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環境決定文化,還是文化塑造環境,似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談也空乏。但在二十世紀初環境決定論通行天下的語境里,提這個問題倒別有一番深意。美國地理學家卡爾·索爾(Carl Sauer)質疑,自然氣候、地貌未必單向決定社會行為和心理。一九二五年在論文《地理景觀的形態》(The Morphology of Landscape)里,他探討知識、文化、習俗、政治事件、經濟形態等,也會介入自然景觀的形成,并反思地理學科的界定。地理學的對象未必僅是地質、生物、氣候、考古等“地球科學”,還須揭示空間與文化的關系,或可稱之為一種“現象學”研究。近一個世紀過去,人們仍關注索爾的思考,地理學界出現不同流派的“文化地理”,人文學者也從他那里獲得靈感,將方法引入文化研究、城市研究、后殖民批評,甚至女性研究。大家意識到,空間與觀念和情感之間,有復雜的關系尚待揭示,從這一視點進入或可開拓一片新天地。
城市研究將空間做文化的介質,而非認識論上與主體相對的“自然物”。文化學者要追問:如何理解城市空間和建筑的人格性?景觀蘊含怎樣的文化與社會意義?建筑師透過城市建設表達價值觀,這是盡人皆知的常識,但居住者的意識如何被冷冰冰的建筑和空間所塑造?城市文化研究認為,城市空間乃展示人類狀況的畫布,盡世態之炎涼、窮善惡之兩極,從中可窺見人性之真諦。但這畫布不客觀,也不中立,無從觀察到城市全景,卻能看到文化角色的博弈盛衰;城市也非一幅靜態圖,而更似一張可反復涂寫的“羊皮紙”(palimpsest),時間的沉積一層層疊加在空間上,不同時期的建筑與歷史角色遙相呼應,攜手涂抹痕跡,不斷改寫景觀(Richard H. Schein,“The Place of Landscape: A Conceptual Framework for Interpreting an American Scene,”Annals of the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 Vol. 87, No. 4, Dec. 1997, pp.661—2)。因此,書寫景觀的文化變遷才是索爾的意義,但不該如此抽象談問題,索爾最反對從理論范式做邏輯推演,認為是空中樓閣、過眼煙云,唯有事實本身才持久切實。我們不如放下理論,走進城市,做一手觀察,切身感受地理空間表達的人情物理。
進入紐約市
紐約有“都市之都”(the city of cities)的美譽,是城市研究理想之地。從北京搭乘航班直飛紐約,或降落肯尼迪國際空港(JFK,紐約皇后區),或飛紐瓦克國際空港(EWR,新澤西)。到離市區近些的機場,須轉機落拉瓜迪亞機場(LGA,也在皇后區)。赴紐約比以前便捷多了,通關回答一兩個問題即可。但一九二七年以前,情況大不相同。亞歐旅客在海上熬過無盡的顛簸,客輪才抵達紐約港,泊在曼哈頓島南端一個小島——愛麗絲島(Ellis Island)上。旅客們提心吊膽等待入境。頭等、二等艙的富客尚好,坐在艙里接受移民檢查。三等和統艙的窮移民就慘了,他們須上島過堂,回答二十九個問題,長達四五個小時。如一個問題答錯或被草率的移民大夫查出沙眼,則遞解回國。據記載,體弱的旅客經長途跋涉后,再經不起這番折騰,有人從此沒離開這個小島,死在移民醫院的人數竟達三千多,因此得名“灑淚之島”(The Island of Tears)或“心碎之島”(Heartbreak Island)。自一八九二年啟用到一九五四年關閉,不少于一千二百萬的美國移民(這一時期移民總數的70%)由此通關。后來新澤西州把該島辟成博物館,讓美國人記住血淚移民史。如今游覽自由女神像的游船會順訪小島。
雖號稱世界之都,很多人一到紐約卻有“上當”之感。十九世紀下半葉,懷揣淘金夢的意大利移民流傳這樣的段子:赴美前總聽說紐約遍街鋪黃金,到了才發現,街上非但沒有金子,連路還沒鋪,單等咱們來修馬路呢。如今路鋪好了,大街小巷還是臟亂差,常有北京來的朋友一出機場就嚷“堵心”,既不賞心悅目,又沒安全感。外州美國人常說紐約不算美國,紐約人聽了非但不惱,還品出褒獎的意思,以城市與眾不同而自豪。紐約市有何獨到之處?
城市空間
要了解城市地理,先從市區地圖著手。紐約市地圖上標有五個區:布朗士(Bronx)、布魯克林(Brooklyn)、曼哈頓(Manhattan)、皇后區(Queens)和斯坦頓島(Staten Island),共八百五十萬人口。曼哈頓是城市心臟,其他區的市民來曼哈頓叫“進城”。“城里”的空間如何布局?曼哈頓街道為棋盤狀,街區整齊劃一,街道寬度一致,大多以數字編碼。東西橫向一律叫“街”(Street),以阿拉伯數字排序,從北向南街號由大變小。南北縱向街則稱“大道”(Avenue),也多以數字編排。最南端的下城街道名稱混亂,數碼與文字混用。
這一格局產生于一八一一年,是那種最缺乏想象力、純粹實用的城市規劃。瑞士學者艾琳·索特(Irene Billeter Sauter)說,土地對于歐洲人乃文化認同的基礎,而對美國人只是資本,一種投資形式而已,曼哈頓的幾何形規劃,就為開發商投資便利,絲毫不考慮建筑藝術因素(Irene Billeter Sauter, New York City:“Cilt Cage”or“Promised Land”? New York: Peter Lang, 2011,p.38)。但美國城市設計者弗里德里克·豪威(Frederic C.Howe)看法不同,認為功能才是設計城市的圭臬。他比喻街道為城市“身體”的動脈系統,給“器官”(社區)提供“血液循環”,如設計合理,城市所需“氧氣”供給順暢,城市機體就不會“患病”,因此,城市空間決定市民的生活質量,不僅是地理的自然屬性,還體現城市的精神風貌(同上,86頁)。
豪威的擬人比喻很有啟發,如果想象曼哈頓這個刀片形半島是生物體,則鑲在島兩邊的濱河高速路——哈德遜(Henry Hudson Parkway)和羅斯福高速路(F.D.R Drive)便如兩條食管。曼哈頓不停地大口吞食,每天深夜,一車車蔬菜、肉類、糧谷、日用品、家具、電器從“食管”攝入,物流分撥貨物到上城、中城和下城。商品穿街過巷送達店鋪,迅速被城市機體吸收。十九世紀紐約人還吃得上本地產的農產品,現在一切從外面輸入,寸土寸金之地只知消耗,不務產出。進食、消化后的排泄,垃圾處理乃所有城市最頭疼的麻煩,但也是最賺錢的生意。曼哈頓的“糞便排泄”一度在“小意大利”(Little Italy)。百年前,休斯敦大街與唐人街之間狹窄的街區里,涌入大批意大利人。他們來自貧瘠的意大利南部,西西里或拿波里。信天主教、家庭觀念強的意大利農民很抱團,從垃圾處理起家,把貧民窟似的小意大利改造成黑手黨的樂園。從壟斷垃圾到現代黑幫網絡,他們經營非法或合法的各種生意,電影《教父》的原型就是十九世紀四十年代的紐約黑手黨。當年有五大家族,甘比諾(Gambino)、盧切斯(Lucchese)、杰諾維塞(Genovese)、布亞諾(Bonanno)和科洛博(Colombo)家族,觸角伸到美國各地。杰諾維塞家族至今控制大西洋城和拉斯維加斯的某些賭場,馬龍·白蘭度飾演的教父唐·科里奧尼影射的就是這個家族,杰諾維塞一家恰好來自名叫“科里奧尼”的貧瘠的西西里小鎮。
曼哈頓吞食、消化、排泄,生長迅速。一八一二年紐約市才十五萬人,一八八九年人口已達一百五十萬,僅一年后,又激增到二百萬,如今直奔千萬。增長速度如基因突變的腫瘤,越到晚期,擴散越快。可是所有的城市不都是地球上人類棲息的“腫瘤”嗎?它們以幾何速度增長,吞噬大量“營養”——藍色星球上的資源。它們沒有邊界,只有郊區,郊區不斷蠶食鄉村,最終必將所有城市連成一片。“癌擴散”有個冠冕堂皇的名字,叫“城市化進程”(urbanization)。紐約像貪婪的魔獸,大口咀嚼食物、水、能量和人口,卻回饋以新觀念、音樂、詩歌和故事。
空間與身份
從地圖鳥瞰曼哈頓,如明信片上的西洋景,置身度外的旁觀而已。索爾強調如果從居住者的內在視角,去理解景觀與生活的關系,還要追思故人、故地,在時間與空間兩個維度上想象地理的文化意義。如何做到?辦法就是徜徉曼哈頓街頭巷陌,在人行道上摩肩接踵的人海里,品味起居、出行與地理;走進城市博物館、圖書館,查閱檔案,細讀城市的歷史和故事,移情到積歲經年的日常繁冗之中,讓地域獨有的氣韻,豐富對城市的認知。
E.B.懷特說紐約有三種人:一是土生土長的老住戶,二為匆匆的過客,三是外國出生的移民。老住戶讓城市積習相沿,維系其連續性,而通勤上班的過客使城市喧嘩與騷動,移民卻給城市以激情和詩意(E.B.White,“Here is New York”, Essays of E.B.White, New York: Harper Perennial 1992, p.121)。曼哈頓第五大道上能看到紐約的沿襲。從十九世紀開始,十四街沿第五大道北上至中城(Midtown,十四——五十九街),為時尚顯貴地段。成功人士、紐約新貴小心翼翼與中下階層保持距離,畫地為牢,分隔空間以確保身份的優越。作家伊迪絲·沃頓(Edith Warton, 1862—1937)寫過多篇紐約故事,深諳十九世紀紐約人的身份政治。紐約雖沒有像歐洲那樣血統純正的老貴族,卻不乏財大氣粗的新貴。他們模仿歐洲貴族的情調,追逐巴黎時尚,在第五大道、百老匯大街上展示“貴族品位”。沃頓的長篇《純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t)勾勒出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紐約上流浮世繪。那時有幾大望族,揮金如土,起居奢靡,尤其敏感“社交版圖”,特別驕矜自持。賢媛名士以“老紐約”自居,他們的沙龍排斥“外來戶”(intruder)。
外來戶并非中下層或移民,而是一夜暴富卻“沒教養”的西部富翁,或來路不明的遠方闊客。女主人公艾倫本是“老紐約”,知根知底的,卻遠嫁到一個波蘭伯爵那里,得個女伯爵稱號。一個斯拉夫爵位有多少含金量?老紐約很勢利,頗有微詞。她做事“不檢點”,租了一處西二十三街的宅子,只有不入流的才靠近“下西城”,所以“圈子”里看待她就是眉高眼低的。小說里的紐約上層,像門戶緊閉的鐵屋子,天使也未必能打開緊鎖的鐵門。如今,中城的第五大道仍是世界最貴地段,但已不靠出身或名頭,赤裸裸的天價呵護著這爿空間的“品位”,比老紐約直白肆意,財富的天文數字蔑視“純真年代”。因此,紐約市的空間早超出地理屬性,每個地址、方位或街道編號不只是地標,還指向身份、權力和資本,居住者的身份與自我,被空間區隔建構出來。
變化與生成
與第五大道的持久相比,聯合廣場(union square)體現著變化。南北戰爭結束時(一八六五年),紐約人口近百萬,85%的市民擠住在聯合廣場四周不到兩英里的社區(十四街與百老匯街交匯處。Mona Domosh, “Those‘Gorgeous Incongruities’: Polite Politics and Public Space on the Streets of Nineteenth—Century New York City”,Annals of the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 Vol.88,No.2,Jun.1998,p.213),以中產階級、中下階層為主,劇院、夜總會、飯店、時裝店林立,氣象不凡,一時成時尚之都。但剛步入二十世紀,這兒迅速衰敗,高檔時裝店、俱樂部紛紛遷離,下城行業工人“占領”了廣場,工會常年組織“五一”游行,政治抗議也青睞這里。“九一一”發生時,紐約人齊集聯合廣場,為死難者守靈,花圈、照片、蠟燭擠擠挨挨堆在那里,廣場頓顯局促仄狹。為什么不找個寬敞地方?也許,城市記憶將此地編碼為公共表達空間,無可替代了。
聯合廣場以南是“曼哈頓下城”(lower manhattan),更顯生機勃勃,升沉無定。沃頓曾把十四街當分水嶺,之下(南)為人間地獄;之上,沿第五大道至三十四街,為享樂天堂。下城一度遍布商埠、碼頭、倉庫、工廠,赤貧的新移民多居于此,即懷特說的第三種人的活動范圍。“下東城”曾是貧民窟的代名詞,移民的“隔都”(ghetto)。十九世紀末來了一批意大利移民,先落腳下城的“小意大利”(休斯敦大街與唐人街之間的幾個街區),漸漸發跡,站穩腳跟。不久,中國移民從福建、廣東步其后塵,涌入毗鄰的唐人街,開餐館、洗衣店,雖沒有像意大利人打入主流,但吃苦耐勞,地盤一點點擴充,最終蠶食掉“小意大利”。如今“小意大利”只剩一條“桑樹街”(Mulberry St),名存實亡,個把意大利餐館權當遺跡。錯落嘈雜的中餐館之間,偶爾有意大利遺老逸民游蕩,早無西科塞斯電影里意大利社區的氣象,好事者為搶救桑樹街,拍紀錄片緬懷意大利移民的曾經輝煌。
已成濫調的紐約故事曾是:個人奮斗打拼,積攢巨額財富,第一件要做的事,避瘟疫般逃離下城,在十四街之上置地購房。中城一座座Brownstone(赤褐色砂石上流住宅)拔地而起,既鞏固已有的空間秩序,又僭越景觀表達的地緣身份。敏銳作家的城市經驗往往比市政檔案更“切實”,沃頓作為一個“老紐約”,她的寫作給城市以感性與時代氛圍。《純真年代》中還有個角色叫博福特,來路不明,風傳國外掙了邪財,在第五大道的最好地段蓋了豪華洋樓,內設讓顯貴艷羨不已的大舞廳。他誠邀幾大家族聚會,名媛士紳起初不屑與暴發戶有瓜葛,攻守同盟拒他于門外。但紐約畢竟不是歐洲,金錢勝過門第,博福特只要揮金如土,不愁叩不開“圈子”緊閉的大門。很快他成了紅人,便趁機攛掇闊佬們投資海外。誰料集資圈錢的掮客投機慘敗,一文不名,讓老紐約們叫苦不迭。紐約是開放的,二十世紀的曙光照進舊世界。男主角紐蘭·阿徹雖保守、文弱,但知道兒子要與博福特的女兒結婚時,也毫不猶豫為他們祝福。這是沃頓的紐約印象,她眷戀老紐約昔年的“純厚”,也擁抱新世紀的曙光乍現。她在繪制一幅印象派畫,光影變幻之際,時間印刻在景觀上的色彩熠熠層疊,時代神韻呼之欲出。
世紀之交,空間、身份已物換星移。下城不再令人卻步,華爾街正異軍突起,貧民窟搖身一變成世界金融之都,寸土寸金。沃頓另一長篇《歡樂之家》(The House of Mirth),寫十九世紀九十年代華爾街的新資本如隨行魅影,滲透、嚙噬著上流社會的溫文爾雅。莉莉·巴爾特家道中落,卻不忘大家閨秀的身份,一心鉆營,想回到第五大道的沙龍里。她與當時的老紐約人一樣,不肯面對華爾街無情的現實,金融資本掃蕩了模仿老歐洲的智性優雅,那造作的純真已水月鏡花,他們不過是在枉逐落花夢影而已。
百年間,華爾街躥出一只欲望之獸,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讓新大陸一夜升為金元帝國,美元是通行全球的紙黃金。可它也搗鼓了個次貸危機,把美國經濟拖入深谷。愛恨交織的紐約人,占領了這不起眼的街道,擁在街角喊口號打標語,想扼住這法眼通天之獸。百年前沃頓筆下的博福特不正是“高盛”(Goldman Sachs)的原型?新、老紐約人莫不為之既怨且怒。倘若作家再經歷一個世紀之交,必與紐約人一道體驗創傷性經驗。幾何速度聚攏的財富,讓紐約人信心滿滿建造出個“通天塔”,伸手可及上帝的居所。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曼哈頓下城平地拔起的世界之巔——世貿“雙子塔”,二○○一年一個早晨卻被夷為平地。從新澤西隔岸哈德遜河遠遠望去,下城像被拔掉兩顆門牙,兩條白色煙柱沖天而起,似漏風的嘴巴咕噥著含混的句子。
景觀的時間維度
十九與二十世紀之交,曼哈頓市區尚以階級階梯分布空間,但進入二十世紀后,族群、膚色漸漸重構了城市地理。十四街以下主要為亞洲移民聚居,“下城”涂抹上淡淡的黃色調;十四到五十九街仍以老紐約為主,“中城”點染些許白色調;從九十六到一五五街的哈林區,以非洲裔移民為主,黑色調是主旋律。時光荏苒,時移事去,紐約市不停息地流動、變化著,空間與時間交點處新意生生、變幻無窮。這色調圖到二十一世紀又明日黃花,人口、族群、階級、性別交錯混雜,各種力量角逐博弈,空間的流變凸顯了時間的維度。在討論橫向“街道”空間被數碼區隔指向身份之后,還須思考縱向“大道”如何被時間分割。
十九世紀有份暢銷的刊物《紐約新聞畫報》(New—York Illustrated News),在一八六三年一月號上,登出圖文并茂的“百老匯大道的經典時段”(Cited from Domosh, pp.216—218):
一、早晨7:00:勞工、店員、工廠女工出行,開始一天的忙碌。
二、上午9:00:商人、公司職員行色匆匆,奔向商埠。
三、中午12:00—下午3:00:窈窕淑女、時尚佳人粉墨登場。
四、晚上:夜色籠罩下的百老匯大道魚龍混雜,底層妓女、乞丐、游蕩者出沒于昏暗汽燈下的骯臟街道。
一天中不同的時段,城市角色粉墨登上百老匯大道這個“舞臺”,時間如隱形的藩籬,規劃出階級與膚色的“出場”次序。賢媛淑女不該下午四點之后還流連街頭(Domosh, p.218),有色人種不許星期天下午到第五大道招搖。《畫報》同一期還有一段耐人尋味的點評:
最近,我們有頭有臉的黑人公民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周日或節假日的下午出現在第五大道。他們招搖而且滿不在乎的神情,頗讓審慎的頭腦感到震驚。他們穿著與身份不搭調的楚楚衣冠,面帶造作的風雅表情,與周圍含蓄低調的白人相映成趣,讓傷心人可發一笑。(Cited from Domosh, P. 219)
第五大道上住著富裕顯赫的“老紐約”,有上流俱樂部、奢華教堂。周日上午做完禮拜,中產白人之家穿金戴銀,專程跑來第五大道一展風采。經典畫面是:丈夫一手拿《圣經》,一手挽夫人,媽媽牽著女兒,一家三口在櫥窗前做真人秀(Domosh,p.219—220)。雖為殷實中產,也鮮衣華履,如黑人穿梭白人士女之間,便分外扎眼,很不受用。這兒沒有黑人教堂,也無黑人住宅,不探親訪友,他們跑這兒來純粹是顯擺,挑戰身份秩序,與白人競爭第五大道上的述行話語。幾個月后,黑人為此付出巨大代價。十九世紀中紐約曾有移民高潮,大批愛爾蘭人涌入。他們為逃避大饑荒才遠赴紐約找生計,剛邁出舷梯,腳尖未及海岸,便被征入聯邦軍,當了內戰炮灰。為發泄憤怒,愛爾蘭人找更窮、更弱的少數族裔充替罪羊。一八六三年七月臭名昭著的紐約征兵騷亂,愛爾蘭人在大街上斃傷數千黑人,還口口聲聲是黑人搶了飯碗。
如今的曼哈頓,工作日上午八點至九點,從市郊四面八方涌入白領上班族,進市區的大小公路、地鐵、火車、巴士都塞得滿滿的。晚上,他們又退潮般涌出,回到郊外的家里。這群人的共同身份是“通勤族”(commuters),也即E.B.懷特所說的第二種人。懷特形容他們每天早晨蝗蟲般吞沒紐約,晚上再吐出來。他們讓城市百物飛騰、心浮氣躁。這里畢竟不是他們的家,進城辦事購物,沸反盈天熱鬧一日,晚上回到新澤西或康州家里,靜靜過上凡庸的美國中產生活,拋下“土著”們留在刺耳的警笛聲中,孤燈挑盡難成眠。
結語
拉拉雜雜說了好些紐約的事,看似作一篇城市概論。但偌大都市,縱修一部“四庫”也未必面面俱到,即謙退一步說掛一漏萬,也太狂慢,一篇文章豈能道出紐約萬分之一。既然如此,不如敬惜紙墨,付之闕如。但希望表達一種城市經驗,不在數量涵蓋多少,也無須由點及面,不在意思是深是淺,也不管內容或簡或繁。曾讀過些游記,其中盡有乘興游覽名勝古跡,紀念碑、大教堂、博物館或皇宮庭院之際,印象式地發一發思古幽情,感悟式議論番中西“文化休克”(cultural shock),順便批一批國民性,敘景言志。但如此即景抒情,與參觀的城市有多大關系?還有一類城市文字,板著面孔,客觀陳述,城市人口多少,經濟、工商、建筑、歷史、氣候如何,一一過硬的“事實”,系統且全面。讀來如地理教科書,若是如此,有誰能比維基百科更包羅萬象——匿名作者,無須主觀經驗,時刻更新信息。除此兩種之外,還有沒有其他講述城市的方式?
卡爾·索爾有“文化地理”,以空間為媒介,把景觀作結果,研究空間與文化的互動,因物達情,文化研究從物質性的實在材料入手。經驗并非始于概念,而從觸手可及的實物開始。因此,我們設空間與身份為議題,輔之以時間性維度,探索表述城市經驗的新可能。然而,時、空乃康德所謂“感知的先驗形式”,不可視為外在的認識對象,兩者先在地決定如何經驗。在索爾的實踐中,無論是以旁觀者視點的從外觀察,還是以居住者視角的從內體認,都被視作單向度的對象性認識,無法構成“真實”經驗。他強調觀察者與居住者對話,從當下認識去勾連歷史記憶,在差異性的多重經驗反復碰撞中,發現新意義。因此,我們索引紐約的歷史、檔案和軼事,穿插沃頓小說中的城市記憶,與作者的觀察對話。作者的旨趣統攝征引的素材,并構造表達經驗的形式。然而,什么樣的材料讓經驗更具質感?經驗如何凝結成概念而形成新知?
有紀游文通篇征引某城市古今中外的典故雋句,從典籍里尋章摘句,補綴而成一篇文章,雅達有余而誠不足。周作人喜談草木魚蟲,寫過一篇小文《螢火》。他從《禮記》、《本草綱目》、《爾雅》一路考證到清末汪曰楨的《湖雅》,發現所有文獻都相信“腐草化為螢”之說,以訛傳訛,相互引證,竟無人肯捉一只螢火蟲觀察一番。十八世紀有個英國人懷德,隨手寫了幾句夜觀螢火的瑣事,周氏認為其誠懇比典籍更可珍重。閱讀經驗固然重要,但歸納好并凝固成型的經驗未必可靠,更不屑說創新了。周作人珍重直接觀察,并非不知個別經驗有限而缺乏普遍意義,他實在懷疑“多學而識之者”,縱破萬卷書,也難免人云亦云。只有將典籍引入特殊語境或個別事件,才能揭示其普遍性。懷德孤立、有限的觀察,被結構到周氏文章的整體布局中,才有微言大義。周氏談問題,總從身體所在的極小處,擴展到眼光所見的極大處。
文章開頭提的問題:地理環境決定文化,或反之?此問隱含一個站不住腳的前提,即環境或文化兩者之中有一個為恒常、不變的本質,另一個是派生的幻象,即柏拉圖所謂“現象”。本質是超越、永恒之源;現象被本質生成和決定,變動不居。紐約根本沒有不變的本質,空間與文化處于不停的流動與變化狀態。單向決定關系乃頭腦的想象,現實只有互動、相生、勃勃生機。畫地為牢、分隔空間在時間中總遭挑戰、制衡、修訂和置換。地理與文化之間是開放和“生成”(becoming)的關系,生生不息的現象才是城市經驗之源,故索爾稱之為“景觀的現象學”(phenomenology of landsca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