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輝
我國文館發展,先秦為一階段,秦及西漢為一階段,東漢魏晉為一階段,南北朝及隋為一階段。東漢魏晉最大的變化是藏書機構官署化,管理制度化,數量減少,質量提高,地位抬升,與文學的結合更緊。西漢末年的社會動亂雖然使得書閣毀壞,典籍散亡,但東漢初年又承前制,設置蘭臺統管圖書,另置東觀延儒著述。年深月久,府庫之書數倍于前。不僅如此,還嘗試將書館建設納入制度化軌道,建成秘書監這樣的國家機構,它的性質就不再是書館那么簡單了。至漢末魏晉又進入亂世,舊有的文館大都消亡,或被新的官署取代。權臣在易代之際成為國家事實上的權力中心,文人都依附在權臣周圍,權臣府館成為國家事實上的文館,朝廷書館反而相形見絀甚至悄無聲息,文館再次發生劇變,文人對君權的依附進一步增強,文人與政治的關系更加糾結,這些新變都是前所未有的,也是本文所要探討的。
東漢藏書機構有蘭臺、東觀、云臺、白虎、鴻都、石室、宣明、辟雍、仁壽等九個,魏晉則僅剩秘書監和崇文觀兩個(按,魏晉中央文館另有著作局,但它是秘書監的下屬單位,故言魏晉秘書監即等于是包括了著作局。曹魏蘭臺亦藏書,但不開展學術活動,是書庫,非文館。蜀國制度簡陋,未設文館,因此遭到史家劉知畿的譏笑。東吳雖有東觀,但乃是前朝制度的延續,非新制,依理只能附載于東漢東觀,在文館史上沒有獨立存在的意義,所以說從學理上分析,魏晉雖長達二百年,文館卻只有秘書監和崇文觀兩個)。這一時期雖然社會動亂,政治黑暗,但學術和文學卻在加速發展,傳統的經史子集四學這時有了大的調整:經學中許多舊有門類衰微,史學則從中分化出來獨立成學,并給文學以滋潤,子學諸門也加快發展,新文體和新著作如雨后春筍,保持旺盛的生命力。文學逐漸從經史中分離出來顯山露水,專門名家和作家專集都日益增多。上面這諸多變化,都對文館的發展產生了深刻影響,促使它發生了一系列顯著變化。
其一,數量減少,質量提高。西漢書館合計內外多達十八個,數量在古代最多,但到東漢卻銳減到九個,至魏晉又僅剩秘書監和崇文觀兩個,整體上呈遞減趨勢。盡管如此,但從前分散在眾多書館的圖書、人力、財力都逐漸集中到這少數幾個書館里面,國家對書館也更加重視,加強了制度建設和財政投入,將其建為官署,提高了它的地位,因此數量雖然少了,水平卻在上升,作用也在變大。類似蘭臺東觀這樣的文館,其作用就不是任何一個西漢書館可以相比的。至于數量減少,一則是書館樞紐化、中心化的必然結果,是書館從低級到高級進化的結晶。像西漢以前那樣多而散的藏書格局畢竟是不可持續、不堪垂范的,必然隨著封建國家權力的中心化而有所改觀。東漢以蘭臺統管宮內圖書,東觀總領國家著述,原來分散于各個部門的儲藏、撰述之事逐漸集中到這幾處。魏晉更進一步將典藏、校讎、著述三事合并一處,交秘書監統管,一個部門擔當了原來三個部門的職任。經過數次整合以后,從前那些藏書延儒之地遂失其舊職,被空置荒頹,或改作他用。二則也是因為國力不濟,辦事須從實用出發,只建了必要的幾處,非必需的則被裁省。東漢遷都洛陽后,國力衰頹,都城規模大減于前,宮觀數量減少。西漢長安城有三十六平方公里,東漢洛陽城則僅東西十里,南北十三里,面積不到長安的一半。西漢長樂未央兩宮宮觀上百,另有郡國宮館一百四十五座,東漢洛陽宮殿累加起來都不上百。魏晉洛陽雖屢經營建,規模擴大,但遭逢世亂,都城數次被焚,宮觀數量總體是減少而不是遞增。然而學術和文學卻在向前發展,實際生活中對宮殿的需求并未因時危世亂而減少,勢必將部分藏書之所移作他用。
其二,功能多元,分化加快。東漢九個書館,類型卻有五種:蘭臺東觀為綜合性文館,主校讎著述;云臺仁壽石室宣明為內禁書館,主典藏圖籍;白虎觀為討論經學的基地;鴻都門為儒者待制之所;辟雍為培養文學書法人才的學府,性質任務各不相同。論來歷有的承自西漢,有的為本朝新置。成立以后又朝著不同的方向發展:有的被辦成一個宮廷文藝機構,離經叛道,很不嚴肅;有的被建為政府職能部門,政教色彩和專業性質越來越強,越來越不像文館,逐漸淡出了我們的視線。分化的另一標志是內禁書館遷出宮內,外臺化。蘭臺和東觀在東漢都是內禁書館,至于魏晉則都移向外臺,變為官署,不僅改變了機構性質和隸屬關系,也使得它們原來的宮禁書館特色不顯。秘書監在漢魏問也發生了類似變化,官制一變再變,先是獨存于宮內,后又改隸于中書,再后又獨立為臺署。原來分藏十多處的國家藏書,經過漢魏之際的數次改革重組,到西晉初年被整合為“中外三閣”,歸秘書監統管。這其中的每次改制都暗含了統治者對于藏書機構作用性質的不同考量,不是沒有意義的。
其三,建置的中心化,地位的樞紐化。東漢魏晉文館史上的一大特點就是每個時期只維持一到兩個中心文館:東漢前期是蘭臺,中期是東觀,后期是秘書監,魏晉是秘書監和著作局,這四個地方在當時都是作為國家的藏書中心、學術樞紐和文學基地而存在的,秘書監和著作局還被建為官署,其余的則都被裁并,或者不再復建。數量雖然減少了,作用卻反而加大,這是因為原來那些被裁官署的職掌功能都被合并到秘書監和著作局里,這就大大凸顯了這些文館在典藏、校讎、著述上的功能主體地位。它們都被建置在宮禁中或是皇城里,地居全國之中心,總領一國之典籍,樞紐國家之學術,赫然為朝廷官府,地位明顯比從前的藏書機構要高,也更受世人重視。魏晉的著作局甚至是自東漢末到劉宋初這兩百年來的史學中心兼文學基地,對當時文史的發展起過重要作用,像這樣功能強大的文館西漢就沒有,它們與宣明石室等西漢書館的作用就不可同日而語,整個東漢藏書機構的主次關系較之西漢都要分明得多,布局結構也要簡明得多。
其四,書館色彩日淡,文館意味愈濃。西漢十八個書館,半數以上都是書庫,對文學的實際作用有限。即使稱得上準文館的麒麟天祿、石渠曲臺亦不離圖書本位,里面從事的多是學術活動,與文學關系并不緊密,唯有金馬、承明、玉堂三處和西漢文學關系較密近,然而與其他十三處相比仍然反差太大,不成比例。東漢則不然,它的文館雖只有九個,但開展的活動卻多是奉詔撰述文章,修纂國史,這兩件事變成了東漢文館最基本的業務,無論中樞政局有何變化都不離這一本位,研治經書、校讎典籍則都退居到次要地位,這些都使得它們與文學更接近。里面培養的文史人才、創作實績也遠多于西漢,現在保存在《藝文類聚》、《初學記》、《太平御覽》里面的大量東漢前中期文章,特別是銘誄頌贊辭賦等文體,多數都是出自蘭臺東觀館閣文臣之手,與西漢后期辭賦前后映照,證實了兩漢文館創作的實績。魏晉文館更多的是以編著史籍為務,實際操作上則是將文學才華確定為修史的第一要求,文才被當成修史的工具,國家對館閣人才的要求是以史為體,以文為用,在這樣的社會體制下,文被包裹在史里面,因此成立的雖是修史之館,任命的雖是史官,從事的活動卻多具有文學性質或與文學有關。魏晉適應史學的發展,從中書省和秘書監中分化出專司撰述的官
署——著作局,以著作郎來掌史任,修國史,著作郎被時人視為文章高手,文譽很高;著作局被視為國家司文的機關,看得很重。按照魏晉執政者的要求,那時候凡為著作郎者必撰名臣傳一篇,以為個人文才史才的驗證,這已經成為選拔和衡量文史兼擅人才的一個最重要、最基本的尺度。在這種制度作用下,魏晉文人都文史兼修,許多史家從中脫穎而出,自張華、華嶠、王隱、干寶以下,有名的無名的多達數十位,都身為朝官而又兼領過著作之任。著作郎雖然官階不高,社會地位卻不低,很多文人初仕階段都擔任過著作佐郎,某些人后來又歷任過著作郎甚至擢為大著作,總領一朝文字之任。著作郎多博通經史,富有才思,著述不輟,所著史書多兼文學性質,部分書甚至為文學名著。今本《三國志》六十五卷,每卷卷首都標明“晉著作郎巴西中正安漢陳壽撰”,即是史臣而能撰成文學名著的直接證據。
上述現象都是世運、文運交替變化的結果,也是制度改革的結晶,背后都有社會變動的推力和制度變化的因素,都應視為變亂孕育的發展。漢末魏晉一直政局不穩,亂象叢生,但亂世自有亂世的魅力。亂世破壞舊秩序,建立新秩序,為文人生存和文學發展爭得新空間。天下太平時,辦事都講究按部就班,真正的人才在這樣的格局下很難脫穎而出,分裂則推出多種亂世行用的制度,留下一些亂世空間,有時反而利于文學發展。治世有治世的規矩,亂世有亂世的法則。亂世行事一切以實用為準,簡易為先,一切可有可無的制度都將被裁,只從實際出發建立必要的幾個。我國文館由西漢到東漢再到漢末魏晉之所以由十八個銳減到九個最后僅剩兩個,反映的正是這一亂世法則。所以盡管亂世危機四伏,但文館照樣可以辦得有聲有色,文人照樣可以干成一番事業。治世的最大害處是大量制造平庸,壓抑才俊,亂世則各種新思想紛紛涌現并加速傳播,有本領的人往往更易沖決網羅,建立功業。治世和亂世對文館和文學往往會有不同的需求。亂世國家分裂,時運艱危,侍從宴會、君臣唱和的文館沒有生存的土壤,不拘一格、招賢納士的幕府卻會適逢其時,加速發展。亂世的文人都團聚在權勢人物周圍,以軍中幕府為基地生活和工作,利用余暇從事各種活動。由于時運、環境、心態都與治世有異,文學在權臣使府里、艱危時局中反而會別開生面,一新世人耳目,文館也會以另一種面目出現,拓展新的發展空間。所以我們對待亂世文館和文學,確實當持另一種眼光,而不當形而上學地按照治世的法則和眼光去看待它,更不能將文館跟時局對應起來,以為凡是盛世文館必好,亂世文館必差,事實證明不全是這樣的。文館作為和文學關系緊密的一個特殊事物,有自己的發展規律,其發展和時政、國運并不能完全對應,和文學倒是頗有相近之處,因此我們反而應對文館和文學發展的同步性多加注意,對文館和時政的不一致性多加留意,不宜在文館和時政二者之間簡單地畫等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