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的劑量

潛 伏

有個偏僻的小城叫河城，城里有家百年老店叫德仁堂，德仁堂的老板叫鐘乾坤，老先生六十多歲，鶴發童顏，仙風道骨，卓爾不凡。

德仁堂是鐘氏家族一百多年前開的一家診所。創始人為鐘山水，鐘老爺子行醫幾十年，探索出一個個治病救人的秘方，名聲大噪。鐘家祖祖輩輩從此以行醫維生，一百多年過去了，德仁堂的門臉雖幾經修繕，但主體建筑一直沒變。一圍小四合院，前后兩排房。前排房行醫坐診，后排屋居家過日。德仁堂一直就是兩個人在忙活，一個是鐘家長子，一個是打雜的小童。

到了鐘乾坤這代，德仁堂愈顯得彌足珍貴。緣由除了德仁堂高尚的醫德和高超的醫術外，還因為現在的醫院收費太高。無論公立私立，治療個感冒都得花幾百塊錢，有時候還要動刀子。可在德仁堂里治病，三五副中藥也就三五十塊錢，而且大都藥到病除。因此，到德仁堂治病的人絡繹不絕，弄得河城大小醫院的院長們恨不得暗殺了鐘乾坤。

前些日子，德仁堂的小童辭職了，這讓覬覦已久的金德才欣喜若狂。他決定，潛入德仁堂偷師學藝去。

金德才是醫科大學的畢業生，畢業后想開個私人診所。他想，如果偷學到鐘家的祖傳秘方，再加上自己學習的專業知識，想不發財都難。

一番巧妙的偽裝和逼真的表演后，金德才如愿以償進入到德仁堂做小童。按德仁堂的傳統，坐堂郎中是不教小童什么醫術的，小童的工作就是招呼招呼求診者，遞杯水，讓個座，送個行。

但金德才當然不會滿足于此，他裝出一副木訥的樣子，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金德才很快發現一個現象，鐘乾坤在對求診者望聞問切的時候，會一直和病人拉著家常：年紀多大，從事啥職業，經濟狀況怎樣，兒女是否孝順，夫妻有沒有矛盾。甚至扯出豬肉價格漲了，還舍不舍得割肉的話題。這哪像看病，簡直是一個更年期的八婆在閑扯嘛！

家長里短敘完后，望聞問切也就完成了。鐘乾坤手懸毛筆，在粗糙的草紙上開完藥方，再交代一番，整個接診就算完畢了。

金德才還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一般的中醫診所，既開處方又賣藥，而德仁堂只開處方，從不賣藥。

這些事情金德才都不明白，但他明白的是，這中間一定是大有乾坤，不然，德仁堂不會走到今天，自己一定要搞明白之中的奧妙。

游離的分量

這天，德仁堂來了一個求診者，面目憔悴，神情焦慮，言語也急躁不堪。鐘乾坤一邊微笑著望聞問切，一邊和求診者拉著家常。金德才支愣著耳朵聽。

求診者名叫周溫暖，50歲，是個下崗工人，家里的經濟條件不好。從主訴的癥狀看，他的前列腺可能有問題。

果然，一番家常拉完后，鐘乾坤說：“周先生，我可以確診，你的前列腺有問題，不要著急，這不是大病。”鐘乾坤說完，“唰唰唰”開了處方。金德才偷窺著，看見處方是這么開的：川芎15克，丹參30克，牛膝30克。此為一味藥，計抓10味。

寫完處方后，鐘乾坤對周溫暖說：“周先生，按此方抓藥，每天服一味，連服10天。服用前文火燉煮一小時。10天后來復診。”

周溫暖走了，金德才也暗暗地記下了這些信息。

10天后，周溫暖來復診了。他一進門，就“撲通”一聲跪在鐘乾坤面前，泣不成聲道：“鐘先生，神醫啊！為治這個病，我大小醫院跑了好多家，幾乎傾家蕩產，可就是沒治好，我怎么也沒想到，在德仁堂，我只花了一百多塊錢，病癥就消失了！鐘先生，是你救了我，救了我們家啊！”

鐘乾坤把周溫暖扶起來，說：“周先生，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你如此多禮，讓我怎得消受？”

周溫暖還是眼淚汪汪的：“大恩不言謝，鐘先生，我就是一蹬三輪的，沒什么能報答你的。以后出門坐三輪車，我免費送你。你就是到天涯海角，我也送！”

想著病人這么快藥到病除，金德才心里高興——自己也掌握了一則祖傳秘方，以后一定會用得著。但是，當天下午的一次接診讓金德才迷惑起來。

下午3時許，診所里來了一個求診者，這人是開“大奔”來的。鐘乾坤一如既往，在望聞問切的過程中和求診者拉家常。金德才又支愣著耳朵聽，得知病人叫任發達，是個老板，巧的是，任老板和剛剛離開的周溫暖一樣，也是50歲，也是前列腺出了問題。

金德才本以為，鐘乾坤會給任老板開和周溫暖一樣的藥方。但藥方開出來后，金德才敏感地發現了之中差別：藥還是那幾服藥，一個療程也是10天，每天也是一副藥，但在劑量上卻不一樣：川芎12克，丹參25克，牛膝25克。

作為一個準醫生，金德才知道，是藥三分毒，多一毫少一厘，藥物的功效都會改變。恰當的藥能把病治好，過量的藥能把人毒死。金德才不明白的是，從任發達的主訴上判斷，他的病情比周溫暖的病情要重一些，他年齡和體質也和周溫暖相仿。由此來看，任發達抗藥物毒副作用的能力應該比周溫暖強，理論上講，用在他身上的藥物劑量應該比周溫暖大些才合適，但為什么給他用藥的劑量比周溫暖的還少一些呢？

難道是鐘乾坤忙中出錯？

捅了婁子

10天后，任發達來到德仁堂診所，一進門，他就把一萬塊錢拍在鐘乾坤的診桌上。任發達激動地說：“鐘先生，神醫啊神醫。我的病狀完全消失了，太感謝你了！這一萬塊錢是我對老先生的一點謝意。”

鐘乾坤把那沓錢塞回給任發達，不咸不淡地說：“任先生，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我已經收了問診費，再收其他的錢，就是不義之財了。這是德仁堂留下的規矩，請任先生諒解。這里還有很多病人，我還有事情要做，任先生請回吧。”

“是是是！好好好！我走！我走！鐘先生的大恩大德，任某來日相報。”任發達千恩萬謝地走了。

任發達走后，金德才又沉思起來，按理說，任發達服的藥劑量不夠，治療效果不會理想，可為什么就藥到病除了呢？看來，鐘乾坤并沒有忙中出錯，這里面大有學問！這玄妙到底在哪里呢？

就在金德才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又一件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這天晚上十點多，診所里來了個男人。這人神情緊張，有點鬼鬼祟祟的樣子，仿佛在提防著什么。

鐘乾坤讓求診者坐下，望聞問切中拉著家常。金德才分外注意地偷聽著。

病人叫曲建設，46歲，是個普通的市民，家境也不大好。問診之間，鐘乾坤說：“曲先生，我看你是個保養得很好的人，且不怒自威，不像個平民百姓啊。”

曲建設哈哈笑道：“人家都說我像個當官的。可是，我這輩子當的最大的官就是小組長，現在下崗了，吃飯都成問題了，真是愧對這副官員的皮囊啊。”

一番診斷后，曲建設也被確診為前列腺炎。金德才顧不得掩藏，瞪著大眼看鐘乾坤開處方。還是那幾味藥，不同的還是劑量：川芎18克，丹參35克，牛膝35克。

鐘乾坤同樣是疑惑不解，同樣的病癥，為什么劑量變化莫測？

大約兩個星期后，德仁堂里忽然闖進來幾個警察和衛生局的人，他們不由分說地喝令鐘乾坤停止診療，和他們走一趟。

鐘乾坤問：“諸位，我犯了什么事？為何要和你們走一趟？”

衛生局的一個家伙有些幸災樂禍地說：“自己干的事情自己不明白？我先透個氣吧，你出了重大醫療事故。老老實實跟我們走接受調查吧。”另外幾個人也虎視眈眈的，鐘乾坤沒辦法，和金德才交代了幾句，和那幫人走了。

醫之大者

傍晚時分，鐘乾坤安然無恙地回來了。金德才迎上去，問：“師傅，發生了什么事情？”

鐘乾坤坐下來，喝了口茶，淡淡地說：“一場誤會。德才，你還記得十幾天前有個叫曲建設的患者嗎？”鐘乾坤點點頭說：“我有點印象，就是那個看起來不像是窮人的患者吧？”

“對！”鐘乾坤說，“當初我接診時，就覺得他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可是他騙了我，最終害了他自己，差點為謊言賠上一條命。”

“這話怎么說？”金德才驚訝地問。

鐘乾坤說：“曲建設是鄰市的一個副市長，今年要換屆了，他有希望高升為市長。為了避免競爭對手知道他身體有病而留下口實，落下把柄，他對外隱瞞了病情，又不敢在當地就診。于是，他一個人偷偷地來到德仁堂就診。他對我隱瞞了身份，而且，46歲是他的檔案年齡，他實際年齡是51歲，隱瞞年齡也是為了升官把握性更大。”

金德才“哦”了一聲，又問道：“這些和醫療事故有關系嗎？”

“太有了！”鐘乾坤說，“我今天索性和你說個透徹吧。鐘家祖上為后人留下祖傳秘方，也留下一個原則，那就是看人治病，因人下藥。同樣是治療前列腺，可針對不同的病人，藥物的劑量就有所不同。舉個例子吧，如果有兩個病人，他們的病情一樣，年齡相仿，身體條件也相差不多，理論上講，用藥的劑量就應該一樣。但如果一個是平民百姓，一個是富人權貴，那在劑量上就應該不一樣了。”

“為什么呢？”金德才問。

鐘乾坤解釋道：“現如今，世風日下，假冒偽劣猖獗，窮人沒條件花大價錢買藥，即便他們買到的藥不是假冒，但也純度不夠，屬于那種邊角料吧。這樣的藥藥效自然相對就低些。所以我在開藥的時候，就會加大劑量；而有錢人，舍得花大價錢，又有門路，買的藥材質量和純度相對就高些。這種情況下，我開出的藥劑量一般按正常標準算。”鐘乾坤說著，拿出兩份病歷，一個是周溫暖的，一個是任發達的，繼續給金德才解釋：“你看這兩個病人，服了我開的不同劑量的藥，都藥到病除了。”

金德才道：“師傅，我明白了，以曲建設的身份，他不僅可以買到貨真價實的藥，還能買到純度最高的藥。而他隱瞞了身份，導致你按照平民百姓的標準加大了劑量，這等于是毒上加毒。同時，他又隱瞞了實際年齡，故此，毒性在他身上反應更強烈了，以致差點鬧出人命。”

鐘乾坤頷首稱是。

金德才又問：“師傅，還有一個問題我不明白，德仁堂為什么不賣藥呢？如果賣藥了，不就好把握藥材純度的問題了嗎？”

鐘乾坤正色道：“治病救人不是做買賣！生意人考慮的是賺錢，為醫者想的是治病救人。當治病救人變成賺錢的生意時，就一定會變味。所以，祖上規定，德仁堂永遠不準賣藥。”

這時，德仁堂里又來了就診的人，鐘乾坤忙著望聞問切去了。金德才卻愣在那里想著心事：我似乎偷到了德仁堂的祖傳秘方，也似乎掌握了德仁堂用藥的準則，但我，有為醫者必須有的良心嗎？

〔責任編輯 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