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希
出版業者。現居北京。
引言
張藝謀坐在我的對面,我們中間的桌上放著兩摞照片:一部分是他在陜西省咸陽市國棉八廠織襪車間當工人時的攝影習作,一部分是他在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上學時做的作業。背后是他這些年的電影海報,有《秋菊打官司》《十面埋伏》和《英雄》,最新的《金陵十三釵》倒還沒看到。相比之下,做工人時的攝影習作制作得更為精良,照片貼在大16開白卡紙上,有些照片下面有他非常工整的筆跡,交代攝影背景、時間、技術數據。大學攝影作業除了少部分還能享受精心制作的待遇之外,其他都散裝在標有“上海牌3號光面相紙”的盒子里,它少說也有30年的歷史了。
和視頻資料上看到的1988年在柏林電影節領取金熊獎的張藝謀不一樣,那時候他穿一身灰西裝,打鮮紅領帶,像去相親的鄉村青年,現在他著一身黑便裝,不張揚,細看講究。
“這本書不是傳記”,他強調,“所謂傳記總是樹碑立傳,都有個潛在的傾訴對象,要么要給世界留下一個定妝照,要么在心中耿耿于懷很多陳年舊事,這兩種需求我都沒有。幾十年的事,好多大家都知道,你現在寫一個老幫菜的成才之路,也沒人愛看……人們也許會愿意看一個人累積的那點心得和教訓,不過以影像為媒介說話的人,這些也未必是強項。”
我有點理解了,當年和他一起合作奧運開幕式的伙伴說他不斷說話,與其說是說給別人,不如說是給自己。不斷質疑,不斷翻案,羅列出各種不可行,而且一會兒一個主意,工作室的人都說,他上廁所之前說的事兒,上一趟廁所回來,全推翻了。
“解釋也許是人受委屈后本能的反應,委屈誰都有,不過委屈和幸運一樣,都不可復制。我現在看很多明星在微博上字斟句酌地解釋,都替他們費勁。這些東西就對自己有意義,還未必是正面的,大眾其實并不關心。”我知道他不可能開微博,大概是潛水看來的。
張藝謀很猶豫,我很清楚。他不想做傳,我也不想。他還沒到做藝術總結和人生總結的時候,再說,這事兒他未必愿意做,我也未必能做。和他做其他項目一樣,他在為這本書找魂兒,或者用他的話說,他在為這本書找范兒,你用個什么口氣說,說什么東西。
從2002年《英雄》放映以來,除了奧運會開幕式之后享受了一點厚愛,他從來都是媒體的素材,動輒罵聲一片。被罵自然是不痛快的,不管這本書寫成什么樣,我們設想了可能的三種罵法:一、出新電影了,這回沒得賣了,把幾十年前的攝影作品都掏出來了;二、自戀,連那么老的照片都值得拿出來說;三、喲,那會兒照得還不錯,看看你現在,越過越抽抽。
這個設想過程是愉快的,張藝謀有消遣自己的趣味。他說的很多話落在紙上并不如親耳聽到那么有效果,他幾乎是坐不住的,說兩句就站起來比劃,神情生動,動作幅度很大,一段陳述之后,突如其來的停頓和一句話闡釋極具喜劇效果,引來一番爆笑,他自己也樂不可支。我不時想起陳丹青說他:平時滑稽好玩,干起活來臉上惡狠狠的。他說起電影拍攝的某個場景,立刻就能進入片場狀態,惡狠狠的表情回到臉上,那是一種跟事兒較勁的表情,讓人望而生畏。
“這些照片還是有點意思的,至少能看到一個人、一個時代不一樣的細節。我上大學是個偶然,除此之外,當年的所思所想、激情渴望,都和同代人一樣。但這些照片是個例外。”他說,“現在看起來可能不出彩,不過它是有難度和需要準備的……我們老喜歡看輝煌綻放,它背后一定有漫長和不為人知的準備,準備過程中你未必知道哪個方向會有亮光。”繼而他開始懷疑這樣做的價值:“準備是有價值的,也有苦中作樂的美感,你以為在消遣時光,其實你在為未來鋪路。這么說會不會讓人覺得太正?太有點想擺點兒資格諄諄教導的意思……要不就老實說吧,出版社想出本兒書,我想給自己留下一點印記,我們就湊在一起共同為繁榮祖國出版文化事業做點兒事兒。”他的表情一本不正經,全體笑倒。
我的角色,一個觀察者,一個記錄者,一個轉述者。不論是當初的業余攝影愛好者,還是后來的北影78班攝影系大學生,以及后來的電影導演,張藝謀一直在通過影像和世界交流,每張照片都會引發他的一系列回憶,一小撮感慨。他不愛寫字兒,尤其不愛寫自己。我來寫。實話實說,把形容詞副詞收起來。
那么,開始了。
一
“每個人都是影像記憶。從你記事那天起,發生的很多事,比如你跟別人大吵一架,時間長了,說的話都忘了,但吵架的場景、兇狠的眼神你能記憶至今。”張藝謀說。
1988年他在臺灣的大伯回到西安和父親見面,那時候他正在籌拍《代號美洲豹》。他今天的回憶也完全是畫面式的。夏天,夜里,熱,屋子很小,電扇聲音很大,嗚嗚吹。大伯和父親長得很像,只是父親更瘦些。燈光幽暗,兩個老人光著膀子用地道陜西話聊,說到瓦窯堡戰役,說到當年那些戰事,那些黃埔老同學的下落,聲音低沉,空氣黏濁。這就像他電影里的一個鏡頭。
他有點以己推人,其實并不見得所有人都如此。很多人連自己十年未見的親人都未必記得住模樣,但能記住幾十年前說的話,有一些特別的氣息,能讓他想起來,嗯,十年前我在什么地方曾經聞到過一樣的味道。
“我買了相機以后拍的第一張照片已經找不到了,我給你畫一個吧。”張藝謀拿起筆,在一張白紙上畫起來,他先畫好框線,在里面畫細節。
1974年,陜西省咸陽市國棉八廠前紡車間輔助工張藝謀買了一臺相機,海鷗4型雙鏡頭反光相機。他賣血買相機的故事已經人盡皆知,這對塑造一個帶點兒悲情色彩的上進青年大有好處,不過事實也沒有那么浪漫。
張藝謀的表哥寧瓏是他的啟蒙老師,表哥愛照相。陜西一家軍工廠出很便宜的華山相機,135的,只有8塊錢,在當時也不能算奢侈品。張藝謀跟著表哥放過照片,一放放一夜,覺得挺有意思。閑的時候借表哥的相機出去玩過幾次,之后就上了癮,打算自己買個相機。
1971年,張藝謀從插隊知青成了國棉八廠工人,一開始的工資是36塊,后來漲到40塊零2毛。對于輕紡系統的二級工來說,這個工資已經到頭了。每個月的生活費有十五六塊錢,加上五塊十塊的互助金,再有點其他花銷,每個月能攢下10塊錢左右。那個年代工廠組織獻血是很正常的,健康青工,人人有份,獻完血每人有20塊的補助,這些補助放到買相機的錢里。攢了三年多,加上點母親的贊助,1974年,張藝謀花了186塊6買了相機。又添了幾塊錢買了中黃濾色鏡。
“我端著相機在渭河邊兒轉悠,心里想著攝影前輩薛子江的話,用眼睛發現美,嗬,心里感覺那個不一樣,我不正在向大師看齊么?搞創作嘛。”
早晨的渭河邊兒,剛下過雨,有個老鄉拉著頭牛在犁地。土是深色的,一道一道被翻開,質感非常好。側逆光,角度比較低,犁開的地看起來是一條條弧線,地平線放得高,人和牛都很小。
畫完后張藝謀吐出一口氣:“看起來有點后來《黃土地》的意思吧。”他畫框線不用尺,橫平豎直,這大概也是這行的基本功。
第一張照片有了比較清晰的構圖感,放出來以后自己把自己嚇一跳:喲,拍得還不錯。張藝謀做了個小鏡框,掛在宿舍床頭,工友們來串門,誰見誰夸。“你想想,1974年,看到的圖都還是那些革命的東西,這張照片就顯得特別不一樣。”
從插隊農村到工廠,已經是個巨大的飛躍。原本以他的家庭成分,父親是歷史反革命加現行反革命,失蹤的二伯被定為潛伏特務,大伯在臺灣是國民黨軍人,進工廠本來是件不容易的事。那個年代,唯一的出路就是文體。好在張藝謀籃球打得不錯,遠距離投籃很準,加上擅長寫美術字、刷大標語、畫主席像,就是這點兒文體特長,讓他邁過了出身問題的坎兒,被招到工廠。
“我好像從來都這樣,想做個什么事,先不聲張,悄悄做準備。”張藝謀說。剛進工廠打算學攝影,他開始偷偷攢錢,跟表哥借書,跟同學借,還有一些是同學從圖書館偷出來的,一段時間以后還得還回去。
借來的書不能久留,只有抄。“我相信一句話,眼過千遍不如手過一遍。我只上到初中二年級,要學攝影了,我感覺需要做些理論學習。”老攝影家薛子江的《風景攝影構圖》,那是無可置疑的經典。書上說,要搞攝影,最好是自己洗自己放,所以張藝謀也看了很多暗室操作的書,老實說,看不大懂。不管,能借來的都整本兒抄一遍。“我抄了幾十萬字。那會兒的書不像現在,動不動大厚本兒,很多都是小冊子。” 字跡極工整,一個年輕人的敬畏盡在其中。“抄了三年,我似乎懂了一些。”
張藝謀愛畫畫,雖然沒受過什么正規的美術訓練,但是大字報、大專欄、黑板報,蠟筆寫的美術字都會弄。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學這些特別快,是因為恐懼。張藝謀上小學時還是個好學生,大隊長中隊長的當著。上初中以后發現天好像翻過來了。原來調皮搗蛋的學生成了造反派,自己出身不好,紅衛兵也當不上,成天生活于恐懼中。“我人緣兒好,倒沒怎么被打。”張藝謀說。
他開始有意識地練字,學寫各種字體,別人寫的大字報,他來抄,毛主席像畫得像極了,他的拿手絕活是拿放大尺畫巨幅主席像,拿拖把蘸著顏料寫超大標語:打倒某某某。顏料有時流下來,血淋淋,悍然可懼。有了這些本事,就會被不同的紅衛兵組織征用,一個感覺是充實,一個感覺是被承認,邊緣人物,終于像顆螺絲釘了。
插隊時他自己帶了工具、顏料和油漆,在下鄉的陜西乾縣楊漢鄉北倪村,也沒人要求,當然更沒經得別人的同意,花了幾天,把村里所有的門全畫上主席像。“現在想來,那時候確實有政治激情,尤其要通過這種方式顯示自己的忠誠,加上自己的出身不好,黑五類,我就要把主席像畫得比別人更大,更鮮艷,紅彤彤。”全村煥然一新,大家都出來看,張藝謀縮在后面,聽老鄉們的贊嘆和評論,心里有點小得意。也許從那時候起,就能看出他現在為什么這么拍電影:形式上追求張揚、震撼從那會兒就有了端倪。
“我一開始就有這個意識,讓自己迅速工具化。”張藝謀說。工具化這個詞他反復說了幾遍。工具化,你就會對別人有用,人有了用,有些東西就不會找到你身上,你就會有空隙生存。“工具不是個壞詞兒,有用也是我們這一代人深入骨髓的價值感”。張藝謀突然聲音一沉,臉上浮現一絲笑意,“恐怕我今天也有這個嫌疑。”
二
抄了三年書后,張藝謀拿起相機開始拍照,之前寫標語、畫畫的各種美術基礎的自我訓練,沒有浪費,對攝影構圖意識有不少影響。跟著表哥寧瓏學攝影的人不少,表哥跟張藝謀說,他一起手拍照的構圖、光線、線條看起來就比較成熟,也比別人學得快。
下了夜班的張藝謀第一次端相機的感覺不錯。在第一張照片之后,對著耕地的老農又來了好幾張,拍了點河岸風景,拍了一棵樹,拍到六七張,手哆嗦了。“那時候一卷上海21°膠卷1塊8,出12張照片,不算藥水相紙的錢,一張照片就一毛多。我就一窮工人,哪兒敢放開拍。”張藝謀說。
剩下那點兒照片等了四五天以后拍完了,沖出來,也只有拍的第一張有個樣子,他放了個七八寸大掛宿舍里。工友問他:“哎喲,這不錯呀,你拍的?”張藝謀說,“那時候自我感覺不錯,好像有點才華橫溢的意思。”
直到今天,老百姓玩相機也是個奢侈的事。北京話說:窮玩車,富玩表,傻逼玩相機。攝影是個往里砸錢的愛好,深不見底。拍《滿城盡帶黃金甲》那會兒,周潤發就玩膠片的黑白攝影,大干版的,這屬于發燒友級別,更燒錢。70年代拍照是件大事,借個相機,換上衣裳,拖家帶口奔公園拍一天,“跟今天去歐洲旅行一趟差不多”。
一個剛開始學攝影的窮人,基本上只有兩條路徑:一個是盡量提高技術,增加好照片數量;一個是想辦法開源,多找點兒相紙藥水之類的材料。
薛子江的書給了張藝謀很大影響,“要最大限度利用120底片”,也就是說構圖要精準,最好你取景框的邊緣線就是你畫框線,就是你最后成像的邊界。“那,人家攝影前輩的話就是圣旨。”大冷天兒,一青工抱著相機在渭河邊兒、華山頂上踅摸,哆哆嗦嗦,轉過來轉過去,等光線,等云霧,等構圖,腦子里不停地想,怎么才是最大限度利用底片,一點東西不能浪費,套準了,啪,來一下,就一下,不能多拍。雖然說人在投入一個事的狀態是美的,但是回頭想想上世紀70年代,旁邊路過的瞅著這么一位轉圈溜達的,會覺得這是一神經病。
拍風景照,尤其是需要接片子的大角度照片,是考究構圖精準的硬活兒。那會兒買不起三腳架,全憑目測。有不少人在底片上摳出一塊兒來做二次構圖,但是如果摳圖再放大,精密度不夠,容易有麻點兒。《晨曲》這張習作就是兩張拼成的,可以看到第一張照片的構圖非常準確,只是上下裁了一點,第二張照片左邊裁了一些,拼在一起,融合度很高,丟掉的東西不多。還有不少花卉照片,今天看起來多少有點呆板,有點土,看底片,其實是全底片放大,沒丟一點兒東西。“這幾張照片能看出來,構圖精準,并不依賴二次構圖。”張藝謀說。
電影攝影沒有剪裁這回事,不可能在膠片上修修補補,要最大限度看到構圖的精準,“電影是運動的,有起幅,有落幅,有停頓,鏡頭跟著演員,演員說兩句話,要走動,運動中的鏡頭也要精準。現場我經常要求攝影師,怎么左邊搖一點,多一點就不對”。
當時的訓練完全是因為窮,因為拍了很多卷,最后未必能得到一張,就特別聽書上的話,照著練。“我摳,是被逼的。咱也不是畫報社的,多少膠卷隨便用。”后來會發現,這種出于窘迫而自我訓練出來的構圖能力,人會一直受用。
“《黃土地》這樣一部第五代的開山之作,我只用了27000尺膠片。這是什么概念?今天拍一段戲,銀幕上呈現也就3分鐘,可以用掉30000尺膠片,而《黃土地》片長90分鐘。那時候膠片給得就少,膠片比是1:3或者1:3.5。就這么少,我還省,可能是摳慣了,也有構圖能力做的基礎。現在無所謂了,數字化了,一段戲,周冬雨和竇驍的,拍100遍。”當時顆粒歸倉,現在廣種薄收。
材料上開源的辦法就是克扣公糧。張藝謀拍照片在廠里漸漸出了名,經常會被工會借去參加活動。張藝謀寫報告要多少膠卷,多少相紙,多少藥水,最后剩下點兒,克扣下來自己藏著。他指著桌上標著“上海牌3號光面相紙”的盒子:“這沒準兒就是當年揩油留下的,我沒錢買一盒子相紙。”
1974年開始拍照,真正還算過得去的照片并不多。練了兩年,現在看到的大部分照片都是1976年以后的,加上之前3年抄書讀書的準備,張藝謀積累了5年才拍出了“這個德性的照片”。“我經歷失敗太多了,拍照沒有收益,盡管那么小心,好幾卷膠卷,能得一兩張很不錯了,其余都是廢品——但都是心血,沒有分別。所以我大概很早就有了這個創作心態,失敗是常事,完美不可得。老失敗,也就不怕失敗了”——薄臉皮干事容易趴下,厚是練出來的,知道不易,知道努力,干砸了,只能說“看下一個,下一個也許好點兒。”
當年那些貼在白卡紙上的照片,有一部分在正片下面放了底片,裁切線畫得很清楚。我以為這是當時攝影者的習慣,張藝謀搖頭,嚴肅得很有喜劇效果:“不是,我這主要還是為了自我欣賞。”
張藝謀凡是提及“得意”的近義詞,基本上時間都在30年以前,且前面一般會加上限定性修飾,越近,他的用詞越少。
“當然,這些裁切線給內行人看,這能看出拍攝者的基本功。”當年在小西天北京電影學院報名處,張藝謀把這幾張照片恭敬遞進小窗口,一打開:“我發現老師的眼神馬上不一樣了。”老師問:“這是你拍的呀?”馬上有幾個老師圍過來,對著照片指指點點,來回翻。1978年,一個年輕的考生打開他這樣的作業,老師們還是震驚的。“我記得很清楚,一個老師說,比我們老師都拍得好。”這會兒,得意這詞兒嘴里沒有,基本在臉上。
三
和張藝謀同期進廠的有800名青工,但他武能刷標語,文能刻鋼板,靈巧的黑板報也不在話下,加上還有照相的技術,逐漸和其他三位也同樣有文體特長的男工脫穎而出,并稱為國棉八廠四大才子。這四個人在四五千人的廠里知名度很高。那時候的張藝謀,應該是城鎮青年的優秀代表,紡織女工的夢中情人吧。
其他三大才子各有所長。滑爾剛,美男子,魁梧高大,歌唱得好,擅長羽毛球。吉安慶和張藝謀有點像,除了不會照相,能畫畫,能寫字兒。吉安慶從個別角度看起來像阿爾巴尼亞人——那會兒國人也沒見過幾個活的外國人,見得最多的白人就是阿爾巴尼亞電影里的男主角。吉安慶畫的是正經油畫、水粉,偏藝術氣質,張藝謀擅長畫人民鐵拳打倒四人幫,畫大專欄,偏工具氣質。要在今天看,吉安慶的人氣應該高于張藝謀,不過那時候,工具的價值也許更大一些。劉夢榛也擅長籃球,父親是西北醫學院皮膚科的教授,有這點淵源,劉夢榛也能看點兒病,在醫務所工作。這三大才子后來都成了張藝謀考電影學院時做人像攝影作品的模特,美男子滑爾剛犧牲色相扮演了被俘的英雄,吉安慶貢獻了一只胳膊充當壞人的代表,還捐出了那時候特別流行的海魂衫做道具——純潔的工業童話時代,工作和生活交際圈基本一致,工友之間的情誼,親如兄弟,不分彼此。
張藝謀在較早的一次提起自己的過去曾經說過,自己是“國棉八廠四大才子之首”,后來再次提到這段,停下揮舞的胳膊,改變了主意:“你可別說我是四大才子之首,要不人家三大才子該不高興了。”
上世紀70年代的工廠,氣氛和今天迥然不同,沒有利潤要求,沒有競爭,一切按計劃生產。工廠把人的吃喝拉撒睡全管遍了,還張羅各種文體活動,是政治要求,也能愉悅身心,保媒拉纖。張藝謀是車間的宣傳員,這讓他有更多的機會溜出生產第一線。只要在車間里瞟見廠宣傳科的人,張藝謀就暗喜。運氣好,碰到咸陽市工廠組織的籃球賽,能訓練三個月,發鞋、發衣服、發補貼。遇見系統內辦大型展覽的,那就是張藝謀的嘉年華。
大型展覽的好處在于,張藝謀可以借此和系統內的美術專業人士廝混。有個叫楊庚緒的美院高材生,是辦展覽的主力。張藝謀心中有首歌,歌詞大意是:跟著老楊辦展覽,那是傍大款。輕紡系統有大量的美術人才,他們集中在織布、紡紗、印染工藝室做圖案設計,多是美院和工藝美院的大學生、美院附中畢業的高中生和中專生。“1966年以前的美院和附中畢業生水平非常高,”張藝謀說,“我也是跟著他們才長了見識。七四年、七五年之后,我才真正開始接觸油畫、國畫、水粉,以前只見到紅衛兵大專欄,跟著美術專業人士偷偷看些名畫,受了點兒熏染。”就算是業余的里頭也藏龍臥虎,廠里有一個叫吳德功的,他摹過列維坦名畫《深淵旁》,畫得非常好,極有才華,張藝謀看了很震動。
氛圍是重要的,張藝謀學畫畫是從努力爭當工具開始的,跟著別人看了真正的美術作品,知道自己那兩把刷子差太遠。幾年下來,在這些人的提點下,張藝謀的美學知識有了點基礎。“一個工人,什么都是業余的,沒有一個氛圍的熏陶,你不能建立一個價值評價體系,這個畫好不好,好在哪兒,你根本不懂。”
這段經歷對張藝謀影響很深:“直到今天,我這半瓶子,其實都不算半瓶子,就一瓶底兒粗淺的美學知識,仍舊發揮著功用。我自己的體會是,拍電影的時候,你其實也不需要對美學了解那么透,你知道了粗淺的基礎性的東西,就可以舉一反三。比如對于國畫、水粉、水彩、油畫、素描,對點線面這些美學常識,我就那么幾年粗淺的了解,在你的判斷體系和價值取向都有的前提下,在你對呈現的介質有深入理解的前提下,你就有了支點,在深度和廣度上,能取得點石成金的效果。當然,如果你要拍一個畫家的電影,還是不夠的,需要做更深入的功課。坦白說,后來上北京電影學院,從專業上來講,大學學的東西沒有我在工廠跟那些人學的東西多。大學里課程真正關于攝影構圖、攝影用光、中外美術分析基礎課也就是點到為止,反倒是在工廠這些完全不知道未來用得上的學習,如饑似渴的學習,勤奮的反復磨練,更為扎實。”
張藝謀有些模仿國畫意境的攝影,就來自那個時期的影響。《中華神奕春來時》拍攝于1978年4月,上電影學院之前。取名生硬,帶點兒不太通透的文采。上面的毛筆字是照片洗好以后寫的,章是拿小狼毫用水粉畫的。“這名兒夠假模假式的,裝文青。”張藝謀現在看也別扭。
字兒張藝謀也練過,“那時候自己借一些字帖來練。還弄過素描,整過水粉,試過油畫,行草篆隸,啥都練過,啥都沒練成。我現在還記得大篆‘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怎么寫”。他拿張紙劃拉起來,寫到“毛”字,“忘了。”他說。丟開筆。“我現在懸肘寫字沒問題,架子在,造型好,就是字兒差。有時候去些地方,冷不丁人家案子鋪開,要讓你留個‘墨寶,我就哆嗦了。我這字兒,寫可以寫,上不了臺面兒。”
跟著美術人才混,張藝謀也有讓人高看的地方。一是他愛學的那份誠懇,一是他攝影的專長——至少他們不會。有一次張藝謀去工藝室,桌上擺了一盆文竹。他覺得有意思,跟人打個招呼帶回去了。在家弄了個一百瓦燈泡做逆光,后面拿白紙一墊,拍了剪影,錯位放大,再有一個陰影出來,這就是《青竹》。照片放出來,寫上毛筆字,畫好章,還文竹的時候一起給人看。雖然之前不少人都看過張藝謀的照片,也很贊賞,這次不同,一盆不起眼的文竹,在他的搗鼓下成了一幅具有中國畫意蘊的攝影作品,變魔術一樣。“好多人因為這個原因高看我,雖然我是業余的,他們更專業,他們可能會覺得,這小子還行。”田鈞是印染廠工藝室的,進廠前,他是西安美院附中的學生。他對這幅《青竹》大加贊賞。如果沒有他給張藝謀的建議,張藝謀連電影學院都沒聽說過,更談不上進入這所改變他一生命運的大學。張藝謀說:“我這命里盡有貴人相助,就我自己,弄不成。”
四
1977年10月,中國廢除高等學校招生的推薦制度,恢復文化課考試,擇優錄取。當年就舉行了迄今為止唯一的一次冬季高考。考生年齡放得很寬,父子同時考上大學絕非孤例。張藝謀說,那年他知道有高考,就是完全沒醒過味兒來。
“我只上到初中二年級,整個高中都沒上過,和老高二老高三那群人不一樣,他們有概念,我沒有,我覺得上大學跟我沒關系。”張藝謀說。他依然每天上班下班,除了廠里派去做的展覽、活動之外,所有的剩余時間都在攝影和沖洗照片,忙著自學成才。
就算張藝謀1977年就覺察他可以上大學,他也上不了北京電影學院,北電那時候還叫中央五七藝術大學電影學校,1978年才恢復建制。“1978年繼續面向社會招生,我醒過來了。好像可以上大學了?好像家庭出身問題不是障礙了?我開始蠢蠢欲動。”
張藝謀當時就想上大學,管他什么大學,上了再說。當時社會上傳言,1978年是最后一年面向社會招生,以后都招應屆生了。這是最后一次機會,張藝謀有了緊迫感,“再也顧不上自學成才了”。
工廠里像張藝謀這么想的不止一個,“織布車間有個青工,木匠活做得好,會打家具。有一天捧著一摞家具圖紙來找我咨詢:‘藝謀,你幫我把這些拍下來。聽說有個中國工藝美院,他們有個什么木匠系,你看我去考成不成?我啥都不知道,只是隱隱覺得,人家工藝美院應該沒有木匠這么個系,人家培養的應該是美術人才,不是工匠。但也不好意思打擊人。那時候就是這樣,有點想法的全動起來,病急亂投醫,只要能上大學,什么都行。”
張藝謀反省了一下,自己只有初中二年級水平,文化課肯定不行,只能通過自己的文體特長想辦法。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上體育學院,雖然籃球、排球、乒乓球、足球都會玩,也就是一業余水平,加上身體條件上也沒什么優勢,估計沒戲。第二個想法就是考美院。美院要考素描,張藝謀之前看人家畫過,自己也簡單練過,不過沒有專業指導。趕緊借倆石膏球在宿舍畫素描,沒受過這訓練,球都畫不圓。畫了十天八天,放棄了。特長看來發揮不了,張藝謀開始琢磨考西北農學院,據說畜牧專業分比較低,容易上。正亂哄哄,田鈞給張藝謀出了個主意。“田鈞就是我的指路明燈。”張藝謀說。
田鈞向張藝謀建議,他拍照拍得非常好,可以考北京電影學院。“我,一個工人,在咸陽那么個地方,跟人家北京上海的人不一樣,根本沒有什么信息來源,完全沒聽說過還有電影學院這么個地方。田鈞還建議我考攝影系,我更沒聽說過有攝影系。”張藝謀說。田鈞從美院附中畢業后,原本已經拿到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的錄取通知書,只是后來“文革”來了,作廢了。他還告訴張藝謀,攝影系好考,文化課之外,也就是幾個考官拿幾幅作品讓你分析一下。張藝謀說:“我進了學校才知道,我們攝影系是照著前蘇聯電影大學的培養方式來的,攝影師一定要繪畫水平高,所以美院附中的學生一考一個準兒。”有時候不知道底細的莽撞,反而能有一腔悍勇,知道底細,反倒怯了。信息掌握越豐富,人便越沒有把握,傳奇沒準就此斷送。
張藝謀天天守著看《人民日報》,看到了北京電影學院的招生簡章。一看年齡限制,心懸起來。雖然是面向社會招生,電影學院每個系都有一定的年齡限制,導演系可以放到26歲,攝影系的只到22歲。“按照證件上的生日,我超齡5歲,這個生日是轉戶口的時候搞錯的。我母親告訴我,我真正的生日是1950年4月2號。比戶口上的年齡還大半歲。雖然都超齡,好歹還占了半年的便宜。”
說起歲數,張藝謀有點較真:“我進北電的時候從戶口上看我是最大的,同班同學比我弟弟都小,自己很尷尬。不過我至今依然堅定地認為,至少導演系有那么一兩個人是改過歲數的,我認為他們有的人可能跟我差不多,甚至是1949年的,比我還大一歲!”
張藝謀趁去北京出差的機會,拿著自己的攝影作品去北電的老校址小西天報名。老師們對攝影作品的評價很好,但是超齡太多,這是個硬杠杠,連名都沒報上。
指路明燈田鈞第二次給張藝謀關鍵指點。他建議張藝謀給文化部長寫封信。當時的文化部長是黃鎮,畢業于美術專科學校,畫家,田鈞看過黃鎮的速寫。“他懂畫”,田鈞分析:“北京電影學院直屬文化部,他是領導,也是內行,你不妨給他寫封信,把你的作品寄去,照片很直觀,他一看就知道好壞,沒準一愛才,就把你給要了。”
事實證明,雖然過程有波折,田鈞的預測完全實現。百廢待興的時代,一個在印染廠畫花布圖案的工人,去揣摩一個部長的想法,并沒那么遙不可及。今天已經很難想象一個工人給部長寫信提出要求,但這對當時的張藝謀問題不大。這是他最后一絲希望,既然他連文化部的門朝哪兒開都不知道,找部長幫忙解決上學問題也荒唐不到哪兒去。
張藝謀立刻找到了在咸陽中醫學院攝影室工作的劉大模,說要放片子,請他幫忙。劉大模很痛快,下了班之后把鑰匙交給張藝謀,相紙藥水隨便用。張藝謀在工廠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制作給黃鎮部長的影集。攝影室的暗房正好在裝修,臨時在廁所弄了個暗房。劉大模下班之后,張藝謀拿好材料,潛入廁所。“底下是蹲坑,很臭,熏眼睛。我在坑上面墊塊板,放上桌子,開干。” 不管怎么說,廁所里放的照片,至少有味兒。
連著熬了一個星期的通宵,張藝謀把自認能代表自己水平的照片放了好幾套,精心制作相冊,把照片貼上,附上說明。這些話的內容,帶有強烈的時代烙印,用詞拗口,情緒奔放,但遙想那時候張藝謀的心態,大約這種奔放也帶有一定的表演性質吧。
但對這筆字兒,張藝謀至今還是滿意的,不是有多么高的書法價值,那種認真的狀態,精確的文字框線布局,讓他觸動。也許那個深更半夜在廁所里忙活的張藝謀,趴在桌上給黃鎮部長寫信的張藝謀,在這些字里更為生動。
“這是文革時候刻鋼板練出來的,當時也照著字帖練扁魏體,練走樣了,只有字還是扁的。我寫字不打格子,用鉛筆在底下輕輕畫上點,直接在上面寫。最后畫外框線。”張藝謀說。
那會兒張藝謀沒有鴨嘴筆,也不能直接用尺子比著畫,容易讓墨水洇開。他把兩把尺子摞起來,下面的尺子稍往后挪一點,給上面的尺子造出騰空的距離,再比著上面的尺子畫出線條。最大的難度是一個錯別字都不能有,寫錯一筆,廢掉重做。
精確的目測能力是張藝謀刻鋼板和攝影苦練的成果,不用框線能寫得整齊。至今他在一塊大黑板上從左寫到右,依然可以保證字在一條直線上。今天工作人員調投影儀,所有人都覺得已經很正了,張藝謀瞄一眼,說怎么往左怎么往右調一點,調完之后一定是對的。他這把功夫,至今沒撂下。
這時候有人提醒,電影是動的,拍的是人,你光是弄風景和花花草草的照片不行吧。張藝謀深覺有理,其他三大才子被發動起來,張藝謀臨時想了個情節,表現我共產黨員被捕后威武不屈,軟硬不吃。滑爾剛成了張藝謀影像史上的第一代男主角。
現在看這些情境設置,傻傻的,沒什么創意,也感覺不到什么沖擊。不過當時張藝謀看過的電影,也就是《地道戰》《地雷戰》,想破天也就到這兒了。
影集做了若干套,張藝謀選出了卷面最為整潔的,作為給黃鎮部長的叩門之作,今天在這本書里看到的,主要是當年挑剩下的,有的照片,張藝謀這里已經沒有了。全家早就動員起來,廣開思路,設想能有什么渠道可以把影集送到部長手中。
所有的可能性歸結起來,兩條線索。“一條是母親這邊。我母親是皮膚科大夫,有同學在北京的大醫院工作,經常給高級干部看病,也許能遞到黃鎮手中。一條是我前妻肖華的關系。肖華的姐夫王滌寰在北京,跟書畫圈里的人比較熟,據說一個叫白雪石的畫家認識漫畫家華君武,可以通過這條線找到黃鎮。”于是影集加上一封信,一式兩份,同時寄到北京。
指路明燈田鈞對張藝謀要寫給部長的信也提了建議,一要字大,看起來容易,二要簡短,訴求清晰,領導一般都沒那么多時間。這封信也就一頁半。里面介紹了自己是誰,接下來控訴“四人幫”耽誤了青春,說明自己愛好攝影,想上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超齡了,想請部長幫助自己實現上學的愿望。
張藝謀母親那條線石沉大海,肖華那條線真把影集和信送到了華君武手里,華君武寫了一封信,連帶張藝謀的作品和信一起送到黃鎮手里。
五
1978年7月20日,華君武的信送到了黃鎮手中,華君武對張藝謀的攝影作品評價是“感到實在好”,也說了張藝謀的困難和意愿,請黃鎮看看他的作品。
黃鎮當天就在華君武的信上回復,說張藝謀的作品“很有水平”,認為應該加緊培養。告知電影學院領導小組,立即通知張藝謀入學深造,可以以進修生或者其他適當名義解決這個特殊問題。
黃鎮的態度一開始就比較明確,既然是個有水平的,就趕緊收進學校,名目部分,學校可以想辦法。大概他也沒有想到,7月26日,北京電影學院領導小組回復黃鎮,話說得很客氣,解釋了諸多現實存在的困難和該生未來發展的年齡障礙,總而言之一句話,北京電影學院不適合接收張藝謀。
張藝謀直到進學校都不知道有過這樣的波折,是從寫他的大字報中才知道個大概。今天說起來,張藝謀覺得,回復這封信的電影學院領導確實非常為難。他們根本不知道張藝謀是誰,還得一級一級往下問。問到攝影系,系里招生的老師知道這個人,又把情況一級級反饋上去。剛解放手腳工作的知識分子對這種不符合規則的事不滿,攝影系在招收張藝謀的問題上有很大反彈。而對黃鎮而言,這本又是非常簡單的邏輯,一個人有才華就應該培養,入學條件是人定的,但應該為有才能有意愿的人讓路。
北電的回復讓毫無準備的黃鎮很不高興,當時有傳言說,黃鎮氣得拍了桌子,說了九個字:“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原本基于愛才之意,后面倒激成了大字報中所說的“長官意志”。現在看,黃鎮和北電領導都挺有個性,也都值得尊重。
張藝謀等到了北京電影學院的一封信,內容很簡單,讓他去北電學習。張藝謀被破格錄取,在陜西成了名人。他去派出所辦戶口和糧油關系轉移,民警提醒他,北電的這封信和別人的錄取通知書不一樣,張藝謀也覺得奇怪,沒深想。民警沒處理過這類事兒,也許懾于張藝謀在當地如日中天的傳奇威名,也給辦了。
人有時候抱著最后一絲希望,不管不顧,甩出亂拳,也能柳暗花明。張藝謀說:“我沒政審沒考試沒體檢進了北電,要來真的,只有體檢我不怕,政審和考試我一關也過不了。”
張藝謀興沖沖去北電報名,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簽到的名單中,他是最后一個,別人的名字都是打印的,只有他的名字是手寫的。
從咸陽到北京,張藝謀強烈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土,自己的老。他比應屆同學大十歲,是名副其實的老大哥,“老謀子”的稱呼就是這么來的。“跟老奸巨猾沒關系。”張藝謀說。
北京的各種大,各種新,各種驕傲,劈頭蓋臉砸過來。他有點暈。
他站在馬路對面看北京飯店的自動門,人一靠近,開了,人進去,關了。神奇。他站了一個多鐘頭。
相比進學校之后第一次看內部電影,這點刺激算小意思。那時候看內部電影是北京高級文化生活的一部分。作家阿城在文章里說“北京好像隨時都在放‘內部電影,防不勝防,突然就有消息,哪個哪個地方幾點幾點放什么電影,有一張票、門口兒見。慌慌張張騎車,風馳電掣,門口人頭攢動,賊一樣地尋人,接到票后竊喜,擠進門去。燈光暗下來,于是把左腿疊過右腿,或者把右腿放到左腿上,很高興地想,原來小的在鄉下種地,北京人貓在‘內部看電影呀。 ”
電影學院的學生最奢侈的地方,是用不著像阿城說的這樣到處找內部電影,他們的名目是“觀摩”。據張會軍的《北京電影學院78班回憶錄》中的記載,四年間,他們總共觀摩了514部電影。張藝謀回憶,開學典禮結束之后,放了兩場內部電影招待大家,他記得第一部是好萊塢的經典影片,大概是《魂斷藍橋》,第二部是法國電影《方托馬斯》。張藝謀的記憶有誤,資料顯示,《魂斷藍橋》是1979年10月放的,開學典禮那天放的第一部是朝鮮電影《扎根大地》。
《扎根大地》顯然完全沒有在張藝謀的腦子里扎下根,他恍惚記成好萊塢大約是感受漂移的緣故。《方托馬斯》是一部間諜電影,法國的007。這也是張藝謀看的第一部商業電影。“我瞪著銀幕,看傻了。上天入地、神出鬼沒、香車美女,還有比基尼,完全沒見過,跟我們《地道戰》完全不是一個路子。”張藝謀學起自己當年的表情相當傳神。電影里有接吻,還脫衣服,當然,關鍵的地方都掐了,不過還是出現了一些暗示的鏡頭,比如一只手搭在腰上,你就知道下面開始寬衣解帶了,張藝謀站起來,扭身比劃了一下側腰的位置。“當年二十多歲,看得血脈賁張。”
這部電影的影響余味悠長,張藝謀剛雄赳赳地當上大學生,看到的兩部片子中,一部白看了,一部刺激大了,這可能早也埋伏下了他以后要拍商業電影的沖動。那種一廂情愿地認為他會把藝術電影拍下去的想法,實在忽略了荷爾蒙帶來的首次影像沖擊對一個年輕電影學院學生的影響。
更大的刺激來自于宿舍的討論。張藝謀帶著一腦袋糨糊回到宿舍,六個人的宿舍中,三個北京的,三個外地的。北京同學說起這部電影,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他們看過的內部電影比這刺激的多了去了。他們說起二機部禮堂、地質禮堂里放映的各種從沒聽說過的電影,自然淡定,說起拗口的外國導演的名字,如數家珍。張藝謀坐在床邊,不說話,表面鎮定,心里只有一個想法:完了,課落下太多了,不知道還跟不跟得上。
張藝謀的自卑不難想象。他的同學里不少出身電影世家,趙丹、于藍、田芳、華君武、艾青的兒子,白楊的女兒。導演系的陳凱歌和田壯壯,父輩也是聲名赫赫的電影人。這倆是當時的兩個學生頭,他們明擺著將來是要大展宏圖的。“我們這些人當時都有點拍他們馬屁,”張藝謀說,“同學有共識,82屆要出人的話,這倆人先出來。像李少紅、彭小蓮、胡玫,這幾個也是能看出來的,是才女,談吐不俗,氣度不凡,將來有出息。”
北京同學眼界開闊,閱讀量大,思維活躍,出口成章,陳凱歌的文字表現出的淵博修養和過人才華,對于一個剛寫過“這多年來重見天日的百花呵,不正是思想解放的有力見證,不正是遍地春色的最好說明”的青年工人而言,是另一個世界的話語。相比同學,尤其是北京同學所受的熏陶,一個外地工人,沒看過什么禁書,沒有任何藝術家庭背景的老百姓,加上那樣一個家庭出身,張藝謀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搭得上人家的話。自己年齡這么大,這么落伍,來到這里這么不容易,需要奮起直追。
從那以后觀摩的每一場電影,張藝謀都揣著一疊母親給的醫學資料卡片,拿著筆,上面放電影,看到好的構圖,在黑暗中迅速給畫下來,還有一些粗淺的光線、影調,什么都記。一場電影看下來,記下幾十個卡片,回去整理。張藝謀說:“想想也夠笨的,電影在運動,記什么構圖?那時候就覺得自己太落伍了,見識太少,能抓住點什么是什么。就算是奮起直追的一個措施。”這種看電影的方式一直到張藝謀大學畢業,四年間的幾百部電影,都是這么看下來的。
靈光一現,大概誰都有過,肆意汪洋,也有機會出現。張藝謀從喜歡做攝影到上大學,就沒有什么高明的主意,下的全是笨功夫。抄書、照書練、記卡片,不過每一種看起來不聰明的努力,他都能變成一個習慣。“我起點太低,沒辦法。”張藝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