也沒見有誰掉溝里!”
馬上有人接道:“你要不習慣,以后出來戴個墨鏡算了!”孫三也說:“我家正好有一副,借給你!”孫三從沒這么直嗆嗆說過話,自己都有些詫異,不過絲毫也不在意,倒感覺輕松了許多。
劉旺財看了一眼孫三,氣鼓鼓地走了。孫三也一斜,立刻把那眼還了回去,正好看見旁邊樹下清理走垃圾后留下的一塊空地,說:“這地方不錯嘛,夏天晚上支個桌兒打個撲克正合適!”
金旺很受啟發(fā):“對!不用你們找桌子,做幾個水泥桌水泥凳,給這些地方都擺上,這也是豐富村民業(yè)余文化生活嘛!”一些愛打撲克愛下棋的立刻很受鼓舞。
“旺兒,這以后建才還準備干什么呢?”
“事兒多著呢!澆地的蓄水池子漏成那樣,不得修啊?東南角那塊旱地一直沒水渠,澆不上,不也得管?反正別人看不見的、看見也不管的,建才都要管!這些還只是能讓大家方便一點,不是主要的,關(guān)鍵得讓大家手頭方便。建才已經(jīng)跟汪鄉(xiāng)長聯(lián)系好了,過幾天讓鄉(xiāng)里派個技術(shù)員過來幫咱村搞調(diào)產(chǎn),種藥材!以前石根兒也種過藥材,賣不了,賠了。這回大家放心,建才有個朋友就是做這行的,生意大得很,銷路絕對沒問題!一年一畝地舒舒服服拿個三四千!”
眾人眼睛不覺發(fā)亮。幾個有小四輪跑運輸?shù)恼f:“這要是再修個水泥路,咱村就更好了!”
金旺說:“你干脆要了建才的命算了,他哪兒有那么多錢墊?光這幾天,就已經(jīng)墊了八九千了!茂才是一分錢也不給!”
眾人正在感嘆,捋賬小組的四個人找了過來。孫定一把一張條子遞給了曾當過村干部的徐大斗:“村里現(xiàn)在捋賬呢,核對一下,你看這是你領(lǐng)了工資的條子嗎?”
徐大斗一看,立刻跳腳:“王八蛋才領(lǐng)呢!老子早不干了的,到他媽哪兒領(lǐng)工資?”眾人立時圍上來,一看,只見上寫“徐大斗領(lǐng)取二零零三年度工資三千元整。證明人:王茂才。取款人:王茂才。”
“這還是人腦子嗎?大斗的工資,取款人王茂才?”這大概是今天最新鮮的一件事了,眾人不免熱吵吵地議論開了。
“啥也不是,他是覺得沒人查得了他!”
眾人諞說著,連王茂才的幾個親戚都加入其中了。
黃有發(fā)沒想到王茂才能做出這種事情來,咽起了唾沫,臉色一會兒一變,說了句:“這茂才啊!”遠遠站開了。眾人的笑罵也就更加放開,整整熱鬧了大半夜。
隨后,王建才果然組織人修好了水渠和蓄水池,還說過些天要雇臺推土機把河道推一推,這樣水量加大不說,還能順便包給個人養(yǎng)魚。鄉(xiāng)里的技術(shù)員也來村里取了土樣。只是,村東南角那地測了一下,坡度太大,實在沒辦法修水渠,只好改成埋設(shè)塑料水管。這樣成本就大了很多,恐怕又得墊個幾千塊。
如此一番,現(xiàn)在,提到村長,基本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能想到還有個王茂才了,連鄉(xiāng)里來人也都是直接去王建才家。查賬這時也差不多到了尾聲,在老賬里據(jù)說不明不白的錢就有十七八萬,這還是不算吃喝。以前大家總感覺王茂才弄是弄,也不會有多少,頂死三萬五萬的,一點也沒想到這么個窮村子也能搞出這么大一筆錢。這個人,原以為他只放個臭屁,沒想到能稠稠拉下這么一襠,哎!
現(xiàn)在,除了劉旺財,幾乎已經(jīng)沒有人再為王茂才說話了。他說打死他也不信王建才能一直這么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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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水管需要挖一條一米深幾百米長的溝,要是還按一人一天三十塊干的話,恐怕單此一項就又得幾千塊。孫定一出主意給那些在這里有地的人每戶分上十幾米,讓他們自己來挖。孫東林連連搖頭,覺得這肯定不行,現(xiàn)在這人,沒點甜頭誰會給你白干?王建才也沒別的辦法,就打算試試。想不到喇叭里一通知,當下就去了孫三他們幾十戶,下午除了劉旺財他們四五戶,幾乎都去了。最后,劉旺財也讓老婆去了。
到第三天,溝就挖成了。王建才雇了輛貨車把水管拉了回來,孫三、金旺他們趕到地頭幫忙卸車。金旺問埋水管是不是也讓每戶都出份工。王建才說這就不用了,人多手雜,反倒容易把管子弄折,反正挖著慢,埋著快,還是由金旺領(lǐng)著人干。問金旺多長時間能干完。金旺說一天沒問題。王建才說:“這就好,趕快干。完了,你再領(lǐng)人把村里路上再打掃一遍,我見又有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了。下星期一開村民大會,汪鄉(xiāng)長要來!”眾人不知村里又要有什么大事,都嬉笑著來問。王建才說:“投票罷免茂才!鄉(xiāng)里研究了一下,同意了。”
“罷免茂才?”孫三吃驚地吸了一口氣。
王建才看了他一眼:“怎么,這樣的人還不該罷免?”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咱先不這么著急,反正他現(xiàn)在不就是個空架子,誰還當他是村長?咱現(xiàn)在最主要的任務(wù)還是要這個錢!要不你墊的那些錢怎么辦?他要是在這個位置上,方方面面就得有點顧忌,咱要著總?cè)菀滓稽c,能讓鄉(xiāng)里出面壓他嘛。要是下了臺,他可就光腳不怕穿鞋的了。”
王建才往孫三跟前走了一步,說:“三哥啊,你是不知道,我這個茂才哥呀,現(xiàn)在都開始有點耍賴皮了,平時還真看不出來。我已經(jīng)不太指望能把那錢要上了,算啦,不這么耗了。”
孫三說:“可咱還能不要了?要錢嘛,總不是個容易的事,所以得講究個方法。現(xiàn)在呢,你說要真把他往法院里送,萬一真把他逼急了,來個邪的,也麻煩。咱也不能太不把人家當回事。”
王建才挺贊同,說:“當初定一叔他們要查這個賬,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把村里的錢要出來,好為大家辦事。真要說把他往法院送,這我可做不來,怎么說,一筆也寫不出倆‘王字!”
“這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六親不認的人。可要是交給經(jīng)管站,再查一回賬,說不定還查不出什么問題了。”孫三看了看四周,沒什么外人,“我想了這幾天,咱不如這么辦。咱先不提罷免他,讓他覺得咱沒想把他往絕路上逼,反正想全讓他吐出來也不可能,早胡花了,把他房賣了也不夠!”
孫三又往跟前走了一步,悄聲說:“咱先慢慢把錢哄出來,完了再罷他也不遲!”
王建才也說:“這倒也是個辦法。我看罷免了也一樣能找人這么‘說話!其實,這不是我想罷他。現(xiàn)在罷,不是讓人說我想趕盡殺絕嘛?是前兩天東林叔到鄉(xiāng)里,汪鄉(xiāng)長問起村里的情況,一聽就說像這樣的干部就該立刻罷免。后來,還專門開了個會。你說鄉(xiāng)里都決定了,咱能改的了啊?”
孫三還想再說兩句,但王建才說到這份兒上,還說什么?王建才匆匆結(jié)了貨車的運費,走了。
眾人都在議論開罷免這事,孫三其實高興。他想,咱們這些小老百姓,平常日子過慣了,一有些希望,往往會特別的興奮,但也正是因為這樣,心里就越容易沒底,稍微怎么一下,就不免七上八下。不過這樣也好,老平平穩(wěn)穩(wěn)的,人也就慢慢僵掉了。
罷免王茂才看樣子是定下的事了。誰知道,罷免還要走很多程序,不由得鄉(xiāng)政府,也不由得新的村委會,罷免不罷免,由村民代表投票說了算。一級一級比,這村民委員不就是人大代表嘛。所以,很快村里就要正經(jīng)選村民代表。
村民代表從上一屆就開始搞了。不過,當時只是王茂才寫了幾個名字報給了鄉(xiāng)里。現(xiàn)在,連他們本人有的都已經(jīng)想不起來自己是村民代表了。這一屆選完村長又選組長,一直鬧騰,也就沒把這件事再提上日程。孫定一告訴大家說,正經(jīng)選出村民代表,組成村民委員會,村里的工作才算完成了。
大家都沒想到這次換屆到現(xiàn)在還沒有結(jié)束。孫三不知道孫定一是看見條文這么寫了,就想走完這個程序,還是別的什么。心想孫定一這么一大把年紀了,倒比總自感聰明的自己懂得還多。這倒也同樣不奇怪,孫定一一直關(guān)心這個。而孫三以前不過就是渾渾噩噩一個農(nóng)民,直到經(jīng)過了去年到現(xiàn)在這一番換屆,才明白了這個可以跟自己,跟每個人有關(guān)系,而且本來就有關(guān)系。
金旺他們不免有一些擔心,說王茂才總還是有一些人,村民代表一共十幾個,難免會選上他的幾個人。孫定一倒很輕松,說村民代表并不是村干部,也沒工資。不管是誰,只要愿意負起這個責,能對得起大家,都可以當。反正是大家選的,只要大家寫票的時候?qū)Φ闷鹱约壕托小?/p>
眾人點頭,問孫定一想推哪幾個人。孫定一說他也是剛知道,所以來跟大家商量一下,看誰合適。金旺立刻打趣,說:“我看三兒就不錯。”
其他人都笑,看孫三怎么推脫。
沒想到,孫三說得很認真:“只要你們選我,我就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