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長輩家拜年。排出宴來,居然是個“沒吃夠宴”:黃魚鲞燒肉、鰻鲞清蒸、水筍燉肉、罐裝鹽水火腿、蛋餃肉丸粉絲湯……長輩說了,都是你們小時候沒有吃夠的,今天敞開吃!
最出彩的是餐后茶點:自制紅茶菌,伊拉克蜜棗!
大家眼睛一亮,純進口的伊拉克蜜棗!久違多少年了。栗色外皮,半透明的肉質一口下去,無渣無滓,馨甘滿頰,甜而不膩,糯而不粘,小時候也沒有吃夠啊,由此又忽然想起那天電梯里看到的一幅廣告畫,當場饞火中燒。
是罐頭廠的罐頭大全,什么五香鳳尾、清燉豬肉、紅燒扣肉、蜜汁東坡肉……說實話,論吃,我這幾年也算得是老饕了,真的要我嘗罐頭,大抵是一口就膩了,可就是擋不住的眼饞。原因只有一個,小時候沒有吃夠。
是心理性的“饞癆”,如同心理性的“性成癮者”,治也難的。
我們小時候自然是物質短缺的時期,那時候的罐頭在我們眼里就如宮廷御膳一樣地遙不可及,哪個同學家里開了罐頭,事后總合不得洗,大家傳著,輪流嗅一遍,那種參雜著肉桂和豆蔻的獨特香味總是使大家抓耳搔腮,想著,將來一定會實現的共產主義,大約就是可以天天嗅這樣的香味了罷。
小時候沒有吃夠的東西還很多。油條,早飯時只準吃四分之一,多蘸點醬油,啃下很小的一口反復嚼著,以至于直到現在一有機會我仍要報復油條,—個人吃2根甚至3根,大碗里剪碎了,放上醬油味精蔥花麻油,再用滾燙的粥下去,燙豬—樣,見者無不駭然。
花生醬也沒有吃夠。小時候母親要我們去醬油店1毛錢打一匙來,牛眼股一灘,加水加鹽攪拌,三兄弟一人只能吃幾筷而已,余香可以議論幾天。
現在可輪到我收拾它們了——大瓶的過來,要幼滑型的,視若敵愾地挖下去,發起飆來一個人就千掉它半瓶,快哉快哉。
四川榨菜和“猢由渣”也常是我原汁原味報復的對象,它們總是辣得我窒息或“蠔”得我千咳——事實上,我就是馬上把它們吐掉,也忍不住事先猛吃它們一下。
至于咸帶魚,可能欠我更多。當年的干煎咸帶魚,鮮美而且細膩,一口咬去,抿在舌下,腴香透喉,如醴如酪,半天舍不得下咽,真不知人間美味還有愈此者,但是這幾年報復咸帶魚時卻使我大跌眼鏡,那帶魚絕咸,香味既已蕩然無存,肉頭倒比火雞還粗,一口咬去如擊敗革,說是來自南非的“綠眼帶魚”,如此舊夢不溫也罷。
龍蝦片、老咸肉、“老虎腳爪脆麻花”……五十來歲的人回頭一看,少時沒有吃夠的東西實在太多,現在卻“資源豐厚”,真聽謂此一時,彼一時。但是后之視今未必如今之視昔,某小朋友就曾鄭重地提醒我,“經研究發現”,他肅穆地說,你們常念叨的“小時候沒有吃夠”的,幾乎都是垃圾食品啊!
我說,人類用高溫用油脂用調味料把食物弄成美味的過程,就是垃圾化的過程,因此,不僅“小時候沒吃夠”的常常就是垃圾,就是“吃夠了”的,何嘗不是“垃圾”?其實吃慣了的,就是最喜歡的,沒吃夠的,才是最念想的。人是習慣的俘虜,朱元璋和李自成進京后都保持喝雜糧粥、吮面糊糊的習慣,歌頌農民起義的趕緊說,“舉義成功不忘根本”!豈知那其實是他們“小時候沒有吃夠”,或者自小吃慣了的。爰至現代,一些名人,特別是國家級名人,不管身份如何變化仍舊愛喝粗茶愛啖紅薯小米或者下水臭鹵豬油渣,這其實很本真,很滿足兒時記憶。就像粗茶滋味厚重,喝慣了的會覺得盡管“龍井”是“王者之香”,也不如粗茶過癮;而油渣呢,舊時家家自制,我們小時候都曾有過趁大^不備,叼一塊就閃人的經歷,如今再吃,不是覺得小時候沒吃夠,而是就愛小時候那傻傻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