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陳漸:七零末生人,現居北京。曾為編輯,現為編劇,一直是作家。作品有《大學橋》、《地獄傳媒》、《弗洛伊德禁地》、《地下有耳》、《帝世紀》,最新作嘉歷史懸疑小說《西游:大唐泥犁獄》剛上架熱賣中,很開心來到《最推理》,希望我的小說帶給大家愉悅的閱讀感受。
1
6歲那年,我愛上了花園里的灰磚墻。
三層的大房子,并不像媽媽的童話里講的那樣,是公主和王子的樂園,它那么大,房間那么多,經常晚上在我哭醒的時候,走了好久才走到爸爸媽媽的房間。有一次,摔了跤,哭了好久,媽媽才聽見。還連累媽媽被爸爸罵,說她全職在家,連個孩子都看不好。媽媽哭了。
可是爸爸不知道,媽媽很忙的,她經常穿著漂亮的衣服開車出去,總是在爸爸回來前才回家。我問媽媽為什么不陪我玩兒,媽媽說,就像我有小朋友玩一樣,她也有大朋友呀。媽媽說得對,可是,我其實沒有小朋友玩的。這里的房子都很大,都很寂靜,只有漂亮的汽車和漂亮的阿姨來來往往。媽媽要求我保密,說這是她和我之間的小秘密。我喜歡和媽媽之間有小秘密。
自從搬到了這座大房子,爸爸和媽媽就離我好遠。幸好,我還有那只比熊犬吉米陪著我,就像高叔叔陪著爸爸,它跟我形影不離,相比較,媽媽更加孤單吧。
直到我發現了花園里的灰磚墻,那里真是一個樂園。有一排碧綠的大葉黃楊,和幾棵像傘一樣的紫薇樹,那年夏天,它們撐開綠蔭,我就和吉米在陽光下玩叼球游戲。那時候,我剛剛開始認字、學畫畫,光滑的灰磚墻就是個小黑板,我用粉筆在上面畫畫。熱辣辣的太陽公公,翹起嘴角的月亮姐姐,柵欄外蹣跚學步的小朋友。還有偶爾落在我頭頂的可愛的小鳥。當然,也少不了總是拿可憐眼神瞅我的小吉米……
爸爸工作很忙,從周一到周五我見不了他幾次,甚至有時候我晚上睡著了他才回來。對我來說,只有周六和周日才是真正快樂的時光。爸爸在家陪著我,媽媽也不出去玩了。于是,我就在灰磚墻上寫下周一到周日,每天把有趣的事情記在上面,爸爸回來的時候,就講給他聽。轉眼間,那面墻上,或寫或畫,密密麻麻都是我的小日記。
當然,除了我,沒有人能看懂。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六。是爸爸媽媽陪我玩的大日子,早晨我一睜眼,就帶著吉米急匆匆跑到灰磚墻前,要記錄下這一重大事件。我要在周六的下面,畫上兩個小人兒,中間再畫上一個小小人,牽著手,去公園。當然,后面必定跟著一只小狗。
可是……到了灰磚墻前,我愣住了——整個星期五,連同下面的粉筆畫,都被擦掉了。干干凈凈,仿佛水洗過一遍。而其他的還在。我看看天空,昨天沒有下雨,下雨也不會只沖洗掉星期五;也不是周阿姨干的,她每天七點半來做家務,晚上八點離開。我起得太早,她還沒來呢。而昨晚她走的時候,灰磚墻上的粉筆字還在。
星期五的那天,其實沒有值得留戀的事情,只有下午的時候,高叔叔來過一次。他那雙大沙灘鞋放在門廳,我從來沒畫過鞋子,就畫在了灰磚墻上。然后我就和吉米玩叼球去了,高叔叔什么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到底是誰干的?
我有些垂頭喪氣,回到房子里,媽媽剛起床,問我:“寶貝,早餐想吃什么?媽媽給你做!”我悶悶不樂,什么也不想吃,只想知道究竟是誰擦掉了我的畫。媽媽笑著拍了拍我的臉蛋,讓我去刷牙,就在這時,我忽然看見媽媽的手指縫里,似乎有些粉白色的東西。
那是粉筆末!
“媽媽!”我尖叫起來,“是你擦了我的星期五!”
媽媽愣了,然后惱怒起來:“什么星期五,小孩子尖叫著說話好沒禮貌,知道嗎?”
我不依不饒地說:“可是媽媽,你為什么擦了我的星期五?我的大鞋子畫得很漂亮的。”媽媽不露痕跡地攥了下手指,低聲說:“這是媽媽和你之間的小秘密,好嗎?”
我抬起頭,看見爸爸穿著睡袍,站在樓梯口上,打著哈欠問:“誰又惹我的寶貝兒子了?”
媽媽笑了笑,拿話搪塞了過去。看來這真是我和媽媽之間的小秘密。我不禁有些得意,星期五被擦的事件,立刻拋到了腦后。
這一天,爸爸和媽媽帶我去了朝陽公園,玩得很哈皮,只是我很郁悶地發現,吉米比我還要哈皮,上躥下跳,樂不可支。看來它比我還要期待星期六和星期天。這個發現讓我有些惱火,今天是爸爸媽媽陪我玩兒,它怎么能玩得比我還開心?
一回到家,我就興匆匆地直奔灰磚墻,我要記錄下這快樂的一天。
到了墻邊,我不禁愣住,星期五的下面,畫了個大沙灘鞋!和高叔叔那雙一模一樣,和我畫的一模一樣!就仿佛它從未消失過。
這是誰又把它畫了上去呢?不是周阿姨,因為我們今天沒人在家,用不著她來做飯,清潔衛生;也不是爸爸,他沒看見過那雙大鞋子;難道是媽媽?媽媽為了安撫我,重新畫了上去?
一定是這樣。我當即去找媽媽。媽媽在廚房里,做她拿手的蔬菜色拉,我拉著她來到花園。看到墻上的大鞋子,媽媽仿佛很害怕,臉色有些蒼白,她惱怒地問我:“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聽話,又畫了上去?”
不是媽媽畫的?我疑惑了。而媽媽聽說不是我畫的,她似乎更加害怕,舉起雙手拼命地在墻上擦,把粉筆畫抹得一塌糊涂。
媽媽正要罵我,這時爸爸在二樓愉快地和我們打招呼,媽媽臉上露出笑容,朝著爸爸甜甜地笑了笑,說我和你兒子鬧著玩呢。正做色拉,他非要把我拽到花園里。
媽媽的驚恐讓我有些不安,晚上睡得也不安穩,腦子里翻來覆去都是沙灘鞋的粉筆畫。我很想知道,為什么媽媽那樣害怕,也很想知道它究竟是誰畫上去的。可是我不敢再問媽媽。
到了周一,高叔叔開車來接爸爸上班。爸爸吃早餐的時候,我看見媽媽心事重重地走出門去,在院子里和高叔叔說話。我抱著吉米,趴在二樓的陽臺上,發現媽媽的情緒有些激動。
“那雙沙灘鞋粉筆劃,是不是你畫上的?”媽媽問。
高叔叔很納悶:“什么沙灘鞋粉筆劃?”
“就是你腳上的鞋子!”媽媽惡狠狠地說,“別急著否認。周六那天我們全家人都不在家,你有沒有來過?”
“來過。”高叔叔委屈地承認,“可那是董事長讓我來的,他有一份文件忘在公司,讓我取回來放到門廳。”
媽媽怒不可遏,正要說什么,這時候爸爸吃完早餐,走到院子里。媽媽只好閉嘴。爸爸仰起臉,笑呵呵地朝我打了個招呼,坐上高叔叔的車,去上班了。這時候媽媽才知道我在二樓,她看著我,那眼神突然令我有些害怕。連吉米都唧唧叫著往我懷里鉆。
這一天風平浪靜,我和吉米玩著叼球游戲,在熱辣辣的太陽下,鉆到墻角的紫藤樹蔭里睡著了。直到下午的時候,朦朧中聽到汽車聲,我才被驚醒。透過紫藤的縫隙,我看見媽媽從房子里出來,隔著柵欄門和人說話,仿佛還在爭吵。反正媽媽的語氣很激烈。那人影被花墻上的紫藤擋住了,我看不清楚,我用手扒開紫藤,勉強看見大街上停著一輛車的尾巴,圖案是帶翅膀的8。
那是爸爸的車呀!難道是爸爸回來了?可是他怎么不進門,和媽媽隔著柵欄門說話?我想出去找爸爸,可是太陽熱辣辣的,渾身懶洋洋地不想動,干脆一頭又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到黃昏,我睜開眼睛才想起爸爸曾經回來過的問題。這是一樁大事,因為他居然沒有來看我。我有些惱火,拿起粉筆,在星期一的下面,麥當勞午餐的下面,畫了個小汽車,當然,車屁股上是帶翅膀的8。
媽媽喊我洗手吃飯了,我抱著吉米來到廚房,她看見我渾身泥土,眼睛一瞪,我就知道,不是要挨罵就是要挨打,一溜煙地跑了。到了二樓,我急忙把自己擺弄干凈,順便把吉米也丟進浴缸洗了洗。然后來到陽臺上,這時候,忽然看見一個人影繞過繁茂的樹叢,來到灰磚墻前面。
我瞪大了眼睛,竟然是媽媽!
媽媽走到灰磚墻前,上下看了看,忽然伸出手,使勁地在墻上擦起來,把小汽車上那帶翅膀的8擦掉了。
“媽媽!”我尖叫起來,“你又擦我的畫!”
我不顧一切地跑下樓,到了花園里。媽媽站在我面前,嚴肅地盯著我:“以后不準在墻上亂涂亂畫!”
“是你讓我在這里畫的。”我毫不留情地指出來,“你不讓我在屋里的墻上畫,給我買了粉筆,讓我在這里畫的。”
媽媽有些惱羞成怒:“我說不準就不準,你這孩子怎么跟媽媽強?”
我哭了:“你說話不算數,還偷偷擦我的大鞋子,擦我的帶翅膀的8……”話音未落,媽媽的臉色突然變了,揚起手狠狠地在我屁股上打了一下。
很疼。我哇哇哭了出來。媽媽好像余怒未消,揚起手還要教訓我,正在這時,汽車聲響起,高叔叔出現在柵欄門外,拉開車門,爸爸走了出來。
聽見我的哭聲,爸爸很詫異,看見媽媽揚起的手臂,急忙跑了過來,抱住我問:“你怎么打孩子?發生什么事了?”
媽媽有些尷尬,嘆了口氣,說我每天在花園里亂滾,剛洗的衣服就弄得又臟又亂。也不注意衛生,連手都不洗就拿東西吃。爸爸笑了:“小孩子不都這樣過來的嘛,小時候我家里窮,還拿尿和泥蛋子。比他淘多了。要為這都挨打,你老公的腿早被你婆婆打斷幾百次了。”
我鉆在爸爸懷里,不解地看著媽媽。大人怎么能說謊呢?我惱怒起來,尖叫:“不是這樣的!媽媽擦了我的大鞋子,還擦了我的小汽車!”
媽媽臉色突然變了,慘白慘白。從我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她偷偷地溜了一下眼光,瞥了柵欄門外的高叔叔一眼。高叔叔低下頭,鉆進了汽車,悄悄地走了。
爸爸嚴肅起來,問我:“寶貝,媽媽怎么擦了你的大鞋子和小汽車?”
“我畫在墻上的,”我指著灰磚墻大聲說,“可是媽媽都給我擦了,還不讓我在墻上畫。”
媽媽咬著嘴唇默不作聲,爸爸笑著看了她一眼,溫和地問我:“媽媽為什么給你擦了呀?”
“因為……”我正想說,忽然看見媽媽的眼睛望著我,似乎有些哀求。我忽然想起來了,這是媽媽和我之間的小秘密,于是有些垂頭喪氣,嘟囔著,“我也不知道。”
爸爸笑了,媽媽如釋重負。
2
其后的幾天,日子平靜得讓人打呵欠。可能是夏天的太陽毒辣,連吉米都懶洋洋的,叼起球來也沒精打采的。媽媽打扮得花枝招展,開車出去的也少了,只是星期四那天,她在下午出去一趟,兩個小時就回來了。
她停車的時候,我看見她又打開車門,從車座上拿出一捧玫瑰花,走到大街上,扔進了垃圾箱。媽媽喜歡鉆石,不喜歡花嗎?這是我當時唯一的念頭,并沒有多想,隨即就拋開了。
那天對我而言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我被曬得發懵,居然沒有去灰磚墻上畫畫,在涼爽的城堡內玩耍了一天。直到第二天,我打著呵欠起來,發現爸爸已經上班了,早晨仍舊涼爽,才帶著吉米去花園。
—不知道是誰,在我的灰磚墻上畫上了兩個拉手的小人。一個小人長發披肩,乍一看竟和媽媽如此相像,手里還拿著一捧花。另一個,居然像極了高叔叔。
我瞪著灰磚墻,撓著頭,半晌也沒想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誰在我的地盤上胡寫亂畫?我不得不說,這幅畫其實是我想畫的,當時因為天太熱,才沒有行動。況且,我可沒想到這捧花是高叔叔送的。
我想起前幾天憑空出現的沙灘鞋畫,忽然有種恐懼,難道我的家里還藏著一個隱形人?他在和我捉迷藏?
正在這時,我忽然感覺到背后有一股沉重的呼吸。濃重的鼻息噴在我的頭頂,絲絲涼意。我正想著嚇人的事情,猛地一驚,幾乎想尖叫。轉回頭去,才看見媽媽憤怒的眼睛正盯著我。
“這是你畫的?”媽媽幾乎咬著牙齒,一字一句地問我。她的表情就像是吉米被激怒時的模樣。
我被媽媽的表情嚇壞了,拼命搖著頭。媽媽不信,她似乎有些崩潰了,哭著說:“你這孩子……我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要再畫了!不要再畫了!你怎么就是不聽?你這是要毀了媽媽啊!”
一幅畫,怎么會毀了媽媽?我絲毫不理解,但媽媽這樣哭讓我感到害怕,我抱著她:“媽媽,我以后再也不畫了……這真的不是我畫的。媽媽,這個小人是高叔叔嗎?”
媽媽忽然愣住了:“對,兒子,你昨天在家里一直沒出去。那么是誰看到我和小高在一起?”
我很高興媽媽不再懷疑我了,可是媽媽似乎更恐懼了。她的身體在顫抖。她推開我,用雙手在灰磚墻上拼命地擦,又找了個花鏟在上面刮,直到把墻壁刮出深深的溝壑,然后又拽過來水管,打開噴頭,把墻上的一切都噴得水淋淋的。我驚恐地看著,媽媽似乎在發瘋,狂躁,崩潰,一身一臉都是掩蓋不住的恐懼。
“不要再畫了!”媽媽吼完,跌跌撞撞地回了屋里。
我抱著吉米,愣愣地盯著我可愛的灰磚墻,這時候,陽光透過紫藤,照在我的身上,也照在墻上。整齊的墻面慘不忍睹,到處是溝壑,瘢痕和污穢。我的樂園就這樣毀了。我忽然有一種憤慨,對那個和我捉迷藏的隱形人的憤慨。正是因為他的莽撞,才讓我的畫板變成了這個模樣。
媽媽不讓我畫畫,我拿起粉筆,在上面寫了三個字:你是誰?
寫完后我狠狠扔了筆,我再也不想惹媽媽生氣了。一整天我都很煩悶,吉米感受到我的情緒,想法子討我的歡心,后來我一腳把它踢了出去。它才夾著尾巴躲開了。
第二天,我仍舊到花園里緬懷我的灰磚墻,讓我驚訝的是,就在墻上,“你是誰”這三個字消失了,卻多了幾個別的字:愛你的人。
愛我的人?那是誰?我扳著指頭數,肯定不是媽媽,否則她也不會刮了我的灰磚墻;爸爸呢,也不會,他那么忙,早出晚歸,怎么肯陪我做這個無聊的游戲?當然還有遠在國外的爺爺奶奶,還有坐飛機也得飛很久才能見到的外公和外婆。我搖搖頭,那就更不會了。當然,周阿姨和高叔叔都說過他們愛我,可是好像也不會是他們。
那么說,我家里的確還有一個隱形人。
我很默契地擦掉那幾個字,寫上:你在哪里?
整整一夜,我都豎起耳朵,收聽著這座城堡里的所有動靜。我趴在二樓陽臺上,吉米趴在我身邊,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花園,它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我。我一定要找出這個隱形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眼皮沉重幾乎要睡著的時候,忽然夜色中傳來一絲異樣的聲響。我一驚,急忙瞪大眼睛,在陰暗的庭院中尋找。果然,一棵紫薇樹微微動了動,黑暗中,一個更暗的人影輪廓出現在灰磚墻前。他仿佛只呆了短短的一瞬間,便消失了。
花園里太暗,我沒有看到他從哪里來,又消失在哪里。就仿佛一個幽靈,一個隱形人,乘著黑暗的馬車而來,又消失在黑暗中。我想下去抓他,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卻覺得害怕,仿佛他就在我身邊,只要我稍微一動,眼前就會出現一只鬼手,狠狠抓出我的心肝。
在媽媽的童話里,很多鬼都喜歡抓吃小孩子的心肝。這是我六歲那年的夏天,一個孩子對死亡的恐懼。
第二天一早,陽光鋪滿大地,我帶著吉米直奔花園,果然,灰磚墻上,多了幾個字:你的身邊。
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汗毛直豎。他在我身邊?那就是說,我吃飯時,睡覺時,玩耍時,他都在盯著我?他到底是誰?這個問題深深地困擾著我。我一定要把他揪出來!
我擦掉那四個字,寫上:我能見你嗎?
那天夜里,我仍舊睡在陽臺上,盯著黑暗的花園。但是一整夜都毫無動靜,我有些頹喪,看來他是不準備和我見面了。不料第二天,我走到灰磚墻前,卻目瞪口呆地發現,墻上寫著幾個字:明天見。
一整天,我都在既恐懼又期待的心情中度過,極度的不安讓我魂不守舍。這天晚上,爸爸回來得很晚,我躲在自己小屋的被子里瑟瑟發抖,總覺得會有惡魔從天花板上伸出一只手,把我抓了去。
于是我光著腳,跑到了爸爸媽媽的房中,要求和媽媽一起睡覺。媽媽正在浴室里洗澡,她嚴厲告誡我,我已經長大了,應該獨立睡覺。我不管,跳到床上,把腦袋埋在枕頭里。可是有一沓硬硬的東西硌著了我。我伸手掏了出來,居然是一沓照片。
照片上沒有人,只有一堵灰磚墻。每一張照片上都拍下了不同的字……你是誰……愛你的人……你在哪里……你的身邊……我能見你嗎……最后一張上面自然是:明天見。
我渾身顫抖,一張張翻看著照片,這時有一團陰影覆蓋了我。我尖叫一聲,抬起頭,是媽媽。媽媽裹著浴巾,頭發濕漉漉的,默默地盯著我。
“媽媽……”我有些不安。
“沒關系,”媽媽安慰我,“你做得對。我也想看看到底是誰在嚇唬你。這是我拍的,本想核對筆跡,但是既然他要和你見面,那就沒有必要了。”
我疑惑地望著她,媽媽說:“明天,我會出去,留下你一個人在家里。你等著他來見你。”
“可是,”我低下了頭,“我怕。”
媽媽撫摸著我的腦袋說:“他應該是不會傷害你的,同時媽媽會保護你的,相信我。”
“可是,我還是怕。”我真的害怕,想起要和這個隱形人見面,我就忍不住地顫抖。
“你想保護媽媽嗎?”媽媽問。我毫不猶豫地點頭,“那么,就把這個惡魔揪出來,把媽媽從他的魔掌中救出來。媽媽給你講的童話故事,勇敢的王子不是都這么做嗎?”
原來,在媽媽的心目中,我是勇敢的王子。我是要拯救媽媽。雖然我不是太明白,為何揪出隱形人是救媽媽,但我仍舊勇敢地答應了。媽媽很高興,這時候爸爸回來了,媽媽仍舊不同意和我一起睡,我只好無奈地回了自己的小屋。
好吧,還有小吉米陪我。
那一夜,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很恐懼,卻一沾枕頭就睡著了,連個夢也沒有做。后來才想起來,我已經兩個晚上沒有睡覺了。
第二天,媽媽果然出去了。似乎為了給隱形人制造便利,連周阿姨都沒有來,整個房子連同花園只剩下我一個人。知了沒完沒了地叫著,街上偶爾有汽車駛過,可是我仍舊覺得寂靜,聳立的城堡像是奧特曼打死的怪獸留下的尸體,外面陽光遍地,屋里陰冷幽深。可是我不管走在哪里,身上都覺得冷颼颼的。
在這陽光下,到底誰會乘著黑暗的馬車來到我的面前?
我不敢藏在房子里,于是抱著吉米躲在茂密的紫藤叢中,眼睛盯著每一個可能出現的角落。在悶熱中熬過了上午,汗流浹背,整個人幾乎是從水里撈出來的。連吉米也耐不住,想要逃跑。我好歹按住它,不讓它走。
夏天的晌午,比午夜還要寧靜,我漸漸地要睡著了的時候,隱約中,覺察到一絲動靜。我一激靈,四下踅摸,卻沒有看見人。正要鉆出去找,忽然一陣沙沙的聲響從頭頂傳來,我頓時凝固了—那個隱形人,在我的頭頂。
吉米也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似乎想叫。我拼命捂住它的嘴。我知道,在這個空曠無人的別墅城堡,和空曠無人的午后,一個孩子和一條小狗,太容易對付了。媽媽說,很多小孩子在街上走著,就被開著摩托車的人一把抓住,給拐賣了。
頭頂仍舊在沙沙地響,我悄悄仰起頭,透過紫藤,看見一只手臂慢慢地伸進來,似乎想抓什么,卻最終什么也沒有抓住。然后那只手又縮了回去,我松了口氣,從花墻的墻眼往外看,一個巨大的人體,擋住了面前的墻眼——他和我只隔了一堵到處是眼的墻壁,只要一蹲身,就能看見我。
強烈的恐懼讓我難以呼吸,渾身都止不住地顫抖,汗水流進眼睛也不敢擦,蟄得生疼。這時,那只手臂又伸了進來,手上卻拿著一只盒子,一拋,扔在了灰磚墻的前面。然后那人似乎松了口氣,鼻孔里發出一股哼笑,退后了幾步,轉身離去。
——就在他轉身的剎那,我看清了他的模樣,是高叔叔!
我呆若木雞,怔怔地看著高叔叔遠去的背影,原來,和我對話的隱形人是他!也對,重新畫上去的沙灘鞋本就是他的,他自然很熟悉;那倆小人拉手送玫瑰花的畫,想必也是他畫的,也只有和媽媽約會的人,才能畫出來。至于在灰磚墻上和我對話,他對我們家,我的花園熟悉無比,還有柵欄門的門禁密碼,夜里進來不會有任何人發現。
可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只是爸爸的秘書兼司機,怎么會偷偷摸摸在我的灰磚墻上陪我玩這種無聊的游戲?而在灰磚墻上畫個鞋子,畫個拉手的小人,為何讓媽媽如此害怕?
長這么大,我第一次開動腦筋思考著不屬于我這個年齡的問題。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間就明白了,高叔叔不是在陪我玩游戲,而是在和媽媽玩游戲。可是這個游戲為什么讓媽媽害怕?我看不懂。
我拾起地上的紙盒子,晃了晃,里面似乎有不少的東西。剛打開,一張照片飄了出來,是媽媽和高叔叔的合影。好像是在浴室里拍的,媽媽裹著浴巾,笑得很開心,正在往臉上抹著口紅。對面的鏡子上映出高叔叔的面孔,他端著相機,給媽媽拍照。
這是什么意思?我不大明白。盒子里還有一支發卡,一卷小黑色的內褲。我只認得發卡,大概半年前,媽媽經常戴著,后來就不見了。哦,原來是高叔叔撿到了,來還了嗎?
我有些垂頭喪氣,恐怖的隱形人原來是高叔叔。而他見我的目的是還給媽媽丟失的東西。這就仿佛看一個恐怖的電影,小孩子鼓起勇氣推開塵封了一百年的大門,本以為會看到黑暗的地獄,沒想到里面只是一攤水洼。
3
媽媽回來的時候,天快要黑了。一看見我,就急忙追問:“那個人來了沒有?”
我點點頭。媽媽仿佛很激動,“你看見他的樣子了嗎?他是誰?來找你做什么?”
“看見了。是高叔叔。”我沒精打采地說。一場有生以來最恐怖的冒險,居然是替媽媽領了失物,這讓我沒有成就感。
“高——”媽媽的身體僵硬了,臉上露出濃濃地恐懼,連嗓子都沙啞了,“他找你做什么?”
“他不是來找我的,是找你的。”我懶洋洋地把地上的盒子踢給她,“歸還你丟的東西。”
媽媽疑惑地蹲下去,打開盒子,忽然渾身一抖,軟軟地坐在了地上。她臉上沒有表情,木木地,手指死死地攥著照片和小內褲,指節有些發白。
我嚇壞了,急忙抱著她喊,好半晌媽媽才緩過神來,朝我笑了笑:“沒錯,媽媽以為丟了,沒想到居然被高叔叔找到了。他沒跟你說什么?”
我搖搖頭,說他沒看見我,丟下東西就走了。媽媽點點頭,告訴我,她有些累了,休息一下,讓我自己玩兒。周阿姨會來做飯。然后就丟下我,自顧自上了樓。我很擔心她,因為她走起路仿佛渾身都沒有力氣。我病了的時候就是這樣。
“不要告訴爸爸。這是咱們之間的小秘密。”到了樓上,她回過頭,朝我笑了笑,說。
我茫然看著她,使勁點頭。可是,丟的東西找回來,不是應該高興嗎?
這讓我很不解,但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是搞不明白的,我只好抱著吉米上樓回了自己的房間。經過媽媽房間的時候,我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好像是紙片和毛發燒掉的味道。
這一夜,天空沒有那么黑暗,漫天的星星鑲在頭頂。爸爸回來的時候仿佛很累,睡得也挺早,我孤獨一個人,仍舊抱著吉米趴在陽臺上。旁邊的花園仍舊黑暗,但我知道,今夜不會有隱形人了。他歸還了媽媽的東西,已經走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我朦朧欲睡的時候,吉米忽然挺直了身子,露出警覺的神情。我奇怪地看著它,過了一會兒,忽然感覺樓下有輕微的響動,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從門廳里走了出來,左右打量一眼,抬頭看我的房間時,我急忙一縮頭,她沒有發現。但我已經看清了,是媽媽。
媽媽在庭院里站了片刻,好像在猶豫,隨即悄悄打開柵欄門,急匆匆走上了大街。我渾身一緊,吉米感受到我的異常。耳朵立刻豎了起來。
這個時候媽媽出去干什么?我決定跟蹤。
當然不能帶吉米了,我把它關在屋里,悄悄出了門。經過爸爸媽媽房間時,我聽見爸爸的鼾聲隱約傳來,他總是這樣,打鼾吵得我睡不著覺。
門廳的玻璃門并沒有關緊,我不假思索地溜出去,直到走上空曠無人的大街,興奮的勁頭過去,才感到一絲恐懼。媽媽鼓勵我要做一個勇敢的孩子。我給自己打氣。
大街兩側的法國梧桐很茂密,路燈昏黃,路對面就是濱河公園,到處是一團一團的暗影,濃的淡的,有些像山峰有些像怪獸,有些……干脆就是張開一張大嘴。方才媽媽就進入了這張大嘴。
我后悔沒有帶吉米來,還可以壯壯膽,但這時已經沒辦法了,再猶豫,媽媽就要看不見了。我穿過馬路,提心吊膽地走進濱河公園,竹子搖曳,發出嘩嘩的聲響,到處都是蟲鳴,還有風吹過大石頭的縫隙,發出的嗚嗚聲。
難以遏制的恐懼在我心中滋生,正在黑暗里摸索,忽然腳底一陣疼痛,一摸好像被玻璃或者石塊刺傷了。我正想大叫,猛地看見不遠的涼亭里有兩個人影,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嘴里黏黏的,咸咸的,是腳上的血。
是媽媽。媽媽正在和那人說話:“東西帶來了嗎?”
“沒有。”那人說。是高叔叔。
媽媽這么晚和他見面干什么?我有些奇怪。這時候媽媽仿佛很生氣:“你到底什么意思?為什么在我兒子面前畫那些東西?你到底要做什么?”
“畫什么東西?我什么都沒有畫。”高叔叔說。
媽媽很不耐煩:“好了,別說了。我出來一趟冒著風險。以前的事情我不想追究,東西還給我,咱們兩清。”
“我也想兩清。這提心吊膽的日子,我過夠了。”高叔叔說。
“我也過夠了。”媽媽嘆了口氣,“我只想問你,這么多年,你保留著這些東西,是因為當初的愛,還是那時候就預謀勒索?”
高叔叔沉默片刻,說:“對你來說,它們還有區別嗎?”
媽媽想了想,苦笑:“沒有。說吧,什么條件?”
“沒什么條件,我只想遠遠地離開你們,去過自己的生活。董事長有多可怕你又不是不知道,”高叔叔說,“我是一朝深陷,后悔也來不及。”
“一朝深陷?”媽媽冷笑了一聲,“仿佛你是被迫的一樣。好了,不要說的那么凄惶了,有什么條件你提。”
“五百萬。”高叔叔說。
“你瘋了!”媽媽的聲音高了起來,然后又壓抑下去,“你明明知道,我家雖然有錢,可這個數目不是我想拿就能拿出來的。董事長在錢這方面不小氣,但也絕不會讓我掌握如此大的數目。”
高叔叔的聲音很堅定:“董事長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正因為如此,我才必須做個有錢人,只有錢才能保護我,讓我跑得足夠遠。我知道這讓你為難,但并不是絕無可能。”
“絕無可能!”媽媽斬釘截鐵地說,然后嘆了口氣,低聲說,“小高,咱們倆之間,不要留下這樣的結局好嗎?”
“你想要什么結局?”高叔叔憤怒了,“你要和我戀愛就戀愛,你要嫁給他就嫁給他,嫁他之后你又不允許我離開,讓我眼睜睜看著你做貴婦人,而我做你們的奴隸。你還想要多美好的結局?”
媽媽很久沒有說話,仿佛在猶豫:“這樣吧,給我一周的時間。”
“我等得及。走吧,眼下你是我的財東,我可不希望你出來太久露出破綻。”高叔叔說完,轉身離開了涼亭。媽媽一個人渾身無力,靠著廊柱,很久都沒有動一動。
我得趕緊回去,在媽媽回來前躺到床上。因為她每晚臨睡前都要檢查我的。
回去的路上,我一邊強忍著腳底的疼痛,一邊納悶地響:五百萬是什么東西?為何媽媽這么為難?高叔叔要走了嗎?他似乎是因為怕我爸爸,這真讓人琢磨不透。
循著來路,我悄悄上了樓梯,回了自己的房間。經過爸爸媽媽的房間,我卻沒有聽見爸爸的鼾聲,想來是睡得沉了。
回到房間,吉米歡快地迎接我,好奇地嗅我的腳。燈光下,我低頭一看,才發覺自己的腳底染紅了地板。我忽然想起來,恐怕路上,樓梯上,到處都有血跡了。如果不擦掉,媽媽肯定能發現我半夜出去過。我從抽屜里拽了一包濕巾,溜出門去,把所有沾染上血跡的地方抹了個干凈。直到聽見輕微的腳步聲,肯定是媽媽回來了,才忙不迭地溜回了房間。
我躺在床上裝睡,又過了一會兒,我聽見院子里有輕微的聲響,我有些奇怪,跳下床從陽臺看下去,只隱約看見一個人影進了門廳。仿佛是媽媽。
嗯?那剛才的腳步聲是誰?
第二天,爸爸上班之后,我到花園里和吉米玩,卻發現媽媽早已經在那里站著。她呆滯地盯著灰磚墻,我側過腦袋,發現灰磚墻上多了幾個字:第二份禮物即將送到。我撇了撇嘴,這又是高叔叔寫的,反正這禮物不是送給我的。
我默不作聲地走掉了。這一整天,媽媽魂不守舍,也沒興趣穿著漂亮衣服出去了,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偶爾,我還聽到了媽媽的抽泣聲。如果幾天前,我肯定會安慰她,但現在,我有更感興趣的問題。昨天晚上,媽媽之前,到底是誰進了我家?
我四下里亂找,忽然在二樓走廊發現了一塊淡淡的血跡。這是昨晚我流的血吧?可是我沒有來過這個地方,血跡怎么會跑到這里呢?我用濕巾把它擦掉,然后思考,只有一種可能,是媽媽或者“那個人”進入門廳時,腳底沾上了我滴在門廳里的血。
我一定能找出這個人是誰。我學著吉米的姿勢,趴在地上,找遍了家里的每一雙鞋子,然后在門廳里,發現一只拖鞋的鞋底粘了一塊黑紅色的東西。血跡。
那是爸爸的拖鞋。
難道昨晚在媽媽之前進入屋子的是爸爸?可是他明明早就睡著了呀!我還聽到了他的鼾聲。嗯,我回來的時候沒有聽到。那么說,他半夜又出去了?他去了哪里?我百思不得其解。
這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除了媽媽越來越焦灼,沒有什么可以紀念的事情。我越來越不愿說話,爸爸媽媽忙碌的時候,我就抱著吉米躲在角落里,偶爾偷偷瞥他們一眼,看看有沒有什么新的秘密。
周末的時候,爸爸出差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媽媽。我心里藏了太多的秘密,不愿和媽媽朝夕相處,有時候和媽媽一對眼神,就有種秘密被人知道的害怕。大多時候,我都躲在自己的房間,趴在陽臺上,在吉米的陪伴下看風景。
黃昏的時候,高叔叔來了。他戴著一副墨鏡,我幾乎沒有認出他。他熟練地輸入柵欄門的門禁密碼,進了庭院。看見我在陽臺上,他笑呵呵地擺了擺手,仿佛很愉快。這時候,媽媽出來了,兩個人默默地對視。媽媽向周圍看了看,我急忙縮回頭,等探出頭的時候,他們已經進了門廳。
我悄悄地出了門,蹲在樓梯拐角偷聽。媽媽問:“東西帶來了嗎?”
高叔叔說:“東西準備好了嗎?”
然后兩個人又沉默。這種對話我覺得無聊,也聽不明白,只是在大腦里想象著客廳里的鏡頭:媽媽和高叔叔彼此凝視著對方,誰也不開口,誰也不退縮,看誰最后堅持不住。
終于,高叔叔說話了:“帶來了。這是所有的東西,沒有底片。我今晚就會離開北京。以后永不相見。也不想留下你的東西。我要的呢?”
媽媽沉默了很久,說:“我只弄到四百萬。”
“不行!”高叔叔很堅決地說,“五百萬。差一毛都不行。”
媽媽有些憤怒:“四百萬和五百萬有什么區別?足夠你跑路,足夠你過半輩子的富足生活。你知道我的能量,為了弄到這四百萬,我幾乎在犯罪!”
高叔叔沉默了很久,然后說:“不是我逼你,真的不行。對于我來說,四百萬和五百萬的區別,就是活命和沒命的區別。差一毛都不行。”
兩人似乎都沉默了,好久客廳里都沒有動靜,這讓我感覺無聊,悄悄地回了自己屋里。夕陽垂落,不知道什么時候,我趴在床上睡著了。朦朧中,似乎有人推門進來,我以為是夢。
等我醒來的時候,高叔叔已經走了。媽媽在廚房里洗手,我讓她洗了個西紅柿吃,邊啃邊往外走,忽然看見客廳的茶幾二層玻璃上,放著一個墨鏡。
是高叔叔的那副墨鏡。我告訴媽媽:“高叔叔走了嗎?他的墨鏡丟在茶幾上了。”
媽媽走出來,看見墨鏡,怔了怔:“可能他忘了吧,回頭我送還他。”
4
花園里一直有一叢美人蕉,開著黃色的小花,媽媽曾經給我講故事,說它是佛祖的腳趾流的血變成的。我一直不解,為什么佛祖流的血是黃的綠的?不是紅色的?但媽媽很愛這些美人蕉。可是最近幾天,這叢美人蕉有些枯萎了。
我以為是夏天太熱,就拼命給它澆水,美人蕉很貪婪,咕嘟咕嘟喝水,我足足澆了一桶,但還是沒有挽救回它們的生命,某一個凌晨,我看到,它們開始變黃,變枯。慢慢地死掉了。
美人蕉死的那一天,爸爸出差回來了。他一臉憤怒,回到家里狠狠砸了一個心愛的茶壺。媽媽問他,爸爸惱怒地說:“小高那王八蛋,虧我那么信任他。你知不知道,他竟然假冒我的簽名,挪用了四百萬!”
媽媽驚叫一聲,捂住了嘴:“那他人呢?”
爸爸斜了她一眼:“跑路了。這貨早就有預謀,簽名學得那么像,肯定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拿了這四百萬,還不趕緊跑嗎?”
“那怎么辦呢?”媽媽憂心忡忡,“這對公司影響很大吧?”
爸爸煩躁地擺了擺手:“區區四百萬,對公司而言沒多大問題。只是這口氣我順不過來,養了他這么多年啊,白眼狼。”
“報警了嗎?”媽媽問。
“當然報了。警察搜查了他的住處,這貨啊……”爸爸失神地搖了搖頭,“啥都扔在屋里,只帶著四百萬跑了。嗯,也是,有了四百萬,那些破爛要它干啥?具體啥情況,警察也沒給我講,等等吧。跑不了他!”
爸爸惡狠狠地說。然后兩人一起搖頭嘆氣。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們,媽媽知道高叔叔走的消息啊,可是為什么假裝不知道呢?她為什么不告訴爸爸,高叔叔拿著四百萬,去了爸爸找不到他的地方?
雖然很多事情我不明白,但我知道,爸爸媽媽最近比較煩躁,比較明顯的就是他們誰也沒有心思陪我玩了。
美人蕉枯萎之后,生命力更強的野草蓬勃生長,侵占了它們的地盤。吉米最近也染上不少毛病,不停地拿爪子挖這些野草。弄得花園里塵土飛揚,到處都是丑陋的小坑,連帶自己身上也滾得臟兮兮的。
媽媽很惱火,因為它到處跑,屋里到處都是土,還得給它洗澡。有一次媽媽到花園里,見它又在挖土坑,氣急敗壞,一腳把它遠遠地踢飛了出去。吉米唧唧叫著,仿佛被踢傷了,一瘸一拐地走了。我心疼地把它抱起來,對著媽媽怒目而視。媽媽心不在焉,沒有理會我。
你為什么不踢我,卻踢我的吉米?我將仇恨深深地埋在心里,我知道,在爸爸媽媽的心目中,我根本就是一個柔弱的小孩,我沒有力量保護我愛的東西。他們可以剝奪我所愛的一切。
那天晚上,吉米瑟縮著躲在我的懷里,驚恐的眼睛露出恐懼。我抱著它,一整晚都沒有松手。可是第二天,它又不見了。我嘆氣,吉米,咱們就這樣相依為命地度過這個寂寞的夏天,不好嗎?躲在床底下,躲在衣櫥里,躲在所有陰暗的角落,讓他們遺忘。為什么非要在他們眼皮底下時刻遭受他們的蹂躪呢?
我知道它一定在花園里,急急忙忙地跑了過去。吉米趴在它挖的坑旁邊,一動不動,我喊它也不動。我摸了摸它,身體冰涼,有如花園里的石頭。它僵硬了,死了。
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它死了,我怎么辦?誰陪我說話?誰陪我度過那些恐懼的夜晚?誰和我形影不離?誰會想著法去討一個孩子的歡心?吉米,你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你讓我死掉了一半。
爸爸聽見我的哭聲,趕了過來,看見吉米死了。爸爸有些吃驚,但并沒有覺得天塌了下來,也沒有比高叔叔拿走他四百萬更難過。他安慰了我一番。這時,媽媽咒罵著走了過來,她是來找吉米算賬的,說吉米偷吃了她在餐桌上的熱饅頭。看見吉米死了,才冷漠地走了。
爸爸撫摸著我的頭:“別傷心了。吉米是吃了熱饅頭死的。”
我很奇怪,熱饅頭為什么能讓吉米死亡?爸爸說:“兒子,你不懂,小狗不能吃太熱的食物,他們吃冷東西吃慣了,太熱,會翻腸。”
我真不明白,我一向只是讓它吃狗糧的。
爸爸把吉米埋葬在花園的灰磚墻邊上,很淺的坑。如果下雨,吉米會濕漉漉的,活著的時候,一旦身上沾了雨水,它會抖動毛皮,把雨水抖我一臉。可是,如今它只能忍受自己泡在雨水里了。
我走到餐桌旁,看著餐桌上那盤被咬掉半個的饅頭,忽然一陣煩躁,尖叫一聲,把餐桌上的東西統統掃在了地上,嘩啦啦的破碎聲讓我看到無比的快意。
媽媽眉毛豎了起來,似乎想沖過來打我,就像從前那樣。我冷漠地盯著她,我想問一句:這么高的餐桌,吉米是怎么上去的?它連上個樓梯都要爬半天!
可是我沒有說出來,我心中藏了太多的秘密,已經不知從何說起,我已經習慣把秘密留在心中。爸爸拉住了媽媽,兩人默默地望著我,我轉身離去。
“這孩子最近似乎有些不對勁。”媽媽說。
爸爸憂慮地點頭。媽媽說:“要不要我帶他去找找徐醫生?”
“用不用我去?”爸爸低聲問。
媽媽說:“不用,你最近事情太多,別把自己累壞了。”
爸爸嘆了口氣。
去看醫生嗎?我冷笑,醫生能透視我的胸腔,但他能看出我內心的秘密嗎?
下午媽媽就開車帶我去了醫院。徐醫生給我做了些檢查,一直用微笑的眼神看著我,我心里打鼓,難道他真能看出我內心的秘密?直到最后,他說:“可能是夏天天氣太熱的緣故吧,過了這個夏天,就會好的。沒什么病。”
媽媽松了口氣,我也松了口氣。
看完徐醫生,媽媽并沒有帶我走,而是讓我留在醫院,她去找另一個劉醫生。我心里有些恐慌,難道這個醫生能看到我內心的秘密?極度的不安讓我不知如何是好,偷偷貼在玻璃門邊,向里面偷窺。媽媽正和劉醫生對坐,遞過去一張紙片,劉醫生看了看,有些呆滯,一直搖頭:“不行!不行!這樣堅決不行!這孩子……”
果然是在說我。我心里怦怦跳著。
媽媽有些哀傷:“這孩子是我的命,我不知道能照顧他多久,我只希望,有一天,哪怕我不在了,他也能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可是……這樣做我會失去—切……”劉醫生艱難地說。
媽媽笑著:“可是你也會擁有一切。況且,是否會失去一切,還只是個未知數,但只要你答應,你就會擁有一切。”
劉醫生身體有些顫抖,卻不再說話。媽媽也不再說話,起身走了出來,我趕緊跑回走廊的長椅子上坐下。
我們回到家的時候,發現門前的馬路上停著幾輛警車,爸爸那輛帶翅膀的8也在。媽媽臉色有些蒼白,平靜地將車駛入車庫,帶著我走進客廳。
客廳里,坐著幾個警察叔叔,爸爸在一旁陪著。見媽媽和我回來,警察們站了起來,爸爸解釋:“這幾位警官要找咱們談談小高的事情。”
媽媽點點頭,告訴我上樓去,別下來。我沒有聽她的,沉默地走出了客廳,然后在門廳的臺階上坐了下來,背對著他們。爸爸和媽媽看著我,目光里似乎有些無奈。
警察叔叔笑了笑:“夫人,高華威偽造簽名挪用公款潛逃一案,目前有了些進展,我們特意來找二位溝通一下。”
媽媽點點頭:“你們說。”
警察叔叔問:“夫人和高華威很熟嗎?”
媽媽點了點頭:“他是我老公的秘書和司機,經常見面。”
“我是說從前,在您嫁給您先生之前。”
媽媽沒有說話,爸爸也沉默著,警察叔叔只好說,“我們調查了高華威周圍的人際關系,發現,在您嫁給你先生前,你們談過一段時間的戀愛。”
媽媽望瞭望爸爸,爸爸沒有表情,她點點頭:“談不上是戀愛。當年我們是一起進的公司,都是新人,彼此相互關心一些,可能在別人的眼里,就算是戀人關系吧。”
“了解。那么您和您先生結婚后,你們還有過類似從前的關系嗎?”
媽媽翹起了嘴角,冷漠地說:“你是指控我背叛我丈夫嗎?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沒有。這種言論我希望你們有證據支撐,否則你們在法庭上會很難看。”
警察叔叔點點頭:“我沒有這方面的意思,因為我們在高華威家里,找到了不少您的照片,雖然是偷拍,但顯然對您仍舊很關注。所以需要了解情況。那么,在他失蹤的那天,您有沒有和他見過面?”
“沒有。”媽媽平靜地說。
我站起身走了,謊言,赤裸裸的謊言。我不愿讓自己聽到更多的謊言和秘密。客廳里他們仍舊在談話,我走進花園,蹲在吉米的墳墓邊,憂傷地回憶著從前的日子。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身后有人問:“小朋友,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轉回頭,是那個警察叔叔:“看望吉米。”
“吉米?”警察愣了愣。
“是我的小狗。前幾天,它死了。媽媽說它偷吃了餐桌上的熱饅頭,爸爸說它翻腸死了。”我告訴他。
警察沉默了片刻,說:“是那條比熊犬?”
我很驚訝他居然也知道我家有比熊犬,不禁有些興奮,我們開始坐在草地上,聊起了吉米的往事。警察叔叔一直皺眉深思,看了看我:“小朋友,我想把吉米挖出來。可以嗎?我想把它的尸體帶回局里,做一下檢查。嗯,我們可以送它一個小棺材。”
這個小棺材讓我開始感興趣。說起來慚愧,我這時才想起來,人死后是要睡在棺材里的,吉米就這么埋在地下,連個布包都沒有,它會多冷啊。
那天,警察帶走了吉米的尸體。
爸爸媽媽站在臺階上,望著他們離去,神情都很陰郁。從那時候開始,媽媽對我開始變好了,每天晚上抱著我睡覺,說要多陪陪我。我沒有反抗,讓她抱著,但是我知道,我再也不依戀她的懷抱。
幾天后,那些警察又來了。仍舊坐在客廳里和爸爸媽媽談話,但是這次他們讓我也參與,上次陪我聊天的警察叔叔告訴我:“吉米的尸體我們檢查完了,它不是翻腸死的。它是中毒死的。”
“中毒死的?”爸爸很吃驚,“我們家怎么會有毒物?”
警察笑了:“這個有待查證,現在,咱們去花園里看看吧。”
他們一起走了出去。我跟在后面,媽媽看見我,朝我溫暖地笑了笑:“寶貝,你別去。回你的臥室。”
我點點頭,回了二樓,仍舊趴在陽臺上朝下看。
一群人來到花園,到了灰磚墻那邊,警察叔叔指著地上的野草:“這就算吉米挖的小坑吧?嗯,朝這里挖下去。”
我睜大眼睛盯著,這時才發現,吉米居然圍著枯死的美人蕉,挖了一個長長的圈。現在,警察們就從這個圈挖了下去。他們挖掉了野草,挖掉了美人蕉,在地上刨開個坑。我好奇地盯著,他們在挖什么?
媽媽臉色蒼白,但臉上一直帶著驕傲的笑容。她抬起頭,忽然看見我在觀看,急忙高聲喊:“寶貝,別看!”然后朝樓上跑了過來。
爸爸站在那里,看著她的背影,呆呆地不動。警察叔叔擺了擺手,兩個警察跟著媽媽上了樓。媽媽到了我的房間,把我從陽臺上拖了回來,就那么緊緊地抱著我,委頓在地上,一直在我耳邊輕輕地說著:“寶貝,媽媽對不起你。如果媽媽不在你身邊,你能堅強起來嗎?”
我冷漠地看著她。媽媽的眼淚沾了我一臉,她不住地親吻我,抱得我幾乎要窒息。
這時候,警察叔叔走了進來,看見我,猶豫了一下,說:“夫人,我們該走了。”
媽媽沒理他,低聲在我耳邊說:“寶貝,牢記媽媽的話:等你長大后,去找劉醫生。這句話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你爸爸,知道嗎?這是寶貝和媽媽之間的最后一個秘密。’’
又是一個秘密。
然后,媽媽又一次親吻我,含著淚,含著笑,慢慢地站了起來,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她朝我擺擺手:“寶貝,媽媽走了。”
我默默地凝望著她。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但我知道,她這一走,會很遙遠,很遙遠……
那一天,警察在我的花園里拉起了警戒線。直到后來,我才知道,他們挖出了高叔叔。原來他沒有走,被埋在了我的花園。
從此以后,三層樓的城堡里,只剩下了我和爸爸。爸爸很忙碌,很疲憊,下班回來,就坐在沙發上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有時候他會和我說兩句話,但從不談論媽媽。更多的時候,他端著手里的酒杯,我望著桌上的酒瓶,整個夜晚就這樣過去。
5
這個夏天快結束的時候,警察又來找我們。他們和爸爸坐在沙發上聊天。
“楊總,關于您妻子殺人案,很快就會開庭。但是我們發現,在這樁案子里,還有一個兇手。”警察說。
爸爸很意外:“你是說,殺死高華威的兇手,除了我妻子,還有另外一個?”
“不是。我的意思是,殺死高華威的兇手,只有一個,那就是您的妻子。但是如果您的妻子被判處死刑,那么殺死她的兇手,還有另外一個。”
“誰?”爸爸驚訝地問。
警察凝視著爸爸,說:“就是那個在灰磚墻上畫畫的人。灰磚墻上現在雖然沒有畫了,但是在您妻子的供述中,它們還是很鮮明的證據。”
爸爸遲疑地看了看我:“灰磚墻上的畫?你是說我兒子?”
“不是您的兒子。是您。”警察說,“如果您的妻子沒記錯,曾經有一個星期五,您兒子在灰磚墻上畫了一個沙灘鞋。那是高華威的沙灘鞋。因為那天,他看到高華威的鞋子放在門廳的鞋架上。于是您兒子把它畫在了灰磚墻上。”
“那又怎么了?”我爸爸冷漠地說,“小孩子胡寫亂畫而已。”
“沒錯。但是您妻子看到后,卻偷偷把它擦掉了。因為那天,她和高華威在屋子里偷情,如果被您看到,您會很奇怪,周五上班的時候,自己的秘書來自己家干什么呢?您妻子擦掉之后,您兒子和您妻子爭吵,您妻子哄他說這是兩人間的小秘密。事情原本就這樣過去了,可是誰也想不到,第二天,高華威的沙灘鞋,又被人畫在了上面。”
我爸爸笑了:“這種小事……當然是我兒子畫的了。”
“不是他,您兒子看到后去找您妻子,您妻子當時也以為是他畫的,險些打他。您兒子現在就在這里,要不要問問他?”警察說。
爸爸失神了半晌,說:“不用。”
“當然,現在那幅畫已經不在了,我們無法指證是您畫的。但我們可以假設是您畫的,您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爸爸笑了:“你這個假設很有趣,對呀,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警察也笑了:“當然您不會是陪兒子鬧著玩。那么我們接下來看,您妻子看到后當然很吃驚,因為那天她還以為是高華威畫的,就給他打電話,可是高華威否認了。您妻子有些發慌,不是高華威畫的,不是您兒子畫的,也就是說還有一個人,知道那天他們偷情的真相!于是第二天,她緊急召見高華威來到別墅,高華威知道事情緊急,開著您的車來了,連柵欄門都沒進,兩人隔著門分析這個事情。恰好,又被您兒子看見了……小朋友,你為什么在灰磚墻上畫了個帶翅膀的8?”
我不明白他們在談論什么,信口說:“紫藤擋著,我只看到爸爸的車屁股。”
“原來如此。”警察嘆了口氣,“您妻子發現得早,立刻就給擦了。于是后來,您妻子和高華威見面,就躲著您兒子。可是有一次,他們在外面見面,高華威送給她一捧玫瑰。您妻子雖然把玫瑰丟進了垃圾箱,可她卻發現,她和高華威見面的場景,被畫在了灰磚墻上!您妻子當然無比恐懼,她知道有一個人一直盯著她和高華威。”
爸爸很好奇地問:“那個人是誰?”
“我們假設是您。”警察說。
爸爸無語。
“其實我們并沒有證據確定那雙沙灘鞋和那小人拉手的畫是您畫的,因為它們都被擦掉了。可是隨后,您兒子因為好奇,在灰磚墻上留言:你是誰?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在墻上也留言:愛你的人。”
爸爸臉色鐵青,哼了一聲,卻沒有反駁。警察接著說:“您兒子更加好奇,留言:你在哪里?您留言:你的身邊。隨后您兒子留言問:我能見你嗎?你又留言:明天見。”警察掏出一沓照片放在茶幾上,“楊總,我想現在您不必否認這是您的留言了吧?畫湮滅了,可是陰差陽錯,這些字卻被您妻子拍了下來。因為她想核對筆跡,看看那個隱形人到底是誰。所以給我們留下了唯一的證據。”
爸爸看著那些照片,苦笑:“我沒想到會有這些東西。嗯,這個我不否認,字是我寫的。我是想陪兒子玩。”
警察笑了:“或許算是個理由吧。但是它起到的直接效果,是讓您的妻子陷入無比的恐懼和焦慮之中,她已經確信有人在暗中對付她,但她不知道是誰。每天都很恐慌。她懷疑是高華威,但是高華威不承認。于是她就等待著第二天,那個隱形人和您兒子見面。”
爸爸沉默了片刻,問:“他們見了嗎?”
“見了。”
“是誰?”
“來的人是高華威。”
爸爸松了口氣:“既然是高華威,那事情就跟我沒關系了。”
“不,跟您有關系。當時,高華威送來了一張紙盒子,里面是他和您妻子偷情時的照片,落在他家的內褲和發卡。您的兒子把盒子送給了他的媽媽,您的妻子。這回,您的妻子真的害怕了。”警察說。
爸爸沉默著,仿佛在思考:“照你這么說,是高華威拿這個來威脅我妻子,這個跟我有什么關系?我給兒子留言要和他見面,來的是高華威,或許只是湊巧。又或許,是高華威知道墻上的留言,故意選擇那天送還盒子。”
警察搖搖頭:“楊總,高華威的確是用它威脅你妻子,但它不是巧合。高華威必須那天來送還盒子,他不得不在那天來。”
爸爸笑了:“瞧你說的一本正經的,哪一天還不一樣難道有人威脅他?”
“沒錯。”警察一本正經地說,“的確有人威脅他。”
“誰?”
“你。”
爸爸臉色沉了下來:“你說話是要負責任的。這種嚴厲的指控,我希望咱們在有律師在場的時候談。”
警察叔叔點頭:“這是您的權利。我既然這么說,就是有確鑿的證據,高華威在網上有博客,送盒子的前一天,他在博客上寫了一件事。”
爸爸眼皮跳動,已經不愿意再說話。警察笑了:“您看,我一說這個時間您就很敏感。博客的內容我們打印了下來,您可以看,簡單地說,就是他和您妻子偷情的事終于被你發現了。他以為,按照你的脾氣,他必死無疑。但沒想到,你卻對他寬大發落。只要求他將私藏你妻子的東西還回去。然后承認灰磚墻上的畫是他畫的,向你妻子勒索五百萬。他雖然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借他的手勒索自己的妻子,但對高華威而言,這已經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結局了。”
警察把打印下來的博客文字遞過去,我爸爸瞄了一眼,苦笑:“沒錯。我可以解釋我為什么要這樣做。我讓高華威勒索她,是要讓她受到自己所謂的愛情的懲罰!嘿嘿,她不是愛高華威嘛,我就要讓她看看,高華威是個什么東西!我要讓這場多年戀情在她面前撕裂!”
“僅僅如此嗎?”
“難道還有別的?”爸爸冷笑。
警察不置可否,繼續說:“于是,那天晚上,您妻子和高華威在濱河公園的涼亭里見面。高華威按照您的要求,向您妻子索要五百萬。您說得很對,在那種情況下,愛情的確在您妻子的內心被撕碎了,只剩下了赤裸裸的金錢交易。您妻子受到慘重的打擊。而您妻子在公園里感受著撕心裂肺的痛苦時,您悄悄到了灰磚墻前面,寫上了:第二份禮物即將送到。繼續嘲弄您的妻子。”
我回想著那一天,當我從公園回家后,還有一個人在媽媽之前進入房子。原來是爸爸。雖然我早已經從他鞋底沾的血跡上知道是他,但一直以為他是在陪我玩耍,現在才知道,他是在陪著媽媽玩耍。
“當第二天,您妻子看到墻上的留言,知道必須弄到五百萬,于是開始緊張的忙碌。”
爸爸問:“你的意思是,公司被挪用的四百萬,是我妻子弄走的?不是高華威?”
警察沉默了:“關于這點,筆跡專家已經證明是你妻子,但是她仍然不承認。不過這點并不妨礙咱們繼續推理下去。濱河公園之夜的第二天,你就找借口出差,我詢問過你出差的地方,那份事務并不是必須董事長親自出面。同時,我們發現,當時總公司的賬上,也正好有四百萬。因此我懷疑您是故意留給您妻子一個肆意妄為的空間和機會。”
爸爸怒不可遏:“你的意思,我是故意在賬上留了四百萬,讓我妻子挪用給她情人?”
警察叔叔點點頭:“我的確是這么想的。”
“我為什么要這么做?”爸爸冷笑著問。
“因為……”警察叔叔慢慢地說,“你要報復她!”
爸爸笑了:“你見過一個丈夫報復妻子,卻故意讓她挪用四百萬的嗎?”
“在我從警的生涯里,沒有。”警察苦笑,“所以我才說,這是一樁天衣無縫的謀殺案。您用灰磚墻上的畫,徹底摧毀了您妻子和高華威之間的愛情,讓他們之間只有赤裸裸的金錢和貪婪的勒索。您再逼迫高華威,他必須從您妻子那里勒索到五百萬才肯放過他。而同時,您又只留給您妻子四百萬,您妻子肯定以為,高華威拿到四百萬應該可以滿足了。可是,高華威知道,差一百萬是不可能獲得您的饒恕的,所以他必須逼迫您妻子弄來五百萬。在這種情況下,您妻子怎么想?怎么做?她去哪里再弄一百萬?相戀七年的愛人,貪婪到如此地步,四百萬都滿足不了他的胃口,她無路可退,憎恨,憤怒,傷心,絕望在她內心遏制不住。于是,擺在她面前的只有一條路一殺了他!同時,她也殺了自己。”
爸爸沉默不語。警察說:“楊總,這就是您的計劃,對他們二人的懲罰。”
“您妻子把高華威埋在花園里,那叢美人蕉的下面,恐怕你很快就發現了吧?”
我隱約聽懂了,原來美人蕉之所以枯死,是因為媽媽在它們下面埋葬了高叔叔。那天,我給美人蕉澆水,它們整整喝了一桶,咕咚咕咚的,原來不是美人蕉在喝,是高叔叔在喝。
“可是您假裝不知道,一直配合我們的調查,直到可憐的吉米,因為聞到地下尸體的味道,一直刨土,被您妻子毒死。我們產生了懷疑,查出了真相。”
我瞪大了眼睛,吉米是被媽媽毒死的!媽媽,你毒死我一半的生命。
爸爸疲憊地嘆了口氣,搖搖頭:“我要否認,你們肯定不會相信;但我也絕不會承認你這些虛構和假設。你們今天來跟我說這些,是要逮捕我嗎?可是僅憑一沓灰磚墻照片,一份高華威的博客,我不覺得法庭會支持你們。”
“您說得對。楊總。”警察叔叔也在嘆氣,“我不得不承認,您這樁謀殺真是天衣無縫,這是這么多年我見過的最精彩的罪案,您將人心算到了極致。即使我有更多的證據,也無法給您定罪。我今天來給您做這些推理,不是要抓你。而是要告訴您,您終于報復了您的妻子和秘書,可是您得到什么了?還留下什么了?”
爸爸眼中涌出了淚水,把我拉到面前:“我還有他。我們從此后,能夠干干凈凈地活著。”
我冷漠地依在他的懷里,心里想著那條死去的小狗。吉米。
“最后一件事。”警察說,“楊總,那四百萬,我們至今沒有找到。您妻子拒絕承認。”
“算了。”爸爸憂傷地說,“讓她帶到墳墓吧。”
6
那天之后,很快就人了秋。我再也沒有聽說過媽媽的下落。只是有一天,爸爸兩眼通紅地回來,喝了很多酒,然后開車帶著我來到醫院,找劉醫生。劉醫生分別給我和爸爸抽了一管血,爸爸眼睛紅紅地告訴他:“劉醫生,你是我三十年的老朋友。這個鑒定,對我太重要了,一定要——”
劉醫生莊重地看著他,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很多天之后,劉醫生來到我們家,爸爸接待了他。劉醫生遞給他一張打印紙:“楊總,遺傳基因相似度99.99%。”爸爸雙手顫抖地看著,忽然抱著我嚎啕痛哭。很傷心,很傷心。
劉醫生默默地看著我們,忽然朝我一眨眼,臉上帶著一絲笑意,轉身離去了。在爸爸的懷抱中,我忽然想起媽媽臨走前的話:等你長大后,去找劉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