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你為何緘默了

亞瑟·克里斯托弗·本森

多年前，我有一位無所不談的好友，我們一起談論書籍、人物趣事、地域風情、事件影響與思想深度等各方面的話題。大學畢業后，由于受到某些影響，他改變了許多。要是談到某件事，他會說自己不喜歡八卦；若是提及某人的名字，他會說此人是他的朋友，所以不想評論；若是提出某個想法，他會說這個想法在他眼中是神圣的，不容他對此進行任何評論。他這樣說的時候并沒有讓人覺得語氣唐突，而是相當的謙和。因此，我們的交流完全失去了以往的坦誠。但對我來說，談話的樂趣卻正在于此。可能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會慢慢逝去的吧。然而，我們對彼此的尊敬沒有任何改變，我仍然毫無保留地信任他。若是需要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向他提供幫助，盡全力地給予滿足。而且我想，如果遇到相同的情形，他也會這樣做的。但是，彼此談話、討論與發言的自由隨和再也不見蹤影，因為害怕觸碰到他的情感與敏感的神經。

我說這些，并不是為了說明自己仍保持著一顆開明的心。我甚至愿意相信，在此事上他是正確的，而我則是錯誤的。我并不質疑任何人有緘默的權利，所以，真正的問題不在于我們該在哪個層面上將事物神圣化，而是在于我們在何種程度上有權利要求別人對此保持沉默，讓別人同樣覺得這是神圣的。問題的關鍵在于，人們是否在這個過程中有所得失或牢牢地抱住自己的一個觀點，始終無法去認同別人，或因任何反對的聲音而倍感痛苦。

當然，這純粹是如何對事物進行界定的問題。誰也不敢說自己所抱有的信念、感想或是觀點都是神圣的，不允許他人對此有所質疑或是進行討論。我所疑惑的是，將自身所持的觀點看得那么神圣，然后要求其他人都不準對此反駁或質疑，這種做法是否明智呢？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只是我們主觀上的一己之見罷了。一些人可能對某些觀點抱著深沉且不可動搖的信念，真心希望別人能分享他們心中的這些信念。但是，畢竟這些信念只是個人從人生閱歷演繹出來的想法而已，他人可能會因為不同的人生經歷而有不一樣的人生觀。在我看來，倘若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是絕對正確的，那么進步就無從談起了。在討論某個觀點的時候，我樂于給任何反對的聲音以一種支持，這樣就可以聽到一些合理的反對意見。這種反對的意見可能讓我信服，改變我之前的觀點，但我絕不贊同交流中的任何支配與操縱。我想，無論是何種話題，在人生早年就將自身所有的觀點打包封存起來，不愿再做任何改變與增添，這算不上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真正的堅持，并非去固守一個觀點，而是在看到道理擺在眼前時，隨時準備去做出改變。

過去，那位朋友跟我說了很多極為真實且富有意義的話。我能明白他的觀點，也知道他那樣說是有道理的。但是，倘若人們不愿意做出妥協，就很難真正獲得全面的視野。我曾與一位朋友發生過爭論，當時彼此的立場都很堅定。我對他說：“我并不贊同你的觀點。要是你能深入解釋的話，也許，我會另有一番看法。”“不，”他說，“我無法去加以解釋。在我看來，這些觀點都是無可置疑的。我甚至都不想向那些沒有與我分享這一信念的人訴說。在這個話題上發表自己的想法，我覺得是一種褻瀆。”

他似乎深信，人與人之間是無法進行經驗交流的。然而我們必須要承認一點，人生尚有許多深沉宏大的神秘莫測有待挖掘。每個人的閱歷都是有限的。要想獲得真正的內涵，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以自己的標準來衡量世間萬物，而要看到別人到底如何做出他們衡量的標準。讓我獲益匪淺的人，基本都是那些心智清明，愿意傾聽別人的觀點，坦誠地說出心中所想的人。急躁、鄙視甚至嘲諷都是阻礙彼此進行友好談話的障礙。對交流真正有所幫助的，是雙方真摯的憐憫之心，認可對方有不同意自己觀點的權利。

肯定有人會說：“喔，要是某人對一個信念的感受十分強烈，那么他就應該語氣強硬地表達出來，這是贏得道德制高點的做法。”我對此不敢茍同。人生與進步的真諦在于，我們可能在某個時刻獲得屬于自身的真正的觀點，而非全盤地接受別人的觀點。

所以，我認為，要是某人發現自己對反對的聲音越來越不耐煩，想將持不同意見者斥之為愚蠢或不敬，那么，這不是一種堅守原則的行為，相反，這可能是他失去與人友愛和憐憫之心的前兆。教條主義帶來的危害是巨大的，它會讓彼此慢慢疏遠，退守到個人的思想堡壘之中。這樣做給人帶來極大的災難，眼前所得的一時利益并不能與失去的東西相提并論。

但是，有人又會說，憐憫之心難道不會弱化果敢與決心嗎？答案是：絕對不會！無論何時，表現出騎士般的風度才是個人力量最為優雅的體現。對自身力量毫無感覺的時候，就是其力量最為強大的時刻。一旦我們意識到可以讓別人順從自己的意愿，讓他們閉口緘默，讓他人服服帖帖，那么此時，我們正深陷可怕的誘惑之中。這個誘惑的微妙之處，在于讓我們以為自己有著純潔、高尚的動機。我們要采取果斷堅決的行動去抵制這種誘惑。有時，若不得不要求別人去順從自己，最好也要認識到，我們真正需要的是別人發自內心的服從，而不是嘴上的唯唯諾諾。

這種“自我禁閉”的思想將給彼此間真摯的關系帶來莫大的傷害！即便對“熟人”而言，這種思想帶來的傷害也是無法估量的。我認為，彼此間越是親密的時候，就越該敞開心扉、坦誠相待。遇到一位可以讓自己拋開姿態與做作的朋友，不理會成人社會的禮節，無話不談、把酒言歡，言及心中所想、談及心中所憂，這是怎樣的一種快慰呵！讓人毫無拘束、放開心胸的人具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能將他人最好的一面激發出來。誰也不愿意生活在一個虛偽的世界里。謹慎與羞怯只是遠古時代的殘存。那時的人們出于原始的恐懼感，不敢說出內心真實的想法。對年輕人來說，某種程度的緘默是必須的。因為年輕人舉止還不夠成熟，有時要比老年人更容易“口不留情”。當人的年齡越來越大的時候，最好試著慢慢地褪去偽裝的羞怯與自私的謹慎，卸下對別人的提防，這樣會活得更加開心舒暢。

某個晚上，我與一位名人坐在一起。他禮貌且友善，但卻給人不夠真誠的印象。也許是我提及到個人信仰或觀念問題過于魯莽唐突，他不談及個人的喜好，也不說一些坦率的話，所以我感覺自己就像坐在一尊精美的雕像旁，而且雕像是由堅實的大理石做成的。之后，我又遇到另一位名人，我與他就如何平衡社交與獨處進行了有趣的交談。期間，我們言談甚歡。他說了很多極富魅力、讓我耳目一新的話語，這些都讓我銘記在心。他并沒有讓我感覺自己人微言輕，或是他與我交談是為了給我留下榮耀的印象。他只是讓我覺得很和藹，能夠用極富魅力的語言坦誠地分享自己的信念與經歷。我覺得他與我是同道中人，彼此都走在朝圣的旅途之上。他也深知，這是一段極為有趣、奇妙、充滿歡樂與神秘的旅程，希望以驚奇的閱歷、無盡的希望以及強烈的欲望來掩埋路途的冗長乏味。遇人則滿懷歡欣，坦率、不留猜忌，也不急于張揚自己的個性，這才是獲得真正影響力的秘密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