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東照
小河神姓水名生,叫水生。他的家鄉(xiāng)本來是八桿子也打不著的胡家溝,離葫蘆灣一百余里,遠著哩。也是有緣千里總相逢,水生最終還是成了葫蘆灣人,而且是葫蘆灣故事里不可或缺的一個人。
水生的出生很有點傳奇色彩。一天身懷有孕的母親坐船渡河,風浪大,人擁擠,船劇烈顛簸幾下,把她摔到河里去了。被人救上岸來后,吐了幾口水才蘇醒過來,指指小腹下面說:“快抬我回家!”回家后,才知她把孩子生在褲襠里了。丈夫問她:“是落水后生的,還是救上岸來生的?”妻子說:“一落水就生,生在河里的。”丈夫說:“那早淹死了。”說著提起孩子兩腿正要出門,不料孩子“哇”地哭出聲來,這才趕忙又放回炕上去。人們說,大人都淹得昏迷了,這個小東西居然還活著,真是奇跡。后來有位神漢解釋道:“生在水里不死,那是因為他就是一個小河神,河還能淹死河神嗎?”這樣小河神這個綽號就先于姓名誕生了。姓名是過一歲生日時,母親說:“他是水里生的,就叫水生吧。”親戚們說:“正好你們家姓水,名也有了,姓也有了,這名字不賴。”
水生從小就跟水特別有緣分。這首先是他母親發(fā)現(xiàn)的。有一次他哭鬧得厲害,抱到外面來還是不行,母親就懷疑孩子是不是有疼痛之處,可抱著來到河邊,一下子不哭了,還朝河揮舞兩只小手啊啊直叫。這成了母親哄孩子的一個訣竅。他們家離河最近,孩子要是哭鬧不好哄時就抱著到河邊來,要是夏天,撩水洗洗身,他高興得不得了。以后大一些了,他要下河,他爹就領著他,監(jiān)控他只能在水淺處玩玩。一次,他爹跟別人說活,一轉身,見他游出被控制的范圍,進入水較深的地方,把他爹嚇壞了,正要追他,他自個游回來了。粗心的父親十分詫異,他是啥時教會游泳的?他好像就沒有經過孩子們必經的“狗刨”階段,就游得這么從容自如,父親感到奇怪,別人也感奇怪。這以后,水生對河的依戀日甚,上午去,下午也去。父親為此十分苦惱,不跟著他不放心,跟著他,他能跟得過來嗎?他得干活呀,總不能荒了地跟他玩水呀。有人對他說,這孩子水性極好,淹不住的。父親嘆聲道:“人生自有天照顧,由他去吧。”這以后,他就無人管束,不受限制,充分滿足了他對水的依戀和特殊需求。人們說,他離不開河,果真是個小河神啊!
然而小河神的命運有違人們的預期。他八歲喪父,十二歲喪母。在村里他家是外來戶,連個本家同姓的人都沒有。他孤兒一個,生活無著,土地為父母治病賣光了,僅有的一點存糧也吃完了,就只能到外面采摘野草樹葉充饑。村里人見這孩子要餓死了,就商量了一下,每家每天中午給管一頓飽飯,從村東開始,一家一家輪流過,輪完一遍再來一遍,這樣過了三年。他不是離不開水嗎?咳,現(xiàn)在不下河了,人家的孩子在水里玩,他蹲在岸上看。人家問他為甚不下河,他說:“玩水餓得快,我怕把肚里的飯玩沒了。”人們聽了好不傷心,連有名的小河神都不敢下河了,可見吃飯真是天大的事,吃不上飯就得死,什么都談不上了。
三年后,十五歲的水生懂點事了,也能干點活了,就幫人家干活,掙一天的飯食。還有每年黃河發(fā)洪水時,村里人就有一場場“撈河柴”大戰(zhàn)。這可是水生大顯身手的好機會。村里任何一個強壯男人都比不上他。別人拿著長柄“河撈子”站到河邊淺水處,浪頭來了向后退,浪頭過去向前進,趕緊撈上一“撈子”拖了出來。而水生看不下軟柴碎柴,他是關注水中不時地漂下來的小樹,瞅準了,就撲進去,拽住樹枝,繼而騎在樹杈上。一個浪頭來了,把他打出幾丈遠,他并不害怕,依然騎著樹杈,待下一個浪頭來時,他已騎到河邊,接著拖上岸來。每次撈河柴他能撈兩三棵樹,完了用斧頭劈開,背到村里有錢人家的大門外,壘成方方整整一垛,啥話不說就走了。有錢人家不愿冒險撈河柴,花錢買柴。見水生把河柴送到大門外了,而且都是硬柴好柴,有的粗樹干還是木料呢,因此總要給他算個好價錢。這他就兩三個月的生活費有了。
再往后,他聽說河對面的神木縣有一條窟野河,河的上游,有一段河槽全是明炭,每發(fā)洪水,就漂一層炭塊,小如升,大如斗。水生聽說后就往神木縣窟野河那面去了。也是他運氣好,去了的第二天,上游下了雨,窟野河就來了一河洪水。這里撈炭同家鄉(xiāng)撈河柴相仿,全村男女老少都上陣,手拿“河撈子”同洪水展開爭奪戰(zhàn)。水生借了別人家備用的一個“河撈子”也參加了戰(zhàn)斗。最后撈下的炭垛比別人家的都高都大。有一位本地人要買他的炭,但開價太低,水生說:“大叔,我是個無依無靠、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我知道窮人的苦處,大叔要手頭緊,我白送大叔,大叔給我吃一頓飽飯,我能走回家就行了。”那位大叔問:“你家在甚地方?”水生說:“河那面的胡家溝。”那人說:“胡家溝?你是不是叫水生,人稱小河神?”水生點點頭。那人說:“怪不得你撈炭那么厲害。哎呀怎么也沒想到是你!我跟你爹你媽都熟,可憐他們都不在世了。那年遭了災,我們家斷頓了,我跑到胡家溝,你爹給了我五升米,這個情我還沒還哪。我看這樣吧,這炭你不要賣,拉到我家院里放著。你別走,住上一兩個月,就在我家住,撈上幾次炭,大叔幫你運到集市上賣,集市上炭價高,鬧你的一年半載的吃喝沒問題。”水生一聽,忙跪下磕頭,大叔趕緊將他扶起來。
水生就按這位大叔的安排,住了兩個月,撈了五回炭,賣了一筆錢,使他一年多生活無憂。待這筆錢快要吃完時,水生覺得自己都快十八了,得謀求一個穩(wěn)定的生活來源才是。他早就聽說青隆鎮(zhèn)如何如何繁華,決定到那里去。他知道離青隆鎮(zhèn)有一百余里路程,就沿河南下,想一天就能到達。誰知走得出了汗,受風而感冒,走到葫蘆灣時,渾身酸痛,兩腿發(fā)軟,頭也疼得厲害,一步也走不動了,只好在一家禾場上的秸草堆上躺下來。他怎么也不會想到,這一病一躺,就是他與葫蘆灣機緣的開始,成了他人生命運的一個拐點。首先是禾場主人郭大明,他望見有人晃晃悠悠走進禾場,繼而沖著秸堆倒下去。他忙跑過來一看,是過路人生病了。伸手在額頭一摸,說:“呀,受風了!我給你拿一副藥去。”過一會回來了,說:“抓了一副藥,拿我家煎上了。”水生說:“抓藥多少錢,我身上還有錢,明天給了人家。”郭大明說:“我們村同別的村不一樣,有位康先生,還開著藥房,本村人抓藥不花錢,過路人病了,與本村人同樣對待,不要錢的。”水生說:“天底下還有這樣的醫(yī)生?”郭大明說:“對,天底下少有,可我們葫蘆灣有。走吧,回我家去,這里吃藥不方便。”
來到家里,郭大明將水生安排到一眼空窯里,炕上青氈、被褥一應俱全。水生受寵若驚,忙說:“大哥,用不著這么好,院里的草房我就能住。”郭大明說:“兄弟,空著窯屋讓客人住柴草房,這就不是葫蘆灣人了。”水生說:“葫蘆灣人真厚道,若能長住這里多好。”郭大明問他家住哪里,要到哪里去。水生將自己家住哪里以及身世根底細細講了一遍。郭大明聽了慨嘆不已,問道:“你識字嗎?會打算盤嗎?”水生說:“只認下二三百字,都是碰見生字就問人,慢慢學下的。算盤不會打。”郭大明說:“青隆鎮(zhèn)全是做生意的,不識字不會打算盤是不行的。你該在村里謀生。會做農活嗎?”水生說:“唉,人家叫我小河神,只會水里玩,離開水就不行了,地里只能干點粗笨活。”郭大明一聽會水里玩,眼睛就亮了。原來他在葫蘆灣是游泳第一把好手。他忙問:“會耍水?俯游,仰游,踩水,會哪種?”水生說:“都行,不瞞大哥說,這些游法我七八歲時就會了,因這才得了個小河神的怪綽號。”郭大明點點頭,就去端藥。服過藥,又吃了兩碗紅豆粥,病已祛除大半,待臨睡前將第二遍藥服下,身體康復如初,非常舒坦了。水生說:“大哥,我今天是遇上活菩薩了。”郭大明說:“這算甚呢,誰也有個生病的時候。睡吧,明天下河,過過你小河神的水癮。”實際上他是想知道水生游泳水平到底怎么樣。
第二天中午,郭大明領著水生來到水場。所謂水場,就是村莊下面黃河的一個回水灣,一個很好的天然游泳場。郭大明蹲到岸邊看,水生下去游,俯、仰、踩水都來一遍,然后向上一躍,栽了個跟頭就不見了。郭大明等了一會,還不見露頭,心里就有點著急。他是游泳好手,在水中憋氣這么長時間,已超極限,他蹲不住了,站起來,準備脫衣下水,這時聽見喊了聲“大哥”,水生在數(shù)丈遠的地方露頭,接著就仰泳回來。郭大明問:“你鉆進水中這么長時間,怎么回事?”水生說:“我在潛游。”郭大明問:“能憋這么長時間?”水生說:“比這還能更長些,給大哥再潛一次?”郭大明說:“不用了,不用了,快上來吧。”水生上岸穿好衣裳,郭大明說:“走,你回家歇歇,我有點事,一會就回來。”這可讓水生見識了葫蘆灣人的品德,郭大明遇上了比自己技高一籌者,這明擺是挑戰(zhàn)他的第一把交椅地位,可他一點不嫉恨,而是找村長挽留此人。村長愛才,聽說來了一位游水高手,郭大明都甘拜下風,就說:“我給他找個干活處,先留住他再說。”
水生被安排到東頭劉雨慶家做活。劉雨慶在村里也算個小地主,有一子一女,雇一名長工,農忙時還得再雇幾個短工。村長說:“雨慶,你給我把這個人用上,試上一段,行了你用,不行你告我,我給他另找地方。這人在水上的功夫超過咱們的大明,你想想有多厲害!”劉雨慶說道:“你老糊涂了,我的莊禾是種在地上的,不是種在水里呀。”又說:“管他水上地上,你老說了話我能不用嗎?”
水生在劉雨慶家上班了。三天后,村長遇見劉雨慶,問道:“那人行不行?”劉雨慶說:“細活做不了,不過人老實,聽話,也勤快,打個下手還行。可是……過幾天再說,怎么也得讓人家做上十天半月吧。”這話里包含的意思是:以前常在劉家做工的一個人來了,那人各種農活都在行,人也好,劉雨慶對他的信任度極高,因此他計劃讓水生做上十天半月就改用那人。這就是說,再過十天半月,水生就要被辭退了。
可是誰都沒想到,將要被辭退的水生卻一下子身價百倍,劉雨慶不愿辭退他了。事情發(fā)端于一天中午,掌柜的說,今天要把這里的活結束,晌午就不能回了,水生你回去拿一下飯吧。水生就回來了。不料卻撲了空。女主人說,他們家沒雇廚師,以往的飯都是她們母女倆做,今天女兒蘭蘭病了,沒能顧得做飯。水生問:“什么病?”鄉(xiāng)下人壓根兒不知道有癔病一說,女主人就壓低聲音說:“邪病,跟上鬼了。那死鬼就用蘭蘭的嘴說她的事,說她是上面高家莊人,受婆婆虐待,丈夫又做不了主,她沒法活了,就跳了黃河,成了孤魂野鬼,到處游蕩,今天順著一股風來到你們家……你看看,說得活靈活現(xiàn)。”水生說:“你問她為甚不找她婆婆而跑到這里來?讓她快點滾蛋!”女主人說:“我不敢,我怕得罪她。”水生說:“我問她,我不怕!”女主人朝他作了個手勢,就領著他進了蘭蘭的屋。水生往地上一站,雙目直視蘭蘭。蘭蘭好像哆嗦了一下,問:“你是誰?”水生大聲說:“小河神水生!”小河神是別人送他的綽號,他從未這么自稱過。現(xiàn)在是以神壓鬼的潛意識使他脫口而出,亮出自己的名號來。蘭蘭就說:“惹不起,我走,我走。”說罷,好像打了一個盹似的,就回到原來的狀態(tài)。母親問:“蘭兒,哪里難受?”蘭蘭說:“不難受,身上感覺輕松了。”母親問:“一前晌你說了些甚,還記得嗎?”蘭蘭搖頭道:“我說甚來?甚也沒說呀!”接著蘭蘭說嘴干,母親就弄了蜜水給她喝。又說瞌睡了,母親和水生忙走出來,母親拉一個小板凳放在門邊,對水生說:“你就坐著,別離開。我捎個話過去,讓他們就近到鎮(zhèn)上買飯吃吧,也告他們家里有事,我要你留下了。”
掌柜的劉雨慶傍晚回來,聽了妻子的匯報,就給水生派了一個特殊任務:要他日夜守衛(wèi)在女兒門口,白天算一天的工錢,夜里加倍。這樣,他就做了鎮(zhèn)鬼驅邪的“門神”,晚上母女倆在屋里睡,他在門外搭個簡易床休息。白天有他在,蘭蘭媽就可以放心去做飯做家務。這時蘭蘭就喊:“水生哥哥,你老坐在外面怎么行?進屋來吧。”水生將門推開一條縫小聲說:“不能沒規(guī)矩,我只能外面坐。”蘭蘭就下了地,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門里,將門拉開半尺寬的一道縫,兩人隔縫說話。既拉近距離,又不失規(guī)矩。水生自來劉家,還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看蘭蘭。原來這姑娘真俊,兩腮粉嘟嘟的,真是面若桃花。蘭蘭的目光更大膽,她瞧著水生,心里說,初來時面黃肌瘦的,那是受餓的緣故,如今紅光滿面,濃眉大眼,又會游水,又能驅邪,這樣的后生難得哩。水生既不敢多看對方,也經不住對方多看,忙把臉扭開了。這以后,他們以同樣的方式接觸,蘭蘭給他遞出一杯蜜水來,他不敢接,她不依,他只好接了,因喝得太急,嗆得咳嗽起來,她在門里格格地笑。她還把麻花遞出來,不是整條,而是掰成寸余長一小截,正好他一口吃到嘴里,等咽了,再來一小截。這樣即使母親出來倒水倒垃圾,或是要跟水生說點什么,門里那位將門縫一合,門外這位把嘴里的一咽,一點破綻也看不出來。
水生整整當了十天“門神”。劉雨慶對水生說:“蘭蘭病好了,你明天上地吧。”可蘭蘭媽有點不放心,擔心水生一走,鬼又來了咋辦?隔壁有個六婆婆,八十五歲高齡,經見的事多,女人們有啥事常找她咨詢請教。蘭蘭媽找到她,把女兒的病和她的擔心說了,六婆婆說:“已經十來天了,我看穩(wěn)定住了。該上地就上地,你總不能讓人家常年坐門口擋鬼呀。”蘭蘭媽說:“也是。我還想問大嬸,這水生既不是蟒袍玉帶的大官,也不是拿刀弄槍的武將,他是個流浪孤兒,很可憐的孩子,怎么能把鬼嚇走呢?”六婆婆說:“我一說你就明白了,天下黃河最厲害,那死鬼又是讓黃河淹死的,她能不怕黃河?這水生人稱小河神,沾了一身黃河正氣,鬼能不怕?”蘭蘭媽點頭道:“大嬸你說出個道理來了,我就明白了。”六婆婆說:“你要不放心,還可以做個木牌牌,上寫‘小河神在此幾個字,放在蘭蘭枕邊。要有底座,放穩(wěn)放直,不可東倒西歪。”蘭蘭媽問:“放個木牌牌也頂用?”她告訴蘭蘭媽,她也是借鑒別的經驗。人們修建時,常常要考慮地盤空不空,也就是擔心這塊地盤會不會讓一些游神散鬼盤踞。如果盤踞,你貿然動土,那就會出大事,輕者致傷,重者要命。這就得請陰陽先生測定。可人們慢慢發(fā)現(xiàn),經陰陽先生測定過的,也有屢屢出事的情況,于是對陰陽先生失去信任,就自己想辦法,把姜太公請出來驅神趕鬼,具體做法是:用木頭制作一個牌位,上寫“姜太公在此,諸神退位”九個字,然后在修建的地盤上,用磚頭壘一個三尺高小樓樓,把牌位放進去,燒香磕頭敬供三天。民間人都知道,姜太公手拿打神鞭,威力大,他一坐鎮(zhèn),諸神都得很快離開,諸鬼就更不用說了。這時你就可以放心破土開工了。六婆婆的想法就是由此來的。蘭蘭媽聽了,頻頻點頭稱是。
照六婆婆的辦法做了之后,蘭蘭三天沒事,五天沒事,直到一個月頭上,依然平安無恙。誰都沒想到,本是用于蘭蘭的做法,卻被當做經驗推廣開來。這期間葫蘆灣曾有兩個女人生病,她們并非癔病,不說胡話。先一個是出門遇上一股黑旋風,竟朝著她的身子旋過來,弄得她當時就頭昏眼黑,回家后就病了;后一個是晚上路過十字街口,看見有一黑影,再看又成白影,她嚇得渾身發(fā)抖,慌忙跑回家,病了。這類病民間總是認定為中邪,也就是碰上鬼了。她們的家人也想請水生去鎮(zhèn)一鎮(zhèn),可是劉家農活正忙,不好開這個口,就把木牌牌借去放在枕邊。見牌如見人,首先病人覺得心膽壯了,一夜睡得很安穩(wěn),第二天輕了,第三天愈了。于是水生名聲大振,成為鎮(zhèn)鬼驅邪的明星。
水生在自己毫無知曉的情況下,一夜之間,身價百倍。吃得飽,住得好,劉掌柜也不提辭退他了,村里人見了也倍加親熱,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和幸福的感覺,他感到不管是葫蘆灣這個大環(huán)境還是劉家這個小環(huán)境,都很適合自己,他愿意長期待下去,呆上一輩子。可就在這時候,卻出問題了。是蘭蘭媽發(fā)現(xiàn)的。她給這個寶貝女兒隔三差五地買些麻花、火燒、鍋盔、點心之類,可是每給她拿過去時,她老說少放點,她吃不了那么多。可自病了以后,拿去多少要多少,有時還嫌少。她就有點懷疑,在水生撤離門外的那天上午,她去看了一下。一看,大吃一驚,有的沒有了,有的只留下一點點。她肯定女兒吃不了那么多,那跑到哪兒去了?她當即就朝水生住的東房走。那里有張桌子,她拉開抽屜一看,嗨,蘭蘭的吃食全跑到這里來了!上面還蓋了一張紙,紙上寫了幾個字。她拿到外面找人一看,是“晚上關了門慢饅吃”幾個字。她明白了,這些吃食不是人家偷的,是女兒給人家送過去的。再聯(lián)系平時每說及水生時,女兒的表情與言詞,她心里不禁呼喊起來:哎呀呀,老天爺,她跟他相好上了!
這天晚上,她把這驚人的發(fā)現(xiàn)告訴丈夫。劉雨慶說:“既然如此,他不能在咱們家待下去了,得趕快想個辦法。” 辦法很快想出來了,并于第三天開始實施:蘭蘭的姨媽突然捎過話來,說她有病,想念蘭蘭,希望蘭蘭去住上幾天。蘭蘭上午去了,劉雨慶中午就找水生談話,說農活不緊了,你到別處找活干吧,念及你在女兒生病時所起的作用,給你按雙份工錢結算。水生只收了一份工錢,一步三回頭地走出劉家宅院。他萬萬沒想到突然被辭退,更遺憾的是臨走也沒能見蘭蘭一面。他毫無目的地信步走著,不覺已走到村口一條大路上,他知道順大路走下去,就是有名的青隆鎮(zhèn)。他來葫蘆灣時間不短了,還沒去過青隆鎮(zhèn),那就去看看吧,在那里能混一碗飯吃更好,實在不行,返回來再找郭大明,求他給想想辦法。
人的命運總是撲朔迷離,無法判別,無法預知。人在運氣順暢時,坎坷、挫折全是好事,好比走路摔了一跤,爬起來一看,絆腳的全是金磚元寶疙瘩。水生眼下正屬于這種情況,只是他不知道罷了。沒有劉家辭退,他就不會來青隆鎮(zhèn),蹲在區(qū)公所大門外(民國后三府衙門改為區(qū)公所)吃餅子。他是一路參觀五里長街走到區(qū)公所大門外,就近買了兩個燒餅子當晚飯吃的。這時走出一個高個兒人來,說:“小伙,你怎么蹲在這兒吃東西?”水生說:“我是吃晚飯,順便看看區(qū)公所。”那人問:“晚飯怎么不在家里吃?”水生說:“我沒家。”那人很是同情,說:“那你該就一杯水吃。來來,進來給你倒一杯水。”水生忙說:“不敢,我怕區(qū)長罵我趕我。”那人問:“你是不是聽人說,區(qū)長很兇很厲害?”水生說:“不是。剛才那人還說,區(qū)長有親民思想,對人很和氣。”那人說:“既然這樣,區(qū)長就不會罵你趕你了。來來,進來吧。”他跟著進了院子,那人給他端了一杯水,他就著水把餅子吃完,很覺過意不去,見院子臟了,就拿起掃帚掃起來,掃完了又出去挑了一擔水回來,潑灑在院里,院子一下子變了面貌,干干凈凈,濕洇洇的。這時有人喊周區(qū)長,剛才那人出來了,水生大吃一驚,原來給他水喝的人就是區(qū)長!周區(qū)長說完事,回過頭來,指指院子說:“小伙,這是對剛才一杯水的回報嗎?”水生說:“我沒事,兩手閑著還難受哩。只要你允許,我每天來打掃一次。”周區(qū)長說:“你別說這事還碰對了。我們雇了個衛(wèi)生員,患腰疼回去了。那你就接上干吧。你不是說沒家嗎,就住在邊上那間房里。”
剛剛還流落街頭、食宿無著的水生,倏然間,有飯吃,有房住,而且進入區(qū)公所,接觸上區(qū)長,這簡直就像一位流落街頭的天才演員,突然登上一個可以盡情展示才藝的輝煌舞臺一樣。接下來的事更為奇妙,一樁樁一件件好像全是為水生平步青云鋪設的臺階。
一件是周區(qū)長患牙疼,醫(yī)生開的藥吃了,不頂用;眾人提供的小偏方,如冰糖燉梨、冷綠豆湯等,也不頂用,且有加重之勢,疼得他沒法安坐,屋里屋外亂跑。有人說,河那面陜西地面有位老醫(yī)生,專治牙疼,藥到病除。有兩位干部就要過河求藥,到渡口一看,船壞了,三天之內不能擺渡。水生問清了河那面路怎么走,就說:“區(qū)長你等等,我去取藥。”區(qū)長說:“你沒聽說渡口無船嗎?”水生說:“坐船的不會水,會水的不坐船。我去了。”說罷就往外走。區(qū)長對干部們說:“你們快點拉住他。”可是等干部們追到河邊時,水生已一頭扎到黃河里不見了。這以后,周區(qū)長捂著腮幫子,怨自個沒有及時攔阻,也怨部下行動緩慢,沒能追回來。他估計此事兇多吉少,因為自個牙疼而讓一位小伙子斷送性命,自己怎么向社會交代?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水生奇跡般地回來了,手里捏著個蠟封的小瓶瓶,周區(qū)長開了封,用棉球蘸了往牙根處一放,疼痛即止。周區(qū)長這才注意到水生渾身濕透,腳地淋濕一大片。忙自責道:“我真操蛋,光顧自個牙疼,他還落湯雞呢,快給他換衣裳,從我包里拿。”
再一件事,是幾天以后的一個上午,船工有事離開渡口,有六個孩子上船玩,因纜繩沒系牢,滑開了,船就離岸蕩入水中。孩子們呼喊折騰,扎堆兒擠在船的一幫,船傾斜,浪一掀,全扣入水中。此刻水生正從渡口經過,二話沒說,跳入河中,將六個孩子全部救上岸來。對此事周區(qū)長十分感動,立即上報縣里知事。當時也提倡“扶正氣,樹榜樣”,知事授予水生“臨危不懼,黃河救人”的英雄稱號,并立即下文,通報全縣。葫蘆灣的郭大明聽到這個消息,說道:“我的好兄弟,你那一身水上的真功夫總算派上用場了。”消息傳到劉家,反應最強烈的是蘭蘭,她一聽哭了,然后抹了一把淚說:“老天有眼,他被人家趕出門,總算沒餓死,還當了英雄。”父母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嚇得不敢做聲。
接下來的第三件事是,周區(qū)長經縣里知事批準,將水生正式錄用為區(qū)公所通信員,他這個沒有家的人從此有了家,那就是公家,就是區(qū)公所。成了公家人,婚姻問題也一反風俗常規(guī),劉雨慶請郭大明作媒人上門找水生來了。自然婚事一說即成。劉雨慶買下村東三孔新磚窯,還有二十畝好地作陪嫁。一個月之后就辦了喜事。這樣以公家為家的水生,又有了一個美滿幸福的小家庭。水生自己都說,我太幸運了,幸運得心里都有點不安了。
然而這并非水生人生的頂峰。頂峰還在二十年之后。
二十年后,水生已近四十,職務由通信員一級一級升為區(qū)長,這在老百姓眼里,已是相當大的官了。那時這一帶正搞土地改革,水生兼一鎮(zhèn)三鄉(xiāng)土改工作團團長,有人喊水區(qū)長,有人喊水團長,威望高得很呢。這該是他人生的頂峰,其實也是他人生道路上的又一個拐點。
其時的土改工作越來越左,捆綁吊打成風,有的地方一次斗爭大會竟能打死五人之多。可水團長這里搞得很穩(wěn),沒有捆綁吊打,更沒有死人。有一次一位群眾手拿馬鞭氣沖沖走進會場。水生問:“你這是什么?”那人說:“水區(qū)長,這是馬鞭。”水生說:“馬鞭是打牲口的,會場上沒有牲口,拿它沒用,給我!”這一下震動很大,有幾個蠢蠢欲動的人也不敢造次了。
水生沒想到,那個拿馬鞭的人會后就跑到縣里告狀,其時正在極“左”風頭,一告即準,水生被撤銷職務,開除公職。當了二十年公家人,剛才還是水區(qū)長、水團長,一夜之間便成了庶民,回葫蘆灣來了。二十年來,他形成看戲的愛好,青隆鎮(zhèn)每年唱十幾臺戲,他是逢演必看。也學會拉二胡,最喜歡拉的也是晉劇樂曲《平板》、《甲板》、《小開門》之類。開除回家后,他除和小兒子玩耍外,就是拉二胡。大約過了二十來天,好朋友郭大明跑來說:“水生兄弟,好消息!上面發(fā)現(xiàn)前一段土改過左啦,現(xiàn)在糾偏。既然他們承認偏了,說明你是對的。快到縣里跑跑,一定能給你平反,恢復職務。”水生說:“大明哥,你是我的恩人,好友,我跟你說心里話吧,就算平了反,我也不回去了。耕者有其田,我有二十畝好地;居者有其屋,我有三孔新窯;睡者有其妻,我有蘭蘭這樣賢惠又俊氣的妻子,你說我還短甚缺甚?為什么還要削尖腦袋往公家門里鉆?”郭大明說:“我清楚你過得很幸福,不過你再幸福也是民,入了公家門,你是官,這官與民可是天地之差啊!”水生說:“以后的官也沒那么美妙。我看清了,這運動,那運動,今天反這,明天打那,你跟著跑,傷害無辜,于心不忍,不跟著跑,得罪上級,輕者開除,重者入獄。與其那樣,還不如今天不出去為好。”郭大明說:“難道你是諸葛亮,能知未來事?”水生說:“我不是諸葛亮,不過剛才的預言不會有錯。大明哥,咱走著瞧,現(xiàn)在說公歷,今年是1947年,咱往后看上十年二十年,到時我請你喝酒,驗證今天的話。”郭大明說:“那你是鐵了心不出去了?”水生說:“鐵了,鐵了,決不出去了。”
郭大明坐了一會走了。水生開始拉二胡,又是《小開門》,他喜歡的晉劇曲牌,拉得有滋有味,神采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