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復旦大學周言君寄來所撰《王國維傳》書稿,展讀一過,頗有感觸。今年是王靜安先生自沉八十五周年,王先生的全集也基本出齊,此皆研習王學的新契機,而周君的王傳更勾起我們對靜安先生的追懷。
一九二四年清華國學院開辦,先父馮德清(永軒)作為一期生,師從梁啟超、王國維、趙元任等導師(陳寅恪先生第二期方到任),而直接導師是王國維先生。當時王先生正轉入西北史地研究,先父由是追隨進入西北史地領域(有《新疆史地論叢》存世),并一直珍藏王先生所開列的西北史地書目,畢業時所提交論文,則是王先生指導的《匈奴史》。先父自研究院畢業前夕,梁啟超先生題贈宋詞集句對聯,王國維先生以行楷題贈陶淵明五言詩軸,梁、王二先生的條幅,題頭皆為“永軒仁弟”,我自幼留下的印象,先父始終對梁、王二先生以父尊之,我們兄弟也把二先生認作家中長老,景仰而又倍覺親近。先父一九七九年辭世,我清理舊物,不僅發現梁、王二先生條幅,清華國學院師生合影,王先生所開書單,還有一九二七年(其時第一期生已畢業,星散各地)清華研究院同學會就王靜安先生自沉發布過的一則啟事,這張啟事也保留在先父遺物中,睹物思人,不勝感懷。
我和周言君剛認識的時候,他已經對王學有著濃厚的興趣,也斷斷續續寫過一些文章,去年他曾經發表過一篇關于王先生與俄國的論文,此文后來引起過一些討論。王先生的學術貢獻,學界討論頗多,但是從政治觀角度探討王先生與俄國革命之間的關系,尤其是王先生對共產革命的看法,以往少有涉及。而周君文章披露,王先生在俄國十月革命之后曾經寫信給柯風蓀,估計俄國革命將波及中國,他在信中言:“觀中國近況,恐以共和始,而以共產終。”后來羅雪堂先生在日本與犬養毅的對話中,也有類似預測。羅、王能在一九一八年前后(中共尚未成立)有如此遠見,非有過人史識,不能言也。
周君曾經告訴我,他在羅雪堂先生長孫羅繼祖先生的書中讀到,王先生自沉之前寫信給羅先生,信中專門談到北伐以及葉園(德輝)先生在湖南農民運動中被誅一事。我在周君的書中讀到,當時也有傳言湖北的王葆心(晦堂)先生被殺,但是周君在書中明確指出此事乃是謠傳。王葆心先生是我父親摯友,抗日戰爭期間彼此多有書信往還,我家中還藏有王葆心先生所書《麻城丁氏四修族譜序》和楷書題簽。王葆心一直到四十年代才去世,董必武為其墓門題詞:“楚國以為寶,今人失所師。”我主持編纂湖北省地方志人物志時,還知道王葆心三十年代曾經擔任過湖北通志館的籌備主任,出版《方志學發微》。“九一八事變”爆發,日軍逼近華北之時,王葆心先生曾經兩次進京搶救湖北地方志材料。王先生第三次在北平抄寫材料之時,“七七事變”發生,王先生帶著在北平所抄寫的材料歷經曲折回到武漢。作為青年學人,周君對王國維先生及其周際人物能做如此細密考察,以辨偽存真,難能可貴。
周言君曾經和我講過,寫作王傳時,也曾經聽到很多關于王靜安先生的奇聞逸事,比如當時王靜安和羅雪堂之子羅福萇時有過從,羅福萇經常給王靜安敬煙,王靜安從不推辭,但是王先生自己抽煙時,從不給他人敬煙,這正折射出王先生的不諳世故。先父也曾經和我說起當時在清華讀書時,每逢師生合影,梁任公先生總是先請王靜安先生上座,王先生也從來不推辭,按說,梁先生自戊戌變法以來名震遐邇,又比王先生年長,而且梁先生在《時務報》擔任主筆期間,王先生還只是《時務報》的一名書記員,但在清華時王先生不辭首席,足見其學術上的自負,也表明了梁先生的謙德和對真學者的尊崇。靜安先生的自負自尊,任公先生的自謙敬賢,皆是學人風范。
我在周言君的書中看到他考證張之洞與王靜安先生之間的關系。王傳指出,二十世紀初,張之洞奉命起草《奏定學堂章程》(此為中國頒行實施的第一部近代學制方案),將哲學排除出大學課程之外,并以理學替代哲學,王靜安先生當即撰寫《奏定經學科大學文學科大學章程書后》,對張之洞進行嚴厲批評,不僅昭顯王先生對現代性學科建設的透辟認識,更表現出批判威權的勇氣。
我一直注意晚清知識分子在民國初年對于中國傳統思想的看法,比如“一戰”之后梁任公游歷歐洲,認定歐洲文明已經破產,我從周君的書中也了解到,王靜安早在辛亥革命之前,便決意轉向國學研究,擱置早年從事的西方哲學與美學研究,并修正了早年會通中西的觀點。王先生一九一九年致羅雪堂的信中稱:“新思潮之禍必有勃發之日,彼輩恐尚未知有此,又可惜世界與國家卻無運命可算,二三年中正未知有何變態也。”隨后又在致狩野直喜的信中言:“世界新思潮涌動澎湃,恐遂至天傾地折。然西方數百年功利之弊非是不足一掃蕩,東方道德政治或將大行于天下,此不足為淺見者道也。”所見與梁任公的《歐游心影錄》略同。
王靜安先生的這一思想趨向值得注意,我在九十年代初出版的《中華文化史》中,曾以梁任公的《歐游心影錄》和梁漱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為例,討論發端于一九一五年的東西方文化論戰。這一論戰的第一階段從《新青年》創刊到到五四運動爆發,主要討論比較東西方文化的優劣;五四運動爆發,則進入論戰第二階段,轉而討論東西文化相互融通的可能性和必要性;而梁任公的《歐游心影錄》和梁漱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的出版,則將論戰推向第三階段,梁漱溟和梁任公一樣,認為西方文明已經破產,“不怕他不走孔子的路”,當時柳詒徵著文對梁漱溟表示支持,而曾經支持章士釗“中西方文化調和論”的陳嘉異,也轉而支持梁漱溟,認為東方文化遠優于西方文化,萬萬不可與之“融合”。當時梁啟超和梁漱溟都遭到了嚴厲的批判,首當其沖批判梁漱溟的,便是與梁漱溟同為北大教授的胡適,當時的王靜安先生則是站在二梁一邊的。
周君此書中,還有許多專題性質的研究,有些是前人較少涉獵的,比如“遺老與歐戰”、“遺老與共產主義”等,尤為可貴的是,他將二十年代王國維對共產主義的看法放在“聯俄聯共”的背景下加以考察,同時聯系到同時期的“赤白仇友之爭”,指出以王靜安先生為代表的清遺老對于共產革命的敵視,與其自身的文化立場有關。周君更援引臺灣學人林志宏的觀點,進而認為偽滿洲國的建立,實際上也與清遺老對于共產革命的敵視有關,周君提到,當時敵視蘇俄、主張建立滿洲國的王式便曾經在奏折中對溥儀言說:“今聞臣張宗昌已歸順朝廷,曾造臣金卓至大連,訂期面商,加入團中,兩月之間成軍可必,成軍之后即取東三省,迎鑾登極,或俟赤俄削平,再登大寶。”此說頗值得注意。
王靜安先生的一生,不單是一介書齋學人,從周君的書中可以得知,王先生對中外史事亦有獨到見解。劉知幾曾提出治史要兼備史才、史學、史識,其中最重要的則是要秉筆直書,周君此書,對王先生之于政治的關心加以系統性的研究,還原了王先生為人忽視的關心政治的一面,這或許是此書最大的貢獻。
(《王國維傳》,周言著,江蘇人民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