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張立強看爸翻騰他的布袋子,就不高興地嚷嚷,別翻了,一毛錢也沒有。
爸通地扔下袋子,抬眼看張立強時,就看見了兒子額頭上一塊紫黑,不安地問,咋又挨打了?
張立強摸著臉說,還不是那姓趙的,話沒說兩句,就說我罵他了,就舉起了他的拐棍。
爸哼了一聲,憤憤地,你不也有拐棍嗎?你也敲他啊。憑啥老受他欺負?就一個釘鞋換鎖頭的,擱以前…… 半截話讓爸咽了回去,張立強抬眼看爸時,爸吃著煙,在他的腿上瞟了一眼,惱火又無奈的樣子,飛快地,就把臉扭了過去,只留下一團團悵然的煙霧在張立強的眼前繚繞。
張立強知道,自從去年車禍把左腿鋸了后,爸的眼里時常繞著惱火和無奈,他的心里何嘗不惱火呢?活得好好的,兩腿好端端的,一輛車轟隆過去后,一條腿咔嚓成了爛泥,整個人整個生活也都被拽到了爛泥里。可是,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后,張立強想開了,怎么活不是個活呢?沒了一條腿,不是還有一條嗎?不是還有手嗎?張立強在街上擺了個釘鞋攤子。
羊凹嶺街上有兩家釘鞋攤,一個是老趙的,一個是老趙媳婦的。張立強挨著老趙擺上了他的東西,第一天,還沒坐穩當,老趙就用拐棍打倒了張立強的釘鞋機子。張立強哎哎地叫著,還沒扶起機子,老趙又用拐棍把張立強攤上的釘子皮子撥拉到了路上。張立強臉憋得通紅,嚷,干啥啊你!?老趙黑著眉眼,用拐棍指著張立強的鼻子,說,誰讓你在這兒擺攤了?
張立強一跌一跌地撿著散了一地的釘子皮子,從兜里掏摸出一張張單子,衛生費,攤位費,都有,說,你瞅瞅你瞅瞅,我有手續哩。呸!老趙吐了張立強一口,拐棍嘭的一下就敲打到了張立強的手臂上,啥手續?你不是要跟著六子去城里嗎?還弄啥手續?
張立強要往老趙跟前沖時,旁邊的人給攔住了,勸張立強,老趙也不容易,你一來不就搶了人家生意了嗎?張立強氣呼呼地說,這是羊凹嶺的街,又不是他家的。
話是這么說的,張立強的釘鞋攤子連著擺了三天,都讓老趙給攪亂了,今天,張立強多說了兩句,老趙又舉起了拐棍,張立強躲閃不及,拐棍就敲在了額上。
爸摔了煙頭,腳尖狠狠地踩上去,在煙頭上碾來碾去,說,我看還是別擺了,一天掙不下錢還要挨打,你還是跟你六子叔干吧。
張立強張口要說話時,六子來了。
六子說,聽說老趙又打你了?不等張立強說話,六子又說,一個釘鞋攤子一天能掙幾個?風吹日曬的,挨打受怕的,圖個啥呢?跟著我,一天啥也不用干,還吃好的喝好的。
張立強知道六子叔說的意思,六子叔在城里做的事在羊凹嶺已經不是秘密了,前幾天還聽說有人提著點心找六子叔,叫把他的兒子帶城里去。帶城里去干啥?乞討。六子叔手下的“員工”有大人也有孩子,有殘疾人,也有正常人偽裝殘疾的。這些,張立強都知道。
張立強不愿意。張立強說他還有一條腿還有兩只手還有一張臉面哩。
張立強爸聽六子說得誠懇,把個頭點得忙亂,說張立強是借著福氣不享,非要擺個釘鞋攤,掙不下錢,還挨打。
張立強不理他爸,叫六子叔再問問別人去。
六子說,你這可是一本萬利,坐收漁利啊。
張立強不讓六子說了,說他就是想靠自己掙點實在錢。
六子走了。張立強爸黑著眉眼把煙吃得云遮霧罩的。
張立強盯著釘鞋機子,又想起了老趙。媽的,這個老趙。老趙和媳婦在一次車禍中,兩個人的兩條腿都斷了,他們的半截腿下綁著一塊木板,板子下按著轱轆,咕嚕滾來了咕嚕滾去了,當當當地給人釘鞋軋包,撿饃花花一樣五毛一塊地掙。可是,老趙手上閑了,就要高聲大嗓門唱一段蒲劇唱一段眉戶劇。唱完,一旁的人一鼓掌叫好,他就高興得又拉開了嗓門。
張立強問他爸,六子叔說的那么好的事,老趙和他媳婦為啥不跟著去城里?
他爸白他一眼,沒有說話。張立強突然覺得老趙其實挺厲害的。
第二天,張立強又拉著釘鞋箱子來到街上,老趙和媳婦已經擺好了攤子。
老趙問張立強,還敢來?
張立強說,咋不敢來?你又不吃人。
老趙問,聽說六子找你了,咋不跟六子去?
張立強說,你咋不去?
老趙嘎嘎笑,好啊,沒看出你還有點骨氣,把攤子擺開!說完就唱了起來:盼星星,盼月亮,只盼著深山出太陽,只盼著能在人前把話兒講……
張立強擺開攤子,心里又罵了句:媽的,這個老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