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伊萬的電影夢
雪樺莊園坐落在基輔城東40里外,莊園的男主人葉菲姆言談風(fēng)趣,熱心腸,不僅周圍幾座農(nóng)場的人都很尊敬他,就連馬夫安德烈也時常會拍拍伊萬的頭,打著酒嗝說:“小家伙,你父親,好人!”
安德烈衣著邋遢,嗜酒如命。自打伊萬記事起,安德烈就在莊園里喂馬,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有時睡覺都要抱著裝滿伏爾加烈酒的酒囊。而父親葉菲姆則非常喜歡喝茶,只要有空閑,他就會盤坐在壁爐前,有條不紊地泡上一壺茶,然后細(xì)咂慢品,樣子格外優(yōu)雅。看得出,父親是個紳士,安德烈是個酒鬼,他們兩人為何會相處得那么融洽?還有,那幾大包封藏在地窖里的樹葉子(伊萬一直管茶葉叫樹葉子),好像是爺爺留下來的,都過去那么多年了,父親為何還喝得有滋有味?這些問題,伊萬想不明白,干脆不去想,繼續(xù)做自己的夢。
伊萬已經(jīng)8歲了,最大的愿望是成為一名演員。記得第一次跟父親和母親謝廖沙說起自己的夢想時,父親笑得很開心:“好兒子,你會和你媽媽一樣優(yōu)秀。等過些日子安穩(wěn)下來,你先給莊園里的人演,讓我們開開眼界,好嗎?”
當(dāng)然好。伊萬樂顛顛地準(zhǔn)備演出。這天下午,葉菲姆急匆匆奔回家,大聲招呼馬夫安德烈快到他房間去。伊萬正想跟進(jìn),卻被重重摔上的門板關(guān)在了外面。足足有十幾分鐘,葉菲姆才打開門,邊吩咐安德烈去殺雞邊看向伊萬:“伊萬,你不是想當(dāng)演員嗎?機(jī)會來了。不過,演電影的人很多,你不會怯場吧?”
“真的?那我演什么?”伊萬興奮得小臉通紅。
“小英雄,非常聽話也非常勇敢的小英雄。”葉菲姆沖妻子招手,說:“謝廖沙,演戲你在行,你給伊萬說說戲,我還有點(diǎn)事要做。”
在嫁給葉菲姆前,謝廖沙是基輔話劇院的演員。結(jié)婚后,她放棄工作,全心全意幫助葉菲姆打理莊園事務(wù)。雖然夫妻兩人一刻也不敢懈怠,但家境還是每況愈下,別說近百匹馬被偷被搶被征用,安德烈由養(yǎng)馬變成了飼養(yǎng)兩只瘦雞,就連存糧也少得可憐,不得不計算著下鍋。
謝廖沙隨手抓了把黑灰抹上伊萬的臉,開始說戲。伊萬很聰明,很快聽明白了劇情。一會兒,會有幾個扮相兇惡的德國兵闖進(jìn)莊園,大肆搶劫。由他出演的小英雄被父母藏進(jìn)了墻壁夾層的暗道,不管外面發(fā)生什么事,包括德國兵威嚇、毆打父母,當(dāng)然那是假的,都不準(zhǔn)他出聲,更不準(zhǔn)露面。如果不聽話,惹導(dǎo)演生氣,導(dǎo)演會換別的孩子演。說到這兒,謝廖沙非常認(rèn)真地問:“伊萬,這部叫,哦,叫《雪樺莊園的故事》。告訴媽媽,你能不能演好?”
“我能做到,我不會讓媽媽失望的。”小伊萬回答得很響亮。謝廖沙長出口氣,移開床撬下封堵暗道的磚塊,將伊萬塞了進(jìn)去。磚塊一經(jīng)復(fù)位,原本就黑黢黢的暗道里頓時伸手不見五指。伊萬心頭打鼓,忙用手指捅破磚縫放進(jìn)了一絲光亮。偷偷看出去,伊萬禁不住笑出了聲——
(二)兇惡的德國兵
媽媽謝廖沙絕對是個好演員,演什么像什么。伊萬看到媽媽接過馬夫安德烈遞來的半碗腥紅雞血,皺眉喝了一口,又將剩下的全潑在了身上和床邊。剛做完這一切,忽聽“砰砰”幾聲尖利的槍響撞入了耳鼓。
電影要開拍了!伊萬又驚又喜,趕忙捂緊了嘴巴。
此時,雪樺莊園已亂作一團(tuán)。四五個荷槍實彈的德國兵踢翻柵欄,兇神惡煞般闖進(jìn)。安德烈沖上前試圖阻攔,卻被一個眉梢上臥著條嚇人刀疤的家伙打翻在地。
“喂,請紳士一些,不要這么粗魯!”葉菲姆伸手抱住腦門流血的安德烈,大喊。刀疤眉躥到跟前,操著生硬的俄語問:“你是葉菲姆先生吧?你的祖父、父親都做過茶商,沒少賺錢,對吧?”
刀疤眉說的沒錯。葉菲姆的祖父頭腦精明,眼光獨(dú)到,年紀(jì)輕輕就做起了商茶生意。他雇傭馬隊,從中國內(nèi)地采購一種叫“嫩蕊”的徽茶,然后取道東北,一部分經(jīng)恰克圖銷往俄國,一部分轉(zhuǎn)運(yùn)歐洲大陸。“嫩蕊”清香持久,滋味鮮醇,在瑞典、德國等許多國家比咖啡還受歡迎。這座曾經(jīng)無比風(fēng)光的雪樺莊園,便是祖父和父親用長途涉險、輾轉(zhuǎn)奔波賺下的血汗錢購置的。
葉菲姆回道:“我家做過茶葉生意是不假,可眼下已經(jīng)沒有錢了——”
“少廢話!”刀疤眉惡叨叨打斷了葉菲姆,眼神兇得像喀爾巴阡山里的野狼:“把你的茶葉,包括糧食和牛肉全部給我拿出來。如果敢不交,它會告訴你是什么下場。”
它,是指手中的長槍。葉菲姆雙手一攤,正想說家中早就一無所有了,刀疤眉卻瞄到了散落在地的幾滴血漬,“嘩啦”,子彈上膛抵住了他的心口:“俄國人,你家里藏著受傷的紅軍?”
“長官,那是雞血。我妻子病得厲害,我想給她補(bǔ)補(bǔ)身子。我只是個商人,哪里敢藏什么紅軍?”葉菲姆連聲解釋。刀疤眉根本不相信,用槍管頂著他慢慢逼近堆在十幾米遠(yuǎn)處的草垛。這邊剛邁步,安德烈已捂著小腹爬起,跌跌撞撞撲向身旁的柴堆:“你們這幫惡魔,雞在這兒,你們拿走吧——”
顯然,德國兵聽不懂俄語,抬手就是一槍。子彈呼嘯飛出,無情地射穿了安德烈的肩胛。
槍聲振聾發(fā)聵,葉菲姆頓覺心驚肉跳,轉(zhuǎn)身便往回跑:“你們?yōu)槭裁匆獨(dú)⑺克o你們?nèi)∈澄铮y道也錯了嗎?我們是平民,和戰(zhàn)爭無關(guān),你們不能像魔鬼一樣屠殺我們!”
柴堆里,藏著那兩只被割斷脖子的死雞。刀疤眉一把搶過來扔給士兵,冷哼道:“你們的民族很低賤,你們也都是懦夫,沒有資格和我們帝國軍人談條件。想保住你的腦袋,就老老實實按我說的做。”
不用說,在到來之前,他們已掌握了雪樺莊園的情況。但今非昔比,偌大的莊園僅剩下大半口袋糧食和幾大包尚未開封的“嫩蕊”。糧食是救命糧,“嫩蕊”是重振家業(yè)最后的資本,若讓他們帶走,莊園可真就垮了。瞥見葉菲姆不配合,刀疤眉發(fā)了狠,揮起槍托接連砸向他的頭和肩膀。
一下,兩下,三下……就在葉菲姆被打得頭破血流、搖搖欲倒的當(dāng)兒,謝廖沙哭喊著沖出門:“別打了,求你們別打了。葉菲姆,你不把茶葉和糧食給他們,他們會打死你的!”
女人。刀疤眉動了歪念,獰笑著抓住謝廖沙的長發(fā)硬生生拖起。不等看清謝廖沙的面容,“噗”,一口鮮血噴了刀疤眉滿頭滿臉。他惱羞成怒,抬腳踢向謝廖沙的肚子。
“長官,她有肺病,是傳染病,咯血,經(jīng)不起打啊。”葉菲姆死死護(hù)住謝廖沙,任由又尖又重的鞋尖落上后腰。傳染病?刀疤眉慌了神,急忙躥進(jìn)房間找水洗臉。藏在暗道里的伊萬牢記著媽媽的話,生怕弄出一點(diǎn)聲響。
片刻工夫,謝廖沙和葉菲姆相互攙扶著也走進(jìn)了臥房,押著他們進(jìn)來的是刀疤眉。一瞥之下,伊萬暗暗叫好:爸爸也是個了不起的好演員,裝傷員裝得真像,額頭掛了彩,嘴角還在汩汩流血。那不是真血,應(yīng)該是雞血,媽媽用的就是雞血。只是,那個演德國兵的太兇了,不記得附近幾家莊園里有這么個家伙。伊萬的心頭正嘀咕著,只見爸爸葉菲姆瘸拐著扶媽媽躺上床,又蹭到床邊蹲下,恰恰遮住了伊萬的視線。
爸爸,讓開點(diǎn),我要看你們演戲。伊萬急得在心里直叫。葉菲姆似乎覺察到了他的心思,干咳兩聲,說:“聽我的話,別動,好嗎?”
這話表面上是安撫妻子謝廖沙,其實是提醒伊萬不要亂動。說完,葉菲姆拍拍妻子謝廖沙的手,一瘸一拐走出了臥房。挪到門口,他又扭轉(zhuǎn)頭,盯著伊萬藏身的地方笑了:“你很勇敢,我為你驕傲。”
伊萬屏住呼吸,在心里說:爸爸,我也為你驕傲,伊萬一定會演好小英雄,不讓你失望!
(三)勇敢的酒鬼
臥房對側(cè),有一口當(dāng)做儲物間的地窖。為了盡快打發(fā)走如狼似虎的德國兵,保住妻兒的命,葉菲姆只能交出僅有的一點(diǎn)家底。刀疤眉和兩個士兵掀開窖蓋下到底,將糧袋和數(shù)大包茶葉一件一件搗騰上來。看到清出那么多來自中國的茶葉,刀疤眉得意地大笑,命葉菲姆和士兵馬上扛回營地。本以為危機(jī)就此解除,不想,走出莊園不過百十米,刀疤眉突然收住腳,眼珠子骨碌碌一通轉(zhuǎn),似乎想到了什么,將死雞塞給士兵掉頭又大步奔回。
糟糕,這個奸猾的德國佬很可能猜出妻子謝廖沙身上的血是雞血!葉菲姆心下一驚,扔了包裹去摟刀疤眉的雙腿要阻攔。一摟沒摟住,不幸隨之降臨。幾個士兵掄圓槍托,劈頭蓋臉砸下。
既然躲無可躲,那就魚死網(wǎng)破。葉菲姆使出全身力氣,一頭撞向刀疤眉的肚腹。刀疤眉想閃沒閃開,趔趔趄趄摔了個四仰八叉。葉菲姆緊跟著撲上,拼力掐住了他的脖子:“畜生,魔鬼,你去死吧!”
“砰”,“砰”,槍響了,是從葉菲姆身下發(fā)出的……
此刻,謝廖沙也聽見了沉悶刺耳的槍聲,湊近暗道低聲叮囑:“伊萬,沒有媽媽的話,你千萬不要露面。記住沒有?我去看看你爸爸,馬上就回來。”
起身正要出門,刀疤眉卻去而復(fù)返,步步逼近:“臭婊子,你演得還真像那么回事。老老實實告訴我,你在跟誰說話?屋里是不是藏著紅軍?”
“沒,沒有。上帝可以作證。”謝廖沙強(qiáng)穩(wěn)心神,回道。刀疤眉兇相畢露,揮起刺刀挑翻被褥,亂捅一氣。沒找到人,他又端起刺刀比比劃劃,冷不丁扎向堵塞暗道的磚縫。伊萬嚇得差點(diǎn)叫出聲,倉促縮身。謝廖沙忙用身體遮擋住暗道口,慌張問道:“你,你想干什么?”
刀疤眉乜斜著謝廖沙的胸口,不懷好意地歹笑:“我想干什么,你應(yīng)該清楚。”
“不,不,我就是死也不會那么做。上帝會懲罰你的!”
“上帝?哈哈,我就是上帝,就是來拯救你們這些低賤靈魂的上帝。”刀疤眉狂妄撲來。驀地,一個人突然出現(xiàn)在身后,沉聲罵道:“你不是上帝,你是狗屎!”
伊萬看得一清二楚,是血污滿身的馬夫安德烈!
在伊萬的記憶里,他還是頭回發(fā)現(xiàn),安德烈的雙眼是如此的炯炯有神,威嚴(yán)得令人心生敬畏。刀疤眉稍一愣怔,安德烈已將滿滿一瓶伏爾加澆上他的腦袋,并打著了火機(jī)。辛辣嗆鼻的伏爾加是高度烈酒,見火就著。眨眼間,刀疤眉的頭發(fā)著了,衣服著了,人被燒得鬼哭狼嚎,如同沒頭蒼蠅般四處亂撞。
“伊萬,快出來。快帶媽媽到地窖里去。快!”安德烈邊喊邊抱住往門外跑的刀疤眉,廝打在一起。很快,床單被褥、防寒油氈也燃起了火苗。聽到招呼,伊萬推倒磚塊,像山貍一樣靈活爬出,拽起媽媽謝廖沙跳過兩個火人,撒丫子跑向儲物間。
這場戲演得太逼真,太驚心動魄了!伊萬和媽媽剛貓進(jìn)地窖,熊熊大火已躥上了房梁……
(四)信義比命重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1941年的9月,蘇軍和德國納粹共投入數(shù)百萬軍隊,雙方在基輔打得天昏地暗。戰(zhàn)火蔓延,葉菲姆和安德烈早將地窖挖到了莊園廢棄的馬圈,以備不測。那天,藏在地道里捱到夜幕降臨,謝廖沙和伊萬才鉆出了馬圈。
就在幾個小時前,丈夫葉菲姆帶回一個糟糕透頂?shù)南ⅲ焊浇幕Z莊園和馬特維莊園遭到德國兵的瘋狂洗劫,糧食被搶光,男人被抓去修筑工事,女人和孩子則被殘忍屠殺。她聽得心驚肉跳,提出舍棄莊園,趕緊逃命。葉菲姆搖搖頭:所有的道路都有重兵把守,根本無處可逃,而幾個搜捕紅軍傷員的德國兵正循跡趕來。
紅軍傷員?謝廖沙讀懂了丈夫的眼神,莊園的草垛里藏有秘密!
能不能逃過滅頂之災(zāi),只能祈求上帝保佑了。始終沉默的安德烈開了口:即便大難不死,血腥殺戮也會毀了小伊萬,會讓他一生都活在噩夢之中。他那么想當(dāng)演員,不如我們把這場災(zāi)難變成一部電影吧。
安德烈嗜酒如命,整天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是因為他小時候曾親眼目睹自己的爺爺慘遭匪幫殺害。安德烈的父母死于瘟疫,不管走到哪兒,爺爺都會把他帶在身邊。爺爺是葉菲姆祖父販茶商隊中的一員,為人忠誠,身手也不錯。那年,安德烈和伊萬差不多大,在押運(yùn)大批徽茶“嫩蕊”途徑恰克圖時遭到了匪幫的搶劫。藏在麻袋里,安德烈看到一個又一個商隊成員倒在眼前,死于非命。雙方打殺到最后,本來完全可以活命的爺爺卻舍命相搏,拼死救下了葉菲姆的祖父。那一幕幕血淋淋的廝殺,頭斷肢殘,特別是爺爺血染全身、腸子都流出體外的場景,深深印進(jìn)了安德烈的腦海,只要清醒就會在眼前浮現(xiàn),折磨得他痛不欲生。但,安德烈永遠(yuǎn)記住了爺爺臨去天堂前斷斷續(xù)續(xù)說的一句話:安德烈,做人,信義。
跟隨葉菲姆的祖父闖蕩商路大半輩子,安德烈的爺爺耳濡目染,深知“信義”兩個中國字的含義——即便身處險境,絕境,亦不能舍棄朋友之誼,信比命重,義薄云天。于是,在德國兵殺來前,為了伊萬,安德烈和爺爺一樣重信重義,不僅沒有逃避災(zāi)難,還用生命和葉菲姆夫婦共同出演了這部《雪樺莊園的故事》。
安德烈,謝謝你,葉菲姆,我和兒子得救了。望著已被燒得墻倒屋塌、遍地狼藉的雪樺莊園,謝廖沙默默出神,心痛如刀絞。伊萬拉住她的手,稚聲問:“媽媽,電影演完了?”
謝廖沙擦干眼淚,點(diǎn)點(diǎn)頭:“你和安德烈叔叔,還有你爸爸都演得很棒,我愛你。”
出人意料的是,伊萬并沒有問爸爸葉菲姆和安德烈去了哪兒,而是一頭扎進(jìn)謝廖沙的懷里,說:“媽媽,你演得也很棒,我也愛你。”
仿佛一轉(zhuǎn)眼,20年過去。這年9月,一部名叫《雪樺莊園的故事》的電影在各大影院隆重上映。主演正是當(dāng)年的伊萬。往事再現(xiàn),看到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是那么的真實、清晰,謝廖沙頓時熱淚盈眶:我的兒子,才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好演員……
〔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