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紅

8年間,他輾轉多地一次次在光天化日的鬧市,公然舉起殺戮之槍。
10條無辜的生命葬送在他的槍口,更多的生命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痛。
一槍爆頭,沒有憐憫,毫無顧忌。在他眼里,只有錢,已經沒有了人——這是多么深不見底的人性幽暗!
究竟是什么?讓一個沉默寡言的底層青年變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嗜血屠夫”?
在第一次舉起槍之前,究竟有沒有人注意到他發生嬗變的跡象,直至一步步滑向靈魂的深淵?
當他終于暴斃街頭,當他沒有靈魂的生命最終被槍奪走的時候,故事卻沒有落幕,井噴的質疑伴隨著圍觀的娛樂,留給我們一個怎樣的時代命題?
事件回放
2004年—2012年,周克華在江蘇、湖南、重慶等地多次作案,8年間,涉案9起,殺死10人,殺傷多人,搶劫巨額現金,制造了震驚全國的“蘇湘渝系列持槍搶劫殺人案”,被列為公安部A級通緝犯。
2012年8月14日凌晨6 時50分,犯下累累罪行的周克華在重慶沙坪壩區童家橋被公安民警成功擊斃。
周克華被擊斃后,公眾對周克華死訊的質疑一直未見平息,反而從最初的“被擊斃還是自殺”,升級到“死的到底是不是周克華本人”?隨后,關于案件偵破的各種質疑也不絕于耳。其家人與女友也都相繼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更離奇的是,周克華被擊斃的地方也成為“風景名勝”,有專門的講解員,而周躺在地上的姿勢,也成為許多人競相模仿的目標。
周克華涉案目錄
重慶:2004年4月22日
槍殺取款的出納和會計兩名女職員,搶走現金7萬元
重慶:2005年5月16日
槍殺取款夫婦,搶走現金17萬元
重慶:2009年3月19日
槍殺一名哨兵,搶走自動步槍一支
長沙:2009年10月14日
槍殺一名進城農民,農民身上20元錢未被搶
長沙:2009年12月4日
槍殺一名取款男子,搶走現金4.5萬元
長沙:2010年10月25日
槍殺一名公司經理,搶走手提電腦一臺
長沙:2011年6月28日
槍擊一名車主,致其頭部、腰部負傷
南京:2012年1月6日
槍擊一名公司取款人,搶走19.99萬元
重慶:2012年8月10日
槍殺一名公司女出納、一名鐵警,搶走現金25萬元
被槍改變的人生
“悍匪”周克華跌宕起伏的人生,緣于槍,也終結于槍。
1970年2月6日,周克華出生于一個最容易被人記住的日子——大年初一。在那個寒冷的日子里,周克華的降生也曾帶給父母一些溫暖。父親周正喜本是鎮上的“城里人”,上世紀60年代被下放到村里改造,從此定居。周正喜與已帶著兩個孩子的陳世珍結婚,婚后一年,生了個眉心有痣的孩子,取名周克華——村里人習慣叫他“華仔”。
“華仔”小學成績不好,但喜歡看書,尤愛武俠和偵探小說。根據周家鄰居的說法,他從小內向,“從來不偷東西,也不和我們一塊兒賭錢。”在童年玩伴陳啟紅眼里,周克華小時候“蠻有本事”。他印象最深的是,周克華喜歡游泳,游得很好,在一起玩的小孩子中,這個優點很突出。
然而,這個出生于農村的孩子,步入青春期后,生活中處處充滿了失落感。在初中畢業后輟學,他想去當兵,卻因體檢不合格兩次遭拒。1986年初,16歲的他因調戲婦女,被重慶江北縣公安局龍溪鎮派出所治安拘留14天。
21歲那年,周克華得到了人生的第一把槍—— 一支老式雙管獵槍。1991年,周克華潛入了當地居民蔣云波的家中,偷走了120元現金、100斤糧票,還有這把獵槍。
從此,周克華的命運與“槍”糾纏不清。
1993年3月,周克華去了湖北武漢,沒有忘記隨身攜帶那支偷來的獵槍。據《武漢晚報》報道,周克華在江岸攜槍時,遇到巡邏民警盤查,周克華不服,朝地上開了一槍,隨后逃跑。隨即,被警方抓獲。周克華因暴力妨礙公務,在漢南勞教所被勞教兩年。
1995年2月,周克華提前一個月被釋放,理由是“勞教期間表現較好”。
出獄后,周克華回到家鄉,第二年,經人介紹與徐蓉(化名)結婚。
1998年,做了父親的周克華,像很多農村男性一樣,外出打工,希望用自己的勞動賺錢養家糊口。當年秋天,他在重慶東站集裝箱公司做過搬運工和叉車司機。
2002年,周克華與妻子合伙經營了一輛中巴車,他當司機,妻子賣票。
但一場車禍徹底斷送了這個普通家庭的希望。下半年時,遇到了一場車禍,徐蓉還有幾個乘客都受了傷,因為賠不起乘客的醫療費,周克華只能跑到外面躲債。從此以后,周克華很少回家,后來他主動向徐蓉提出離婚。
事業敗落,家庭破裂,而就在此時他又得到了第二把槍。據長沙警方披露,2004年之前,周克華在緬甸參加過雇傭軍。當他再次回到重慶時,隨身已經有了一把從云南邊境購買的54式手槍。
周克華變得越來越神秘。2004年4月22日正午,烈日當頭,周克華第一次開槍搶劫殺人,自此,他一次次將槍口對準普通人。2004年至2012年間,他兇殘地槍殺了10人,直至2012年8月14日凌晨6時50分,他被警方擊斃。
這世間的很多巧合,都在提醒著人們“因果報應”的存在——這個作案時慣于一槍爆頭的殺人狂魔,最終致命的一槍,也是在頭部。
槍為何而響?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周克華生前并沒有向公眾坦白他持槍搶劫的目的。也就是說,他的死,給我們留下一個也許永遠沒法解開的迷團:他真正的作案動機是什么?一個人犯罪肯定是有其犯罪動機,而且會隨著罪犯的心理變化而變化,整個犯罪過程便形成一個相對應的心理軌跡,那么周克華的心理軌跡是什么呢?
從犯罪心理學角度分析,周克華的犯罪歷程存在著諸多疑點。是什么讓一個沉默寡言的少年,最終成為靜靜蟄伏在暗處伺機扣動扳機的殺人狂魔?壓抑的童年,曾經因販賣槍支被判刑的經歷,以及不為人知的緬甸之行,到底在周克華的人生中留下了什么?在點滴細節的理性分析中,或許能讓我們更進一步了解周克華為何一次次地舉起嗜血的槍?
性格影響人生
縱觀周克華的成長史,其內向型的性格為他日后報復社會,漠視生命,埋下了一顆危險的種子。
客觀分析,周克華在成長過程中,確實承受了一些來自外界的壓力。年幼時父母頻繁的爭吵,以及一家人在農村獨立特行的孤僻,使周克華的童年比其他同齡人更加壓抑和孤獨。
16歲的周克華因調戲婦女被拘留時,這段經歷有個重要的時代背景,恰逢1986年建國后第二次嚴打。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刑法教研室刑法教授沈亮針對這段經歷,提出了自己的大膽猜想。沈亮認為,從嚴打期間被治安拘留14天的處罰來看,周克華當時所謂的“調戲婦女行為”應該是情節極輕的。第二次嚴打期間,流氓罪涉及范圍很廣,基本上就是一個“口袋罪”。當時因為打架斗毆被判處死刑的案例不勝枚舉,僅就調戲婦女而言,因此獲罪入獄的也大有人在。在今天的刑法中,調戲婦女情節一定要有一定的嚴重性,能夠構成猥褻,才能被追究法律責任,而在當時,僅僅是一句玩笑的話,就可能招來牢獄之災。
綜合分析,嚴打期間的14天拘留,已經是輕得不能再輕的處罰,據此沈亮認為,周克華當時可能僅僅是對某位女性說了幾句帶點挑逗性質的話而已,而這幾句話為其帶來的后果,在今天看來,顯然有些過于嚴厲,加之其父周正喜,也是因生活作風問題被從城里下放到農村,后與離異帶著兩個孩子的周母成婚。因此,此事件對少年周克華的心理影響不容忽視,成為犯罪心理的誘因。
據心理學家分析,在社會中受到自認為不公平的處罰,和年幼時家庭成長環境的不利刺激,是導致變態型人格障礙的兩大主要因素。而周克華在成長時期的經歷,也恰恰滿足了以上兩點。加上其本來就沉默寡言的性格,這些因素很可能在他的內心無限積聚,直到爆發。至于爆發的方式,則分為內罰型和外罰型兩種,內罰型指通過自虐等手段對自己進行處罰來獲得發泄,外罰型則將發泄的對象指向其他人甚至是整個社會。顯然,周克華屬于后者。
暴力英雄情結催生血腥
少年時期的周克華似乎生活在與世人截然不同的古代:重義氣,愛看武俠小說,還曾一個人在自家院子里偷偷練功“打沙袋”。
據熟悉周克華的人事后回憶,認為其有“戀槍癖”,對軍事方面的內容感興趣,喜歡看《輕兵器》之類的雜志,甚至在身負命案之后,還曾扛著槍在妻子面前炫耀,并問妻子自己扛槍的樣子威不威風。
警方在周克華曾經去過的網吧調查周克華的上網記錄,發現《沉默的羔羊》和《漢尼拔》兩部有關高智商變態殺人的影片,被周克華反復觀看達10遍。
在周克華被擊斃后,身上為數不多的遺物中,包括兩張電影票:《聽風者》和《太空一號》,一部諜戰題材,一部逃獄題材。
以上種種細節,將一個沉默寡言、靜靜蟄伏在暗處的殺人者的心理世界,勾勒出絲絲縷縷的線索。然而,從武俠崇拜,到嗜血狂魔,這期間到底經歷了怎樣的心理發酵過程?
據周母說,周克華18歲時,曾有過想報名參軍的想法,但體檢沒有通過。2002年春節與妻子離婚未遂后,周克華選擇了離家出走。據后來警方的調查結果分析,周克華所謂的在緬甸當過雇傭兵的經歷,正是在2002年出走之后所為。
刑法專家沈亮認為,憑周克華非法越境的身份,不太可能真正成為緬甸政府的正式雇傭兵。基于緬甸金三角地區多有毒販武裝力量考慮,周克華所謂的“雇傭兵”經歷,很可能是在緬甸地區參與了部分民間非法武裝力量的爭斗,也因此接受了一些槍械知識和殺人技巧的培訓。
結合周克華少年時期,對包含暴力因素的事物流露出的強烈興趣,長久的學習積淀,以及其后來當兵愿望沒有得以實現的情況分析,當時已經出現心理問題的周克華,很可能在緬甸的經歷中,得到了宣泄暴力欲望的滿足。而周克華在國內犯下的第一樁命案,時間是在2004年。這時的他,可能已經在緬甸歷經了多次的腥風血雨,從一個內心充滿暴力情結的扭曲男人,變成了一個兇殘的殺人狂魔。
生命教育的缺失形成“分裂人格”
在周克華身上有著異于常人的分裂人格。周母說自己的兒子孝順,每次回家都會給父母帶些東西,對于前妻和兒子,周克華也會登門探望,并將自己搶得的錢款分出一部分作為母子倆的生活開銷。甚至在面對自己的女友,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洗頭妹”時,周克華也顯得很是“仗義”。
由此看來,為人子為人父的周克華似乎也有著作為一個人最基本的親情觀念。但當他把槍對準一個個無辜的受害者時,卻極為冷血,將一條條鮮活的生命,視作螻蟻般殘忍踐踏,甚至將殺人過程視為游戲,邀請女友現場觀看。
是什么,讓周克華在對待其他人的生命時,呈現出與對親人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有人提出,這大概源于周克華在緬甸期間的經歷,使他將殺人搶劫視作一種完全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職業化行為。刑法專家沈亮認為,導致周克華人格分裂的關鍵,歸根結底還是由于生命教育的缺失。
在周克華成長的道路中,家庭因素導致的自卑,使他或多或少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輕視,父母孤僻和長年不和,可能導致對年少的周克華缺少精神層面的教育。成年后,在一些生活細節上,諸如從事“上河沙”這樣繁重的體力勞動,及在火車站當搬運工時,周克華也很可能感受到了別人的輕視,體會到了生活在社會底層人格被踐踏的滋味。這一切,都為他后來對他人的生命毫無憐憫之情打下了心理基礎,形成自卑與自負的分裂型人格。
生命教育應該是孩子自出生之日起,接受教育的第一課,教導孩子尊重所有有生命的個體,不僅是人。我們的教育缺少培養孩子對生命的敬畏,在面對他人的死亡時,很多人表現出麻木與冷血。不僅是周克華,近年來網絡上頻繁出現的虐貓、虐狗事件,其實都在為我國生命教育的缺失敲響警鐘。
槍響后,我們應該反思什么?
周克華出現在公眾視野,是因為槍響,他的消失,也是在槍響后應聲倒地。他的出現,直至最后的消失,就像江河中投入的巨石,在社會上引起層層難以消散的波瀾。
人們恐懼,人們質疑,人們娛樂……
一束白光經過三棱鏡,折射出各種單色光。一則悍匪斃命的消息公之于眾,也為社會公權與公眾之間立起了一面三棱鏡,公民權利意識的覺醒和懷疑一切的執拗立刻找到了聚焦的爆發點,甚至娛樂至死的精神也找到了表演的舞臺。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因為言論的自由;這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因為言論的速度。然而,后周克華時代,伴隨著井噴的質疑與謾罵,摻雜著無知的崇拜與娛樂,是不是一個變質到生命無法承受之輕的時代?
毫無疑問,一個必須正視的問題是,政府的公信力面臨著巨大挑戰。政府修復信任,需要公權力更加公開透明,也需要抱定誠信、互信的集體信念,共同努力,塑造一個光明磊落的中國。
然而,僅僅停留在修復信任而作出一系列“釋難破疑”的努力——公開尸檢照、披露破案細節……是遠遠不夠的。
如果不去探究其瘋狂殺人、報復社會病態心理形成的原因,不去檢討社會干預機制的缺位,難免會留有巨大隱患。
當我們在反思中國社會該構建足夠強大的公共安全體系時,我們也該警醒,公民心靈的健康和安全其實更加重要。
當整個社會過度消化著與案件無關的新聞,娛樂與嬉笑怒罵此起彼伏,我們就該反思,什么才是我們應該做的?
美國《僑報》評論:“暴力與血腥永遠是一個文明社會的痛點,絕對是不能容忍的。周克華的槍口所向都是平民百姓,任何一個理性的社會及公民都不希望再出現下一個周克華。因而,對瘋狂殺人者給予同情、乃至崇拜,只會宣揚仇恨,助長社會戾氣。”
不妨回頭看看,我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
當“爆頭哥”的稱謂在網上擴散開來,當周克華被擊斃的血腥高清照未加處理就公之于眾,當媒體把凡是可以與周克華發生關聯的人和物都拎到公眾面前,當擊斃地成為“風景名勝”時,整個社會過度消費著與案件無關的“八卦”新聞,本該嚴肅本應理智的事就開始變味。
在“哥”、“姐”流行的年代,“爆頭哥”的說法出現得自然而然,這種錯位的敘述倫理又馬上讓人不舒服。“他是誰的哥?”不少網友指責部分媒體也如此引用,實在不專業。還有美劇愛好者指出,美劇《犯罪心理》和《犯罪現場調查》等都提到,第一時刻阻止連環殺手在公共界取得某種綽號是非常必要的。原因在于,第一,綽號會給殺手帶來成就感,再次犯案;第二,會有人因崇拜而模仿作案;第三,如案件未能及時告破,給警方帶來更大輿論壓力和挫敗感;第四,它會在卷宗中長久地釋放危險的魅惑。
至于周克華那張刺激眼球的“死相”照片,有說服力,但是不是踐踏了死者最后一點點尊嚴——哪怕是十惡不赦的人,也有人權。網友舉例,美國政府寧愿飽受外界對本·拉登是否真死的質疑,也不愿公布其尸體照片。
周克華被擊斃的地方成為“風景名勝”,人們甚至不惜五體投地模仿其慘死狀,令人難免想起魯迅先生筆下那些“伸長了脖子的看客”。其實,這場娛樂化的狂歡,從側面透露出社會中的戾氣、狂躁與壓抑,有的人不滿社會,有的人叫囂暴力,有的人缺乏人類的同情心、同理心……這些集體化的情緒比一個周克華更讓人不安,這些集體化的情緒有可能催生更多的“周克華”。
讓那些無聊的娛樂狂歡就此停止吧!每一個兇案背后都是無辜生命慘遭殺害,這種種陰翳對被害人的家屬,對那些善良生活的人們而言,都是我們希望盡快忘卻的夢魘。無論如何,這不是一件值得人們去圍觀戲虐的事。周克華為何會走上犯罪的道路,如何讓社會悲劇不再重演,這其實才是我們最應該深思的地方。
認真想想,我們應該做什么,才能防止下一個“周克華”出現?
對底層人群的關注,倡導對生命的尊重,才是從根本上防止下一個“周克華”出現的首要任務。我們應該清醒地意識到,周克華案作為特定社會的個案,有其特定的社會背景。在社會轉型時期,不法侵害和不公平的因素增多,而整個社會無論是來自政府的制度建設、公共管理、公共服務,還是來自民間組織的各種服務都是不健全的、有待完善。完善我們的社會制度和各種公共服務體系,加強公民生命教育和心靈健康建設,使我們的社會變得更加公平合理,使社會在法律與正義中,筑牢民主、以及關愛的價值體系,這是我們長久的目標。
《挪威晚郵報》政治編輯哈拉爾德面對震驚世界的挪威奧斯陸爆炸槍擊案的制造者布雷維克,曾說過:“我們滿懷希望地對這個‘瘋子的態度,是給予更多的民主、寬容和愛,這些價值觀正是布雷維克想要破壞的。我們要確保這個‘瘋子不能改變我們的價值觀。”
真理無國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