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在兄弟三人中是老大,大弟周恩溥,上世紀40年代去世,生有一子,已于前幾年在河南焦作去世。小弟周恩壽生有三男三女。中國新聞社原副社長周秉德,便是周恩壽的長女。她的少年和青年時期,曾跟隨伯父周恩來和伯母鄧穎超共同生活了15年之久。
第一次見面,伯父邊端詳邊寒暄
1937年4月,我在哈爾濱降生,這著實讓三代沒有姑奶奶的周家上下很是興奮了一陣子。1943年全家投奔天津的四奶奶,在天津我念了6年小學。
在我小學三年級的一天,爸爸在翻閱《益世報》時,看到有關大伯的消息,很是興奮,悄悄對我說:“你伯父在共產黨內是做大事的。”從此,我便曉得自己有一個是共產黨大官的伯父周恩來,也盼望有那么一天能很快見個面、道個好。
1949年上半年,已在北平華北革命大學學習的爸爸,在同伯父的一次談話中提到,女兒秉德小學畢業在即,想接她到北平念中學。伯父知道我爸爸在革大住的是集體宿舍,帶孩子不方便,便提出讓侄女住到自己的住處來。
那年6月下旬的一天,剛剛小學畢業的我在火車的汽笛聲中告別了天津,告別了媽媽與弟妹,隨爸爸來到了北平。一位清瘦精干的叔叔領我進入中國共產黨頭腦居住的地方——中南海。進門,繞湖,再進門,不多時我被帶到了一個叫豐澤園的院子里,那是四合院式的平房。我當時說不上激動或高興,只覺得新鮮,自己在院子里轉來轉去。
只一小會兒,在外邊開會的伯父就回來了。他身材勻稱挺直,臉龐豐滿紅潤,與爸爸有點像,也有兩道濃黑的劍眉。伯父見到我,親熱地拉我到身邊,左右端詳,笑著說:“呦,你好像你爸爸,又有點像你媽媽。”
問了我媽媽及弟妹的近況后,又寒暄了許久,伯父才吩咐衛士安頓我的住處。我被安排住在一間坐南朝北的房子里,屋里有幾個書柜,東邊一間是伯父秘書夫婦的住房兼辦公室。房子的條件比我家里要好,但絕不豪華。
當時伯母受毛澤東主席之囑,到上海接宋慶齡先生去了——迎接她來北平共商建國大計。8月28日,我隨伯父到北京站去接伯母。火車站里鑼鼓喧天,伯父和其他黨政領導人都走到前面去與宋慶齡先生握手交談。“你就是小秉德吧!你好!”衛士叔叔把夾在人群中的我領到伯母面前,伯母便握住我的手笑吟吟地說。我隨即向伯母問好。這是我第一次與伯母相見,那情景至今常常浮現在眼前。
伯父、伯母一生無兒無女,多年來一直把自己對兒女輩的感情全部傾注在一批烈士子女身上。親侄女來到身邊,自然疼愛萬分,把我看成女兒一樣,我也很快適應在中南海的生活,感受到在北平也有一個充滿親情而溫暖的家。
平時我不是經常能見到伯父,因為他夜里辦公,一般只在上午睡上幾小時。白天里,小院常常靜得很,除了鳥叫還是鳥叫。看完書后,我往往發呆地望著高處,思念在天津的開心時光。還好,不多時,認識了李敏、李訥等好多小伙伴,我們或一起看書,或一起唱歌、玩耍、聊天。這時,我才真正適應了中南海的生活。
從小事中看到了一個偉大的伯父
那一年秋,我順利地考上了北京師大女附中(現為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進了干部子弟班就讀。平時住校,每個周末回家看伯父、伯母,向他們興致勃勃地講學校里的事。有一回,伯父聽了后對我講:“你們班是干部子弟班,革命老區來的孩子多,他們身上有許多革命老區傳統,你要努力向他們學習,向他們看齊。”
衛士叔叔見我從天津來時穿的兩身小花衣裙在秋季穿顯得單薄了,便騎自行車帶我到王府井定做了兩套秋天穿的衣褲。沒多時,第一套藍色咔嘰布小西套完工了,穿上真精神。吃飯時伯父看見了,說:“不錯!哪里來的?”我如實回答:“叔叔帶我去做的。”幾天后我又換上了另一套黃卡嘰布的衣褲,這下伯父看見后便皺了皺眉頭:“怎么又做了一套?浪費!”原來,當時實行的是供給制,伯父嫌我做多了,多花了公家的經費。
不論伯母怎樣解釋“秉德住校,得要有兩身衣服換洗”,伯父卻談起了自己的住校史:“我在南開上中學,夏天就一件單布長衫,冬天也就一件藏青棉袍,周六回去就洗凈晾干。現在國家還困難,我們還是要節省嘛。”我那時并不太懂,但還是使勁地點頭,認定伯父說的話一定對,照著辦沒錯。
有一回,爸爸提出把大妹過繼給伯父,伯父卻另有想法:“如果我要了這個孩子,別的孩子就會認為我這個做伯父的不公平。再說,她也會養成特殊化心理,對她的成長沒好處。”伯父總是想得很周全。
弟、妹在北京八一學校讀書,學校里的同學家庭條件稍好的便會有車接送,軍區里的孩子坐單位面包車。弟、妹上學放學是衛士叔叔騎一輛三輪車接送,盡管伯父、伯母都有車,但從未為我們使用過。“車是工作用的,小孩不應該享受,你們從小不要依賴家庭關系,不要奢求非分享受,要自己奮斗,要自律自立。”伯父時常教導我們。
職業選擇,伯父對我亦寬亦嚴
1950年抗美援朝的宣傳活動熱火朝天,我們班好幾位十五六歲的同學報名參加了志愿軍,我揣著羨慕的勁頭,也在報名處拼命地擠。可是因年齡太小,報不上名。
伯父知道后,不由哈哈大笑:“一個小孩,人家怎么會要你?”見我一臉的不高興,伯父又過來安慰我:“當然愿望是好的,可要立足實際啊!你年紀還小,好好學習,今后報效祖國的機會有的是!再說,留在后方,也可搞宣傳發動工作。”本來鼻尖發酸的我,聽到這里茅塞頓開,后方的我的確可以為抗美援朝出一份力。于是,我積極參加了學校業余劇團,在校內、農村和社會上,多次參加抗美援朝的節目演出活動。
1952年,我面臨初中畢業。就我當時每學期的學習成績而言,讀高中、考大學或跟潮流留蘇,應該不成問題。偏偏在這時,上映了一部蘇聯影片《鄉村女教師》,片中主人公瓦爾瓦娜為小學教育嘔心瀝血的情節深深打動了我。我感到我們新中國的建設需要各行各業的人才,但教育力量還很薄弱,于是一個教師夢縈繞在我心底,“當教師”成了一個無法替代的意念。
周六,我照例回西花廳。餐桌上,我禁不住把自己擇業的小秘密告訴了伯父、伯母。“好啊,女孩子選擇做教師挺不錯的,何況國家現在正需要大批的教師去培養人才參與祖國建設,當教師很有意義。當年我16歲,一畢業也是當教師的。當教師,我支持你。”伯母一聽我“宣布”的“決定”,馬上做出欣慰的反應,接著又向正在舉筷吃飯的伯父說:“秉德不準備考高中,打算報名上師范學校,你怎么不吭一聲,表個態?”
伯父放下筷子,緩緩地說:“這事應該讓她獨立思考。有你一人說就夠了,我講多了對她成長不好,壓力大。萬一有一天她猶豫、后悔,都沒辦法。況且,她還應聽聽她爸爸媽媽的意見。”
這一年,我夢想成真,如愿分配到北京東郊區(現朝陽區)第三中心小學,被指派到四年級做班主任,教語文和算術,成了一名鄉村女教師。
我的婚事,伯父伯母操心不少
我步入工作崗位后,面臨著談戀愛的具體問題。伯母提醒我:“對方最好工作表現不錯,群眾關系好,但也要考慮他的家庭可靠。”伯父用現身說法來啟發我,講自己在巴黎曾經有過一個女友,人各方面均不錯,只是后來兩人志不同道不合而分道揚鑣。
我在工作與為人處事方面,沒讓伯父、伯母操多少心;真正讓他們為我牽掛多的還是自己的婚事。1958年的夏天,媽媽的一個朋友將自己的一個親戚介紹給我。他是在莫斯科留學的大學生,沒上過大學的我也希望找個大學生當自己的“老師”,便打算征求一下伯父與伯母的意見。“你的婚姻問題能不能在25歲以后解決?我們中國人口基數大,要實行計劃生育,從你們這一代開始要提倡晚婚。你看,晚點兒成家如何?”向來聽話的我爽快許應后,伯父的臉上浮現出由衷的笑容。
仿佛我與留蘇學生特別有緣。一次伯父的養女孫維世的妹妹孫新世來西花廳時,帶來了她留蘇時的一個男同學。很明顯,是要介紹給我。伯父一聽此事,很高興,掏出100塊錢吩咐衛士叔叔,“安排他們好好吃頓飯。”后來由于時代原因,我沒有征求伯父、伯母的意見便主動終止了交往。
不知不覺,我已是25歲的大齡姑娘了。有一天,聶榮臻元帥留蘇回來的女兒聶力,出于關心,也把自己的同學推薦給我。在接觸中,我倆談得很投緣,感覺對方很適合自己。但是,當時中蘇關系緊張,伯母嚴肅地開導我:“現在中蘇關系緊張,蘇聯的克格勃特務機構很厲害,無孔不入,你現在交往的這位朋友在蘇聯上過學,在那里有許多熟人,一旦你倆成了夫妻,經常出入西花廳,會不會無意間被蘇聯克格勃所利用?”伯母的話雖沒明確表態反對,但理智的我沒有一點猶豫:“您放心,我再也不會同他往來了,再喜歡也斷了這門親事。”真的,有緣無分,我沒法因為我個人的事情而影響伯父、伯母的大局,這次戀情便又擱淺了。
1963年,已經26歲的我還待字閨中,這可急壞了年近半百的媽媽。無意中,伯父的老警衛秘書何謙見青年軍官沈人驊已30出頭還沒對象,便決意為我牽線。見面后,第一印象不錯,英俊、謙和、穩重、正派、有知識。漸漸的,我對他了解更多了:黨員,有技術,會4國外語,家庭背景好。
我知道伯母經常惦記我的婚事,認識這位空軍大尉后,就一五一十向伯母講了,請她參謀。一聽說沈人驊的祖父是沈鈞儒先生,伯母露出了笑容:“這家人我們太熟悉了,他的爺爺是中國共產黨的好朋友,他的爸爸是西城區的人大代表、中南海門診部的內科主任,他本人在部隊表現很優秀。這樣的人家,用不著再了解。”
第二年國慶節那天,我與人驊走到了一塊兒。伯父欣喜地送我們一件禮物——伯母在廬山拍的一張21英寸的大風景照。直到今天,我的床頭依舊掛著這張照片。那天,伯母像嫁女兒一樣,準備了好些既漂亮又實用的東西,并不顧身體虛弱,帶著秘書張元阿姨登門道喜。
非常時期,伯父成了一個“非常人”
1967年5月,我出差到北京,到西花廳去看望伯父、伯母。無意站在伯父辦公室門口往里一看,不覺大吃一驚:辦公桌上、躺椅上、地面上,到處是一沓沓文件。原來,文革時各部委受到沖擊無法正常工作,全國各地的問題和文件都往西花廳報。于是,伯父睡眠的時間越來越少,夜以繼日地工作,一天工作十六七個小時是家常便飯。
一見面,我果然見伯父的臉變得瘦削了,原本炯炯有神的雙眼也布滿了血絲。吃飯時,三下兩下便放下筷子,急匆匆地往辦公室趕。這時,我意識到:伯父老了,也更忙了。
意外的是,我在伯父辦公室門上發現了一張“大字報”,是他身邊人員寫的,還有伯母的5條補充建議,內容都是請求他注意休息,改變工作方式與生活習慣,保重身體。細一看,陳毅、葉劍英、李先念也在上邊簽了字,伯父在上面寫了8個大字:誠懇接受,要看實踐。但是聽伯母講,他還是沒兌現,休息得很少。我懷著沉重的心情和懇切的愿望,在伯父的8個大字旁寫了兩行小字:“您的實踐做得不夠,必須真正實踐才行。”
記得那一天,我留在西花廳吃午飯,飯桌上我就西安各大學的造反派沖擊陜西省委發了牢騷。伯父耐心引導我,我還是想不通,一次次頂嘴:“為什么只相信少數學生,不相信廣大的工農兵?”“那么多的老干部怎么會都是走資派?”這一講,伯父更火了:“你是省委、市委派來說服我的嗎?”其實,伯父同絕大多數黨和國家領導人一樣,對毛主席發動和領導的那場“文化大革命”恐怕尚未理解,但畢竟是黨的領導人之一,必須維護與執行黨中央的決定。“我犯過政治錯誤,但從來沒有犯過組織錯誤。”這是他曾對我們說過的一句話。
1968年8月,我回北京生老二期間,打算看看已被關押半年的爸爸。可是不許探望,雖不知是什么情況,但伯父、伯母教育我和弟弟妹妹們:對這一件事,要相信黨,相信組織,事情總會搞清楚,你們要做好自己的工作!
事后我才知道,這是外交部紅衛兵報到江青那里的一個案子,講爸爸參加了王光琦組織的“聚餐會”這個所謂的“反革命組織”。江青批送總理處,伯父親筆批示逮捕令,指示立即逮捕自己的親弟弟。當夜,爸爸被秘密抓走。短短幾個月,查清了有關來龍去脈,案子水落石出,但上邊有命令,人還押在衛戍區,但案子移交給“劉少奇專案組”。因此,此案一拖再拖,爸爸被關了整整7年多,直到1975年5月才釋放出來。
出獄時,我們父女兩人相擁而泣。神情似乎麻木遲鈍的爸爸含淚給我講:“秉德,你莫哭!你爸爸這些年來一直與部長以上的大人物關在一起,我擔心那些造反派整我的真正目的是為了整你伯父。因此,天大的壓力,我也要努力地活下去。你的爸爸沒有錯,你的伯父更沒有錯。”
最后一次天真的通話與不很在意的見面
1976年,伯父去世的時候,我正出差上海。1月9日清晨,我從廣播里聽到這噩耗時,當時驚呆了。同事給我買了當天的機票,我趕回了北京。在此之前,我曾同伯父通過一次電話,并見過一次面。
1975年5月12日下午,我接到伯父以前的保健護士王力的電話后,趕到她家,她說:“總理有病,可能比較嚴重。昨天我們幾個醫生、護士在醫院與他見面時,他問‘你說我還能活一年嗎?’當時我愣住了。他有病,應積極治療,帶這種情緒會影響治療效果的。秉德,你設法去見見你伯父,好好勸勸他。”
伯母一再阻攔神情激動的我去305醫院見伯父,說中央有規定,為了保證治療,不能探望,于是便撥通了病房的電話,要我通過電話與伯父好好談談。電話中,伯父的聲音還是那么親切、從容。我一再打斷他的噓寒問暖,問他是否講了那句話。“只是開個玩笑,有什么?”他依然輕松地回答;我急了,“這玩笑也不應講,我們聽了心里不好受,你要長命百歲,好為國家多作貢獻。”
“你是共產黨員,是唯物主義者,人總是有那么一天的。說那話也的確沒什么,想開點兒,好嗎?”電話中的伯父,語氣時而嚴肅,時而緩和。
“我不忍多占你的時間,千萬請注意休養好,配合治療。如果不想待在醫院里,就回家住,或到南方走走,散散心,好不好?”放下電話前,我一再懇求、勸告伯父保重身體。
1975年5月20日,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伯父,在西花廳,只見伯父進門后微笑地坐在一個小沙發上,雙腳擱在一個小墩子上,臉更為消瘦,老年斑比以前也更多了。問候后,我在伯父身邊坐下,見他當時氣色還可以,他還詢問了我的工作和孩子情況。聊了一會兒,怕過多打擾伯父休息,我起身告辭,出門時,我提出和他合張影。“你看,家里人很多,下次我們再照吧!”他握著我的手,輕聲說。
沒想到,這一天成了永別。伯父說的“下一次”再也沒有了,成了我一輩子的遺憾。
如今,想起來,那時的我太天真了,其實當時的伯父身患膀胱癌已4個年頭了,并早已惡化。但這在當時都嚴格保密,住院期間,伯母堅持按當時中央的規定,不讓親屬探視。若我知道他病情竟如此嚴重,說什么我也要闖進醫院的。
我從小在伯父身邊長大,他離開我整整36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永遠銘刻在我的記憶里,我覺得他那雙眼睛依然在注視我現在所做的一切。伯父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們的一切都是人民給的,無論你今后從事什么工作,都要真心實意為人民謀利益。我將銘記伯父、伯母的教誨,反映人民呼聲,把人民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
〔本刊責任編輯 吳 俊〕
〔原載《文史精華》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