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松
十八大召開之后,隨著領導人的換屆,中國將進入—個新的政經周期。過去10年中國經濟實力不斷增強,已躍居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也面臨諸多問題與挑戰:社會公平的缺失、腐敗蔓延、貧富差距懸殊、社會群體事件增多等。
未來10年,在社會領域、在追求社會公平的目標上,我們能做哪些改變?以往的10年又能給我們什么借鑒?就以上問題,記者專訪了中歐國際工商學院名譽院長、中國社會科學院原副院長劉吉。要反對差距中的剝削行為
記者:你曾專門寫文章論述過公平的問題,“自古以來,公平是人類始終不渝的追求,但從未實現過。”社會公平是一個需要我們不斷努力去追求的目標,那么站在現在回望過去10年,你認為中國在推動社會公平方面的成就有哪些?
劉吉:關于公平的問題,這些年來,不要說這10年,至少這5年,呼吁公平幾乎成為社會的一個主流輿論。但從內涵上來講,公平其實是一個道德概念,是一個軟指標,講公正可臺能更恰當一些。社會主義的基本理念是社會公正,公正是可以通過也必須通過法律來保證的。
最主要、最基礎的公正就是分配公正。我認為現在確實還有分配不公的事情,但是首先必須要肯定的是,從十一屆三中全會改革以來,中國現在實現的是中國分配最公平的時期,我覺得這點是必須要肯定的偉大成就!
另外一個做得好的就是義務教育在農村的大力發展,這也是一個成就。教育公正是保證社會公正的一個很重要的措施。
記者:一方面在分配上還有很多不公的問題,另一方面現在又是中國分配最公平的時期,該怎么理解?
劉吉:首先和我們原來實行的平均主義分配相比現在是公正的,平均主義是最大的不公正,對那些勤奮努力的人、掌握先進生產力的人不公正。
其次既然克服了平均主義的分配,差距當然是拉大了,但我們不是資本主義兩極分化。所謂兩極分化,是指貧者越貧、富者越富,是不公正。過去這20年,雖然差距拉大了,但即使最貧困的弱勢群體,他們的生活也得到很大的改善。我們現在的差距是共同提高速度上的差距。
再一個看我們的貧困人口,1978年剛剛實行改革開放的時候,世界銀行按國際標準調查,我們有6.4億人口是絕對貧困的。到2003年世界銀行再調查的時候,我們的絕對貧困人口降到2.24億,而當時我們的人口已經漲到13億。這就是真正的歷史。2003年聯合國在中國召開扶貧大會介紹中國經驗,但是2003年以后怎么一下子突然有人就開始說我們分配不公,這不是顛倒是非嗎?
記者:怎么看公眾對收入差距日益拉大的不滿?
劉吉:勞動者之間分配,本應該是有差距的,沒有差距的那就是平均主義了。但是我們現在的差距中間,確實有相當大部分是由剝削產生的,因此我們不應該去反對分配有差距,而要反對這個差距中間的剝削行為。
剝削就是不勞而獲,無償地占有他人勞動的剩余價值,這是最大的不公平。這正是社會主義必然代替資本主義的基本道理。但是什么叫剝削要搞清楚,不能籠統地講私人資本就是剝削,只有不勞而獲,無償地占有他人的剩余價值,這才叫剝削。
像有些私人資本血汗工廠,是存在剝削的,對這種剝削要通過法律來解決。依法保護勞動者的權益;有些國有企業年年虧損也是剝削,公眾把自己的剩余價值用納稅的形式或者其他形式交給國家,集中起來辦企業,希望你賺錢、增加國家的力量,改善生活、福利。結果你年年虧損,財政年年補貼你,勞動者的剩余價值被無止境地揮霍掉,這不是赤裸裸的剝削嗎?
血汗工廠的剝削,我們還可以通過法律去找老板算賬,國家剝削就不了了之了,如果還不改革那豈不是很荒唐嗎?
特權的壟斷也是剝削。他為什么取得那么高的利潤呢?他就是把別人的勞動價值用權力轉移到他那兒去了,所以壟斷是一種剝削。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剝削方法。如果我們的領導者認識不到壟斷得到的利潤是剝削,他就永遠下不了決心來消滅壟斷。
再次是權貴資本主義。一些干部的子弟、家屬,利用親人的權力去賺錢,形式上合法,實際上也是剝削。因為他不是勞動所得,而是通過權力獲得他人勞動的剩余價值。說中國全是權貴資本主義是不對的,但是中國確實存在權貴資本主義的現象,這也是剝削行為。
第五種剝削是社會福利。社會主義強調的是勞動者的社會保障,但是不能搞人人共享的社會福利和福利社會,因為福利社會實際上是讓那些本身不勞動的,或者是勞動貢獻小的也共享社會財富,創造的價值是一,結果得到了二、三的社會福利,就是無償占有他人勞動價值,這些人本質上也是剝削者。
我把現在的剝削分成這幾種形式,當然這些剝削行為要一下子消滅也有困難。但是作為領導者,我們的政府必須清楚,要消滅剝削,逐步地消滅剝削,這是我們社會主義的歷史性任務,而不應該再增加新的剝削行為。
公正最終要用法律來保證
記者:除了分配的公平之外,公平問題已經涉及到教育、文化等多種領域。最近官方也在提一種觀點,就是建立社會公平保障體系。在你看來,如何滿足人民群眾在更多領域追求公平的訴求?所謂的社會公平保障體系,會有哪些支撐?
劉吉:社會公正,最終還是要用法律來保證。比如說權利公正,怎么落實,還是要立個法出來。法制的市場經濟就是機會公平,公正地自由競爭。
今天我們出現所謂的道德淪喪,根本原因就是我們法制不健全,我們應該建立起社會主義法制體系,美國目前為止每年要立五六百個法,我們現在就立了那么幾個大法,就算建立社會主義法制了嗎?所以領導人要下決心立法,人民代表要意識到自己的責任就是立法,如果一個人民代表當了5年沒有提出一個立法提案,我看就證明這個人大代表是不夠格的。
記者:有法可依是一方面,但在執行中如何保證公正,有律師在辦案中就遇到“法律要服從內部規定,內部規定要服從領導指示”的情況。
劉吉:這就是權大于法,上面高級領導一批示,下面就來貫徹,以權代法,把整個法制搞亂了。領導人應自覺維護社會主義法制權威,不要輕易亂批示,要批也要寫清楚“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解決。另外—個是情大于法,這在中國與權大于法一樣嚴重!現在的網絡輿論經常是一看到當官的事,就喊打喊殺,一看到是老百姓的事就同情。—事當前不問誰犯法,就大喊一氣。有喊對的,也有喊錯的。
記者:談到機會公平,還有一個現象比較突出,就是社會階層固化,比如說“富二代”“官二代”世襲的現象比較多。該如何應對這種趨勢?
劉吉:第一,準確來說,固化現象是存在的;第二,如果和歷史來比較的話,過去才真是固化,出身不好幾代不能翻身,哪有機會均等。
現在當然有“富二代”“官二代”,我看“富二代”是固化不了的,中國古話說富不過三代,你怎么能固化?他兒子花天酒地,他死了之后就完了。“官二代”問題也類似。我們老祖宗不是留下格言“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嗎?現在女兒也要自強!嫁得好是靠不住的,還是要干得好才行!
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還是市場經濟的辦法,用法制辦法來解決,保證大家機會均等,自由競爭。比如說解決“官二代”問題,就要進一步立法,大家要公正考試、公正對待,不能走后門。
至于說知識分子家庭對孩子教育更重視一點,教育方法更得當一點,要解決這個問題是一個歷史過程。西方說培養一個貴族也要三代。我們要盡快把農民轉到城市來,趕快把他變成工人,讓他進城變成知識分子,三代下來差距自然就解決了。
記者:在你看來,未來10年推動社會公平,當務之急,而目具備條件做的是什么?
劉吉:我覺得當今最需要做的就是經濟公平,真正按照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原則配置資源,消滅剝削,至少權貴資本主義可以用法律解決吧,你只要規定一條,凡是干部的子女,不能在他權力范圍之下從事私人經商工作,否則父母辭職,不辭職就免職。這個為什么不可以做到呢?
第二,社會主義公正分配除了上述剝削外,在勞動者之間分配的原則就是“各盡所能、各取所值”,這是馬克思主義早已指明的,要做到這一條,發展是硬道理,還是讓大家發展,建立一個完備的市場經濟、法制體系,市場經濟越完備,大家的機會就越均等,才能各自找到自己發展的機會和平臺,按照自己勞動貢獻取得自己報酬,這才是公正分配。
很多社會問題現在看起來很嚴重,但是歸根結底,發展是硬道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以改革為動力,推動社會的發展,目前的很多社會矛盾,都會自然解決的。
第三,要趕緊進行農業體制改革,不要每年再喊讓農民富起來這種空談的口號,而是農業生產方式從現在一家一戶幾畝地的小農經濟改革為社會化大生產農業。分工協作,規模生產,這是歐美經濟發達國家早已實踐證明的道路,剩余勞動力有序進城,成為工業化急需的自由勞動力,農業人口降低到5%以下,農民發展的機會公平問題、城鄉公平問題都會解決。農業體制改革將成為新的經濟增長點,GDP也會迎來一個新的高潮。
記者:改革的阻力在哪里?
劉吉:改革的阻力,我認為過去主要是計劃經濟的阻力,計劃經濟阻力當然現在也還存在,不可忽視。如果沒有既得利益者計劃經濟還能存在嗎?計劃經濟的既得利益者當然擁護計劃經濟。
還有一個是我們的小農意識的生產方式,而且越來越顯現其巨大而深刻的阻力,應該從農業社會的小農經濟、小生產意識中解放出來,不僅是農民,包括我們的干部,包括我們的知識分子,腦子里面都裝著小農經濟的小生產意識,不從這里解放出來,老實說,中國不僅搞社會主義搞不成,就是搞資本主義也搞不成。
政府天然是改革阻力
記者:目前各方都認為需要改革,但對改革的路徑有分歧。有人認為需要通過加強國家控制、加強集權,來縮小各個階層之間的差距;也有觀點認為,解決社會不公問題,關鍵在于建立各種不同經濟成分和社會力量公平競爭機制以及權力制衡機制。對此你怎么看?這種分歧對凝聚改革共識的影響是什么?作為執政黨怎么去面對這種分歧、爭論?
劉吉:這場改革誰要改?共產黨要改,因為共產黨要對人民根本利益負責,對中華民族復興的歷史負責,不改革,執政地位也要受影響的。誰不想改革?政府是不想改,政府天然是阻力,因為所有計劃經濟的改革都牽扯到政府的利益。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動了政府擁有的權力,所以政府不想改革。只因為黨領導一切,共產黨做了決議,政府里面的黨員當然也只好執行。有的自覺主動,有的被動貫徹,有的消極對抗,甚至千方百計反對等。
這不是政府的黨員好壞,任何人到了政府他都會“屁股指揮腦袋”,他那個位置就是一個計劃經濟的位置,所以這就牽扯到另外一項很重要的改革,現在不是叫小政府嗎?那都是沒講到要害。要害是什么?要害是政府的行政管理體制仍然是秦始皇當年所創立的中央集權郡縣制,層層都管著,什么都管著,父母官什么都管。這種制度,當然也管經濟,這樣一種政治體制與小農經濟相適應,與計劃經濟相吻合,它已經跟社會化大生產,與市場經濟這個經濟基礎發生了日益尖銳的矛盾。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艱難地改了多年,成績巨大,但是一有機會政府又把它改回去了。例如,利用經濟危機以深化改革名義,又把它改回去了。本來有很多國營企業年年虧損,應該被民營企業兼并了,最后政府給了4萬億元以后,它反而有錢了,它反而還兼并民營企業了,這不就是改回去了嗎?
所以,政府要怎么改革呢?我覺得就是行政管理體制要改革,要從中央集權的郡縣制改成政府分工協同制。什么叫政府分工協同制呢?中央政府統管政治,包括外交、軍事、社會安全,保證國家領土統一、完整,民族和諧、社會和諧,這都是政府的事,中央統管。宏觀經濟大工程,影響國家穩定和長治久安,當然也要管。但是你不要管微觀經濟,不要管企業,人大先立法,按照法律框架來。
那么地方政府干什么?地方政府就是辦教育,抓種子研究,搞基礎設施建設,修橋補路,創造一個良好的經濟環境,讓企業來投資。基層政府干什么?第一,它是跟老百姓直接接觸的,面對面的。同時,中國地方大,發展不平衡,中央一個法律要想讓所有地方一樣執行,這是不行的,這是做不到的,也不可能實現真正公平。所以基層政府主要做什么呢?主要應該是因地制宜實行勞動社會保障,搞社區建設,搞精神文明,保證人民生活的質量。并不是越富有生活質量就越好,感到最幸福的是成都人,不是北京、上海人,就是基層政府做得好。三級政府分工協作、協同,這種行政管理制度是跟社會化大生產相適應的。
記者:那等于現在政府的體制成了改革的最大阻力?
劉吉:對,政府始終是阻力,30年改革實踐已經證明了這點。只是有的時候阻力大一點,有的時候阻力小一點。黨管干部,必須隨時不斷地更新政府干部,直到新的政府體制建立起來。
記者:那它和我們通常談的既得利益群體是改革的最大阻力這樣一個觀點有什么樣的聯系?
劉吉:這是一個很大的錯誤,所有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開放中的經濟利益考量都熱切希望深化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改革,使之更完善起來。怎么會成為阻力呢?政府是計劃經濟的既得利益者,不是改革的既得利益者,貪官污吏,權貴資本主義也不是改革的既得利益者,是破壞改革的既得利益者。所以說,深化改革的阻力來自改革的既得利益者是錯誤的。改革的既得利益者都希望改革繼續深入,沿著市場經濟的方向,是市場經濟給他們帶來了利益,所以他們還希望按照這個方向去改革。
因此,說改革的既得利益者阻礙改革,這是反對改革的人胡說八道。改革的巨大阻力還是原有的小生產的農業社會的既得利益者,還是計劃經濟的既得利益者。當然還有在破壞改革中獲得利益的貪官污吏和權貴資本主義得到的利益了,他們當然不希望改革,希望維持現狀。但這不是改革帶來的,這是你沒有改革到底造成的。
記者:也有觀點認為,市場的調節需要一個很漫長的過程,政府的強力調節可能會在更短的時間內縮小差距,甚至是“共富”。你怎么看?
劉吉:我們要很好地吸取歷史教訓,急于求成,欲速則不達,想一天等于20年.馬上共產主義在眼前,哪有這事啊?這都是幻想,這就是列寧講的“左派幼稚病”,最后只會帶來更大危害。
因此我認為社會主義一定要實現共同富裕,但這是一個相當長的歷史道路。小平同志給我們設計的是共產黨成立100年的時候,能夠基本上完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框架,市場經濟體制等各種改革也完成了。然后到205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00周年的時候,我們能夠達到當時中等收入發達國家的水平,也就是說達到澳大利亞這樣國家的水平,只有到那個時候,我們才可以說我們搞了真正的社會主義,我們才可以說社會主義的優越性,才能基本上實現了共同富裕。
怎么現在就要共同富裕呢?你不能說現在窮的人怎么窮,富的人怎么富,然后“一平二調”就把他拉富。我們首先要解決那些剝削行為,貪污腐敗、壟斷、權貴資本主義。不能站在同情窮人的道德制高點上,制造輿論,轉移反腐敗、消除剝削的視線。凡是講現在就要共富的人,可以查一查,多數是為了掩蓋它后面腐敗、剝削的尾巴。
作為領導人,做決策,要做到三個明白:首先就是要明白人類發展的共同規律。不了解世界發展的歷史和規律,你要把中國引向何處?領導人要花工夫多學習這些東西,請專家來給你講這些東西,自己多看一些書,多訪賢向能。
第二,要明白中國的國情。外國再好,照搬是搬不過來的,當年搬蘇聯這一套失敗了,現在照搬資本主義那一套能行嗎?目前我們最大的國情就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把人類發展的共同規律和中國國情結合起來,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
第三,你要明白權力是人民給的,水可載舟、亦可覆舟。中國人民選擇了共產黨,共產黨要對人民負責,把振興中華責任擔當起來。否則,人民也會重新選擇的。蘇聯、東歐共產黨亡黨亡國教訓要時刻牢記在心。
摘自《經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