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錦華感慨地說,中央決心設立體改委是正確的,其作用不可低估。但是被撤早了,人員沒有留住,有些重要改革也沒有繼續深化下去
2012年2月27日,《中國新聞周刊》在采訪全國政協委員、中國(海南)改革研究院院長遲福林時,被他的助理沈小敏告知“汪洋點名請他去一趟廣東”。至于這位宣稱“改革是粵魂”的中共廣東省委書記要和曾經的改革智囊談什么,遲福林表示也不知情,同時受邀的還有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名譽會長高尚全,“應該會談和改革有關的話題吧!”
而將于兩天后前往全國“兩會”駐地報到的遲福林,已擬好大會口頭發言材料,名為《建立中央層面改革協調機構的建議》。此時距離國家體改委被全面撤銷的2003年3月,恰好是第十個年頭。眾所周知,該委存在的20年里,扮演的正是中央層面改革協調機構的角色。“總理的屁股一定要坐在改革上”
時間倒至1979年。這年第八期《讀書》雜志破天荒開設針對一本經濟學書籍的閱讀討論專題:讀《社會主義經濟的若干理論問題》,該書的作者是時年71歲的經濟學家孫冶方。
參與討論的三位學者從兩個角度予以分析,其一是“fire規律第一條”;其二則“探討經濟改革”。“人們讀了這部以勞動價值學說為紅線的論文集,不免會發出這樣的感慨:如果在開始制定和執行第二個五年計劃的時候,能不斷地排除極左的干擾,‘把計劃和統計放在價值規律的基礎上’,那么后來就不致于碰得頭破血流了”。
之后圍繞經濟改革的大討論迅速見諸各大媒體。批判者有之,其中就有人認為類似觀點是在否定社會主義制度。支持者則認為孫冶方此書是“論戰式”的,目的是要辨明真理。
“借著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幾個因素促進了當時改革的熱情:中央的熏視,群眾的熱情,環境的改善。”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的高尚全回憶說,討論的氛圍也因為胡耀邦等人的親自主持和鼓勵而變得自由和活躍。
后來的歷史證明,改革共識在辯論中漸次達成,孫冶方的理論被高層接納。同年7月,國務院財經委經濟體制改革小組成立。年底,小組辦公室提交了《關于經濟管理體制改革總體設想的初步意見》,提出“主要采取經濟手段來管理經濟,實行計劃調節與市場調節相結合,在國家計劃指導下擴大企業自主權”。
在經歷了次年3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決定成立中央財經領導小組、5月國務院決定成立該小組領導下的“國務院經濟體制改革辦公室”預備期后,1982年3月,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以下簡稱“體改委”)呼之欲出。
當時舉行的五屆全國人大決定:為了更好地解決經濟體制改革這個難度最大的問題,國務院成立體改委,由總理兼任主任,負責改革的總體設計,統一研究、籌劃和指導全國經濟體制改革工作。
到1990年8月,除1987年至1988年由李鐵映擔任主任外,一直是總理兼任體改委主任。“體改委‘志在改革’。”曾于1990年至1993年擔任體改委主任的全國政協原副主席陳錦華曾撰文指出當時對這一新部門予以“高配”的原因:“小平同志講過,總理的屁股一定要坐在改革上。因此,國家體改委一成立,就由先后兩任總理兼主任。”
高尚全則認為,這主要是因為“改革難度很大,改革要沖撞部門利益,靠部門自己改革不現實,必須有強有力的領導”。
1982年4月,被撤銷的機械委大批人員進入國家體改委。原本擔任機械委主任的薄一波,改任體改委黨組書記、常務副主任,高尚全也于同期被調入。
不久,體改委先后成立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所、國務院經濟體制改革方案辦公室,隨后各個部門學者型官員集中到這兩個部門。“這批人當中包括吳敬璉、楊啟先、周小川、樓繼偉、郭樹清、張維迎、華生等人。”高尚全如數家珍。如今,這些名字之于中國經濟發展的意義不言而喻。
體政委的幾次重大“突破”
由于孫冶方對于經濟科學及中國經濟改革進程的突出貢獻,1983年6月19日,三位同樣著名的經濟學家薛暮橋、于光遠、許滌新發起成立“孫冶方經濟科學獎勵基金委員會”,兩年后設立孫冶方經濟科學獎,成為迄今為止中國經濟學界的最高獎。
就在第一屆該獎項醞釀評選期間,1984年11月的一天,高尚全走向中央黨校的講席,他要講的題目是《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基本任務》,此后該文收錄進其所著《強國之路》一書中,篇幅長達15頁半。
“經濟體制改革首先要把模式搞對。”這是高尚全在此次講話中著重要厘清的第一個問題,他直言不諱:雖然黨的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中已指出“社會主義生產關系的發展并不存在一套固定的模式”,但是,當時對于經濟體制模式爭議猶存,有人認為沒有必要提出模式的概念,有人認為模式就是模子,是固定不變的東西,有人則擔心一提改革舊的經濟體制模式,就會否定社會主義制度,等等。
對此,他在講話中一一詳細回應,并指出過去的經濟體制存在的嚴重弊病:計劃管理方面,直接計劃的比重大大增加,國家統一分配的產品過多;工業管理方面,中央工業部門直接管理的企業過多,管得過死,企業對財力支配權太小;勞動工資管理方面,用工形式單一化,工資制度死板。
由此,他提出要通過改革,建立起一套新模式,首當其沖的是計劃和市場的關系問題。而“解決這一關系問題實際上經歷了從計劃經濟到商品經濟,再到市場經濟兩個階段。”遲福林說。
商品經濟形成共識經歷了艱難的磨合過程。“在此之前,大家不敢討論,計劃與市場的文章能發表,也因為胡耀邦有這個勇氣。”高尚全說。
“廣東人愛吃魚,可是搞計劃經濟就沒魚了,因為價格管死了。后來逐步放開價格,養魚人有了積極性,市場上魚就多了,而且魚多了以后價格也下降了。所以,搞商品經濟沒錯!”這是高尚全當年在廣東調研期間的一次發言,這樣一個如今看來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在當時“立即遭到起草小組個別成員的反對,他們害怕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混同起來,怕變成資本主義”。
商品經濟的概念在起草小組通不過,高尚全就采取迂回策略。1984年8月底,體改委邀請了近20人在西苑飯店開了一個研討會。“會上,大家意見很一致,認為‘商品經濟和資本主義無必然聯系’。”
9月初,體改委將研討會結果上報中央。9日,中央決策層給持反對意見的老同志們寫了一封信,用傳統提法詮釋新思想,提出“以公有制為基礎的有計劃的商品經濟”的概念,他們表示同意,遂將此提法寫進十二屆三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而這被高尚全認為“是中國改革歷史上一個重大的突破口”。
即便如此,6年后走馬上任的陳錦華依然感覺到壓力,“方方面面對改革的看法、爭論很多,其中最突出的就是計劃跟市場的關系怎么擺。”他撰文回憶稱,該問題是他正式上任后首先研究的。
因為1989年政治風波,有些人認為中國的改革就是被市場搞壞了,反對以市場為改革取向的聲調很高,甚至與走資本主義道路聯系起來,“帽子很大”。陳錦華們進行的研究一開始都是暗地進行的。
時任體改委國外經濟體制司副司長的江春澤回憶,有人對她說:“江司長,你這個材料整理出來以后,人家馬上就會講了,資本主義在哪里啊?就在體改委的國外司!”她回答:“反正領導叫我做的,是他個人看的,不會傳出去。不然要我們干什么呢?”
“所以,她就自己一個人搞。”陳錦華說,1990年9月30日,江春澤送來了她整理的《外國關于計劃與市場問題的爭論和實踐以及對中國的計劃與市場關系的評論》。
時任總理李鵬看后,指示十三屆七中全會文件起草小組參考。兩年后,七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舉行,身為全國人大代表的陳錦華住在西苑飯店期間,連夜給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和總理李鵬寫了一封信,著重提及對5個大省的調研,“5省的體改委主任一致認為:今后應當明確提出‘建立和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他還在報告后面附了一張統計表,列舉5個省1978年和1991年的國民生產總值等8項宏觀經濟指標,并以這兩年的增長數字做對比,說明市場對發展經濟和改善人民生活的巨大作用。
隨后鄧小平南方談話發表,阻力變小。十四屆三中全會在此基礎上形成《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
計劃與市場關系問題的解決,被遲福林高度評價。在他看來,股份制改革、社會保障體系的初步建立、價格機制的形成,以及民營企業的搞活、政府與市場關系的逐步厘清,都是在體改委設立期間提出并配合推進的重大改革探索。
“客觀的說,現在繼續推進的很多政策,都與當年體改委的工作基礎緊密相關。”高尚全有些感慨,“這些改革,有些成功了,有些還在曲折前行,比如80年代末體改委就提出進行國有資產管理體系的改革,組建國有資產管理局。13年后才建立了國資委”。
“體改委消亡有點兒過早了”
體改委如火如荼的改革探索,于1998年戛然而止。
這一年,在國務院機構改革中,體改委被降格成為國務院體改辦,標志著從此退出國務院組成部門序列,人員編制從200人減為不到90人。降格后,原體改委組織制定企業綜合性經濟法規的職能移交給國務院法制辦和國家經貿委,組織現代企業制度試點和審批中央企業改制為股份有限公司的職能移交給國家經貿委,指導和協調地區各類綜合配套改革試點的職能下放給地方政府。
按照要求,降格后的體改辦奉行三不原則,即“不開會、不講話、不發文件”,成了真正的“清議機構”。
2003年的十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上,《國務院機構改革方案》指出:將國家計委改組為發展和改革委,將體改辦職能并入發改委。是年3月,體改辦結束其歷史使命,被并人國家發改委,成為其下屬的一個司。
同樣悄然消失的一個研究機構似乎從未被人提起過,即1985年成立并承擔當年改革主題之一“政治體制改革”的中央政治體制改革研究小組,遲福林任副組長。
與該小組伴生的是中央黨校下設的政治體制改革研究所,這一研究機構在上世紀80年代負責向領導小組提供研究成果,但是僅僅幾年后,被校方一再降級,直至被政治學教研室取代。
“在改革過程中難免觸及相關部門利益,矛盾很多。”遲福林認為,雖然體改委起初定位為協調而非實務機構,但是其研究和試驗總會觸碰各種利益體,難免遭到非議。
在他看來,改革的過于理想化以及改革不斷深入過程中各方對于改革看法發生轉變,也是導致體改委最終被撤銷的重要原因。
陳錦華也對體改委工作做了總體回顧,他曾聽人說,體改委有些人有點兒放不下架子,不大愿意去找人,去請示,去匯報。這樣,工作就很難開展,下面各省體改委的工作也就很難做。“后來,體改委被撤掉,我不知道是否與上下溝通不順有關系”。
他認為中央決心設立該機構是正確的,其作用不可低估。因為改革涉及到利益格局的調整。有權力、有利益的部門都不想讓步,都要別人改,自己不改。這種情況下,就需要一個超脫權力和利益格局之外的部門來研究、協調、仲裁、推動。
不過,陳錦華也不無感慨地指出體改委撤早了。“國家體改委機構撤銷,人員沒有留住,有些重要改革也沒有繼續深化下去。體改委消亡有點兒過早了,中國還不到這一步。”
遲福林對此表示認同,“很多人對它有意見,但是對中國的現實需求而言,還是撤早了。”在他看來,理想的方式是,讓體改委運作到2004-2005年,“然后變成中央改革委員會,統一協調經濟、社會、政治、文化等改革,由經濟改革過渡到全面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