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的第一環節是儒墨之爭。
墨子,是第一個公開批判孔子和儒家的人。墨家,也是孔子和儒家的第一個公開的反對派。為什么說是第一個呢?因為道家的莊子和法家的韓非,都在墨子之后,年代不能確定的只有老子。但無論老子其人生在何時,《老子》一書卻肯定沒有指名道姓地批判孔子,也沒有與儒家發生正面沖突。所以,公開批判孔子和儒家,墨子和墨家是第一個。
墨子和墨家的批判,十分猛烈犀利。李零先生說墨子是“成心抬杠,處處跟孔子擰著來”(《人往低處走》),很對,而且還可以加一句:得理不饒人。《墨子》一書記錄的兩家辯論,每次都是儒家落了下風。這也并不奇怪。就算有一次墨家輸了,他們也不會記錄在案。這就不像《論語》。《論語》這本書,還是比較忠于歷史、忠于事實的。他人的譏諷,學生的不滿,孔子的狼狽,都如實照錄,栩栩如生,歷歷在目。《墨子》則不同,只有勝,沒有敗。《墨子》之后,各家各派的著作,也都大體上只有“過五關斬六將”,沒有“走麥城”。這大約因為孔子的門徒,還有一點“君子風度”和“史家風范”,即便用了“春秋筆法”,終歸不會篡改事實。再說那時儒家還沒有對手,勝不勝敗不敗的,也無所謂。墨子的時代,爭鳴已經開始。各家各派,都唇槍舌劍,互不相讓,也都要爭取盡可能多的支持,就不能稍有示弱了。所以,對于這些記錄,我們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全當做歷史看,就會有問題。
不過墨家的這些記錄,倒也有趣,從中也可以看出儒墨兩家爭論的焦點,以及他們爭論的方法。比方說,據《墨子·耕柱》,儒家的巫馬子曾經與墨子辯論。巫馬子是誰?有人說就是孔子的學生巫馬施(字子旗),也有人說是巫馬施的后人,這個也搞不清楚,且不去管他。《耕柱》說:巫馬子對墨子講,先生做那些“義事”,人見了不相助,鬼見了不保佑,先生還做個沒完,有病吧?墨子反問:假設先生手下有兩個助理。一個看見先生才做事,看不見就不做。另一個呢?看見先生也做事,看不見也做。請問,先生器重哪一個?巫馬子說,當然是器重無論我看不看得見,都做事的那一個。墨子說,這就是了,先生也器重有病的。
還可以再舉例。據《墨子·公孟》,有一次,公孟子和墨子辯論。公孟子,就是公明子儀,曾子的學生。古代孟和明相通,所以公孟子就是公明子。公明子儀對墨子說,一個君子,應該像鐘一樣。鐘,你敲它,它就響;不敲,就不響。君子也是。你問,他就說;不問,就不說。墨子說,是啊是啊!現在沒人敲,你這口“鐘”怎么響了?意思也很清楚:我并沒有問你,你怎么說話了?你們儒家,豈不是出爾反爾、自相矛盾嗎?
看來,墨子總是能從儒家學說中找到漏洞,然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儒家的磚頭砸儒家的腳。仍據《墨子·耕柱》,有一次,子夏的學生和墨子辯論。子夏,就是孔子的得意門生卜商,也是儒家的“文化傳人”。子夏的學生問墨子:君子之間也有爭斗嗎?墨子說,沒有。子夏的學生說,豬狗之間尚且爭斗,士人之間怎么會沒有爭斗?墨子說:好可悲啊!某些人,說起話來,總是言必稱商湯王、周文王;做起事來,卻和豬啊狗啊相比。好可悲啊!
僅此三例,我們就不難看出,墨家與儒家可真是勢不兩立。
(節選自《先秦諸子百家爭鳴》,易中天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有改動。標題為編者所加,原題為“儒與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