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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絲偷心鏡

2012-04-29 00:00:00李惟七
最推理 2012年7期

引子

烈日當空,大隊人馬行走在官道上。

“哎,你說頭兒這么神秘,這次押的到底是什么東西?”一個鏢師擦著汗,壓低聲音問。

“是什么東西我也不知道,但聽說有點邪乎!”旁邊的人頓時來了精神,“王虎昨天夜里起來上茅坑,想偷偷看一眼鏢車里頭,結果——你說看到了什么?”

“什么?”前面的人緊張地瞪大眼。

總鏢頭黑著臉走過來,幾個人頓時都不敢說話了。

“前面就是靈州。”總鏢頭沉下聲音,“絕不能有絲毫閃失!”

遠方突然傳來低沉壓抑的雷鳴。天說變就變,不一會兒暴雨就滾落下來,砸在人手臂上生疼。眾人吃力地護著東西朝前走。四周昏暗如夜,這時,雨聲中竟然傳來清晰的腳步聲。

鏢師們恐懼地面面相覷,臉上不知道是冷汗還是雨水。

不知過了多久,雨淅淅瀝瀝收住了,遠山露出天青色的一角。

晴空就像一面剛擦拭過的、锃亮清澈的銅鏡,映照出大地一空無一人的馬車旁,暗紅色的雨水混合著黃沙,緩緩流過官道……

一 淚痣美人

靈州城最近很熱鬧。

一趟不知從哪兒來的鏢車在城外被劫,馬車內值錢的細軟、金銀原封未動,檀木箱子里鋪著大紅綢緞,似乎是哪家女兒的嫁妝。押鏢的三十二人卻全部離奇失蹤。

更奇怪的是,從那以后,城里的年輕人都發了瘋——

“你來買銅鏡?”

“是啊!你也是?”

“莫非也是為了——”

“你也是……”

“楚雁姑娘!”兩人異口同聲地說。

說話的兩個公子都很年輕,衣著談吐看得出好家世,他們小心翼翼各揣一面鏡子在懷里。最近,城里賣銅鏡的都發了大財,男人們都來買銅鏡,越是賣得貴、精致華美的鏡子,越是緊俏。更不用說那些昂貴的古鏡子這都是因為楚雁姑娘而起。

人人都說,楚姑娘不愛珠寶美玉,只愛鏡子。所有想見她的男人,只要拿一面好鏡子,就有機會一睹芳容。

這楚雁姑娘又是何許人?

說起她的身世,著實凄苦。她十五歲隨爹爹流浪來靈州,許給一個大戶人家的公子,但不知道為什么,對方連聘禮都下了,卻臨成親之前悔婚。而她的容貌,幾乎沒有語言可以形容,任何人看一眼都絕對忘不了。

如今,靈州城許多地方都流傳著楚雁姑娘的畫像。

楚姑娘戴的是明月鐺,彈的是焦尾桐,住的是風雨樓,倚的是梨花窗,眼睛下面長著一顆淚痣,淚痣下面還有一顆淚痣……總共是三顆;第三顆痣旁邊是一張櫻桃小口,所以即使在她抿嘴的時候,仍然遮不住暴出的大板牙;楚姑娘的鼻子就像畫上去的一般——因為鼻梁太塌幾乎看不見,翻起的鼻孔朝著正前方。忘了說,楚姑娘臉上最白的就是牙齒,其次是那三顆焦黃凸出的痣,最后才是膚色。

當初那公子見了她一眼,落荒而逃,連二十兩銀子的聘禮也不要了。

于是,楚雁姑娘羞憤之下服鶴頂紅自盡,誰料卻……真的死成了。

是的,楚雁姑娘三年前就死了。

她爹不久也銷聲匿跡,老宅破落,后來被一個叫葦流光的公子買下來,拆了舊房子蓋成一間雜貨鋪,生意還不錯。

但最近,死了三年的楚雁姑娘重新出現了。

出現在以前的舊宅,現在的雜貨鋪里。

黃豆痣還是那黃豆痣,大板牙還是那大板牙,朝天鼻還是那朝天鼻,黑炭臉還是那黑炭臉,三年了,楚雁姑娘竟然一點兒也沒有變。但滿城的公子少年們突然都變了,每個看到她的人都為她神魂顛倒。

順帶著,整個靈州城的審美,似乎也都變了。

霞光灑落在一間紅墻大宅上,屋檐似鍍了一層淡淡的金粉,華麗而神秘。

這里就是楚雁姑娘老宅的舊址,如今的雜貨鋪。

“老板,這個月盈利八十兩銀子,”一個臉膛黑黑的伙計捧著賬本,喜形于色,“鏡子好賣,咱們小店也跟著沾光,上次進的一批銅鏡又賣光了。如今眼看著連貨也進不到了……”

“別露出那么奸商的表情。”只見一個錦衣公子左手拎著算盤,右手提著一壺酒,仰脖喝了一大口酒,嘴唇泛著桃花色澤,眉宇間仿佛藏了一對高高展翅欲飛的鷹翅,張揚到極致,也華麗到極致——他就是雜貨鋪的老板葦流光。

葦老板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無論他走到哪里,大凡有些姿色的姑娘,十之八九是他的紅顏知己。

“要低調,懂嗎?”

伙計:“……”就老板你這張臉,還低調?

貞觀年間,一斗白米五六文錢,普通百姓一整年的收入也不過二十兩銀子。九品縣令一年大概五十余兩銀子的俸祿,這小小的雜貨鋪,做的是白菜生意,賺的卻幾乎是白粉利潤了!

這時,店鋪外面傳來腳步聲。

來人蓬頭垢面,眼珠淺灰帶藍,看來是個異域人。靈州地處北方邊陲,常有異域人來做小買賣。伙計立刻滿臉笑容迎上去:“您要買點兒什么?”

對方身材瘦小機靈如猴,打開手中的盒子,小心翼翼將綢布展開。

“這是好屎!”異域人把盒子遞給他們,滿臉誠懇,“稀黏黏的屎!你們嘗嘗——”

壯士們頓時花容失色,還是葦老板鎮定,他接過盒子,眼睛微微瞇起:“他說,這是好參,幾千年的參。”

幾個伙計面面相覷……盒子里的雪參,簡直像一個雪白的嬰兒,有些千年人參聚集了天地靈氣,能長成人形!

“你要賣給我?”葦流光問。

異域人用力點頭,又搖頭,指指他店里的一角,表示他要那樣東西。

角落里有一把無弦的弓箭,是葦流光的隨身兵器——斜陽箭。

好眼光!伙計們都在心里贊了一聲。

“長成人形的千年老參,有一百兩銀子的市價,你這一棵,不僅長成了人形,連鼻子嘴都隱約看得清,”葦流光的手指劃過雪白的參,“最難得的是,外皮嬌嫩得能掐出水來。用我的弓箭換?聽上去,是劃算的買賣。不過——”他手下用力,那千年老參被掐破,一股熟悉的味道頓時彌漫在空氣中……

是蘿卜味兒!

伙計們瞬間石化,接著明白過來,遇上詐騙的了!異域人見形勢不對,趕緊撒腿就跑,沒跑幾步突然被什么東西一絆,頓時摔了個狗吃屎。他哭喪著臉抬頭看,只見葦流光的腳不知道怎么一動,地上捆雜物的繩子就像長了眼睛似的,將他一只腳牢牢套住。對方正好整以暇地看著他,抬了抬下巴。

“竟敢來我們店里行騙,當我們沒見過世面啊?”伙計們大怒,雖然剛才他們眼里滿是沒見過世面的光……

“靈州不僅有用白蘿卜冒充的雪參,還有用紙板剁成的豬肉,瀝青調成的雞蛋,石灰打磨的豆漿。”葦流光攤攤手,“能有點新意嗎兄弟?”

異域人連忙求饒,呆傻的樣子很是可笑,看來并不是個熟練的騙子,他又指了指墻角,用力咽了口口水。

葦流光俯下身來,盯著他的眼睛,又順著他的目光朝角落看——

那里……有一鍋早上吃剩下的羊肉。

“端過來。”葦流光示意一個伙計把那鍋剩肉端過來,異域人立刻狼吞虎咽,仿佛三輩子沒吃飽過,滿嘴都是油膩。

難道,剛才他要的不是弓箭,而是食物?伙計抽抽鼻子,羊肉挺香~敢情他是聞著香味到店里來的?

一頓風卷殘云,異域人吃飽了抹抹嘴,滿臉感激:“我叫喀茲羅。”這幾個字倒是說得清楚,但接下來就讓人崩潰了,“謝謝你,鳥人,你真是大鳥人!”

葦流光嘴角抽搐,翻了個白眼:“你才是鳥人,你全家鳥人。滾。”

“謝謝!”喀茲羅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走出了雜貨鋪。

伙計們回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那個喀茲羅說的“鳥人”,其實是“好人”吧……

“老板,消消氣。遇到個活寶誰也不想的不是?我給你倒杯茶喝。”一個伙計賠著笑給葦流光扇風,另一個殷勤地去倒茶。

“爺不生氣,”葦流光將桃花眼一挑,風華絕世,“今天爺有客人。”話音未落,笑意已蕩漾開在他的眼瞳里。

這時,店鋪外面傳來一陣馬兒歡快的響鼻聲。

竹簾翻卷如旗,只見一個勁裝少女像陣風兒似的沖了進來,連叫“好熱!好熱!”。正是大老遠來靈州查案的山賊頭子郝狀狀。

她賓至如歸地跑到桌子前面,給自己倒了一大碗涼水,咕嚕咕嚕灌下去,這才朝門外喊:“微生易初!不用管馬了,先進來喝口水解渴。”

葦流光拎著酒壺在她面前晃過,哈哈大笑:“姑奶奶,行走江湖就這點警惕,不怕水里有毒?”

“有毒也先毒死你。”郝狀狀嘿嘿一笑。

“你不怕毒,”葦流光眼神變深,像桃花沉入了潭底,幽然清艷,“那也不怕鬼嗎?”

這下,郝狀狀將一口水全噴了出來。

“什……什么鬼?”

“是女鬼吧。”一個少年笑著走了進來,他身著白衣,全身沒有一處玉器配飾,卻讓人覺得遠山瑰麗的朝霞也不如這一襲簡潔的白色精彩。

“易初!”葦流光丟下手里的酒壺,全沒形象地撲了上去。葦老板已經是舉世無雙的容貌,對面的少年競還要略勝一籌,兩人站在一起,宛若夏夜星辰與明月,清輝互映驚艷。

微生易初從容擋開他的手:“先說靈州鏢車被劫的情況。”

“你我久別重逢,一見面就問公事,沒得寒了兄弟的心!”葦流光指著胸口,夸張地做出受傷的表情,“你最好關心下兄弟我,在靈州這偏僻的地方,吃不吃得飽,穿不穿得暖,女人夠不夠……”

“夠了。”微生易初毫不買賬,“說正事。”

葦流光涎皮賴臉把胳膊搭在他肩上,一副欠扁的模樣兒:“唉,我只調查到了兩件事。第一件,劫鏢的是個身高八尺、器宇軒昂的男人。第二件,鏢車里的東西是娶新娘的聘禮,價值約四千二百兩白銀。”

“啊?”郝狀狀一頭霧水,“你怎么知道劫鏢的是個身高八尺的男人?還知道他氣質好?”

“我到現場之后,先去瞧了瞧腳印。打斗時的腳印很混亂,不易辨識,但兇手制伏鏢師們之后,恐怕翻找過鏢車里的東西,在車轍印旁邊留下了一對清晰的腳印。印長一尺有余,人的身高是七個腳長,所以兇手的身高在八尺左右。而腳印前淺后深,說明兇手走路時挺胸收腹、身型筆直挺拔。”

“好吧,就算這是真的……那聘禮是怎么回事,你見過鏢車里的東西?”

“箱子都被官府收押,當然不會打開讓我看。”葦流光理所當然地說。

“那你怎么知道價值四千二百兩白銀?”

“北方鏢行的規矩,是逢百抽五——只要知道押這趟鏢的抽成,就不難知道鏢物的價格。而鏢局當初與貨主畫押的單據,按江湖規矩,會留下一份手抄副本。那東西雖然不容易拿到,但想點辦法,托幾個朋友,總還是能打聽到的。”葦流光說得輕松,郝狀狀卻知道,單憑這件“小事”,就能難倒許多江湖豪杰。

“四千二百兩,也不是小數目。”微生易初喝了一口茶。

“所以準備這份嫁妝的,必然是一戶有錢的人家。據我所知,靈州城里這么有錢的人家,似乎只有一戶。”

“誰?”郝狀狀眼前一亮。

葦流光笑瞇瞇地說:“我。”

“……”

“這事兒不難推測,”葦流光厚著臉皮搖著扇子,眉飛色舞,“有位年輕美貌的姑娘,被兩個男人同時喜歡上。有錢的那個要娶她,先下了聘禮,而英俊的那個則要阻止這門親事,半路殺出來攔截!”

“問題是,聘禮分毫未少,也不見主人前來認領。”微生易初放下茶盞,手指在杯沿劃過,“甚至沒有人來報案,連押鏢的三十二個鏢師也離奇失蹤了。你不覺得古怪么?”

聽到“古怪”二字,郝狀狀突然想起了什么:“葦流氓,楚雁姑娘是什么人?”

“美人。”葦流光言簡意賅。

“其他的呢?”

葦流光聳聳肩:“她只住了兩天就離開店里了,來的時候沒打招呼,走的時候也一樣。有情趣的男人不問女人的來歷,有風度的男人不問女人的去向,既有情趣又有風度的葦老板我,什么也沒問。當初,半夜三更,她穿著白衣出現在我的雜貨鋪里,我這人一向憐香惜玉,當然義不容辭地收留了她。但,后來我才知道她叫楚雁,三年前就死了——如果這是真的,當晚我遇到的就是女鬼了。”

說到這里,葦流光沒有一點兒害怕的意思,反而笑瞇瞇地說,“即便是鬼,也是美麗的鬼。”

這句話,怎么聽怎么讓人有點兒毛骨悚然。

“楚姑娘真的美么?據說,她以前是丑女。”微生易初眉棱一抬。

“傾國傾城,童叟無欺。”葦流光搖著扇子,吐出八個字,隨即湊到微生易初耳邊,“如今鏢車上剩下的東西都被靈州刺史府暫為收押。現任刺史大人的名字,你一定聽說過。他就是一吳、所、謂。”

二 進士刺史

“怎么人叫‘無所謂’這么奇怪的名字?”靈州大街上,郝狀狀笑嘿嘿邊走邊問。

“靈州是北方重鎮,封疆大吏一般都是武將。二十年來只有一次例外——現任刺史姓吳名言,字所謂,是貞觀九年高中的進士。當年同榜的其他進士大多到長安繁華、江南富庶之地任職,他卻自請到偏遠靈州,做一個小小的縣令。聽說瓊林宴上,他留了四句話——功名無所謂,富貴無所謂,個人得失無所謂,世人謗我、毀我無所謂。”

“好氣概!”郝狀狀擊掌。

“好氣概而會說話的官員多,好品行而為百姓做實事的少。我對此人不甚了解,不過,靈州—定有人非常了解。”

“誰?”

“狀狀,給你買一根糖葫蘆吧。”微生易初眉目含笑。

陽光淋漓盡致地好,郝狀狀一邊吃著糖葫蘆,一邊聽賣糖葫蘆的老伯樂呵呵地與微生易初攀談。

“你們問刺史吳大人?他對咱百姓好,那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父母官啊!不說刺史府常年給街邊的乞丐施粥,就說去年吧,吳大人興修水利,在青銅峽那邊建起堤壩,防洪防澇、灌溉農田,他還親自下到水里和工匠們一起勞作,小腿上都被泡爛了。修堤這活兒危險,有幾個不幸被淹死的工匠,吳大人也都從自己的俸祿里拿出銀子,厚葬了他們,給了家屬好大一筆撫恤金。不過——”

“不過什么?”

“你們可聽說過刺史夫人蔣寶珠?”老頭兒壓低聲音,“眼前滿大街的年輕人都喜歡丑女楚雁,這狐媚的妖術,這還真不是頭一遭!”

這下,連郝狀狀的注意力也全被吸引了。

“蔣寶珠和楚雁的出身差不多,也是木匠的女兒,就住我隔壁的草屋里,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小時候雖說不漂亮,但也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長大了卻女大十八變,像發酵的饅頭一樣胖了起來,恐怕全靈州也找不出第二個那么胖的姑娘了。這姑娘脾氣又暴躁,稍有不如意就對人破口大罵,這方圓百里可沒人敢娶。真是搞不懂,大人為什么要娶蔣寶珠那樣丑陋的肥女為妻,你說不是中邪才怪?”

微生易初與郝狀狀對視一眼。

正午天熱,街上行人不多。

兩人穿過幾條大街,就到了刺史府外。朱漆大門,莊嚴肅穆,來開門的人和顏悅色。

一個仆人進去通傳,很快出來,恭敬為兩人引路:“我們大人有請!”

微生易初和郝狀狀被領到大堂,只見屋內布置一徑簡潔,不見奢華。一個年輕人正在對另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說:“把這兩個香爐拿走。”他穿著一件青色長袍,襟袖服帖,腰身如同寸寸收緊的夜色,卻絲毫沒有一般文官的書生氣,整個人筆直而堅定。

他——就是吳所謂?

那管家擦著汗躬下腰連連說:“大人恕罪……前日巧翠擦拭桌椅時,不小心打破了一個,她不敢驚擾老爺和夫人,又買不到一模一樣的,只好買了個相似的……”

“知道了。”吳所謂似乎并未生氣,只說,“你下去吧。”

管家經過郝狀狀身邊時,郝狀狀好奇地瞅了一眼對方手中的香爐——兩只幾乎是一樣的,只是右手那一只的爐蓋花紋顏色稍深,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而這時,吳所謂也回過頭來。

呀!郝狀狀不禁在心里贊嘆一聲!對方長了一張很男人的輪廓,眼睛如同浸透了高山嚴寒的風雪,不會笑,但值得信賴和依靠。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邊眼下有一道細長驚心的疤痕。

“微生公子。”吳所謂拱手。

“吳大人。”微生易初還禮。

“靈州雖然地處偏遠,但我也聽說過一些江湖事。”吳所謂的聲線天然偏冷,沉斂如酒,“人人都說——微生易初的武功,很多人見過,但沒有人可以戰勝;微生易初的為人,很多人贊賞,但沒有人可以模仿。”

微生易初揚眉:“吳大人的風采,也是聞名不如見面。”

趁兩個男人寒暄的機會,仆人小聲問郝狀狀:“姑娘,你在看我們大人臉上的疤?”

“沒……沒有。”郝狀狀自知失禮,連忙不好意思地連連搖頭。

仆人壓低聲音說:“我們大人這道疤痕,是被惡徒用匕首刺的。當時只要再深那么一點兒,只怕就沒命了!”

“啊?”郝狀狀瞪大眼,“怎么回事?”

“姑娘你是剛來靈州,恐怕不知道吧!我們這兒以前匪賊橫行,特別是北方蠻夷經常來騷擾百姓,光天化日之下也敢搶劫財物、擄掠婦女。那些劫匪都是光著腳板不要命的,曾經也有刺史想要整治,但三更半夜,在重兵把守之下,有人像鬼魅一樣潛進官邸將那刺史剃光了頭,還在刺史床頭插了三把血淋淋的匕首,誰也不知道刺客是怎么出現的。那位刺史嚇得屁滾尿流,再也不提抓賊之事了。此后幾任刺史都只知道明哲保身,得過且過,百姓苦不堪言。直到吳大人上任之后,才氣象一新,對盜賊毫不手軟,一個月逮捕了二十幾個匪徒。”

“那些匪徒懷恨在心,趁著人跡罕至的清晨攔了大人的轎子,刀劍直接招呼過來!大人的臉被一把匕首擲中,當時就血流滿面,暈倒在地。傷口深入骨,此后半年臉上都拆不了紗布,但大人真夠硬氣,纏著血紗布去刑場,給那些罪大惡極的匪徒行刑,百姓無不感動,拍手稱快!”

原以為對方只是個俊挺有氣質的官員,但郝狀狀聽完這番話,再回想到百姓的稱贊,不由得肅然起敬。

那邊,吳大人和微生易初已經對面坐下。

“我這次來靈州,是為一件案子。”

微生易初開門見山,氣度磊落,吳所謂也不繞彎子:“是靈州鏢車被劫的案子?”

“正是。”

“云風鏢局三十二個高手全部離奇失蹤,至今消息全無。”吳所謂放下茶盞,有條不紊地說,“鏢車上還有許多值錢的物品原封未動。那些東西都在我府衙內扣押著,有鏤空雕花金盤八件、牡丹金壺兩對,以及女子用的綢緞首飾許多,都用大紅綢緞裝飾,像是娶妻的聘禮。價值約四千一百八十六兩銀子。”

他說得很詳細,大致情況和葦流光的估計相差無幾。

劫鏢卻不求錢財,那么一定有比錢財更重要的東西。微生易初問:“鏢車上可少了什么東西?”

“從清單上看,只少了一面鏡子。”吳所謂眼里露出點奇怪的神色。

“鏡子?”郝狀狀豎起耳朵。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濁重的腳步聲。

扭進來的是個婦人,生得矮小肥胖,臉蛋與打扮都土氣,身板將大門口的陽光全堵住了。她一進來,屋子里頓時彌漫起一股酸臭氣,正值五月酷暑,隨著她衣袖擺動,刺鼻味道從她腋下不斷散發出來,讓郝狀狀連打了幾個噴嚏。

“寶珠,你來了。”吳所謂絲毫不介意她身上的惡臭,隨即向幾人介紹,“這是內人。”

原來,這就是刺史夫人蔣寶珠。

蔣寶珠尖酸道:“喲,這是哪兒的貴客?”她幾乎矮了郝狀狀一個頭,要仰著脖子才能看到郝狀狀的臉。似乎是不滿意這種視角,她滿臉橫肉抖動,眼神滿是敵意。

這時,門外又傳來動靜,一個仆人探了探腦袋。

只聽蔣寶珠一聲呼喝:“鬼鬼祟祟干什么?滾進來。”

“夫……夫人……”仆人嚇得雙腿哆嗦,“唱曲的班子已經來了。”

刺史夫人愛聽曲兒,年少英俊的伶人們也愿意為她唱,因為她的打賞向來都大方。只是有些喜怒無常,有次她發怒用一個瓷茶盞朝一個伶人扔去,瓷片劃到臉,差點讓對方毀了容。

“說我隨后就到。”蔣寶珠不耐煩地抬抬手,對吳大人笑道,“我去聽曲兒了,那唱《詩經·衛風·木瓜》的倒真是個俊美的小相公,一把嗓子聽得我渾身舒坦。這天熱,夫君也別和那些亂七八糟的人聊太久,找個好地兒消暑才是。”

說完,她扭著水桶般的腰肢徑自走了出去。

郝狀狀摸摸下巴——剛才蔣寶珠說了個什么木瓜,雖然她不知道是啥玩意兒,但“俊美的小相公”還是聽得懂的……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蔣寶珠這話就是專門說給吳大人聽的!

再看吳大人,神色清冷如常,足可見涵養功夫。

見微生易初正與吳大人說話,說的都是些風土人情,與案子毫無關系。郝狀狀漸漸覺得無聊,找了個理由溜了出去。

府邸曲徑通幽、林木掩映,傍晚倒不覺得太熱,郝狀狀轉悠到—處偏僻處,突然聽到樹叢里有人說話。一個聲音是蔣寶珠的,另—個聲音壓得極低。

“還要多久?”

“幾日便可。”

“你倒快些!今日有人來查案……”蔣寶珠說到這里,卻突然停住。郝狀狀心頭一驚,知道自己已經被發現,只得硬著頭皮沖上前撥開樹叢:“什么人?”

看到眼前情形,郝狀狀剎那間呆住。

好美的少年!

眉目如畫,國色天香不過如此。只在頃刻間,那少年已經閃電般躥到樹后,消失在墻頭。粗糙的衣料裹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不相稱,就像一捆爛糟糟的稻草包著一顆夜明珠;又像荒山里嵌著一枚水波蕩漾的月亮,美得讓人有種不安的錯覺。

郝狀狀回過神來,只覺得剛才情形像做夢一般——明明是兩個人在說話,蔣寶珠又去了哪里?

就在這時,她耳邊傳來唱曲的聲音,果然是一把少年的好嗓子: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

郝狀狀順著聲音往前走,只見一處亭臺,臨著清涼碧波,一襟晚照。十幾個伶人或演奏,或吹彈,蔣寶珠正坐著閉目聽曲,幾個侍女替她搖著扇子。

剛才她聽錯了,還是——大白天遇到妖怪了?

郝狀狀仔細看去,突然眼前一亮。蔣寶珠額頭上有汗珠!如果是一直在湖邊乘涼,還有蒲扇伺候,自然清涼無汗。

三 酒窖迷影

清風在樹叢間跳躍,彈奏著夕陽。

郝狀狀心頭怦怦直跳,繞回剛才的地方,突然發現樹叢里有一幅卷軸,看來是剛才對話的兩人慌忙中落下的。

她立刻將卷軸撿起來,展開——

那是一幅地圖,細致曲折有如迷宮。郝狀狀正待細看,頸后突然一涼。對方出掌干脆利落,郝狀狀來不及回頭,人已經倒在了地上!

偷襲者輕功過人,撿起地圖,幾個騰躍消失在淡金色的薄暮中。

“狀狀!狀狀!”

郝狀狀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舒服的大床上。床邊的微生易初眼底掠過一絲驚喜:“你終于醒了!”

郝狀狀揉著眼睛坐起來:“怎么回事啊……”環顧四周才發現葦流光、吳所謂也在屋子里,后者臉色蒼白,額頭上纏著紗布,似乎被人打傷了。

“吳大人?”

吳所謂淡淡道:“昨天夜里府中鬧賊,連累姑娘了。”

“這……這到底怎么回事?”郝狀狀聽得一頭霧水。

“我們在后園湖邊找到你。”微生易初說,“你被人打昏了。”

昨夜,刺史府里遭了盜賊。最先聽到動靜的是婢女巧翠,她看到幾個五大三粗的竊賊正翻墻而走,立刻大聲疾呼,吳大人聞訊趕來,被盜賊打傷,等家丁們趕到時,人已經逃走了。后來清點東西,金銀財寶一樣未少,就是窖藏的幾十壇好酒被洗劫一空。

“眾人隨后檢查府里各處,都沒有異樣,只有酒窖木門大開,里面的東西不翼而飛。”

說起來這酒窖還是前任刺史留下的,邊塞將領大都愛喝烈酒,窖藏的也是數十年的珍釀,可惜吳大人是儒雅文生,不好這一口,酒窖就閑置了起來,許久沒有人進出了。

“世上竟有不偷金銀,專門偷美酒的賊?”郝狀狀瞪了葦流光一眼,“難道——是你?”

葦流光風流多情,他身邊什么都可以沒有,除了女人和酒。

“如果是我,一定順便偷幾個妙齡少女。”葦流光搖著扇子嘖嘖感嘆,“可惜這些天給我暖腳的只有易初這家伙,雖然他睡姿不好,早上醒來時經常被他的胳膊壓著我的胸,但床上少了個人,總是不大習慣……我左等右等不見他不回來,就過來看看。”

他的油嘴滑舌太過刻意,反倒有點欲蓋彌彰的意思。但他笑嘻嘻的模樣實在無辜,而且問話也切中要害:“問題是,幾十壇酒,能夠悄無聲息地從府中偷走嗎?酒這東西不比其他,酒壇滑不溜手,又有濃郁香味。就算是絕世高手,想隨身帶著幾十壇酒翻墻,也不可能吧!”

“襲擊你的人,你看到模樣了嗎?”吳所謂問郝狀狀。

“他從后面襲擊的,我什么也沒看到。”郝狀狀苦惱地揉著腦袋,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她忘記了?

“你耳朵怎么了?”這時,郝狀狀一眼瞧見微生易初的耳根發紅,不由得關切問道。只聽葦流光笑瞇瞇將扇子伸過來:“你沒看到,我可是親眼看到了!有人迷迷糊糊對易初上下其手,要親要抱的,現在要吃干抹凈,甩手不承認啊……”

“你……你胡說什么?”郝狀狀差點沒跳起來,滿臉漲紅,“你給我說清楚!”

微生易初看了葦流光一眼,沉聲道:“阿葦!”葦流光識趣地閉上了嘴,卻掩不住眼里壞壞的笑意。

郝狀狀滿心疑惑,又滿臉通紅不知道怎么開口——昨夜究竟發生了什么?

這時,微生易初指了指桌腳:“吳大人,你有東西掉了。”

桌腳有一個古銅鈴鐺,上面畫著烏鴉圖案。吳所謂將東西撿起來。

“是哪個侍女掉下的吧。”吳所謂說得輕描淡寫,可郝狀狀一眼就看出_這鈴鐺根本不是女子用的小銀鈴。

微生易初也不追問,見郝狀狀并無大礙,就攜了兩人告辭出來。

“吳所謂似乎在隱瞞什么事情!”郝狀狀的直覺一向很準。

樹上蟬鳴聲似海浪,一個侍女正匆匆走過,微生易初與葦流光對視一眼,后者立刻上前去叫住她,不知道說了些什么。

郝狀狀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但她不得不承認,葦流光對女人的確有一套。因為,不一會兒,那侍女已經完全對葦流光敞開心扉,連連點頭,“……是的,是的。聽說昨夜根本不是酒窖失竊,而是夫人在家里藏了野男人,被老爺發現了。”

葦流光眼睛一瞇。

“我們家老爺那是再好沒有的人,對待下人和氣,逢年過節還把我們叫到一起吃飯,不論尊卑。”侍女小聲說,“可夫人就不一樣了,誰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生氣,一旦暴跳如雷,就把我們不當人看。”

“就說三個月前吧,老爺的好友攜著幼子前來做客,也是無心之言,見我家大人喜歡小孩,就說了一句‘吳兄也該當爹了’,我家夫人當場就拉下臉來,等客人走了之后,對老爺大發脾氣,歇斯底里地哭鬧。那日正好巧翠送茶,見到這情形,嚇得將茶盞打翻了,夫人立刻命人將巧翠捆起來,打了二十板子。若非老爺及時制止,只怕巧翠的命就沒了。”

“夫人嫁過來五年,一無所出,旁人早就議論紛紛。可老爺一心一意對夫人,根本沒有納妾的意思。倒是夫人最近神秘兮兮的,老是往酒窖跑。每次去之前還讓廚房準備好飯菜——這些夫人都不準告訴老爺。只怕那酒窖里藏著人呢。”

這時,只聽不遠處有人喊:“香兒——”

“有人叫我,我得趕緊去了!”侍女有些著急,微紅著臉說,“公子再見。”

太陽熱辣,樹葉紋絲不動。

“果然不出你所料,那些酒早就沒有了,酒窖里藏著人。”郝狀狀只覺得不可思議,“刺史夫人真的敢在家中藏男人?而吳刺史又為什么要替她隱瞞呢?”

“有句話,叫家丑不可外揚。”

“可是一我總覺得還有哪里不對。”郝狀狀嘟噥著。

幾人正說這話,已經走到了湖邊,只見蔣寶珠正從小徑走過來,看到是他們,鼻孔朝天冷哼一聲,扭著腰走開了。

看到她的背影,郝狀狀突然想起那日在后園中的怪事,醒來后頭腦糊里糊涂的,竟然將這一茬給忘了!

“差點忘了——昨天我在這里,見到了蔣寶珠!”郝狀狀著急地拉住微生易初的衣袖,“她和另一個人在說什么‘還要多久?你快點,今天有人來查案’的,在密謀什么,可是我撥開樹叢,沒有看到蔣寶珠,只看到個美少年!”

微生易初停住腳步。

郝狀狀連忙描述了當時的情形,樹叢里的地圖,還有那個美少年的相貌。只見微生易初神色驟然一變。

樹叢沙沙作響,碧綠海洋里涌起一層層金色的海嘯,如陳舊時光重現,久遠故人來訪。

郝狀狀沒注意到微生易初的失神,因為她又想到了一個問題:“奇怪了。你們確定是在湖邊發現的我?可是,我明明是在樹叢里被襲擊的……喏,就是這里。”

她指著樹叢。

空空的酒窖,消失的美少年,奇怪的地圖,刺史府中藏著的男人……這些線索,究竟會拼接出怎樣的真相?

四 阡陌縱橫

葦流光看著微生易初的臉色,突然問了句全不相干的話:“剛才的鈴鐺,有什么玄機嗎?我看你似乎胸有成竹。”

“鈴鐺上繪有烏鴉圖案,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薩滿教徒身上佩戴的。”微生易初回答。

有一種流行于北方的宗教薩滿教,崇尚萬物有靈,認為草木、器物都有生命。教眾們崇拜烏鴉,認定這種黑色的鳥兒是神鳥。

“有一個傳說,在薩滿教眾中流傳很廣。”微生易初邊走邊說,“隋朝大業年間,有位薩滿法師用畢生心血打造一面靈氣逼人的銅鏡,用于死后裝載自己的魂魄,囑咐后人將鏡子與自己陪葬。可后來其墓被盜,鏡子也就不知所終——據說,那面鏡子可以偷心。”

“偷心?!”郝狀狀聽得差點跳起來。

“傳說被這面鏡子照過的人,會神智迷失,行事匪夷所思。”微生易初皺眉,“我也只是道聽途說,不曾親眼見過。”

“如此說來,”葦流光“啪”地將手中折扇一合,眼露精光,“郝大王昨天就是照了‘偷心鏡’?如果偷心鏡真在刺史府出現過,那么盜賊什么的,也許根本就是吳所謂自導自演的一出苦肉計!”

“喂……”郝狀狀打斷他們,臉龐細細的絨毛被陽光踱上了金色,像一只鼓鼓的可愛的水蜜桃,“你們是說昨晚,我被‘偷心’了?可是我什么都不記得……”

“這正是詭異可怕之處。一面鏡子,竟能讓人心性大變——”微生易初說到這里,突然打住了。

因為他的耳根又變得粉紅,鳳眸微微躲閃,像鋒利的白銀槍尖上沾了一滴清澈朝露。

郝狀狀一時怔住。這家伙現在的樣子簡直……簡直萌到爆!微生易初號令武林,殺伐決斷從無猶豫;行走江湖,瀟灑自在從無拘束,怎么會有這種表情?

“喂,到……到底發生了什么?”郝狀狀聽到自己結結巴巴問,她的臉也紅了。

“你問我不就行了?”葦流光獻寶似的湊過去。

“阿葦!”微生易初再次喝止住他,轉過身去。他幾乎是狼狽地轉身大步朝門外走去——

昨晚……他在湖邊發現郝狀狀,只見她眼底瀲滟著平時絕不可能有的風情,大眼睛不再清澈見底,而是帶著誘人的霧氣,雙唇比平時要紅許多。

那明明是郝狀狀,又不是郝狀狀。

少女對著他嫵媚微笑,朝他耳邊吹氣,潔白如玉的腳掌在月光里輕輕擺動。月光如練,她輕輕用手指抵住他的嘴唇,清香的唇突然覆了過來,自己全身一震,竟然沒能躲開,被她偷吻了個結結實實。

花間蟲鳴,唇如點水,這簡直是個慌亂的綺夢。

“喂喂,你走慢點,等等我們啊!害羞也不帶這樣的……”葦流光在后面叫嚷,小跑跟了上去。

郝狀狀被落在后面,羞得不敢跟上,她低著頭走了幾步,突然感覺腳下的泥土松軟不尋常。

不遠處就是她昨天遇襲的地方……周圍好像有點不對勁。

她一時間忘記了盛夏的暑熱,再往前走,只感到絲絲涼意。只見有個地方散著碎石,沒有長草。她俯身敲了敲石子,里面發出空空的聲音。

暗道?!

如果這里有暗道,就可以解釋為何她明明聽到蔣寶珠的聲音,撥開樹叢卻不見她的人影了!也可以解釋為何襲擊她的兇手要把她從樹叢搬到湖邊——因為對方不想暗道被人發現!郝狀狀試探地踢了踢那些碎石子,突然身下一沉,整個人朝下掉去……

“救——”她只來得及喊出一個字,就被疾速的下墜吞沒了。

四周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見。

郝狀狀揉著被摔疼的屁股,爬了起來。這時,耳邊傳來輕柔的腳步聲。

黑暗里的腳步格外可怕,像錘子一樣敲打在她心頭。她只覺得嗓子發干,想呼救:“微——”

微弱的光線突然亮了起來,不遠處亮起一個火把,她這才發現,自己身邊還有幾團黑乎乎的東西——是幾個被五花大綁的男人!

“你們——”郝狀狀愕然……一個大膽的猜測在她腦子里閃過,難道,這就是神秘失蹤的云風鏢局的鏢師?

男人們露出錯愕驚恐的表情,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

他們嘴里還封著布條。

郝狀狀正要沖上前揭開他們嘴上的布,只聽一個不算難聽的聲音從暗處傳來:“呀,有客人呢。”

郝狀狀立刻循聲望去——只見少女身姿裊娜,不似凡塵中人。可待她從陰影中走出來,郝狀狀立刻風中凌亂了……

是楚雁姑娘,和市集流傳的畫像中的打扮一模一樣!

詭異的是,這些被捆綁著的男人像看到天仙一般,露出如癡如醉的表情,有一個還不爭氣地流了鼻血。

男人們上下欣賞著楚雁姑娘,眼神如同鑒賞上古的玉器,充滿驚艷激賞。

大熱天的,郝狀狀只覺得脊背發冷,她聽到自己哆哆嗦嗦地問了一句:“你……是人是鬼?”

楚雁也不回答,只是輕輕一笑。

她這一笑,郝狀狀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要掉下來了。好在四周光線昏暗,看不清晰臉孔,不然非嘔吐不可。

“請隨我來。”楚雁姑娘示意郝狀狀跟她走,她身材苗條修長,行走時腳步極輕,如同飄在地面一般。

郝狀狀竟然不由自主聽了她的,臨走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些男人都眼巴巴地望著楚雁的背影,只差沒流下涎水了。

這古怪的暗道空氣黑暗粘稠,悶熱得很,昏暗的光線就像是墨汁里加的一點油,讓人全身膩得慌。郝狀狀腳下踩到了什么東西,哐當作響,像是刀劍——暗道里為何有這么多兵器?這時,只聽楚雁姑娘笑問,“微生易初少年英雄,名揚天下,你可喜歡他?”

她背影裊娜,笑聲清如泉水,帶著天真微涼的妖氣。

郝狀狀先是一怔,接著連連擺手:“別開玩笑了!”說到這里,她突然警惕,“你調查過我?”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楚雁眨眨眼。

“我和微生易初是好兄弟,好朋友!”郝狀狀的話理直氣壯,臉頰卻浮起紅云。

楚雁不置可否,只是輕笑,黑暗中仿佛能感覺到她吐氣如妖,又像是荷葉上悄然滑入黑暗池塘的水滴。

她要將自己帶去什么地方?

郝狀狀緊張地往前走,也不知過了多久,腿都走得酸軟了,終于見到一點光明,像一滴白色的墨,漸漸渲染了整張黑色宣紙。

——前方,是光!

久在黑暗,郝狀狀幾乎適應不了那樣的強光,下意識地遮住眼睛。

“去吧。”楚雁話音剛落,郝狀狀只感覺一陣掌風托著自己,整個人被朝洞口推去!她感覺先是身體懸空,隨即重重摔在草地上,這次……又是屁股落地。

出來了?

郝狀狀看看自己的手、腳,完好無損。楚雁就這么放了她出來?

清晨的鳥鳴在耳邊啁啾,四周古木參天,籠罩著一層霧氣。

這里不是刺史府!

到底是哪里?難道是暗道的另一個出口?繞了一整夜的彎,地下縱橫交錯,有如迷宮一般。又是誰建造了這樣宏偉復雜的地下暗道?

許多疑團在郝狀狀腦子里打轉,她打起精神朝樹林外走,隱隱看到一條寬闊的官道。

這時,只聽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嘶——”駿馬昂首停住,大道上是熟悉的身影,只見微生易初縱身躍下馬,沖了過來,他的鬢角眉梢都是露水,臉上掩飾不住疲憊焦急,顯然是找尋了她一整夜。

郝狀狀心中溫暖,正要開口,微生易初一把將她抱住!這個強硬的擁抱,帶著強烈的男人氣息,郝狀狀剎那一窒,幾乎不能呼吸。

微生易初少年英雄,名揚天下,你可喜歡他?

楚雁的話卻不合時宜地在耳邊回響,郝狀狀只覺得自己整個人如同煮熟的雞蛋,連頸子都發紅了。好在微生易初及時放開了她,沉聲命令:“從現在起,你這個烏龍大王,最好不要離開我的視線。”

“我怎么是烏龍大王了?”郝狀狀不服氣地說,聲音卻低了下去——她不是烏龍大王,只是不小心被暗算了兩次而已……

而且第二次,好像是她自己踩到陷阱的,對方根本沒有留她這個不速之客的意思。

“那個,那個,我掉到一條奇怪的暗道里……見到了楚雁!”郝狀狀著急地說,“失蹤的鏢師可能就在里面!”

“我知道了。”

這時,葦流光也趕過來了,雙臂環胸,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們。

“這里到底是哪里?”

“是靈州城郊,”微生易初鳳眸微微挑起,“鏢車被劫的官道附近。”

官道、刺史府……由暗道連接相通?

郝狀狀倒吸一口涼氣,突然明白過來!這樣,許多奇怪的問題都可以得到解釋!

“侍女說蔣寶珠老是神秘地往酒窖跑,還讓廚房準備好飯菜——就是去給那些鏢師送飯的?而府中酒窖里的美酒,早就被運走了,昨晚丟失的根本不是美酒,是大活人?鏢師們被通過暗道綁架在刺史府中,所以,這么多天沒有任何官差能找得到!”

郝狀狀腦子動得極快,打了個響指:“原來所有的事情,都是吳所謂夫婦做的!”

說完她自己又覺得不對,“可是,還是不對勁。云風鏢局都是高手,吳所謂和蔣寶珠都不會武功,怎么能擄走那么多人?他們必須有個武功高強的幫手!”

陽光雪亮,微生易初眉峰一動。

“我之所以能趕來這里找到你,是有人用飛鴿傳書通知了我,”微生易初朝郝狀狀伸出手,“既然對方有意提供線索——狀狀,阿葦,我們再到暗道里走一趟!”

葦流光睫下沉著冷月如霜,聞言立刻抬眸,方才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不見,只見他燦爛一笑:“好!”隨即,他吊兒郎當地把手搭在微生易初的手臂上,拍了幾下。

清風吹過,一根幾乎看不見的細絲纏住微生易初的手臂,輕輕晃蕩。

另外兩人都沒有看見那輕搖的絲線,郝狀狀抓住微生易初修長有力的大手,跳下暗道。

誰也沒有想到,他們這次在暗道里……摸索了整整三天三夜。

好在里面每隔一段路,就能找到食物和水,三人不知走了多久,終于,隱約聽到峽谷水聲驚濤拍岸。

五 青銅峽谷

賀蘭山闕,塞北屏障,山勢如駿馬昂揚。

山腳有一道奇異的峽谷,天光云影倒映在清澈水面,宛如一面青銅鏡子,就是赫赫有名的“青銅峽”。

上千薩滿教徒身著鮮艷服裝,舉著火把,此刻正在峽谷邊進行祭神的儀式。被眾人圍著的薩滿法師高舉一面巨大的鼓,拍出雄渾的鼓聲,簇擁著的眾人紛紛高聲歡呼。峽谷水聲潺潺,戴著面具的教徒們手擎火把跳來跳去,那面大鼓也被舉著左右擺動,陽光落在上面,仿佛要燃燒起來。

吳所謂身著便衣,悄然立于角落,目光也凝成一道峽谷般銳利。蔣寶珠緊緊跟在他身邊:“夫君,你看那

就在吳所謂皺眉看向她手指的方向時,背后突然被人撞了一下。他雙膝一軟,竟然半跪在蔣寶珠面前!”

“夫君?”蔣寶珠惴惴不安地回過頭,輕柔叫了一聲,眼神像是淤泥堵塞的河道中栽進了幾條血淋淋掙扎蹦跳的鮮魚:“夫君,你對我笑了……我,我好開心!”

吳所謂一臉驚愕冷冽,臉上并無分毫笑意。

剛才貌似不經意撞了吳所謂一下的薩滿教徒,悄悄混進人群中,消失不見。

人聲鼎沸,角落里的蔣寶珠神色茫然喜悅,如在夢中,顫抖著將肥胖的手臂伸了過去:“這么多年了,我恨過你,怨過你,但我總還是你的妻子……”她臉上肥肉抖動,鼻涕淚水恣流,比平時更加難看,卻又在難看中顯出一種女人幸福時才有的光彩來。

哪怕這幸福是虛假的,在拙劣的畫紙上涂抹出的。她也拼命想要抓住這一分一秒,讓自己沉溺得更深、更真。

“夫君,我知道你在衙門里的事情多,所以才冷落了我,我不怪你……”蔣寶珠絮絮地說著,有些自卑又有些驕傲地笑著,

“這么多年你沒有其他女人,我很感激。”

郝狀狀三人躍出詭異的暗道,正好看到眼前的一幕!

“夫君,我們去賞花吧。”

“夫君,我們帶著孩子一起去江南,我還從來沒有去過江南。”

“夫君……”

蔣寶珠的聲音低醇如鬼魅,手上的火把從指尖燒到了腕部,指甲已是一片焦黑,她也渾然不覺。

“蔣寶珠!”郝狀狀沖上前愕然撥開她,“火燒到手了,你不疼啊!”

蔣寶珠回頭一笑,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夫君對我好,我心里暖,不疼。”她的手上已經是紅腫焦黑一片,隱隱滲出鮮紅血珠。就算此刻烈焰焚身,只怕她也無懼無畏。

郝狀狀脊背發寒,一把拉開她:“吳所謂被點了穴道,你沒發現嗎?”

“什么?”蔣寶珠茫然抬頭。

“他的穴道被點了,動不了。”郝狀狀大聲說出這事實,蔣寶珠艱難地扭過頭去,正對上吳所謂一雙深秋冷水般的眼瞳,那里甚至連憤怒也沒有,只有熟悉的疏遠和淡漠。他一向是涵養極好的男子,就算遇到難以接受的事,也不會失態發怒,最多不過沉默,拂袖而去。

“不——”蔣寶珠的臉孔突然扭曲得可怕,仿佛遭遇了可怕的創傷,又仿佛從一場美夢中驚醒,“不……不要走!”

她突然死死掐住吳所謂的脖子——不要走,夫君,就算你仍然用沉默對待我,至少不要像以往無數次那樣無情地拂袖而去,留下我一個人在黑暗的絕望中,品嘗血淚的滋味。

“住手!”郝狀狀拼命想要拉開她,沒想到蔣寶珠的力氣竟然如此之大,那雙手如鐵鉗一般,用盡了她全部的靈魂和力氣來挽留,想要留住一個男人的身體和心靈——不要走,不要走……

一切的發生都只在轉瞬間。

吳所謂的臉色由蒼白轉為青灰,呼吸由急促轉為微弱,頭顱無力地后仰——就在這時,一道冷水猛然潑在蔣寶珠的頭上!

水花四濺,蔣寶珠渾身一顫,手中驟然停住。

她茫然而愕然看著眼前的情形,仿佛熟睡的人突然驚醒,不知所措。而她手中一松,吳所謂已經倒在地上。

“夫君!”蔣寶珠撕心裂肺大叫一聲,撲了過去,搖晃著吳所謂,“夫君,你怎么了?”

以掌力激發峽谷中的水濺到蔣寶珠頭上的人,是微生易初,他上前探了探吳所謂的脈搏,又在對方幾處大穴推拿了幾下。

蔣寶珠激動之后又一臉惶然,拼命往后縮著身子。郝狀狀則好奇地瞪著她——這個女人舉止古怪反常,莫非她也被“偷心”了?

“那人……那人呢?”蔣寶珠急切四顧,“怎么還不來?她說過要幫我的!”

微生易初驟然抬眸,朝人群中望去,狂歡的祭神儀式正在進行,沒有人注意到這邊。

“誰答應幫你?”郝狀狀眼前一亮。

“是——”蔣寶珠話一出口,立刻警惕地閉嘴瞪著她,“為什么要告訴你?”

“夫人,”郝狀狀循循善誘,“嘿嘿,那個人一定答應幫你偷自己相公的心吧。他多半是騙你的,不然,為什么你剛才癡癡呆呆地燒到了自己的手呢……”

“你胡說什么!”蔣寶珠突然暴怒地推開她,“你不會懂的——”

這時,微生易初突然開口了:“我聽說,你與吳大人成親已有六年,卻始終一無所出。”

郝狀狀心中一驚,微生易初向來不會讓人難堪,為何問出這樣的話來?頃刻之后,沉默突然被一陣冷笑聲打破。

“呵呵……”

蔣寶珠的笑充滿諷刺、無奈和悲痛,“多年來一無所出?”她臉上肥肉似冰凍,竟也生出一種絕望的凜然來,“這就要問問吳大人為什么了。”

郝狀狀與微生易初對視一眼,都是詫異。

難道……是因為吳所謂練了什么奇怪的武功,沒能力親近女人了?郝狀狀連蒙帶猜——吳所謂既無小妾,又不好女色,只有這個理由最靠譜。

蔣寶珠臉上突然露出詭異的笑:“這么多年來,他根本……根本沒有碰過我一下呢!”

六 蝕骨舊夢

來自峽谷的風撕扯著蔣寶珠的臉,讓她仿佛瞬間老了十歲。

“吳所謂是一個以完美為己任的人。連廳中小小香爐,他也不能忍受左右略有差異,影響美感。他身邊的所有事物都工整和諧、井然有序,只有你是唯一的例外。這其中一定有原因。”微生易初俯下身,看著她,“你十五歲時生了一場大病,差點要了你的命。而你得上‘嗜食癥’,也與那場病有關吧。”

蔣寶珠渾身都在顫抖,肥手緊緊抓住衣襟。

是的,那一場病之后,她便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除了不停地吃食物,她不知道還能做點其他的什么。漸漸的,她變得肥胖,原本纖細的腰肢消失了,平凡卻也素凈的臉龐被橫肉占據,她窺見鏡子里的自己,覺得恐懼,只能吃更多食物來減輕這種恐懼。

“吳所謂晉升刺史,是在貞觀十三年。”微生易初突然說了句全不相干的話,“距離你們成親,不到一年。”

蔣寶珠抬頭死死盯著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抖動著。

“我查訪到你的鄰居,得知你當年生病之前,遇到了一場意外。”微生易初眼底充滿悲憫,“任何女人遇到這樣的意外,都難以承受。”

蔣寶珠臉色慘白,踉蹌坐倒在地——

那年,十五歲的她剛及笄,貧寒的家境沒有更多的慶祝,但爹爹還是給她買了一面漂亮的銅鏡,姑娘家大了,以后梳頭時,就不用去村后的小河了,可以在家里梳妝了。清早,她歡喜地在鏡子里凝望著自己樸素潔凈的面容,用巧手梳了一個時下最流行的靈蛇髻。

爹爹出去采辦木料,她一個人看店。中午時分,突然來了一群打扮奇怪又兇惡的人,嘰里咕嚕說了什么她也聽不懂,但那伙人獰笑著把她關進店里,對她做的事情,她卻是一輩子也忘不掉……

后來,她耳際轟鳴作響,朦朧中看到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拔刀殺了那些人,救了她。

不久爹爹也回來了,見到她的慘況,捶胸大哭。行兇的是蠻夷流寇,在靈州城作惡不止一天了,連官府也沒有辦法。那時,爹爹滿臉老淚拼命攔住了要尋死的她:“女兒啊,你死了我怎么辦?”蔣寶珠哭不出來,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

從那之后,她就得了嗜食癥,只有食物,更多的食物,拼命吃東西才能讓她感到溫暖。

她從一個嬌小玲瓏的姑娘,變成地瓜般肥胖的丑女。

她想死的念頭也從未斷絕過。

終于有一天,趁爹爹出門的時候,她一個人茫然走到河邊,投身進冰涼的河水中。再醒來時,卻不在閻王殿。而是在自己房中。她聽到屋外爹爹的嘆息,還有年輕男人的聲音,她從來沒聽過那么好聽的聲音,清冷而有禮,似乎在詢問什么事情。

后來爹爹告訴她,是靈州濱鄉縣令吳大人在河邊救了她。吳大人對百姓一向是最好的,愛民如子,嫉惡如仇。此后他又來看望過她幾次。那么英氣冷漠的男人,那么熨帖從容的舉止,大街小巷都在傳揚他的為人,蔣寶珠幾乎是必然的,愛上了這位救命恩人。

她死灰的心重新復活過來,就在蔣寶珠陷入無望而甜蜜的暗戀時,聽到了讓她難以置信的消息——吳所謂到她家來提親了!

她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

可,這是真的。

吳所謂親口說出要娶她,他沒有笑,但眼神堅定如花崗巖。那段時間恐怕是蔣寶珠人生最幸福的時光了吧,她的嗜食癥得到緩解,人也瘦了一些,臉色漸漸紅潤起來,連久不見的笑容也重新回到了臉上。

可成親之后,沉浸在幸福中的蔣寶珠卻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座地獄。

吳所謂對她仍然清冷有禮,但也僅僅是有禮而已。成親的當晚,她忐忑地等了他大半夜,他應酬完賓客,回房后卻自顧地睡下。她只當他是喝多了酒,絲毫不敢怨懟,盡心盡力服侍他飲食起居。此后幾日,她才漸漸發現了不對一吳所謂甚至沒有對她有半點兒親密的舉止或言語,一切,與他們還未成親時一樣,甚至,比以前更加疏遠。有時候他處理公務之后,就睡在書房里。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惶然不安。

直到她終于忍不住,不顧女兒家的羞怯抱住他,卻被他輕輕推開。那時她哭得傷心欲絕,問他是不是嫌棄她臟、嫌棄她丑,吳所謂只說了一句:“你是我的夫人,這點不會改變。”

他的眼神已經給出了所有的答案,那是淡漠而嫌惡的眼神——隱藏在平靜之中的疏遠,和避之唯恐不及。

他已經告訴她了,他永遠不會碰她。

“你既然不喜歡我,為什么要娶我?”她痛哭失聲,不止一次地問吳所謂,卻從未得到答案。

墜入絕望深淵的蔣寶珠加倍地狂食,她的病癥又加重了,有時吃到太飽吐出來,也仍然不能停止。

開始時,蔣寶珠只是恨自己,恨自己丑陋、骯臟,配不上他。

直到她知曉那個事實。

那日府上來了貴客,吳所謂一反常態讓她也打扮打扮,出來作陪,那日他對她格外和顏悅色,甚至讓她有種恍惚欣喜看到希望的錯覺。她以為這么多年了,他是一塊堅冰也終于開始融化,開始接納她。于是她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打開許久不用的胭脂,妝扮之后前去見貴客。

那客人確是熟識的,正是當日救她的慈祥老人。時至那日,蔣寶珠才知道,救她的人竟是開府儀同三司大將軍李靖!

李將軍為人剛正不阿,愛民如子,當年老將軍微服至靈州體察民情,這些年來一直與吳所謂以師徒相稱。

酒宴上吳所謂對蔣寶珠很好,好得幾乎殷勤,李靖擼須稱贊兩人是賢伉儷。可待一切結束,李大將軍告辭而去,吳所謂便收斂了所有的溫柔,又恢復了那疏離淡漠。

蔣寶珠突然明白了什么。

吳所謂勤政愛民,可一直苦無背景,無法升遷。

在她的追問之下,吳所謂終于將一切都告訴了她,當初與他同年的進士,出身顯赫的都留在帝都,或前往江南,他卻只落得到靈州這么荒僻的地方。從那時起,他就知道——在官場上要改變命運,必須有靠山。當年,他見李靖對受辱的姑娘蔣寶珠的命運同情不已,便有了一個計劃。

他留心著蔣寶珠,在河邊“碰巧”相救,此后他再以看望為名,接近蔣寶珠。吳所謂年紀雖輕,卻絲毫沒有浮躁之氣,完美冷靜,步步為營,他讓蔣寶珠的心慢慢捂熱過來,待一切水到渠成,再提出提親。

一切渾然天成。

旁人自然不知,但李靖對此大為感嘆,私下盛贊吳所謂的品行。也正因為此舉之德,吳所謂得到了李靖的親近和賞識,在朝中終于傍上了一棵大樹。

此后,吳所謂很快憑借出類拔萃的能力,步步高升。但他心中很清楚,之前的自己也一樣努力,但沒有時任從一品大將軍李靖的舉薦,出身貧寒、無根無基的自己絕不可能成為靈州刺史。

蔣寶珠怎么能不恨?一切只是一個局。她不過是一顆棋子,一顆已經沒有價值的廢子。

可悲的是,她在濃濃的恨意中,竟然仍然不能割舍那個人!

此后的幾年她變得更胖,她開始找那些年輕的伶人來唱曲,故意在他面前對俊美的伶人輕薄,她要看一看,他能忍到什么程度。可是他無動于衷。

只有不在意,才能泰然處之。

蔣寶珠曾經也是一粒天然清純的石子,卻被命運磨礪得粗糙絕望,她暴躁易怒,她以為自己的一生就這樣了。

直到她聽說了“偷心鏡”的傳說。

無論如何,把這個男人的心拿過來吧,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所以你與楚雁合作,在無人問津的酒窖里藏了三十二個鏢師,每日給他們送些水米,還為楚雁畫了暗道地圖,”微生易初說,“卻不料那日,鏢師們要逃。”

蔣寶珠茫然點頭。

侍女巧翠聽到逃走的鏢師們翻墻的聲音,以為是盜賊,所以大聲呼救。此后,府中上下傳出各種流言,甚至有一個香艷不堪入耳的版本——說她在府上藏了男人。哪怕連下人,也從來都是瞧不起她的。蔣寶珠死死咬緊下唇。

“朝廷的三路使節和幾千人馬已經到了靈州,箭在弦上,刻不容緩。”微生易初的鳳眸倒映著湍急的峽谷,“所以吳所謂才急切要找到‘偷心鏡’。”

“什……么?”蔣寶珠喃喃問,仿佛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

“朝廷?”郝狀狀也心頭一驚。

七 人心叵測

“噠,噠”,不遠處傳來陣陣馬蹄聲,一匹紅馬由遠而近,馬背上的將軍用力勒住韁繩,竟是郝狀狀當日在刺史府后花中看到美少年!

只見對方摘下銀色頭盔——

竟是個少女!

一張雪白的臉蛋,讓人剎那窒住呼吸。世間的美麗有很多種,但有一種美麗,瞬間如春雨傾城,裙裾飛揚間江山萬里如畫,陽光落在她的手背上,便化成灼灼小星動人心尖。

“易初哥哥!”她優雅跳下馬來,聲音清涼天真宛如鄰家小妹。

郝狀狀怔在原地,心想:這么個可人兒,如果我是男人,必然要愛她至死,為她做什么也心甘情愿!

微生易初的神色先是一詫,隨即露出笑容:“公主——果然是你!”

郝狀狀愣了,眼前的少女……就是十七公主李洛真?大唐最美麗的傳奇,娉婷風姿驚艷沙場,仿佛上天把所有的恩賜都給了她,而她自己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

“郝大王,我們見過面了。”小公主上前,朝郝狀狀調皮眨眨眼,“在暗道里。”

“你,你,你……”郝狀狀連說了三個“你”,張口結舌說不出其他話來。

“我就是楚雁。那車被劫的聘禮,是薛延陀國來迎娶我的。我不愿遠嫁和親,所以前來靈州。”她的眸光柔和,顧盼生輝,仿佛剎那間就將人心的冰窖打出一個春水的洞來。

聘禮價值連城,可誰能想到——新娘更尊貴無匹?

這小小鏢車,竟承載著兩國邦交。

“你是楚雁?”郝狀狀覺得腦子不夠用,“可我在暗道里看到的,明明是丑女……”

微生易初微笑:“你確定,你看清楚了嗎?”

你確定,你看清了嗎?

不。那時地道里光線昏暗,她根本沒有看清楚……可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糊涂了,你的意思是,楚雁真的是絕世美女?靈州城的年輕人沒有發瘋,他們的審美觀也沒有任何問題……”

“不錯。”

“可是買雜貨的老伯也說楚雁丑,說她會妖術啊!”

“那個老伯根本沒有見過楚雁,他的話全是道聽途說,可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奇妙,聽來的東西,有時能在一個人的腦子里比事實更真、比真相更根深蒂固。”

只因為人寧可不相信事實,卻相信心里先入為主的偏見啊。

“你聽到人說‘楚雁是丑女’的傳言,便有先入為主的印象;又見到了集市上楚雁丑陋的畫像,更篤定這事實。這時只要再給你一點兒暗示,你的腦子就很容易認定楚雁是丑女。”

郝狀狀只是呆怔。

——她曾經以為整個世界都錯了,到最后卻發現,錯的只是她自己。

“可是,你為什么要冒充楚雁?”郝狀狀面對美人不禁臉紅,結結巴巴問。

“我沒有冒充楚雁,”小公主眨眨眼睛,“我就是楚雁。”

“什么?”郝狀狀愣了。

“我的確就是楚雁,楚雁也的確在三年前死了——這是個離奇的故事,那年冬天,我平生第一次上戰場,敵人是北方的薛延陀國,大唐軍隊無論人數還是戰斗力都遠超過敵軍,可是這時意外發生了。”

“到現在我仍然不敢相信,冰凍三尺的漠北草原,會突然燃起一陣沖天烈火,三國時陸遜火燒連營讓劉備敗走白帝城,用的就是火攻。我們當初在連營時,也考慮過如果敵人用火攻,后果不堪設想。可那時是寸草不生的冬天,大漠荒野,哪有火引?于是我們將十里營帳連成一片,防守固若金湯。誰也想不到,薛延陀士兵們架起許多面大鏡子,任草原暴烈的陽光照射——而鏡子反光處,大火不知怎么回事就燃了起來,宛如天火一般!敵人正午奇襲,在干燥的冬日將我們數十里營房燒成人間煉獄。”

“‘向天借火’的妖術將許多大唐士兵嚇得魂飛魄散,戰場上血流遍地,到處都是尸首哀嚎,主將也在混戰中被敵人殺害,我只能帶領三千殘軍敗逃。暴雪、饑餓、寒冷……離鬼門關只有一步之遙。或許正因為這樣,反而激起了我向死而生的決心吧。絕境之中我突然想了起來,離開長安之前,我師父君將軍曾經傳授過我一種陣法,只要依傍河流,就可以在人數不足的時候使用。”

“正是這陣法救了我的命。那時十五歲的我什么也沒有想,只是不想死在草原上,于是我將士兵們沿河布陣,誘敵深入。在與敵將的對決中,我殺死了對方,自己也傷重跌入滾滾激流中。”

“我醒來時,已經在靈州城了。救我的是一位姓楚的老伯,說我已經昏迷了大半個月。可我什么也不記得了。楚老伯說我是他的女兒,叫楚雁。而且他告訴我,已為我定下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個富家公子。幾日后我就見到了那位未婚夫,姓名已不大記得了,但他看到我時的神色,那種目瞪口呆色迷迷的樣子我不喜歡,我也不記得自己喜歡過這個人。于是他想要親近我時,我就用了一點惡作劇。”

郝狀狀不明所以,微生易初卻忍俊不禁。小公主捉弄人的本事,若稱天下第二,只怕沒有人敢稱第一。

“那個紈绔公子嚇得心驚肉跳,灰頭土臉退了親。男人的自尊心有時也很有趣,他憤然四處說我黃豆痣、大板牙、朝天鼻、黑炭臉……說他寧可不要二十兩銀子的聘禮,也不敢娶楚雁這樣的丑女。那時少女們都養在深閨,外人無從得見,也就無從求證。那位公子在靈州城里也算是個出名的人物吧,這件事竟然傳為了一時笑談,大街小巷都編了‘楚雁丑,男人嚇走’的歌謠。口口相傳,如今,‘楚雁’竟成了丑女的代名詞呢。”

“當時,楚老伯自然很生氣,抱怨說我嫁不出去了。沒過多久,家里來了位客人,楚老伯把她請進了里屋,拴上了門——他們談話的聲音很小,但因為會武功的緣故,我仍然能清楚聽到。對方是個青樓的老鴇,兩人正在談價錢,楚老伯說四十兩,老鴇說三十五兩,討價還價,最后達成了三十八兩的協議——交易的貨物,正是我。”

“這件事讓我確定,楚老伯不是我爹。我暗中打聽,原來楚老伯之前根本沒有什么女兒。那之后,我的記憶開始慢慢恢復,一些往事的片段不時浮上腦海。后來我終于全部想起來了,自己如何在絕境中布陣,如何跌入湍急冰凍的河流……在楚老伯動手的那一天,他做了一桌好菜,還準備些酒,見我吃了菜,也喝了酒,他的神色終于放松下來,眼里露出了賺到意外之財的光彩——酒菜里下了分量十足的迷藥。就在這時,我突然嘴流黑血倒在桌上,楚老伯嚇得筷子也掉了,一探我的鼻息,沒氣了。隨著‘尸體’被撥動,我身上掉出一包鶴頂紅,讓他頓時嚇破了膽。”說到這里,小公主吐吐舌頭。

“為了不引人注目,楚老伯匆匆把我的‘尸體’拖到無人的荒野。對外只說我被悔婚,羞憤服毒自盡了。”

“雖然楚老伯要賣我換銀子,但他畢竟是我的救命恩人。回長安后我只對易初哥哥說了自己獲救的事,請他派人去靈州買下楚老伯的舊屋子,給他足夠下半生舒服的銀子。可百姓們都說是因為老宅有死去的楚雁陰魂不散,鬧鬼,才被楚老伯賣給別人的,多奇怪。”

“原來——”葦流光擂了微生易初一拳,“原來是為了這個原因,你才派我來靈州的啊!”

這才是真相……郝狀狀的腦子不夠用了。

“也就是說——劫鏢和盜走偷心鏡的人,都是你?”

“劫鏢的人不是我。”小公主苦惱地攤攤手,“至于偷心鏡,更不在我手上。我趕到的時候,鏢車已經被劫了,太湖鏢局的三十二人都被藏在官道旁的山洞里,我所做的,只是借蔣寶珠提供的暗道,把他們轉移到刺史府的酒窖中,審問偷心鏡的下落,但一直一無所獲。如今想來,最有可能的是,偷心鏡已經被第一個劫鏢者帶走了。在我們之外。一定還有另一股力量!”

本來油腔滑調嘮叨的葦流光摸摸鼻子,眼底有什么東西一閃,又仿佛只是陽光投在眼瞳里,蕩起幽亮的漣漪。

“更可怕的,是那個暗道。”小公主臉色一沉,“若不是蔣寶珠告訴我這個秘密,我絕對想不到靈州地底還有這等玄機。里面存放了大量刀劍兵器,不知道挖暗道的人意欲何為?”

“你想要搞清楚暗道的事,所以讓蔣寶珠為你畫了暗道地圖?那天我湊巧撞破了你們的對話,你慌忙離開時,把地圖弄丟了,只能折返回去找地圖。為了不讓我發現暗道的秘密,你把我打昏,又轉移到湖邊?”

“正是。”小公主嫣然一笑,“冒犯了,郝大王。”

看來,郝狀狀推測的與真相相差無幾。

“可是,如果你手里沒有偷心鏡……那晚,我又是被誰擺了一道而被‘偷心’的?”郝狀狀問出了她最大的疑問。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手握偷心鏡的人,恐怕才是真正的黃雀。”小公主神色一黯,“若是找不到偷心鏡,恐怕我就得嫁給薛延陀國了。”

“皇上難道是為了……偷心鏡!才答應和親的?”

小公主點頭。

自古以來,天子最怕的就是人心叵測。英明睿智如李世民,身居高位,帝王之心,也無法免俗。當薛延陀國的夷男宣稱他有天下神鏡——偷心鏡,李世民終于答應下嫁公主,以換取這面寶鏡。偷心鏡,不僅能得情人芳心,還能得天下人心!

“你可曾想過,吳所謂是何等人物,會任由別人把三十幾個大活人藏在他的酒窖中大半個月,而一無所知?”微生易初突然說,“他之所以不動聲色,只是為了引蛇出洞。”

“我知道。”

小公主朝峽谷方向上前兩步,大風獵獵如手,揉得她長發頓時亂如潑墨,在天地之間勾勒出一幅唯美磅礴的丹青。

她點頭溫柔一笑,“我騙了蔣寶珠,但我是真心想幫她。而蔣寶珠也說曾經看見一個薩滿教徒來過府上,吳大人心機深沉,恐怕還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東西——我也不僅要借用他的酒窖,還要借他的人頭。”說這句話時,她眼神清澈毫無殺氣,甚至還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公主好智謀。”地上突然傳來擊掌聲,鼓掌的人是吳所謂,他不知何時醒過來了,嘴角微彎似刀鋒。

“薛延陀國和親的寶物丟了,皇上必然要徹查,到時,那幾十個鏢師曾經被藏于我府中的酒窖的事實,就會成為鐵證——阻礙兩國和親,已經是死罪;更何況還有‘偷心鏡’這件世間奇寶,盜取者也許能擔上一個居心叵測的罪名。公主這一招釜底抽薪,實在高明,讓吳所謂萬劫不復。”

“吳大人好聰明。”小公主莞爾含笑。

吳所謂的眼神鋒利如刀刃,毫不回避:“公主被人拒婚而傷心倒也不假,但不是在靈州,而是在長安——當年你出征之前,皇上給你訂的親事被人婉言謝絕了,在長安坊間傳為笑談。拒婚的人,就是微生公子吧。”

郝狀狀將一口口水噴了出來。

原本也聽說過,微生世家世代清貴,又出過功勛卓著的開國名將,連皇上也曾想將一位公主許配下嫁。卻沒想到,這段朝野緋聞的主角,就是這兩位……

可,這種酸溜溜的感覺是怎么回事?

吳所謂意味深長地看了兩人一眼:“我不明白的只是,我與公主無冤無仇,就算公主不愿嫁給薛延陀,利用我靈州刺史也罷,斷然不必如此斬盡殺絕吧。”

“我只是,”小公主仍然笑得溫柔,“不喜歡你。”

八 破釜沉舟

“我想做一個好官,這也有錯嗎?”吳所謂臉色沉峻,“只有獲得更多的權力,才能一展我的抱負。前幾任的靈州刺史是怎么對待百姓的?苛捐雜稅、兵役徭役、冤假錯案……而我,讓這一切都不復存在!我每日三更就起床處理政務,為官七年沒有告過一天病假,百姓無不交口稱頌,我甚至犧牲了自己的幸福,娶了一個丑陋不堪的妻子,沒有子嗣……為了做一個好官,我什么都可以付出。”

只昕“咚”地一聲,吳所謂突然被后仰,鼻子里頓時涌出鮮血。揮拳的人是葦流光,眼底沉著殺機:“女子應該被尊重,被愛惜,而不應該被欺騙,被侮辱。你太自私了。”

“我一心為公,”吳所謂冷冷道,“我若自私,天下豈有無私之人?”

“你只顧自己的抱負,”葦流光突然將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不顧妻子的悲痛,你敢說自己不自私?”

吳所謂抹掉唇邊血跡:“道不同,不相為謀!”他突然順勢朝地上一滾,只聽轟然一聲巨響,來自峽谷的水腥氣撲面而來!

大地仿佛也在瞬間巍巍顫動。

“出什么事了?”郝狀狀有種不好的預感。

“快走!”只聽微生易初厲聲喝道。郝狀狀感到后背傳來一陣溫暖而有力的掌風,將她推上十幾尺高的山頭!

郝狀狀還沒弄明白狀況,愕然從山上往下俯視,只見石土飛濺,無數巨石滾滾而下,砸在峽谷堤壩上!青銅峽的堤壩搖搖欲墜。

“公主,就算你不設計,我也準備以死報國。”吳所謂的臉色冰冷,腳下紋絲不動,“迎親的三路使節都是幌子,皇上真正要做的,是殺了薛延陀可汗!”

峽谷的風呼嘯而過,洪水如同蘇醒的猛獸般蠢蠢而動,吼叫著要沖破桎梏。

人們停止了狂歡,亂成一團,四散逃命。

吳所謂沉聲道,“公主,我現在就告訴你,這宏偉的地下通道是誰修建的!它南至青銅峽,北通玉門關,貫穿靈州幾處軍事要塞,直搗靈州城的心臟。幾任刺史都在自己府中被刀劍威脅,朝不保夕。”

“建暗道的人,正是薛延陀國。薛延陀國的可汗不同于當年松贊干布,他用心險惡,足智多謀,手下多的是奇人異士,一直覬覦我大唐疆土,‘向天借火’就讓你見識到他們的本領!偷心鏡只是個幌子,皇上從不相信怪力亂神,根本不稀罕那寶物!”

“薛延陀可汗答應前往靈州迎娶你,這是大唐最好的機會,我早已收到密旨,明迎和親,暗中布防,一舉擊殺薛延陀首領。但對方還是狡猾,他先請大唐最好的鏢局押運聘禮,投石問路,于是我奉皇上之命按兵不動,以靜制動。而你竟然在這個節骨眼出現,綁架云風鏢局的鏢師,打草驚蛇!如今聘禮已失,薛延陀首領畏懼不敢前往靈州,卻暗中布下兵力從暗道進攻,讓皇上籌謀付之東流。你,是大唐的罪人!”

“我明白了。”微生易初的臉色沉如鐵,攔在小公主面前,“你親自下水修建堤壩,其實是指揮修建機關——那些意外死去而被你厚葬的工匠,并非死于意外,他們是機關的設計者和知情者,被你處決滅口!你修建這座堤壩時,就是為了讓它粉身一碎,引洪水毀滅暗道!”

“不錯。”吳所謂一字一字森寒,臉上甚至浮起殘酷的笑意,“我原本沒有想要這么早動手,但情勢所逼——”他猛然轉身,眼里精光乍現,“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幾人高的雪白巨浪沖擊著堤壩,如同猛獸在兇狠嚙咬著獵物,連天色也昏暗下來,仿佛知道這里將成為一片煉獄。

“可是,這里有數千無辜人命,你也要一起葬送嗎?”微生易初厲喝,飽含內力的聲音壓過浪頭,說不出的威嚴驚心。而同時,一陣疾風呼嘯而過,原來,是葦流光在剎那間回身,揚弓!

他的弓沒有弦,卻仿佛以驟然疾風為弦,十幾箭如有神助嗖嗖釘入山石,絕境中恍如架起一座天梯!

“走。”葦流光朝人群喊,“不要亂!大家爬這個梯子上山逃命!”

“好!”微生易初不由得贊了一聲,驟然側過頭,朝葦流光和小公主命令,“你們先上山!”

“可——”小公主想要抗議,卻被葦流光沉聲拉住,“聽易初的。”

兩人飛身上山,而微生易初雪白的身影如驚鴻一瞥,已經投進滔滔洪水。他像一只兇猛的水鳥,毫不畏懼驚濤駭浪,以掌力轟然推起方才砸落的巨石,將本要崩塌的一處堤壩橫腰攔住!

多撐一刻,就能有更多人逃走。微生易初額頭上青筋暴起,汗如雨下。

可慌亂中人群分成了無數路,朝四面八方散去,只有少數聽葦流光的話朝山上跑。

微生易初心急如焚,又有一處堤壩即將決口,他飛身而起,用盡全力推起另一塊大石,擋在搖搖欲墜的壩口。手掌虎口崩裂,嘴角也流出血絲。滴著汗水的臉龐仿佛一輪被烏云遮蔽仍不掩清皎的蒼白月亮,又像霧中險峻的山巒。

“微……”郝狀狀想要沖下山去,被葦流光攔住,他收回手,粲然一笑,扔下一句話:“男人拼命的時候,女人不要添亂。”

話音剛落,他飛身下山,也投入滾滾洪流中!

“你來干什么?”微生易初咬牙呵斥,“滾!”

“他媽的!”葦流光放聲笑罵,“還記得三年前,我們在昆侖山聯手血戰六盜人嗎?當日同生共死的盟誓,你忘了嗎?能死在此,不枉你我兄弟—場!”

他說話間,以自己的雙臂抱住湍急水流中正在裂開的堤壩,以血肉之軀阻止木石裂開,保住大壩遲一刻坍塌。

絕境烙出的骨骼,才是一個人真正的氣概。

風流奢華,都是皮囊,皮下的葦流光還有一身鐵骨!

不知過了多久,“轟——”一聲震天的巨響如同雷鳴滾過大地!

堤壩終于坍塌了,洪水如同沖出囚籠的野獸,瞬間向四面八方捕獲逃竄的人類。青銅峽道路逼仄,許多人擁擠堵在狹道口,慘叫聲霎時被浪濤聲淹沒。

“別傻了,不是你的錯。”

葦流光鋒利的眉與仿佛帶笑的唇角,仿佛少年的心事在瞬間都交托給了你。

他瀟灑輕聲說出最后的幾個字,沒有拖泥帶水,也沒有生離死別。只見他騰出一只手,大吼一聲,將微生易初送上幾尺高空,這時“轟隆”一聲巨響,飛濺的浪花一如他永遠飛揚的笑容,瞬間化作悲壯卷起的禮花,將他整個人被吞沒在滾滾濁浪中。

“阿葦——”

微生易初睚眥俱裂,人已在半空,他早已因用力過猛受了內傷,此刻心情激蕩,一口鮮血猛地噴了出來,濺染白衫!

就在他直直朝下墜去時,衣領卻被一只手拉住。小公主驟然騰空而起,險險拎著他避開浪尖,躍回山頭。

地面上,慘叫聲此起彼伏,洪水正將人如螞蟻般卷走。

往山上逃的百姓,動作慢的也被巨浪的梢尖無情卷走,只有少數借力葦流光用箭矢搭起的天梯的人,驚魂未定地逃到了安全的地方。人群中,沒有吳所謂和蔣寶珠。

幸存者里有一個薩滿教徒,全身濕噠噠的,正是那天在葦流光店里行騙的異域人喀茲羅。他哭喪著臉,目瞪口呆望著下方,仿佛不敢相信那個飛揚瀟灑的葦老板已經死了。

良久,小騙子跪了下來,朝巨浪的方向磕了個頭。

人力渺小,卻敢知其不可而為之。

這,就是英雄吧。

微生易初低下頭,發現自己手臂上不知何時粘著一根飄飄蕩蕩的絲線,他愕然呆住——那是產于南疆的“風絲”,細不可見,由一種罕見的蜘蛛吐出的絲線搓成,表面柔弱,實則堅韌如鋼,是做弓弦最好的材料。

當年初出茅廬的葦流光選兵器時,各式各樣的弓箭擺在他面前,令人目不暇接,年少的微生易初指著一把沒有弦的弓,對他說:“這把好。”

“那就這把。”葦流光嬉皮笑臉,拿起那把玄鐵弓。

后來微生易初問他,為什么聽自己的,選一把沒有弦的弓。葦流光慵懶地笑著說:“弓沒有弦,兄弟卻有心。無論你說什么、做什么都有你的道理,做兄弟的,只需要信你就行了。”

多年相知之情,都交付在這小小的遺物里了。

風絲弦,斜陽箭,從此永難再現!

微生易初死死握緊游子線,眼里淚光滲著血絲。他的人仍然筆直站立著,但郝狀狀驟然驚覺,他的精神已經倒了下去。

“阿葦……是我殺死的。”

“易初哥哥,別胡說——”小公主正要阻止,微生易初一個手勢制止了她,眼神黑沉沉的絕望:“所有的悲劇都因我而起。當日教薛延陀首領夷男用鏡子反射正午日光,‘向天借火’的人,正是我。”

黑云壓頂,熱浪滾滾令人目眩。

“那時大唐與薛延陀國交好,可汗的兒子夷男跟隨他父親到長安拜見皇上,與我相識。他性情豪爽,開朗熱忱。我們兩人相談投機,他說起薛延陀國經常被東突厥襲擊,尤其是在糧食供給不足的寒冬,若突厥數萬大軍來襲,只怕薛延陀有滅族的危機。那時我年少輕狂,隨口說出‘借日取火,火燒連營’,便能利用天時,以少勝多的辦法。

“夷男當時擊掌贊嘆這是奇計。誰知道,幾年之后,薛延陀與大唐交惡,他竟然用我當初說的方法,火燒連營,大敗唐軍。”微生易初蒼白的額頭冒出冷汗,整個人仿佛被洪水撕扯成千萬碎片,“正是我酒后的幾句好勝之言,害死了大唐三萬將士。”

“如今,我又害死了阿葦。”微生易初回過頭來,滿眼熱淚,“——最早劫鏢的人,就是我。”

“什……么?”小公主怔愕如雕塑。

“若沒有當初薛延陀‘向天借火’,他們早已被大唐所滅,何來今日的和親?若沒有我當初決然拒婚,何來你遠嫁異邦?這是我犯下的罪,我只想能彌補。你就像我的親妹妹——我如何能忍看你葬送一生?”微生易初慘然迭聲問,臉色蒼白得可怕。

“可是,我卻用更多的錯誤,妄圖去補救一個錯誤……”

正是他白衣持槍而至,在靈州的暴雨中劫鏢,尋找偷心鏡。他將鏢師們藏在山洞中,準備再行詢問,人卻被小公主從暗道帶走。

“阿葦信任我,可我做錯了!我為了一己之私,葬送了無數無辜生命。我將軍國大事付與一場醉酒戲言,又將上千人命毀于輕狂剎那——我是個沖動莽撞的少年,罪無可恕的狂徒!”

微生易初突然彎腰按住胸膛,姿態那樣痛苦,仿佛要將自己的一顆心活活掏出來,贖給逝者。

“不!這不全是你的責任!”郝狀狀沖上去,一只手扶住他,另一只手緊緊拉住他冰冷的胳膊。她仿佛意識到了什么,只怕這一放手,他就會永遠……

離開。

在逼仄的峽谷邊,在巨浪無情的拷打下,在裹著混濁黃沙的風沙里,所有的堅持、偏執與錯誤都被蒸發成血汗的疲憊。微生易初緩緩撥開她的手,茫然望著空虛的峽谷,不顧她們的呼喊,踉蹌朝山下走去。

那襲白衣,不再光華璀璨,仿佛失去了生命的云層,再無陽光。

九 君有戲言

貞觀十七年六月,李世民下詔取消與薛延陀汗國的婚事,前往靈州的三路使節返回中原。

墳冢掩于大水,鮮血葬于陌路,無人問津。

靈州城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邊塞風沙迷眼,客棧里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只聽一聲唱板響,原來二樓還有個臺子,一老一小兩個說書人正準備開場。

“今兒個我們講這天下英雄。”老頭將手中唱板一拍。

“世道這么太平,哪里還有什么英雄?”小孩連連搖頭。

“怎么沒有!”老頭一個栗子敲在小孩頭上,“不僅有,而且這個英雄不是男人。”

“不是男人,難道是女人?”小孩好奇問。

“不是男人,當然就是女人!”老頭瞪了他一眼。

“還可以是死太監嘛……”小孩不服氣嘟噥道。

“我打死你!”老的追著小的在臺上滿場跑,座中傳來一陣大笑聲。

“各位看官見笑了,我們祖孫今兒要說的,”老頭氣喘吁吁地站住,“就是個女英雄!”

“女的不叫英雄,應該叫英‘雌’。”小孫子又探出腦袋來。

座中再次傳來一陣大笑聲。

“這女英雄,就是當朝的十七公主!”老的一拍唱板,窗外陽光輕輕蕩漾,有個喝酒的少女手中的筷子頓了一下。

小孩插嘴道:“這小公主,可是個美人兒?”

“美,當然美!聽說公主的美貌讓人一見難忘啊!”老頭回答完問題才反應過來,“老頭子說話,不準插嘴!”

聽眾們笑得前合后仰。

“小公主學得一身好武藝好兵法,小小年紀做副將出征草原,遇上惡劣的雪天,主將為敵所害,她當機立斷,帶領三千殘軍在暴雪的草原上潛伏了半個月,以獨創的陣法誘敵深入,一人一馬在狂雪中斬下敵首,威震三軍……”

座中傳來一陣喝彩聲。

幾個江湖客客議論道:“公主巾幗不讓須眉,實在讓人佩服得緊。”

“當朝幾位王爺與公主相比,也黯然失色啊!”

“世間男兒千萬,能比得上小公主的,又有幾個?”

一片唏噓聲中,有個江湖客大聲說:“要論當世的英雄,誰能比得上微生盟主?”

這句話說出來,立刻有好幾人附和,男人們覺得長了志氣,氣氛也為之一振。

“可是,”有人不無遺憾地說,“微生盟主早已經不做盟主了,還聽說他在青銅峽的決堤時被淹死了……”

“誰說微生易初死了?”靠窗坐著的少女突然生氣地站起來,一巴掌打在對方的桌上,幾個杯子被震到地上,應聲碎裂!

郝大王用棍子抵住他們的頭:“別給老子亂說話,微生易初長命百歲,不會死的!”在酒客們目瞪口呆地注視中,她扔下幾錠碎銀子,大步走了出去。這大半個月她走遍了靈州,卻找不到微生易初了—哪里都沒有他的影子,他仿佛真的從世間蒸發了一般。

那時,在洪水之中……

他是想自己去死的吧。葦流光用命換了他的命,可是他整個人,仿佛在那場大水中被淹沒殆盡了。

“狀狀。”一個清澈如水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郝狀狀猛然驚喜抬頭:“易初?!”

眼前不是微生易初,是小公主。她穿著與微生易初一樣的白衣,磊落如日光:“我準備回長安去了,是來和你辭行的。你也不必太擔心……易初哥哥他想通了,自然會出現的;他不想被我們找到,世上沒有人能找到他。”

“嗯。”郝狀狀悶悶應了一聲,幾乎快哭出來了。

偷心鏡在哪里,至今沒有人知道。可她自己的一顆心,卻結結實實被那個這么多天不見蹤影的人偷走了。

“還有件事,”小公主指指身后,“偷心鏡——找到了。”

“找到了?”

那沾染著上千人命鮮血,將整個江湖與朝廷攪得天翻地覆,讓葦流光付出生命的偷心鏡,終于找到了?

“其實,我想父皇還是想要得到這面鏡子的吧。”小公主苦笑,“我是他的女兒,比吳所謂更了解他。”

郝狀狀忍不住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不遠處瑟縮著一個灰頭土臉的異域人。

“我之前就覺得奇怪,偷心鏡兩次現身,對象不是別人,卻是郝大王你和蔣寶珠。似乎‘偷心’者的目的,并不像為了什么軍國大事,倒更像是場惡作劇。”

“惡作劇?”

躲在小公主身后的異域人,正是當初出現在葦流光店里的喀茲羅,他用力點頭:“愿油漆桶蹦成豬。”

小公主嘴角微微抽搐,翻譯他的話:“他漢語不好,他說的是,愿有情人終成眷屬。他感謝葦護院的救命之恩,已經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鏡子——在他身上?”郝狀狀愕然。

“偷心鏡并不一定是鏡子呀。”

“我不明白……”

“我父皇說過,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我們一直找不到偷心鏡,只因為我們從沒想過,偷心鏡并不是真正的鏡子!所謂‘偷心’,其實是對人施展祝由術,通過催眠他們的意識,讓他們產生反常的行為。”

“而會催心術的薩滿法師,就是他——喀茲羅。喀茲羅這個名字,在薛延陀土語里就是‘鏡子’的意思。”

“他奉薛延陀可汗之命來大唐,當初跟著鏢隊到靈州來,卻與鏢師們保持一段距離,被暗中保護。易初哥哥劫鏢的時候,他很快逃走了,流落到靈州靠招搖撞騙為生,后來刺史府上有施粥救濟,他饑餓難耐前去,遇到了吳所謂。”

“吳所謂正是從他口中,知道薩滿教徒們要在青銅峽邊祭神,而偷心鏡可能出現,那日才前往的。喀茲羅說,催心術也要基于人內心感受,而且與人的意志力強弱有關——就像當初他好心要幫助蔣寶珠,所以悄悄點了吳所謂的穴道,想要控制他的意識,但吳所謂的意志力太強大了,所以根本就沒有被催眠,倒是蔣寶珠被催眠了。”

喀茲羅不好意思地摸著頭,郝狀狀聽得一愣一愣的——敢情我郝大王是意志力薄弱的人了?而且,強吻什么的,是我一直想對微生易初做而沒敢做的事?

尾聲

長安細雨,將高臥樓臺的藍衫身影勾勒成一首清雋的詩。

無箏先生放目遠眺,大好河山都在雨霧中朦朧成一個美夢。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他憑欄遠眺,只聽身后的弟子說:“微生易初敗了。當初你暗中命人把‘偷心鏡’和公主遠嫁的消息透露給他,就料到了今天吧——他終究敗給了自己。”

靈州上千鮮血人命,好友葦流光的死,讓微生易初徹底從江湖中失去了蹤跡,如今他仍在羈留靈州,還是浪跡四方,沒有人知道。

雨斜風疾,無箏先生仰頭,眸子微閉,任罡風吹開他的襟懷:“他之所以會敗,只因為他也是人,卻不允許自己犯錯。他——從小被那些期待的眼光給催眠了。”

微生易初幼承庭訓,天賦過人,承擔一切,都覺得理所當然。

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周圍那些期許的目光,那些依賴他的眼神,就像一面隨時立在微生易初身前的鏡子。又有誰知道,他不知不覺被淹沒在里面,被時光無情的手悄悄偷去了真實的自己?

不知何時,雨停了。

“他只是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性情所致,何錯之有?就算時間可以倒流,他仍然會作出同樣的選擇。”無箏先生從容站起,身影清秀巍峨如懸于遠山之上的長虹,“因為,世間真正的明鏡,不是銅鏡,不是人鏡——”

“只是自己胸膛里的一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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