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建國
1
因為一把窩窩腸,牛犢丟了卵子。
牛都愛吃嫩草。六月六時節(jié),苜蓿、茅草、莠子、刺骨芽硬得能拉掉舌頭,唯有蔭地的窩窩腸嫩著,甜甜的,脆脆的,卷在嘴里不忍吞進肚子里。窩窩腸不像茅草,成塊成片的,一口氣能吃飽。它一窩一坨,吃了這一株還要尋下一株,像戴著蔸嘴經(jīng)過秧田,吊足了胃口。
平日里,牛犢沒有尋窩窩腸的耐心,見啥吃啥,只要它散出幽幽的清香,就鬧不死。這事兒不用牝牛教,丟了奶頭,就學會了嗅草頭。今天是咋了?一堆青幽幽的窩窩腸,還灑了鹽水。牛犢是沒啥思想的,頭一低,把嘴埋進草堆。
爺把韁繩拴到木籽樹上,騰出手,給眾人發(fā)煙。他舉過煙盒,就著木籽樹葉漏下的光柱,歪著頭細細地瞅。江水中的小人兒精神著,鼻子眼兒都是生氣。有人呵一聲:“劃澡的,好煙。”爺是多余的,白亮亮的日頭撲下來,四面八方都罩得緊,樹葉下除了些許陰涼,照樣看得見汗毛抖動。爺不是炫耀,不過用紙煙證明這事兒重要。他抬起右手,拿幺拇指挑開煙標,再屈起中指彈幾下,三五支煙便露出頭來。
爺吃煙,跟牛吃草一樣沒有選擇。旱煙鍋子隨身帶著,煙桿上吊一個三角形的布袋,一趟活絡完了,就掏出來,摁上煙絲,擦著火鐮,叭哧叭哧吸將起來。本是歇氣,村人不這么說,叫打火。有一陣子,爺?shù)昧艘豁硤蠹垼闶×藷煷佔印敯褕蠹埐贸删^兒,打火的時候卷一個喇叭筒,也吸得美滋滋的。爺稀奇紙煙,難得吃上一回,現(xiàn)花花的票子換幾口煙子冒掉,心疼。
今天不同,請了鄉(xiāng)鄰,幾個過得硬的田把式,要把牛騸了。騸牛不是小事。鄉(xiāng)人依靠田地活命,田地得倚重牛。再能耐的小伙子,也比不得牛,犁田耙地的活兒,莫說天把半天,一步也拉不動。牛不是生下來就能使喚的。牛有公母,公的,一灣一塊留下一頭,不能指望它種地,搔起情來,軛頭后面是一座山,也能拉得飛跑。母的,不叫母牛,叫牝牛,明顯矮一頭,玲瓏著,秀氣著,嬌喘喘的,沒力氣犁田耙地,頂多推個磨,也是傳宗接代用。最能下死力氣干活的,是犍子。騸了的公牛,眨眼間高大雄勢起來,牛角上像挑著太陽,勁掉掉什的;渾身溜光水滑,每一根汗毛都透著神氣;蹄子踏在地上,老遠就覺出震動;最威風的是那尾巴,打屁股溝子“刷”地揚起來,掄一道弧線,干哄著的蚊子立時斃命落地。犍子心靜,不近牝色,便是騷首弄姿的牝牛擦著身子過去,也懶得看一眼。
牛犢沉湎于窩窩腸的美味,絲毫沒覺出陰謀。眾人嘻嘻哈哈的葷話中,煙頭已燒到手指,仍舍不得丟,滅了,揣進褲兜。這才拍拍手,扯過繩子,繞牛犢兩條后腿下一個繯子。小家伙聽到聲響,回過頭,看看,沒在意,又卷起一把窩窩腸。生下來一年多,除了牝牛舐犢,爺也百般呵護,它相信無人加害。眾人換個眼色,一拽繩頭,兩條牛腿立時合攏。牛犢猝不及防,屁股就歪了,旁邊的漢子趕緊扶住,順勢擱到軟綿綿、滑溜溜的麥秸上。牛犢仍然沒明白,別起頭想看個究竟,有人順勢把兩條前腿縛了。
牛犢記得,落生那天,也是鬧哄哄圍了一圈人。從牝牛肚子里爬出來,有人迅速截斷母子血脈,一個生命獨立下來。牛犢想看看,遠處的山,近處的樹,嘈雜的人,生自己的牝牛,眼睛卻糊著。牛犢想站起來,窩在母體十個月,筋骨從沒動過,前腿卻軟著。好不容易立住,“撲通”一聲又趴下去。挪挪屁股,再站,剛橫了脊梁,又軟了。圍著的人哈哈大笑:“牛娃拜四方,老古話沒說錯。”也怪,四個方向跪過,能站住了。
爺好,自己剛來世上那些日子,小磨子就沒停過。黃豆泡了,連湯帶水舀進磨眼,不等水滲出來,爺就推起磨拐,轉動磨盤,磨出白花花的漿汁來。爺過細,一年上頭舍不得吃一回豆腐,卻打了豆?jié){喂牛。那東西養(yǎng)人,更養(yǎng)牛,牝牛的媽媽穗兒一天到晚都脹著,含在嘴里,像股泉眼往肚子里冒。
牛犢想不通,爺怎么會把自己放倒在地。牛犢不明白,牝牛怎么也不在身邊。它心里涼涼的,酸酸的,伸出脖子“哞”了一聲。牝牛仍然沒來,爺卻蹲下身,拿一種涼冰冰的東西往襠部卵泡子上抹。
爺不是穿針引線的人,做起這事兒來卻異常仔細。那是香油,他拿手蘸了,擱牛卵子上摩挲,一遍過來,一遍過去,像要把它浸透了下酒。牛犢一直在掙扎,一會彈蹄子一會伸腿。爺笑笑,不管,甚至托起卵子,掂掂分量。
旁邊有人吆喝:“恁過細干啥子?處斷了就行。”爺便拿過麻繩,在卵子根部系了。不過逗著玩兒。牛犢想,從來護著自己的爺,不會下狠手的。果然,爺移過身子,捋了牛頭,又捋牛身,剩在手上的香油,順著毛孔滲入肌膚,涼爽極了,牛犢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舒暢。
牛犢滋潤著,忘乎所以。爺起身,拿起棍子,穿過麻繩,便有人在對面接了。余下的漢子霎時圍攏,扶住牛腿,搬正牛身,讓它四腳朝天。眾人都肅穆著,不再玩笑,動作輕輕的,生怕驚了什么。
“好了?”
“好了。”
“一、二……”“三”字咬在嘴里,爺和對面那人同時使勁,抬起木棍。“咔啪”似有東西扯斷,只在爺心里,沒人聽見。早有一聲“哞”叫沖天而起,驚得閑散的雞“撲棱棱”扇動翅膀,飛進河溝;驚得旁觀的狗軟了腿腳,滾倒的當兒拉下一泡騷尿;驚得木籽樹顫動身子,落下一層樹葉;驚得山峰抖動肩頭,滾下幾塊巖石。撕心裂肺之際,牛犢勾過頭,身子彎成一只破笸籮,恨不能咬斷拴住卵子的麻繩。那眼里,已洶洶涌涌淌出淚來。爺?shù)纳碜泳o了一下,似有鉤子掏了心肝,他松了手,木棍落在地上。
眾人解了繩索,扶牛犢站起來,爺仍拿那尚有香油的手往身上抹,從肩頭到脊梁,再到屁股,一下一下,連一根毫毛都不漏過。牛犢怒著,“噗……噗……噗……”噴出一串響鼻,卻沒有辦法,要騸的騸了,該疼的疼了,便吊下脖子,低了頭,沉默著。
至此,牛犢才曉得,是騷情害了自己。黃麥子老秧時節(jié),爺像瘋了一樣粘在莊稼上,丟下鐮刀扶起犁,擱了梿枷拿掃帚,連不大使喚的牝牛也套了軛頭,在毒辣辣的日頭下,拖著死沉沉的碾滾上麥場轉圈。牛犢以為,自己骨頭嫩著,爺排不上用場,便撒起蹶子瘋玩。從東溝到西溝,從陽坡到陰坡,哪里顧得吃草?嫩渙渙的窩窩腸就在罅隙里,一個蹶子尥過去,又漏下了。漏了就漏了,顧不得回頭。
忽一日,爺牽了韁繩,把自己拽到田里,套了軛頭毀茬。從沒干過,也不稀奇,步子怎么邁都不知道。有人在前面拉著,順著牛鼻楗,直把手摳進鼻孔,死疼,只好跟著走。一根短繩把軛頭系了,繞脖子一圈,像糊了粘膠,長在肩頭,勒進皮肉,甩不掉也掙不脫。前面扯著不說,扶著犁耙的爺還不停吆喝,“啪——呲——”“啪——呲呲——”稍一怠慢,手里的鞭子就甩過來,落上脊背,像抽去一塊肉。真叫累啊,挪了左蹄,不想挪右蹄;移了前蹄,不想移后蹄。
那時,就盼著爺打火。煙袋掏出來,沒得三兩鍋子按下去,罷不了手。或者拉稀,清湯寡水喝進肚里,倒消受得很。不能歇氣,連站一刻的機會都沒得,就盼著麥茬田變小,三五趟能犁完。
忽然,一聲“哞”叫傳來,悠悠的,像峽溝的清風拂過耳際;顫顫的,像頂著露珠的葉子卷進嘴里。牛犢抬頭,不遠處田里有頭小牝牛。那家伙好像也抬起了頭,眸子里盈滿水,深情無限,直叫心尖子疼;尾巴橫起來,溝腚子紅紅的,像樹上的仙桃。
牛犢腦子里,除了小牝牛,什么都沒有了,一蹶子尥起來,掙脫韁繩,甩掉軛頭,奔小牝牛而去。那邊的把式是個新手,見來勢兇猛不可一世的牛犢,嚇得丟了犁就跑。牛犢乘勢而上,騎到小牝牛身上。小家伙的,等著呢。立即矮身子,撅屁股,撇尾巴,把溝腚迎了上來。渾身的血都涌到一個地方,胯下有東西在動,只想找個著落。
爺攆過來,泥巴濺了一身,有一坨還飛到眼角,他抬手抹過,啐一口,抓住牛鼻楗,生生把牛犢拽下來。爺沒有發(fā)火,臉慈祥著,還輕聲罵了一句:“個舅子的娃兒。”
打那以后,爺就警惕了,時刻牽著韁繩。吃草,牽著;干活,牽著;進了牛屋,拴得死死的。再不到牛堆里摻和,沒有小牝牛也不許牛犢去。牛犢似乎靜了心,除了那次不成功的騷情,再沒見莫明的心癢難耐;襠部的東西藏著,也沒見掉下來。
2
爺?shù)奈荩彩桥5奈荨?/p>
騸了的牛犢,比月子里還嬌嫩。白天,躺在杏樹下面的棚子里,涼風透過障子吹過來,渾身都癢酥酥的。拉下的污穢,爺都及時收拾了,不見一只蚊蠅攏身。肚子滋潤著,除了窩窩腸,還有亂雞窩、枸葉一類平常只用來喂豬的草料,間下的包谷苗、黃豆苗也喂到嘴邊。都灑了鹽水,添了咸味,嚼起來格外勁道。牛犢喜歡咸味,田里坡上,爺打火的時候,總要對著草葉子撒泡尿,不等爺尿畢,牛犢就巴巴地跑過去,把葉子卷進嘴里。小磨子又吱吱呀呀響了,黃豆?jié){、蠶豆?jié){、包谷漿,白嫩嫩的撓心,甜津津的巴嘴。
到了晚間,就收到屋里。屋有兩間,爺在上首,牛在下頭,中間一張竹柵隔著。白天喂草,爺把著尺度,不會撐到把屎尿拉在屋里,也不會餓到?jīng)]有草料倒嚼。牛犢臥著,勾了頭,把草料返到嘴里,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爺瞇眼聽著,品著,比牛還有滋味,就放松了,四仰八叉躺在篾席上,想著心事。
爺苦,三歲沒了爹娘,就和七歲的哥哥一起要飯。不講究的,看到干柴棒子樣的兩個娃子,就把吃剩的飯菜倒進破碗,看著他們狼吞虎咽的樣子嘆氣。講究一些的,見不得邋遢,要么喝一聲“滾蛋”,要么放出惡狗攆走。有天晚上,風雪攪天抹地,兄弟倆又冷又餓,感覺小命就要丟了,摸到一座有些熱氣的糞堆,便偎了上去。第二天,二人從雪窩里拱出頭來,被善良的地主發(fā)現(xiàn),大呼小叫攏進屋里,自此扛起了長工。
糊糊扯扯,兄弟倆終于長大成人,鄉(xiāng)人憐惜,熱心張羅著婚事。有理無理,大的先起。哥哥收親完娶,由大哥到大叔再到大爺,日子長得不能再長。弟弟卻荒下了,婚事荒年齡不荒,也得了“爺”的名號。爺不嫉妒哥,姻緣隨緣,不是強求得來的,卻不愿順馬由韁聽天由命,就替哥哥養(yǎng)了牝牛,生出牛犢,老的還給哥,小的留下。
爺想,牛犢長成犍子,日子就有盼頭了。兩畝田地一頭牛,老婆娃子熱炕頭。有牛幫襯,扎扎實實種了田地,日子殷實起來,娶老婆生娃子也不是難事。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圖個啥呢,開朵花結個果不就行了?還不算老,趴在地上讓哪個舅子的娃兒當馬騎還承得起。叫花子有了后代,哈哈,值得值得。
爺興奮起來,睡不著,起身趿了鞋,摸到牛犢身邊蹲下,“個舅子的娃兒,皮毛這光溜,明顯長著膘呢。不能叫牛犢了,明兒開始,就叫犍子。呵,呵,犍子。”爺捋著牛背,一遍又一遍,反芻的牛越發(fā)舒暢起來,伸了頭,把鼻子擩到爺手上,嗅出一陣陣親熱。
牛不怪爺,十頭公牛九頭騸。數(shù)不清的日月,數(shù)不清的牛都是打這兒過來的,終究一條路,拉犁碾滾推磨,逃不脫侍候人。不騸又能怎樣?不過襠里的東西硬一硬,到小牝牛身上趴一趴,該使的力氣省不了,該做的活兒推不脫。生為畜生,遇到爺也是福分,經(jīng)佑吃經(jīng)佑喝經(jīng)佑睡,啥事都招呼得周到,像待親生娃子一樣。就是騸自己,也是不得已,那天哞叫起來,他不是心疼地丟了棍子嗎?
替爺想一想,他也不容易。一年上頭,兩條腿像打邊鼓子一樣來來去去,哪一時閑著?哪一刻歇著?忙了田里忙坡里,幫了這個幫那個,不過落個說場,終歸單身漢子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跟哥屋連屋住著,哥是啥光景?一大家子人,白日里干活兒熱熱鬧鬧,眨眼就完了。晚上吃過飯,還喧喧嚷嚷傳出笑聲。牛犢年輕,曉得的不多,卻體會爺孤單,多數(shù)晚上是把自己撫摸一遍睡去。牛犢拱拱頭,呼呼氣,提醒爺,時候不早了。
好日子像泥鰍,出溜一下就跑了,捉都捉不住。一個月之后,牛犢變成犍子。爺老早起來,開了門,拉出來,撒了韁繩,任其彈蹄子尥蹶子撒歡。河水漲了,由碎步小孩變成闊步的漢子,一面張開雙臂擁抱前面的鵝卵石,一面深情回頭吻別岸邊的水草,還昂揚了聲調唱出歌兒。秧苗壯了,由淺綠到黛青,由踽踽獨行到呼朋引伴,密密匝匝的,像盛大集會紛紛舉了手歡呼。犍子感覺,一個月的滋養(yǎng)沒有白費,腿腳都是勁,一蹄子踩下去,道場一個窩;四蹄子踩下去,道場四個窩。脊梁繃得緊,像一張滿弓,要彈射出去。
犍子忍不住,低頭引頸:“哞——”渾厚、沉穩(wěn)、有力,秧苗抖動,山谷回響。這兒哞叫還沒落地,另一個哞叫應聲而起,“哞——”尖細、清脆、響亮,越過樹梢,跨過房頂,直竄耳膜。犍子心頭一顫,便覺有洪水攜著石頭滾過,轟隆隆的;又覺狂風卷過秧苗,麻螻螻的。剎那間有了念想,要騰躍而去。
爺不愧是老把式,早覺出動靜,不等犍子撒野,一把薅住韁繩,死死勒住不丟。犍子擺頭,“啪”地把腦袋打在肚子上,爺拽住不松;犍子前沖,牛角挖進道場,后蹄彈到半空,爺扭住不放。洪水還在滾,狂風還在吹,沒見哪里硬起來,卻有念頭頂著,犍子低頭,挑角,用力一抖,爺像一只胖乎乎的蛤蟆,四腳朝天飛了出去。
“撲通”,蛤蟆落進糞凼。村人過細,屋后挖茅廁,積了屎尿,謂之大糞。大糞霸道,飲南瓜葫蘆,一瓢澆下去,不長都不行,一夜一個樣,一竄幾尺長。門前挖糞凼,攢下雨水、溲水。糞水溫和,適宜蘿卜白菜,潤根催肥如和風細雨。糞凼大小,跟爺?shù)母甙畈欢啵瑺斅湎氯ィü稍谙拢瞧こ希X殼沉下去又抬起來,已喝了幾口臭盎盎的糞水。要爬起來,雙手撐住凼沿,雙腳干彈,使不上勁,只濺起一串串臭水。終是翻過身,半截身子站在糞凼,攀住石頭爬起來。
犍子沒跑脫,被人逮住,拉著。爺剝了衣褲,只剩一條褲衩,還溻在身上不停滴水。也不洗臉,“哇哇”吐幾口,便要過韁繩,狠著勁兒拴到杏樹上,瞪眼瞅著。
一個月來,好吃好喝喂著,沒虧待它個舅子的娃兒。倒還爭氣,身子長膘也長,日漸雄勢起來,怎么看都不像沒騸干凈的樣子。事實上,還真沒騸干凈,膘肥體壯是假象,肯定有哪根筋連著,那地方硬不起來,干那事兒的心思還有。怪只怪自己心慈手軟,看那一泡淚涌出來,就松了木棍。稍微用點兒勁,還有它騷情的?還會把老子挑進糞凼?再騸是不可能了,卵子都干癟得看不見了,拿什么拴上麻繩?萬一把別的筋脈勒斷,會要了它的命。只有給它點兒顏色了。
爺扭身,從柴垛子上抽根木棍,虎口粗細,還有棱角。爺退后幾步,撒開架勢,掄起來就往牛背上打。
犍子無動于衷,四條腿穩(wěn)穩(wěn)立著,任憑爺手起棍落,雨點般抽打,不躲不閃,不扭不動。甚至伸過脖子,將一把散落在地的茅草卷到嘴里咀嚼。疼痛是有的,屁股盤子上火燒火燎,透過肌膚傳到肺腑,心尖子都覺出抖動。犍子不想躲閃,得讓爺發(fā)泄出來。經(jīng)佑一年多,又經(jīng)佑這一個多月,爺是貼心貼意的。牛馬畜生,啥東西不能填飽肚子?有草就是娘。爺不,自己不吃,也把黃豆蠶豆省下來,將就畜生。天曉得是咋回事,一聲哞叫就把魂兒勾走了,沒覺出身子異樣,只覺得血脈奔到那地方了。騸了就騸了,咋還有這個感覺?真是的。也不是存心逗弄爺,不過逼他讓開,就抵進了糞凼。打吧,讓他出出氣。
爺打斷一根棍子,再抽一根。反正有一垛子柴在那兒擱著,只要爺有勁。教訓就要來真的,一回治不下來,就有第二回第三回。聽到小牝牛叫一聲就騷情,見了還不把它抵翻在地?又失了功能,莽莽撞撞的,弄出命案來咋得了?牛還好說,貼上一年工夫不算賠點錢,傷了人就惹出胡騷了。
想到此,爺掄圓胳膊,下了狠手。“咔嚓”,棍子挨上腿骨,立時斷為兩截。屁股巴子一抖,便有一陣疼痛鉆進心窩,犍子忍不住彈起屁股,讓開。棍子落下去,屁股彈起來,犍子繞著杏樹瘋狂轉圈。韁繩拴著,越轉越短,終致牛角抵上杏樹,雙腿亂蹦,屁股亂擺。爺不看,閉上眼睛,掄圓胳膊,死命往下打。斷了,再抽。抽了,又斷。
“哞——”犍子發(fā)出一陣哀嚎,眼里滾出大顆淚珠。爺氣喘如牛,丟下棍子,跌坐在地,反撐雙臂瞄著犍子。
3
晨風拂面,香氣撲鼻。草葉的清香,稻穗的芳香,泥土的幽香,經(jīng)過枝頭樹梢的陽光攪和,一時活躍起來,惹得爺和牛噴嚏連連。
一番比試,爺平了心氣,牛收了脾氣,日子歸于平靜。酷暑時節(jié),光長水足,莊稼滋潤著,不用侍弄,也聽得見“嗞嗞”拔節(jié)的聲音。人和畜生都步入夏閑,寡淡淡的。爺摸摸牛背,牛伸伸脖子,對望一眼,便有了默契,上坡溜溜。
牛在前,爺在后。熟悉的小徑,不用爺牽著。韁繩便盤上牛角,繞一個好看的結。犍子軒昂著,邁著方步,不時打一個響鼻。爺空手,鐮刀別進后腰,只在犍子打野眼的時候,才“呲呲——”吆喝一聲。
漫山遍野都旺相著。挺立的是柿樹,泛青的葉子下面,累積著柿果,枝條都低了,不堪重負地伸著脖子。矮蓬籠是羊不奶,白乎乎的葉子在滿眼黛青中格外出眾,更出眾的是羊奶頭大小的果子,一串挨一串,紅霞霞的。還有蒙蒙果,帶刺的枝條攀援出去,把花櫟樹橡子樹裹攜在胳肢窩里,只有果實吊下來,媽媽穗兒一般,黑得透亮,能滴下汁來。包谷都掛了芊,粉紅的須子伸出來,與頭頂?shù)幕ㄈ镞b相呼應。
炫耀啥呢?爺罵一句,不就是結個果嗎,老子又不是沒本事。娶個女人到屋里,也生一窩坨娃子。便催犍子:“呲——”“呲呲——”
爺和犍子溜的是一塊荒地。山腰一片洼地,像簸箕撮著,蓄水積肥,早年小麥包谷輪作,很見收成。后來人懶了,送肥上山,背糧下山,覺得收成抵不上工時,便荒下了。荒地沒來得及生長灌木,只有雜七雜八的草瘋長著,高矮相當,粗細均等,沒顯出誰的優(yōu)勢,只是一張?zhí)鹤愉佌归_來。
犍子落進草毯,嘴刁起來,只揀嫩的卷進舌頭。吃得歡實,興致就來了,一蹶子尥上丈把高的坎子,收住肚腹,“噓——噓——”撒下一泡尿來。
爺還是為犍子,低了頭“刷刷”割草,心里的不快仍然糾結著。娶妻不單為生子,還為欲望找一個出口。五谷雜糧長血長肉,還長那莫名其妙的東西。有時見了渾圓的屁股,嫩白的大腿,甚至一雙腳丫子,就有一陣沖動襲上心頭。腳丫子剛從田里拔出來,還粘著黑糊糊的稀泥巴,就撩撥得人直想蹲下去捏捏。心里知道不過小點兒白點兒,洗了泥巴也還是臭,卻管不住自己,有東西硬起來,頂上褲襠癢酥酥的。更可恨的是黑更半夜,不知不覺就摟了女人,也辨不清是哪個,那東西就與她接上了頭,是不是地方便動作起來。悚然醒來,兩腿間已是一塌糊涂。
爺恨著,鐮刀伸出去,便有一片青草倒下,卻不知危險正悄然襲來。許是受了驚,兩條長蟲一前一后奔著爺游來。核桃樣的腦殼傲然挺立,身長二三尺,黑皮上綴著黃色斑點,輕盈避開尖利的草茬,無聲無息滑到爺?shù)钠ü珊竺妗斏焓謹R草,眼角的余光瞥見,臉色頓時慘白。想回身使刀,兩條長蟲霎時盤卷身子,豎起腦殼,吐出紅腥腥的信子。爺驚嚇至極,一仰巴叉倒了過去。完了,還沒來得及把女人弄到屋里,命就丟給了兩條長蟲。
坎上的犍子聽到聲響,扭頭一看,就辨出所以。好家伙的,丟了嘴邊的青草,一蹶子尥下來,兩只前蹄穩(wěn)穩(wěn)踏住兩條長蟲,似乎不放心,還扭動屁股,擂上幾下。爺喘口氣,把蹦到嗓眼的心咽下去,索性閉了眼,伸胳膊伸腿,躺在草窩不動。
晚上回來,爺還沉浸在激動中。他拿了草把子,一邊給犍子撓癢,一邊自言自語:個舅子的娃兒,你咋曉得那是長蟲?你咋曉得它要咬人?狗日的厲害著呢,咬上一口,不死也脫層皮。真沒白經(jīng)佑你,除了犁田耙地,還能護人,呵呵。犍子撣撣尾巴,噴出一個響鼻。哪知道它叫什么,看那兇巴巴的樣子,就覺得不順眼。你不嚇得癱到地上了嗎,再不擂死它,吃了你咋辦?只在心里,并不能說給爺聽。便是這樣,爺也感到滿足,草把子上上下下,熨熨帖帖。
吃過晚飯,爺還要牽了犍子下河飲水的,感覺黑得太急,出門看天,烏云翻滾,不是山頭樹梢頂著,就要落到地上。于是拎了木盆,從缸里舀出水來,擱到犍子面前。黃牛不像水牛,對水有天然的依賴,可犍子也稀奇水。牛嘴伸進小河,溪流緩緩沖刷,酥癢會傳遍每一個毛孔。長長飲一口,腸腸肚肚都涼絲絲的。還有蹄子,上坡下嶺,踩泥巴踏糞堆,不知沾了多少污穢,蹄丫子還卡著,“咯吱咯吱”的,擱水里淘淘洗洗,睡覺才踏實。
顧自想著,爺卻沒了蹤影。犍子扭頭,瞥一眼上首屋里,煙袋還在墻上掛著。這可是爺?shù)男膼壑铮凶叨紕e在屁股上,走得急了,裝煙絲的布袋跟著屁股一簸一簸的,很有些意思。爺怕閑,一閑下來就攢了煙袋鍋子使狠,摁上煙絲,擦火鐮點了,一口氣吸到底,趕緊磕掉,摁下一鍋,直到煙袋鍋子發(fā)燙烙手為止。像鐵冷了打不得。
煙袋還在,爺會到哪兒去?犍子還沒搞明白,暴雨已嘩啦啦來了。白亮亮的閃電一扯,雨更急了,像無數(shù)道簾子從天上垂下來,密密匝匝的,莫想掀開了走出去。雷聲跟著摻和,兜頭砸下,像抱起雨珠又惡狠狠甩下來。“牛欻肥,馬欻瘦,驢子一欻光骨頭。”犍子喜歡雨,雨珠打上脊背,比爺?shù)牟莅炎舆^癮多了。很多時候,爺都沒讓犍子失望,撒了韁繩,任自己在暴雨中撒歡。爺是曉得要下雨的,咋就走了,也不松開自己的韁繩?
犍子懶得喝水,伸出頭,把木盆拱到一邊,郁郁地臥下去,聽著雨忽大忽小,忽急忽緩。跟老牝牛是有感情的,懷胎十月,它天天吊著個大肚子,不時還要推磨碾滾,累得氣吼吼的,還不能安生休息,臥著的時候總是側著身子,生怕壓壞了自己。小時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再高的坎子敢蹦,再寬的溝壑敢跳,老牝牛總是堵在前面,迫使自己小心移了身子過去。爺不拿牛當畜生待,有啥心思,就撫摸著自己嘮叨一番,聽不聽得懂,解不解得開,總算是個伴兒。哦,還有小牝牛,說不上感情,只是見了它就有一種沖動。老牝牛不在,爺不在,小牝牛陪著也行啊。孤孤單單的,真不是個味兒。
一夜里,都沒睡踏實,似乎暴雨掀了屋頂,或者身子蹋進窟窿。朦朧間,爺進了屋,俯下身子摸自己的腦殼。犍子睜開眼,天還沒亮,麻處處的;雨停了,風摟著樹枝唱歌。爺身上沒水,腳上有泥。在哪里過了一夜?
犍子惱著,爺卻興奮。“哞哞牛,你起來,爺給你端飯來。啥飯,掛面。吸溜吸溜兩大碗……”爺哼得有滋有味,像真有掛面端到面前。犍子懶得理。一年四季,風里來雨里去,啥時候怕過?幾朵黑云飄過來,連水都不飲了。不飲就不飲,你也撒了韁繩讓我到雨里欻欻呀?一聲不吭,就跑得烏里不見煙了。你愁了煩了就曉得摸著我嘮叨,我孤了單了找誰說去?
恰有一陣風吹過,掀了爺?shù)暮构樱还僧愇稉涿娑鴣怼斢形叮J呛顾釆A雜著煙葉子的焦糊。不好聞,卻蕩漾著雄性。便是洗了澡,只套一件大褲衩子,也清晰可辨。今天不同,除了“爺味”還有“牝味”。啥是牝味?老牝牛的奶腥摻了小牝牛的風騷。對,就是它。犍子伸出脖子,把鼻子擩到爺腿上,牝味竄進鼻腔,直抵肺腑。怎么會有這個味道?犍子搞不明白,卻有醋意涌上心頭。
不過到小牝牛身上趴一趴,你就小心了,時時勒著韁繩,不準我撒歡。仙桃樣的溝腚不就是叫趴的?雄壯的身子不就是趴小牝牛的?你竟狠了心把我騸掉。騸了算了,這世上除了公牛牝牛,占大多數(shù)的還是犍子。可我還能想起小牝牛啊,聽了它的哞叫就心慌,你竟拼了命教訓我。你的心思我理解,讓我嘗嘗苦頭,從此以后不敢對小牝牛心存邪念。爺啊,我們倆相依為命,你巴心巴肝經(jīng)佑我,我只有拼上力氣報答你。我不動邪念你動,我安靜不下來啊。你在哪里混了一夜,帶著這一身牝味兒回來?
4
此后,犍子就沒有好心情。吃草,跟了爺上山,爺撒下韁繩,或割草或挖藥,犍子總離得遠遠的。滿眼都是好草,卻沒有一蔸一蔸卷進嘴里,只撩上幾口就走,上了山崖,極目望去,遠處的山肅穆著,近處的樹搖曳著,便癡癡地張了頭。飲水,隨了爺下河,頭伸進水里,喉管卻懶得動,便有紅翅膀的桃花魚游過來,在鼻孔上噆著。犍子覺得癢,“噗”地噴一口氣,桃花魚便嚇得逃進石頭縫里。晚上睡覺,爺偶爾也蹲下來摸摸腦殼,卻沒有一字一板地說心事,總是哼一些腔不腔調不調的小曲。犍子越發(fā)心煩,扭過身子把腦殼別到一邊。
雨過天晴,爺給犍子套了碾滾壓道場。一個暑季,門前道場就鋪滿“老牛拽”。村人聰慧,找不到名字的草,都借了動物的形象起個名兒。“鴨舌頭”,葉片像鴨子舌頭一樣的草;“亂雞窩”,一窩草像雞窩樣的亂;“豬血藤”,藤子顏色跟豬血一樣;“老牛拽”,葉子小根系龐大,老牛咬了葉子拽不斷根,過不了幾天又發(fā)起來。爺拿了鏟刀,一株一株鏟過,從灶里掏來小灰撒上,才趕了犍子碾壓。
犍子知道,道場碾光溜,又要忙上了。秋收活兒細,那是爺?shù)氖隆9壤ψ犹艋貋恚艿今R叉上,一棍子一棍子磕掉,鋪上道場晾曬。這用不著自己,秋種才是下死力氣的時候。毀茬、耙地、播種,三遍活兒下來,渾身脫一層皮。累是累點兒,興許有快感呢。犍子等著。
霜降節(jié),好種麥。蒙蒙秋雨飄落,干硬的垡子都失了血性,正是耙田的好天氣。吃過早飯,爺趕了犍子下田。蹄子攜著力道,尾巴裹著威風,不用吆喝,犍子徑直往田里奔去。爺明顯感覺到,這家伙興致高漲起來。平日干活,只要沒戴兜嘴,它總是左顧右盼,順嘴撈食。不是薅一株包谷苗,就是卷一棵白菜葉,鞭子甩過去,仍不松下,蹄子邁出老遠,腦殼還在后面勾著。
相比犁田,耙田還算輕省活絡。一季水稻種過,秧田板結得像道場,犁鏵插進去一尺多,還要拉起來奔跑。老把式都掌握著火候,不累著自己,也不傷了牛,約摸個把時辰,就停下來喘口氣。并不卸犁,讓牛站一會兒,自己圪蹴到田埂子上打個火。
耙同犁一樣,也有幾千年的歷史了。并排兩塊木板,分別穿上七到十一根大鐵齒,平放到田里,使牛拉著,一趟過去,一趟過來,垡子就碎了。爺站上耙,恰似那亮騷的公雞。牛在前,人在后,耙在腳下,人在耙上,左手牽著韁繩,右手掄著鞭子,兩臂張開,顛簸前進之間,兩腿跟著一彎一直,踏出歡快的節(jié)奏。還有那口令,恰恰吆喝在緊要處。犍子慢了步伐,眼看著耙就擱在垡子空里了,“啪——呲呲——”隨著鞭子落上脊背,犍子拄一蹄子,肩膀前拱,耙又飄然跟上。犍子倔強,不曉得因地制宜,沒有韁繩和口令控制,將耙拉下坎子也不回頭。到了田邊,爺扯一下韁繩,高喝一聲:“撇——”那家伙才扭過頭,轉過彎來。
活絡輕松,心情輕快,爺?shù)靡庵5竟仁粘刹诲e,金燦燦的谷捆子把肩膀磨破了皮,磕出的谷子也實在,隨便抓一把,都覺出沉甸甸的分量。春上的小麥能將就到過年,那就把稻谷蓄下來,開了春再吃。陳米漲飯,反正是填肚子,為啥不等它漲呢?這季麥子收到屋里,差不多能把房子翻蓋了。對,先弄房子。只要有堆灰,還愁驢子不打滾?女人勾魂,別的不說,只把屁股摸一把,骨頭就酥了。嘿嘿……
笑聲沒有落地,犍子猛然一沖,爺差點仰倒過去,趕緊拽了韁繩,勾腰向前,猴在耙上,犍子又松了勁。爺驚出一身冷汗,要直起腰來,甩鞭子過去教訓它個舅子的娃兒。犍子卻再次發(fā)威,前面兩蹄并攏,跨出老遠,后面兩蹄彈起,騰身而去。耙立時飛起來,爺一個跟頭,栽進耙空。
犍子似乎渾然不覺,拖著耙,跨溝坎,過溪流,一路狂奔,回到屋里。門口有草,還是爺昨日割下的,犍子卷一把到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來。
可憐爺一個肉身,被兩排耙齒硬生生劃過,渾身撕出無數(shù)條口子,頓時昏死過去。隔田的人跑過來,抱起爺,抹掉頭上臉上的泥巴,看看,鼻子眼兒還囫圇著,才放了心。
爺躺在床上,不敢翻身。動一下,那口子便一起扯了心肺,要往外拽。卻一聲不吭,只將手摳進床幫子,牙齒咬得“咯嘣”響。個舅子的娃兒,撒啥野呢?累了就歇歇,你站著不動,老子還找不到打火?就是沒騸干凈,也不能無緣無故就騷起情來。你搞不清楚我曉得,小牝牛在梁子那邊,隔著一架山呢。再紅的屁股看不見,再脆的哞叫聽不到,魂兒咋就飛了?你撒撒野不打緊,可苦了老子,要吃飯要撒尿,你能幫一把手?可沒人經(jīng)佑你了,餓死你個舅子的娃兒。
人躺下,農時卻不能誤下。爺?shù)母绺缵s了犍子,要給它套上軛頭,犍子頭一擺,將軛頭抖落在地。哥哥火了,一把扯了韁繩,要把腦殼拽過來。“哧啦”,牛鼻子豁出一道口子,便有血隨著鼻涕淌下。腦殼仍然沒動,直挺挺地昂著。哥哥松了手,沒見過這犟的畜生,鼻子豁了也不低頭。再不能扯了,鼻梁骨一斷,沒了拉手,可就遍地撒野,管束不住,成了廢物。便丟了韁繩,任犍子游蕩,另外找牛耙地。
沒人拉著,犍子反而理順了,拖著韁繩,有一搭沒一搭地踱回來,到爺?shù)拇裁媲罢玖恕斣赃M耙空,是趴著的。好在這樣,脊背肉厚,耙齒拉過去,除了幾道口子,并沒傷著筋骨。床上的爺,仍然趴著,犍子掃一眼,皮翻卷開來,口子紅腥腥的,肉都腫著;腿上也有幾道,倒還齊整,跟耙齒一樣寬窄。爺啊,我不過鬧鬧,哪知道這兇險呢。便抬了腦殼,將嘴擩到傷口上,伸出舌頭一遍一遍舔著。記得那回掛破肚皮,爛得白泛泛的,好事的蒼蠅還趴上去吮吸,實在癢不過,用舌頭舔了幾回,就好了。爺曉得犍子回來了,沒敢動,突然覺得傷口有了涼意,像涂了麻藥,疼痛頓時少了許多。便笑罵一句:個舅子的娃兒,還曉得心疼人?
晚上,屋里多了個人,女的。犍子打量一下,渾圓的屁股跟自己差不多。沒見來過呀,從哪兒冒出來的?也就用不著親熱,遠遠站著,緊一口慢一口地嚼草,卻忍不住斜了眼,不時瞥瞥她的動靜。
女人殷勤著。燒了開水,舀進木盆,又著了鹽。不會給自己喝吧,用不著這樣過細。卻丟在那兒不管了,扭著肥碩的屁股,到灶前填一把柴,又到灶后攪了面。攤饃饃呢,爺喜歡這個東西,活絡重的時候,一口氣能吃七八個,那是他自己攤的,厚的厚,薄的薄,整的整,碎的碎,終歸是熟了。單身漢條子圖省事,爺從園子里扯根蔥,捋了泥土,就饃饃咽下。村人一般不這樣,奢侈的打一碗雞蛋湯,干稀搭配,吃得有滋有味;懶身的炒一碗蘿卜纓子,用饃饃一卷,也是一頓好生活。爺是例外,村人羨慕卻害怕蔥的辛辣。
饃饃攤好,女人先不將就爺吃。試試盆里水溫,涼熱正好,便尋了布角,小心擦拭爺?shù)膫凇_@時候的爺,反倒嬌嫩起來,“噓——噓——”一口口吸著涼氣。女人小聲斥道:“曉得你疼,過細著呢。忍著點兒。”嘴里仍然絮絮叨叨:是畜生都通人性,沒見過這樣的東西,經(jīng)佑它兩年多了,還找不到一點恩情,這厲害!要是錯上幾寸,掛了腦殼,你想哼一聲都來不及了。便勸爺:“賣了吧,得了錢換一頭,再出事了咋得了?”爺激動起來,立時側身,還沒翻過來,先“哎喲”一聲,無數(shù)疼痛蛇一樣聚到心尖子上。還是撐了胳膊,說:“終歸是畜生,能得過人?留著,看它厲害還是我厲害。”
侍候了爺,女人又來侍候犍子。看墻角的草蔫了,便攏起來,丟進糞堆,旋即挎起背簍,打了枸葉回來。枸葉有毛,是豬的主食,偶爾換換口味還行,當頓吃不強。女人明白犍子的心思,拎來鹽水,含到嘴里噴了,才示意犍子去吃。這當兒,女人又找來釘耙,把頭天晚上犍子碾碎的草扒了,掃出一塊清爽爽的臥處來。
是個做家的女人。犍子想,會做家又怎么樣,打哪兒來的回哪兒去,這屋里用不著你。等爺好起來,他自己會做會吃,我也會拼了力氣干活,日子怪安靜的,添上你干啥?便抵觸著,別了頭不吃草。
女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不知過了多少日子,爺終于爬起來,扶了墻角撒尿,拄著棍子做飯。臨睡前,仍拿了草把子給犍子撓癢。爺不是小心眼兒,說說田里麥子坡里豆子,張家嬸子李家嫂子,絕口不提栽進耙空的事兒。犍子愧著,勾了頭,夸張地嚼著草。便有了節(jié)奏,比山間的風、河里的水唱出的歌好聽多了,大戲開場前的鑼鼓點子也不過如此。犍子有了興致,要站起來,被爺按了,他自己昂了首,對著深沉沉的山野,“嗚哩哇啦”吼一嗓子。
5
也是雨天,伴著春雷,像小娃兒哭泣,一陣緊一陣松。爺和犍子都睡了,鼾聲扯起來,連田里麥苗都低了頭。
門突然被撞開,一個黑影滾進來。犍子乍然驚醒,迅即擺擺頭,借著微弱的天光,看到一張渾圓的屁股。屁股挨上床沿,兀自坐下。爺要起來,勾了身子去摸衣裳,女人伸手把爺按下,順勢趴下去,嚶嚶哭起來。“那個畜生,滾坡的挨千刀的吊頸抹河的,找不到在哪兒灌了二兩馬尿,就不是自己了……要喝著了山西老陳醋的酸湯,自己的家底兒自己找不到?嘁,酸湯?還著山西老陳醋?肚子都填不飽,到哪兒弄那東西?就給他舀了一碗涼水。那個畜生,翻手潑到我臉上,一嘴巴子把我扇出了門……嗚嗚……這樣的日子過夠了,再也不跟他了……”
爺拍著渾圓的屁股,像哄三歲的小娃兒:“個舅子的娃兒,好好的兩口子不過到哪兒去?醉了嘛,心里火燒火燎的,想喝點兒酸湯也應當。不該打人哦,一家子時間長了,再好的東西也不當回事。不像我,難得抱一回,一抱上就不想丟……”
犍子聽見,女人拿了拳頭打爺,越打越輕,直到拱進懷里。便懷念小牝牛深情的眸子、清脆的哞叫。那天犁地,正低了頭往前拱,突然傳來嬉鬧聲。山腰路上,小牝牛端莊著,碎步前行,一個牛娃兒攆前攆后,脖頸下拱拱,屁股上操操,又伸了腦殼,含住胯下的媽媽穗兒。下仔了,虎頭虎腦的,它爹肯定不賴。小牝牛住了腳,便看到地里的犍子,癡癡地望一眼,眸子里頓時盈滿水,像山澗的泉眼,清亮亮的;像河中的深潭,黑黝黝的。犍子不敢多看,怕掉進去起不來,只把力氣用在腳上。小牝牛沒得到回應,顧自長哞一聲,像秋風伴著細雨,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十天半月;像寒風卷上落葉,上下飛舞不知所止。也不管牛娃兒了,挺起身子,“篤——篤——篤——”徑直遠去。
片刻寧靜,床便動起來。起初像河邊的水車,渾圓的轱轆矜持著,水流沖上去,并不動身,一個斗子滿了,兩個斗子滿了,三五個斗子滿了,才慢吞吞地轉了,像邁著方步的母鴨,始終緩著節(jié)奏。接著,便是鐵匠的風箱,喘著粗氣,呼呼地吼,扯出熊熊火苗,把冰涼梆硬的鐵塊子燒得紅通通的。最后,是揚場的風車,軸子歡叫著,“吱呀吱呀”一聲接一聲,生怕慢了趕不上趟兒;葉片子瘋了一樣,三張連成一張,將風鼓出去,草葉、秕谷跟著飛了,只有沉甸甸的籽粒落下來。
水車撓心,風箱揪心,風車鉆心。犍子覺得,腹中那坨肉隨著呼吸到了嗓子眼,按都按不住。犍子騰身而起,勾了頭要往前沖,可恨那韁繩,死死地勒著,鼻子又像豁了一般,疼得抽風。只有昂了腦殼,破了嗓子,哞叫開來。聲音撞開門,掀了瓦,把幽暗的夜空撕得支離破碎。本是趴著的爺,也震翻了,仰躺在床上,愣怔一下,哈哈大笑:“個舅子的娃兒,大小變成人形兒,也沒哪個敢狠了心騸你。女人多呢,憑你這周周正正的模樣兒,一抓一大把。”
犍子越發(fā)添了怒氣,“噗——噗——”噴出長長的響鼻。臍下竟撒出尿來,后蹄子蛇咬了一般,亂彈一氣,草葉子飛起來,屋里溢滿騷味兒。人有人的樂趣,牛有牛的樂趣,吃屎都找不到香臭的狗也有自己的樂趣。你們不過多個心眼想一些鬼點子,多雙手做一些糊涂事,多張嘴說一些混賬話,有啥了不起?不是人作惡,牛會穿了鼻楗子,拴了韁繩老老實實犁田耙地?還嫌不服帖,硬要下狠手騸了,變成公不公母不母的東西。你倒是沒騸,卻少了男人的血性,一張渾圓的屁股就讓你猴急成這樣,害臊不害臊?想快活也罷,背了我的眼兒,隨便你咋搞,上天入地不與我相干。你這不是存心羞辱我嗎?一個犍子一個單身漢條子,平扯平地過,我也服了你。時不時的,你又弄出這般動靜,真叫惱火。哼!
爺不管,仍舊摟了渾圓的屁股,把床板壓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滋潤著的爺,汗毛孔竅都透出歡樂。晚上,吸溜下兩大碗面條子,竟攏了一圈人,在杏樹下面談古話兒。
一個講了無其道數(shù)的“牛郎織女”,在爺嘴里,仍然活靈活現(xiàn)。“牛郎不是老實嗎,牛機靈著。報夢給他個舅子的娃兒,明兒太陽落山的時候,有七個花枝招展的姑娘在后山的湖里洗澡,你莫貪著飽眼福,悄悄地把那件粉紅色的衣裳拿了,就有人送上門給你當媳婦……七仙女是啥人,風擺楊柳的弱女子,哪是二郎神那個兇神惡煞的對手?牛郎也不是,凡胎肉體,一招都莫想過。哪個來擋他,只有牛,一角挑過去,他不跟頭連天地滾回去向玉皇大帝告狀嗎?玉皇大帝權力大呀,管著天上人來,爺給你送飯來。啥飯,掛面,吸溜吸溜兩大碗。嗨啰一啰嗨……”
秋季沒種,地荒著,巖邊的柴草都竄到中“噼哩啪啦”聲響一片。爺想,大屁股女人不錯,體貼人,溫暖人,可她有家哩,沒有硬拆人家的道理。上河下河梳一遍,哪還有合適的?青童女是不想了,丈夫早走的,怎么看都是一張喪夫相,晦氣。唉,人這一輩子啊,說簡單也簡單,眼睛一睜一閉就過去了;說艱難也艱難,睜開眼睛都是撓心的事。
扶著犁,爺不想這事,想犍子。這個舅子的娃兒,甜歡你的時候,比人還通情理,該吃好吃,該做好做,不時還拿鼻子到身上擩擩嗅嗅。惹毛了,要么垂下腦殼不理人,要么火燒了屁股一樣烈倔。啥事惹它反毛呢,不像是小牝牛,綁到樹上死揍一頓,也服帖著。有點像男女那事,聞出點兒味道就反了常,忽冷忽熱的。也不對呀,一個畜生,哪曉得人的七情六欲?
轉過幾圈,有了尿意,丟了犁,站到巖邊上撒尿,一根水柱射出來,直落進山下的小河。爺快意地笑笑,這下你個舅子的娃兒可吃不到尿水草了,欠得流涎水吧。扭了頭要看那個可憐樣兒,立時驚得呆了。
犍子拖著犁,攢了頭,斜挑著牛角,一步一頓向爺走來。眼珠子鼓著,紅堂堂的,比那吃人的老虎還多了幾分兇惡。
犍子瞪著,爺呆著,時間凝固在呎尺之間。瞪眼之下,火氣似乎發(fā)泄出來,犍子舒口氣,看到前面有蔸青草,便伸過嘴去啃。爺以為犍子要抵過來,霎時慌了神,一個趔趄,仰倒過去。
爺沒了,只有呼呼的風吹上來,還攜著沙粒,迷了眼。犍子轉轉眼珠,往下瞄去,房子像一口口木柜,人都成了雞。沒這樣瞄過,怎么都變小了呢?淚水便涌出來,順著爺撒過尿的地方往下淌。
犍子拖著犁下山,后蹄子撞出幾道口子。河里看看,有折斷的樹枝,凌亂著,沒有爺。心更沉了,慌里慌張回到屋里,爺在床上橫著,一圈人七手八腳地忙。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不爭氣的眼淚又涌出來,只好低了頭,狠狠地哞一聲。
爺命大,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又活了過來。沒揍犍子,連彈一指頭都沒有。日子像攤饃饃,白天黑夜翻個個兒,就過去了。
不過幾年,犍子明顯衰老下去。溜光水滑的皮毛禿得大窟窿小眼睛的,腿腳也松了,上個小坡,就跪倒幾回。冬里,爺牽了它到墻角曬太陽,仍拿了草把子給它撓癢:“個舅子的娃兒,咋經(jīng)不起折騰呢。說老就老了,看來是走到我頭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