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奎
多年來,黃霖先生在文藝理論體系建構、近代文學與文論、文學史學與文學研究史研究等各個領域均卓有建樹,尤其在小說與小說理論研究中,黃先生更是善于抓取各種關鍵問題作連續性地追問與答問,同時踐行學術多元,落實言之有物,足可引領當今學人。
一、善于抓取關鍵問題而破解之
在小說及小說理論研究中,黃霖先生特別善于以敏銳的眼光發現問題,然后或用新材料論之,或用新方法論證之,從而在學術史上多次“首先”提出各種令人耳目一新的見解或論斷。
單從黃先生所發表的論文題目看,“問題”二字就特別醒目,而這些帶有“問題”二字的論文的確又都圍繞問題探討而展開。如早期有一篇名叫《有關毛本(三國演義>的若干問題》的論文,一口氣提出了“毛本《三國演義》究竟成于誰之手”、“毛綸父子的基本情況怎樣”、“通行的毛本《三國演義》卷首題為‘順治歲次甲申嘉平朔日金人瑞圣嘆氏題的序言如何”、“李卓吾評本乃是葉晝所偽托”、“毛本評點在藝術分析上有何價值”等五個重要問題,打破了以往人們通過冠以“正統說”而株連到對毛評本藝術評價的種種非議。而關于毛本的作者問題,修正了以往只提其子不提其父的疏漏,指出:“毛本《三國演義》當是出于毛綸、毛宗崗父子之手。”并推論毛綸的生年約在明萬歷四十三年(1615)、毛宗崗當生于明崇禎十二年(1639)。此后,陳翔華先生通過發現新的材料,確證了毛宗崗的生年當在崇禎五年(1632),說明黃先生當初的推斷十分接近。再如,《(金瓶梅>成書問題三考》一文就當時國內外學術界關心的“三個問題”,尤其是進一步論證了鄭振鐸、吳晗等前輩學人的“萬歷年間成書”說,指出了過去長期占主流的“嘉靖年間成書說”之誤。再如,關于《金瓶梅》詞話本與崇禎本的關系,學界向來聚訟紛紜,有的人認為是母子關系,有的人則認為是兄弟關系,到底孰是孰非?對此,黃先生的《關于<金瓶梅)崇禎本的若干問題》一文作了回答:“崇禎本當以已刊詞話本(所謂‘原本)為底本,又參照了另一‘元本修改加評而成。”另如,《(金瓶梅)詞話本與崇禎本刊印的幾個問題》一文是針對學界很多人認為現存《新刻金瓶梅詞話》并非是初刻,而是二刻、三刻,乃至是清初所刻等說法而發,尤其對梅節先生等力主“是兄弟關系或叔侄關系,并不是父子關系”,進行了分析辯駁。還有,從題目上看,《二十世紀中國幾個問題》也是意在通過總結學術史,提出古代小說研究所存在的諸多“問題”,并指明了今后研究的方向。近年,黃先生轉而對清末民初涌現出來的數量眾多、色彩斑斕的“小說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除了搜集整理,還專門以《清末民初小說話中的幾個理論熱點》為題撰文,就當時小說話中較為集中討論的有關古與今、中與西、“新派”與“舊派”之間關系等問題作了述評,揭示出當時不同觀點的沖突與調和。
除了題目上顯示或隱含“問題”二字,黃先生在各篇論文的行文中,也常較高頻率地使用“問題”二字或相仿佛的設問句,從而引出自己的連環話題和逐層論述。如《再論(金瓶梅>崇禎本系統各本之間的關系》一文針對梅節先生認為崇禎本系統中的“正頭香主”是內閣本的觀點,從“有意簡略”、“時見脫漏”、“特多錯刻”三個角度實證了“內閣本不似原刻形態”,并同時談及了其他一些有關問題。再說《近百年來的金圣嘆研究——以(水滸)評點為中心》一文,黃先生在對關于金圣嘆這一多年來爭論不斷的復雜怪杰的研究進行總結時,找到了產生矛盾與爭論的三個癥結,并以“論學與論人的問題”、“小說與八股的問題”、“客觀的評價與主觀的闡釋問題”為題提出了相應的策略。通過諸如此類的行文,我們也可以看出黃先生所貫徹或持有的“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就事論事,實事求是”等鮮明的解決問題的原則。
由此看來,黃先生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問題專家”。抓取一些關鍵問題而條分縷析,乃黃先生學術研究的一道風景。他的問題常是避前人之所熟,發前人所未發。既是前瞻的,又是獨到的。
二、敢于在追問與答問中深化研究
黃先生注意系列、系統研究。對問題進行不懈探討,以求得研究的不斷深化,是黃先生為學的另一特色。
在對問題的探討中,黃先生常常逐漸深化自己的觀點,乃至有的題目總要來他個“一而再,再而三”。從黃先生的論文的題目,我們還發現其中就有不少以“再”為名目的論文。如《再論笑笑生是屠隆》一文在1983年發表的《(金瓶梅)作者屠隆考》首倡“屠隆”說的基礎上,繼而從探討現存晚明署名“笑笑生”的兩部書《金瓶梅詞話》與《花營錦陣》,以及呂天成創作《繡榻野史》之間的關系人手,進一步論證了笑笑生就是屠隆。黃先生曾經多次表示:“文學研究,包括作者考證的意義并不在于論題是否得到徹底解決本身,重在話題延伸。由問題而引出問題,開拓了研究視野,就是意義。”在黃先生看來,問題愈辯愈明,得到徹底解決固然甚好,而追問或探討學術問題的終極意義卻未必全然要落實到破解問題的結論上,由某一問題而引起爭鳴或更深入的探討同樣具有學術價值。如,《“笑學”可笑嗎——關于(金瓶梅>作者研究問題的看法》針對劉世德等先生說研究《金瓶梅》作者問題是一種“非常可笑的”、“不科學的”“笑學”,是“偽科學”之類的論調,黃先生指出:“《金瓶梅》作者研究的意義不僅限于作者本身,還在于以此推動了一系列相關領域、相關問題研究的深入。”
除了自己發現前人未論及的問題,黃先生還不斷地針對別人質疑的問題,進行回應和答復。上述《“笑學”可笑嗎——關于《金瓶梅>作者研究問題的看法》一文即如此。他如,《<金瓶梅>成書問題三考》之一“劉承禧與(金瓶梅)成書”部分即為回答芝加哥大學馬泰來先生的質疑而作的。又如,《再談“劉金吾”與屠隆及馮夢龍》一文是針對胡小偉先生的《(金瓶梅)全本早期收藏者“劉金吾”考》對黃先生《(金瓶梅)作者屠隆考》提出的批評而寫作的。黃先生通過屠隆《與劉金吾》這封信以及《午夢堂全集》的《伊人思》等材料來辨明來由,回應了質疑和批評。另如,《再論(金瓶梅)崇禎本系統各本之間的關系》則針對梅節先生《金瓶梅成書再探》之“誰保持崇禎本的原刻形態”一節,就黃先生《關于<金瓶梅>崇禎本的若干問題》所提出的四點“逆向思考”,以及其認為崇禎本中的“正頭香主”非二字行眉批本,而是他用以校勘詞話本的內閣本等論斷,再次通過實證法,列舉“內閣本”或有意簡略,或無意脫漏及多有錯刻的現象,并進而從序跋、圖像、眉批等不同角度論證了它不可能是崇禎本系統中的“正頭香主”,而是二字行眉批本的翻刻本。這樣看來,黃先生的“問題”有的是自己“生”出來的,有的是被別人“趕”出來的。無論怎樣,這都有利于問題探討的深入與升華。
當然,黃先生咬定青山不放松者,當數《金瓶梅》研究。從1979年在《復旦學報》發表《(金瓶梅)原本無穢語說質疑》一文,到1983年首倡《金瓶梅》作者為“屠隆說”,并對《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的評點予以初探;再到1986年于學林出版社出版《金瓶梅漫話》、1987年于中華書
局出版《金瓶梅資料匯編》、1989年于遼寧人民出版社出版《金瓶梅考論》、1991年于巴蜀書社出版《金瓶梅大辭典》,黃先生的《金瓶梅》研究一發而不可收。近幾年,黃先生先后隆重推出《黃霖說<金瓶梅>》(中華書局2005年)、《金瓶梅講演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2008年)兩部口語化學術著作,分別提出關于小說主題的“暴露說”、“反腐敗的經典”等學說,標志著黃先生已開始致力于把自己的研究成果轉化為教學實踐以及大眾普及。與此同時,黃先生還通過訪談、筆談、講演以及知識介紹等多種靈活多樣的形式推廣自己的學說,如《(金瓶梅)是姓“金”》(《文匯讀書周報)>2005年12月23日)等文提出了“姓金不姓黃”等很醒目的觀點,從而進一步落實了其“有用于世”的治學理念。
庭院深深深幾許?通過連續性地追問和答問等經營布置,黃先生小說研究的庭院愈顯幽深。
三、長于踐行大氣包容與多元研究
黃先生為人大氣包容,為學境界大開。他不僅學術視野非常廣闊而高遠,而且學術姿態也特別沉穩而開放。一方面,他與人探討問題,總是心平氣和;另一方面,他注重學術多元,主張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建議人們去積極嘗試各種研究路數。
前些年,由于黃先生提出了許多振聾發聵的學術新見,故而常常受到來自不同方面的質疑和詰難,特別是在關于《金瓶梅》的作者和版本問題的探討中,別人的指責和批評常常帶有火藥味。黃先生一向討厭那些一不對自己口味就持“否定主義”的人,更看不慣那些口誅筆伐、糾糾纏纏、咄咄逼人的學風。他曾承認自己是“肯定在先,是點頭派,而不是搖頭派”。在談到“20世紀的中國小說史編纂”問題時,黃先生曾表示:“總之,編寫小說史與編寫任何歷史都一樣,胸襟要闊大,心態要平正,功夫要堅實,自然會出成績。”這種學術理念既是期待,也是實施方案。寫學術史,自然免不了要對以往的研究成果進行褒貶。至于如何操作,黃先生也給人們提供了一套可借鑒的經驗。他在《中國小說研究史》的《后記》中說:“心里擺得正,既不去故意貶低人,也不去存心吹捧誰,知道什么就寫什么,認識什么就評什么,所見有疏漏,評論有失當,這只是識見有限,而無關乎主觀上的親疏好惡。”看來,黃先生在對別人的學術評價中,力求“客觀公正”。因此,他的“小說研究史”研究獲得了廣泛的好評。
黃先生不僅身體力行,而且也期許弟子們要“大氣”。如他在為陳維昭《紅學通史》所作的“序”中指出:“一部紅學史,就應當把有關紅學的方方面面都納入編史者的視野。假如將有關《紅樓夢》的文獻研究視之為繁瑣無用之學而摒之于門外,固然不妥;但反過來惟將文獻研究認作是正宗的學問,也明顯不通。本來,學問之道,各不相同。有的走考訂、訓詁之路,也有的行批評、欣賞之道;有的是為了探索思想的真諦、藝術的奧秘、社會的功用,有的是為了求實字句的原義、故事的來源、作者的面目、版本的真偽;很難說哪一種是真學問,哪一種是假學問。只有將所謂‘內學與‘外學、‘硬學與‘軟學(我將實證類的姑稱為‘硬學,評釋類的稱之為‘軟學)都當作‘學,才能建構起一部完整的學術通史。”黃先生提醒人們做學問不能采取狹隘主義,而應該大氣包容,尤其是撰寫學術史,更不能根據自己好惡而意氣用事。反觀當前,有的學者霸氣十足,自己占山為王,只允許別人云集響應,不容許他人唱反調,導致學術爭鳴不能正常進行。由是,黃先生富有包容性的學術姿態也為當今學界如何開展健康的學術批評樹立了楷模。再說,黃先生在治學方法與治學路數上,也提倡不偏不倚,揚長避短,各顯神通。《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百年反思》這篇長文在反思近百年來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了當前學界認識頗有分歧而又特別重要的九大問題。他不斷地以小說研究為例,指出各種研究路子自然各有利弊,應相輔相成、對立統一,本著劉勰所謂“惟務折衷”的態度,以真正實現文學研究的“通變”。這種兼收并蓄各種各有千秋的路數的觀點,不能簡單地視為“中庸”。只有這樣,才能將學問做大,正所謂“有容乃大”。
說到研究方法,黃先生一方面以談作者、論版本的考證功夫見長,另一方面又以古今中外融通的理論分析取勝。黃先生曾經結合自己的治學體會教導我們說:“我搞小說批評,就是從系統整理材料入手的,在有關的作者、版本等問題方面做了一些實證性的工作。我很強調古代文學的博士生在做畢業論文時在實證方面作一些鍛煉。我希望在學習的時候,把十八般武藝都學學,各方面的研究方法都嘗試嘗試,不成功不要緊,作一些學術鍛煉是需要的,將來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用到。”的確,最好的學問之道就在于考證與理論兼顧。針對小說研究,臺灣學者馬幼垣也說過:“考證也好,批評也好,各有長短,應該互為發明,不必相詆。……其實考證和批評只是研究角度的不同,如何做考證而不致附會牽強,不致支離破碎,如何做批評而不致理論重于一切,不致作無根之言,才是正確的治學方法。”(馬幼垣《小說研究的點點滴滴》,見《中國小說史集稿》,時報文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80年版)由此可見,黃霖先生所言乃關于成就學術通途的共識。
有容乃大,多元兼容則更大,這也是黃先生做學問的非凡氣度和另一路數,同樣對我們有引領意義。
四、慣于信守為文尚實之道
如上所述,學問之“大”乃指大氣、學高,而非好大喜功,虛浮不實。在黃先生眼里,大到一個宏觀問題,小到一字一句,黃先生都特別追求“尚實”。根據我們的理解,他所謂的“實”至少應該有三重內涵:材料搜集之“實”,考據論證之“實”,遣詞造句之“實”。
在小說理論資料的匯輯上,黃先生頗用心力,踏踏實實。先是于上世紀80年代推出《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上、下冊,不僅薈萃了210種歷代有關小說理論的專論、序跋、筆記、回評乃至詩歌,而且作了考源性的“注釋”和見解性的“說明”,被譽為富有“選家眼力、注家功夫、史家膽識”,成為古代小說和小說理論研究不可多得的工具書。隨后的《金瓶梅資料匯編》輯錄了自明代萬歷至“五四”時期約三百多年間有關《金瓶梅》的主要資料,同樣花費了不少心血和功力。由于這部“資料匯編”精致而細密,故而在人們的《金瓶梅》研究中不可替代。近年完成的《小說話叢編》更是收集了從明代萬歷間刊印的胡應麟的《少室山房筆叢》,至20世紀20年代的小說話作品,工程也特別浩大,其辛苦程度自然也非同尋常,充分顯示了黃先生注重文獻資料搜輯的實績。除了在國內圖書館發掘,黃先生還注意到海外搜集。
關于中國小說理論研究的路數和方向,黃先生曾在《中國古代小說理論研究芻議》一文中提出:“挖掘整理材料,作些必要的考證,注意比較研究,努力前后貫通。”若將此四句一言以蔽之,不妨歸結為一個“實”字。此前,黃先生負責撰寫了復旦三卷本《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小說理論部分,第一次較為系統地梳理了中國小說批評發展的歷史進程,并運用大量實實在在的資料,嚴密地考實了羅燁、吳承恩、謝肇涮、李贄、葉晝、馮夢龍、金圣嘆、毛宗崗、張道深、曹雪芹、脂硯齋、閑齋老人、梁啟超、吳沃堯、徐念慈、王國維、王鐘麒、黃人、林紓、管達如、呂思勉等人的小說理論,初步練就了“尚實”本領。1986年出版的《古小說論概觀》既第一次縱向地對小說理論批評作了史的描述,又第一次橫向地勾勒了古代小說理論的基本內容。雖然部頭不大,但已經做得很實。黃先生的其他研究自然也長此一貫地注意用材料說話,推理嚴密,都遵循了“尚實”原則,此不一一列舉。
與此同時,在理論運用和方法論的選擇上,黃先生非常反感那種生搬硬套、生吞活剝國外理論方法的做法。當年社會學批評理論火熱時,黃先生不茍同于蘇式“典型”;而今形式主義走紅時,他也不服膺于“敘事學”。他反復強調學術研究的本土性和自主性,力避替他人做嫁衣。如,上世紀80年代撰述的《中國古代小說批評中的人物典型論》,通過總結中國古代關于人物典型理論的研究,提出了中國古代寫人論的三個重心,即“堅持繪形傳神”、“強調性格對比”、“主張從實到虛”,顯然不是拿外來的“典型”去硬套,而是借鑒外來觀念和思路,去立足于闡發中國本土的“典型”。前幾年,黃先生曾花大力氣以“原人論”為核心建構起一套全新的古代文學理論的體系,這番嘗試獲得了成功。近年,我們在共同撰寫《中國古代小說敘事三維論》時,黃先生也提出了“追求理論原創”、“追求方法新穎”、“追求論證扎實”、追求“面向當代”等撰寫原則,并嚴格把關,不斷修正。黃先生雖然注意吸取新的理論,但特別反感華而不實地“掉洋書袋”,即生吞活剝或搬弄外國文學理論。
黃先生為人樸實,他“求新異”的治學追求,自然也落腳于這一個“實”字。回味黃先生以往所說的“為人尚樸實,治學求新異”那句話,理應也隱含著“為文尚實”的意味。
總之,如果籠而統之地概括,黃霖先生為學之道,尤其小說與小說理論研究始終在追求“新”、“深”、“大”、“實”四字。質而言之,其路數又可歸納為“抓取各種關鍵問題”、“不斷地地追問與答問”、“踐行學術包容和多元”、“落實言之有物”等方面。這些有跡可尋的路數值得踵武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