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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連環之永定渠

2012-04-29 00:00:00愛巧克力奶
最推理 2012年7期

午夜,太原府城墻上,夜色濃重。

強勁的東南風,一陣陣刮過,嗚嗚作響。汾河像一條狂暴的巨龍,從北方奔騰而來,到城下驟然減速——一道八丈高的巨壩橫亙在河面,僅中央留三個橋洞。河水在大壩下激蕩、回旋,掀起滔天巨浪。

一名站崗的士兵縮了縮脖子,嘟囔道:“今年的天氣好奇怪,先是鬧了幾個月旱災,這又連下半個月雨,莫非龍王爺發怒?”

另一人附和道:“依我看,定是在河里面修城池,驚動了龍宮的風水……”

刷,一道閃電劃過,照亮大半個夜空。一個恐怖的人形怪物,出現在離城墻十幾丈遠的地方。

那東西長著兩個頭,七八條胳膊和大腿,長長的毛發在風中飛舞,臉色青白如厲鬼。它飄浮在半空中,緩緩向西方移動。

城墻上的士兵都看到了這詭異景象,不約而同發出驚呼聲。

閃電轉瞬即逝,回歸黑暗,像什么都沒發生過。轟隆隆雷聲響起,暴雨如注。

一 開張大兇

前一日。

太原城外汾河畔,黑壓壓擠滿了人群,等待永定渠落成典禮。

太原又名晉陽,最早可上溯到秦朝,幾經修葺,成為北方最繁華的城市之一。城市本坐落在汾河西岸,貞觀年間李績任并州大都督,在東岸修建了一所新城,長十里寬七里。東城主要用于屯兵,駐扎并州集團軍大營,并遷過去一些不重要的衙門。

新城的水土不很好,井水咸澀難以入口;且兩城之間僅靠狹小的石拱橋相連,不方便調兵。五年前,崔神慶就任并州長史,決定修一座橫跨汾河的中城,連接東西。

當然,在河上建城市是不可能的。所謂中城,實際上類似于巨型水壩,地基從岸邊向河中延伸出一部份,正中間有兩根大橋墩支撐。然后在上面建城堞,并凌空架一條水渠,將汾河水引往東城。在東西二城內高處,都建有巨大的蓄水池。

這是一項浩瀚的工程,耗費無數人力物力,終于完工,太后御賜“永定渠”之名。

中城上鑼鼓喧天,彩旗飄展,兩條大紅條幅從城墻上垂下,左邊為“永定渠落成典禮”,右邊寫“歡迎燕王殿下暨韋仆射蒞臨指導”。在正中央城樓,人頭濟濟紫衣朱袍,太原城的顯赫全到齊了。

河岸邊人群中有一個書生,叫葉朗,來自安西都護府,準備去洛陽參加會試。他看著眼前的盛大場面,禁不住慨嘆:如今天下安定,建這城池有啥用?無非好大喜功拍朝廷馬屁,順便自己撈點錢財罷了。

三通鼓響,典禮正式開始,燕王李昂致詞。看熱鬧的人更興奮,紛紛往前擠,一時間人仰馬翻。忽然,不遠處響起尖叫聲:“殺人啦!”

人群隨即四散退后,讓出中間一小塊空地。

只見一個人仰面躺著,胸口一大塊紅色,不斷地洇染擴大。另有一名剽悍漢子,手提明晃晃尖刀,正往河邊跑。所過處人人躲避,他很快來到岸邊,剛要縱身跳下水,忽然銀光閃現,漢子隨即發出凄厲的慘叫,摔倒在地。

葉朗看得很清楚,一枚碗口大圓環,擊中了他的左腳跟腱。

九連環?

葉朗心中一動,朝來處看去,果然,城墻上一個大辮子姑娘正虎視眈眈。他暗叫聲不妙,趕忙曲膝矮下身,躲到一名高個子身后。

姑娘叫田小翠,天下第一捕諸葛云的高徒,在大唐反貪局任都尉。她是葉朗最害怕的人,看見就頭大。

她在墻垛口一撐,翻身躍下。

城墻足有七八丈高,這一下不摔成肉醬?圍觀者齊聲驚呼,他們忘記了,中城建在河面上。

少女張開雙臂,衣袖和裙衫迎風鼓脹,如展翅的海鷗輕巧落到一艘小漁船上。船猛然下沉,她借勢再度跳起,接連縱躍,踩著一條又一條船,頃刻間到了岸上。河邊數萬人目睹這一奇景,爆發出轟天喝彩。

葉朗亦嘆惜,姑娘是好姑娘,就是腦子有點兒毛病。

田小翠走到那個躺著的人旁邊,蹲下身,拉腰帶解衣扣,飛快把尸體剝得光溜溜,只剩下底褲。其手法之熟練,讓人懷疑是否在捕快之外還兼職另一種副業。

死者膚色黝黑,粗手大腳,顯然做慣了體力活。傷口緊靠胸椎左下方,很狹窄的一道小口子,泛著紅色的泡沫。田小翠一點兒不嫌臟,扒開傷口細看,還把中指插進去,伸到胸腔中摸索。檢查完,她抽出沾滿血的手指,順手撿死者的上衣揩擦。忽地,像發現了什么,展開衣服對著陽光仔細打量。然后用力抖了抖,一些細小的粉塵翩然飄落。

田小翠皺眉,拉起死者的手。手掌寬厚,布滿老繭,指甲內積滿了污垢。她挑出一小塊看看,同樣是凝結的細粉。

這時,警衛已將逃跑的漢子擒住,押到近前。主城樓也注意到這邊的騷亂,一名溫雅的中年儒士跑下城墻。他是太原府最高行政官,長史張本昌,身后跟著負責保安的地方軍校尉云玉廷。

“什么情況?”張本昌問。

田小翠站起身,若無其事地回答道:“被刀戳中心臟,已經死了。喂,你干嗎殺人?”

“他踩了我的腳,又不肯道歉,惱火下就失去了理智。”漢子露出后悔的表情說道。

旁邊看熱鬧的也證實說:“他們因碰撞發生爭執,沒講兩句話,便動了刀子。”

這會兒正舉行典禮,沒空處理瑣事,張本昌吩咐:“將他關人囚牢,容后再審。”

云玉廷答應,要帶兇手離開。田小翠轉了轉眼珠,出言阻止:“且慢,真如此簡單?依我看另有真兇。”

全體觀眾,包括那漢子在內,齊齊吃了一驚。

田小翠把目光投向人群,嗓音清脆又霸道:“你出來!那個穿藍衣服、一臉呆相的,說的就是你,躲什么躲!”

活見鬼,又要忍受這家伙的“推理”了。葉朗無奈地直起身,走出人群。

果然,田神捕揮胳膊,纖纖玉指點向他的鼻子:“你所做的一切都已被我看穿了,還不老實交待!”

姐姐,我交待啥啊?千百人親眼目睹,兇手自己承認,你還能推出個花來?

然而,他小看了田都尉。

“西方波斯國有一種催眠術,可控制人心智。葉朗,你從小生活在西域,肯定學過那邪術。方才趁亂時,你先操縱死者的心神,踩了這漢子的腳;然后又迷惑后者,拔刀殺掉死者。觀這位大叔面目良善,豈像行兇之人,必為你所惑。”

霎時間,周圍所有人陷入石化狀態。如此強大的推理下,一切皆土崩瓦解,灰飛煙滅。葉朗和張本昌面部抽搐,無語凝噎。田小翠洋洋得意,雙手叉腰四顧,如女王掃視螻蟻。

又有兩名士兵過來抬尸體,其中一人看清楚臉,不由得失口叫道:“是他……”

田小翠精神一振,追問道:“是誰?你認識?”

士兵搖頭:“不認識,但剛才見過。他在主城樓下吵著要找崔長史,說有機密事稟報,被我們趕走了。”

并州長史崔神慶,省政府秘書長兼北方軍區總參謀長,山西省軍政一把手。死者相貌粗樸、衣著簡陋,明顯屬于勞動人民,因何事要求見首席大人物?

田小翠與張本昌對視,感覺事情不簡單。

二 敲竹杠

并州大都督府檔案室,六七個文吏正埋首于小山一樣的文牘中,忙得焦頭爛額。

田小翠帶葉朗進屋,瞪起月牙眼,一手叉腰一手對準后者的臉戳戳點點:“前回你妨礙公務,還沒處罰,今天又用催眠術殺人,實屬罪大惡極。現在我宣判,兩罪并罰處有期徒刑五年,暫監外執行,實施勞動改造,以觀后效。”

行,你說什么便是什么,好男不跟女斗,正常人別惹神經病。

“你負責那個架子上的文書,對照賬本一項項查,不得有誤。”

自垂簾聽政以來,朝野間始終反對聲不斷,太原作為李氏根據地,尤為激烈。太后下決心,要在登基前殺雞做猴、把麻煩解決掉。她老人家圣明賢德,自然不能亂殺人,需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說到理由,還有什么比“貪污受賄”更合適?

孟子說過,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大家千里迢迢來做官,不就是一個“錢”字,難道真為了造福百姓?若認真徹查,從當朝宰相到看城門的小兵,唐帝國所有公務員排起隊來砍頭,全部殺掉或許有冤屈,隔一個殺一個絕對有漏網的。

于是,太后派得力干將田小翠出馬,來太原府清查賬目。

可事情有點兒奇怪,調查許多天,雖然發現了不少鬼名堂,但是都屬于太后系或中立派,那些鐵桿保皇黨屁股干凈得很。剛才典禮上,京城來的宰相大人詢問進展,田小翠支支吾吾,拿不出任何成果,丟盡面子。

此刻她真著急了,在屋子里來回亂竄,不停地吆喝:“拜托快一點好不好?趙主事,你是核算總賬的,務必看仔細,把握好分寸。崔神慶和張本昌后臺很硬,小來小去的不要管了,至少百萬貫以上才能立案。大伙兒加油干,發現線索重獎五百貫,本都尉請客去最高檔夜場喝花酒,美女隨便挑!”

文吏們很了解這位大小姐的脾氣,置若罔聞。葉朗被攪和得頭暈:“都尉大人,你別轉來轉去,幫忙一塊看不成么?”

嘿,竟指使起本姑娘來了。田小翠想要發作,但轉念一想,改成傻笑:“我倒是想幫忙,可不識數呀,手指加腳趾最多數到二十,哈哈。”

這家伙果然是白癡嗎?

葉朗無奈地搖搖頭,開始查賬,很快看了三四本。

然而田都尉又不滿意了:“等等,這本賬不到一刻鐘便看完啦?葉朗,你別糊弄事兒,重新查!”她叫囂著,把一本賬簿扔到桌子上。

真難侍候,干活快也有罪,葉朗腹誹不已。待拿起賬簿,卻吃了一驚,那是天門山伐木營的明細賬,記得很清楚,方才并沒有查過。

抱著疑惑打開賬簿,仔細看起來……嗯,果然有問題,臭丫頭想干什么?抬頭看去,田小翠正怒沖沖地盯著他,眼睛深處隱藏有一絲狡獪。

葉朗若有所悟,裝出驚喜的樣子,一拍桌子喊道:“我發現了!田都尉請看,去年十二月前,天門山伐木營有二百七十人,每天伐木三百五十根;到今年元月,增至六百三十人,每天伐木卻只增加到四百根。人數翻一番,產量提高僅兩成。”

其他文吏圍過來看,紛紛贊同,是有貓膩,皆道葉公子好眼力。田小翠放松緊繃的臉,笑瞇瞇拍葉朗肩膀:“干得不錯,繼續努力,爭取立功贖罪。”接著又下令,“去請劉懷義將軍。”

不大工夫,天門山伐木營的上司,太原警備區司令劉懷義到來。這是位精干的中年漢子,雙目炯炯,盡顯軍人氣質。他原本為并州集團軍后勤官,剛接任警備區職位沒幾天。

田小翠指出賬簿上的疑點,質問道:“劉將軍有何解釋?”

劉懷義坦然回答:“田都尉有所不知,伐木營非普通軍匠,系收編的呂梁山盜匪。那些人剛歸化,惡習難改,生產效率低下。”

呂梁山位于太原府西北方,綿延近千里,與突厥接壤。那是個三不管的敏感地帶,山高林密,有很多盜匪橫行。朝廷考慮到征剿的成本太高,便采取懷柔政策,有小部分盜匪接受招安,暫安置于天門山伐木營。

這事情田小翠也曾聽說過,劉懷義的解釋不能說沒道理,但很可惜,今天就是要他拿開刀。

“狡辯!你作為長官,不能管理好手下,即屬失職!”

劉懷義大怒,抖袖子便走:“那你找崔長史革我的職。恕不奉陪!”

田小翠也不阻攔,在后面冷笑道:“洛陽正修建大明宮,進展緩慢,太后屢次催問,不得要領。現在明白啦,誤工的原因是你劉懷義管理不善,天門山木材產量不足。”

混蛋!劉懷義氣得哆嗦,大明宮那樣的大工程,只缺幾百根木頭?可大帽子壓下來,他真擔當不起,如果田小翠向太后打小報告。非倒霉不可。

無奈之下,劉懷義只好裝出一副笑臉道:“田都尉言重了。其實另有內情,可否單獨說話?”

田小翠點點頭,兩人來到庭院中。劉懷義瞅著四下無人,便從袖子里摸出一張紙遞過去:“區區薄禮,不成敬意。今日來得匆忙,不曾多帶,等田都尉返京時,另有土儀相謝。”

田小翠接過,見是一張五百貫的錢票,立時眉開眼笑,故作扭捏道:“這哪能行……”嘴上說著,手卻飛快地把票子塞進荷包。

劉懷義心中鄙夷,陪著呵呵干笑。

“可是,剛才查賬時,許多人都在場,”田小翠又顯出為難的樣子,沉吟著說道,“發現問題的家伙叫葉朗,是個書呆子,不通世務。要不這樣吧,我派他去天門山現場看看,你找個人陪同,到時候……”田都尉舉手掌用力一揮,比劃出砍脖子的動作,面露獰唉。

啊,為五百貫錢就要殺手下滅口?好狠毒。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伐木營里全是兇惡的盜匪,嚇唬嚇唬他即可。讀書人全眼高手低,外強中干。”

能行嗎?劉懷義尚猶疑,田小翠已高聲喊道:“葉朗,你出來。”

一個二十多歲的藍衣青年從屋子里走出,劍眉朗目,氣勢沉穩干練,怎么看都不像“書呆子”。

“這是葉朗,任內衛衙振威校尉。快與劉將軍見禮。”

葉朗摸不著頭腦,怎么轉眼間,自己從監外執行的緩刑犯變成了六品武官?嗯,沒必要大驚小怪,與田都尉在一起,任何奇跡都有可能發生。于是,他叉手行禮道:“下官參見劉將軍。”

三 上山

劉懷義派來共同調查伐木營的,是老相識,上午典禮上負責保安的青年校尉云玉廷。他有著一張非常妖孽的臉,再配上那一身閃閃發亮的明光鎧,制服誘惑足以秒殺萬千少女,也令葉朗這樣的同級別帥哥蛋疼不已。

“葉兄不是西州學生么,怎成了內衛?”云玉廷好奇地問。

內衛直屬于太后,專門查辦違法官員,行事神秘而狠辣。凡是被他們盯上的,不死也要脫層皮,小帥哥難免有點兒緊張。

葉朗苦笑,總不能說干違法勾當被田小翠抓獲,判處勞動改造吧。只好隨口敷衍:“別提啦,一言難盡……云兄可認識上山的道路?”

“我曾隨張長史招安盜匪,去過天門山,并且認識首領,因此劉將軍派我前往。”

兩人出北門,向天門山進發。

從太原到天門山有八十余里,沿途設許多哨卡,警備森嚴。好在云玉廷持有令牌,可直接通關。策馬跑到傍晚時分,山嶺已歷歷在望。葉朗勒住韁繩,說道:“云校尉,咱們商量一下,上山后如何行動。”

云玉廷詫異道:“直接找管事的問話不成嗎?”

葉朗笑一笑,問:“臨行前劉懷義怎么對你說的?”

“劉將軍說,伐木營出工不出力,可嚴厲訓斥一番,并實地調查,給他們定一個合適的產量。”

“當真如此?呂梁山盜匪剛被招安,正懷有惴惴不安、急于表現的心理,哪敢消極怠工?”

云玉廷一愣:“葉兄之見呢?”

“貪污。砍伐的木頭有一部份沒上報,被個別人私下里賣掉了。等到營地后,咱們假稱洛陽急需木頭,請求提高產量。然后去伐木場參觀,悄悄觀察有多少人工作,每天砍幾根樹,即可得知真相。”

云玉廷十分佩服:“葉校尉高明,就按計劃辦。今晚連夜上山嗎?”

“不,先在山腳下休息一晚。”

兩人在山坳中找了個背風的地方生堆火,吃過干糧后,席地安寢。

如果有比孤男寡女過夜更尷尬的,當屬兩個帥哥排排躺。葉朗一時半會兒睡不著,來回翻身轉頭,總是不經意與云玉廷對上眼光。幾回合下來,小帥哥的臉慢慢滲出了紅暈,曖昧悄悄滋生,基情開始蕩漾。

終于,云玉廷受不了騷擾,把衣服往頭上一蒙,翻過身背對葉朗,再也不回轉。

葉朗忍不住偷笑,在這骯臟腐臭的三次元世界,竟然還存在會臉紅的騷年,真難得。一定要好好守護這一份純潔,沒必要把調查伐木營的真實內幕對他講。

汾河岸發生的兇殺案,原因恐怕不是吵架。如果一時沖動,應揮刀亂砍亂刺才對,怎會緊貼著胸椎斜上刺人,一刀斃命?普通人起殺心,往往直接插胸口,刀可能被骨頭擋住,甚至折斷。那一刀快準狠,絕對是專業手法。

再加上士兵稱,死者曾要求見崔神慶稟報機密,可斷定為殺人滅口。

驗尸時,從衣服中抖落了一些細木粉,表明死者極可能與木工有關。所以,當田小翠把賬簿摔到桌子上時,他立刻便明白了。當然,僅憑此無法將死者同天門山伐木營聯系起來,應該還有別的線索,田小翠隱瞞沒說。

如果一樁秘密要用殺人來掩蓋,那肯定不僅僅是偷幾根木頭。況且汾河邊人山人海,殺人后根本逃不掉,兇手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出手,更可見事情之嚴重。

此去伐木營,將與好幾百窮兇極惡的盜匪周旋,稍不小心,就別想再下山了。

臭丫頭好不過分,把人派出來干苦力,卻又遮遮掩掩不告訴實情,簡直是叫人送死啊。

葉朗很焦慮,沉思許久,將手巾撕下一小條,從篝火中抽出一根燒焦的木棍,寫道:“我已順利抵達山下,明晚戌時左右,以火光用暗語聯絡。”

他輕輕叫了云玉廷兩聲,沒反應。于是躡手躡腳爬到一棵樹下,剝下樹皮挖了個洞,將布條放進去。再蓋好樹皮,在上方刻一個三角形符號。

四 神捕之法則

轉天上午,田小翠又去檔案室督促手下查賬,屁股還沒坐穩,一名巡捕氣喘吁吁跑進來報告:“東門朱寡婦豆腐店發生兇殺案,復雜難解,張長史請您去幫忙。”

哈哈,看來本神捕的威名已響徹太原府,田小翠立刻把正事拋在腦后,興沖沖跟巡捕前往現場。

當踏進屋,她的眼睛頓時張大了,以前辦過不少案子,還從沒見過如此血腥的現場,簡直像開了屠宰鋪。

地上橫七豎八到處是破碎的人體,有手臂、有大腿、有半截身子,還有從體腔中流出來的內臟。另一具只穿內衣的女尸俯臥在床上,脖子軟歪在一邊,被扭斷了。從頭顱認出,碎尸屬于工匠營管事袁宏,永定渠工地總工頭。女尸是屋主朱寡婦,袁宏的弟妹。在墻上,寫著血淋淋的四個大字:奸夫淫婦。

與張本昌見過禮,田小翠問:“仵作有何發現?”

旁邊站著一名身材魁梧的黑大漢,太原府總巡捕樊大剛,聲音洪亮地回答:“男人被分尸,已看不出死因;女人被扭斷頸椎,死亡時間為凌晨子時到丑時。”

廢話,等于沒說。田小翠很不滿意,走上前親自檢驗。

她摸索了一會兒女尸的后頸,然后將左手放在其右后腦,右手從底下探過去扳住左下巴,同時發力別了別。接著,把尸體翻轉,右手扶腦袋右側,左手托左下巴,重復同樣的動作。

樊捕頭也是行家,知曉這是在判斷兇手是否左撇子,從前面還是背后下手。心中暗暗贊許,小丫頭有幾分真本事,不可小瞧。

田小翠又去看地上的碎尸,撿起胳膊、大腿,觀察被切斷處的橫剖面。再扒開上半截胸腔,將心臟掏出來端詳;并拖過下半截身子,伸手進去拉扯出一大堆腸子。

嘔——名巡捕受不了重口味,手捂住嘴發出干嘔聲。田小翠喝止:“不許破壞現場,咽回去。”

哇,嘔,兩三個巡捕一起嘔吐,連樊大剛和張本昌也一陣子反胃。

“唉,一點職業素養都沒有,”田小翠埋怨,臉上露出惡作劇得逞的壞笑,“樊捕頭先到現場,已有所判斷吧?”

“剛打聽過,袁家沒有近親屬,殺人的原因不是為清理家風。依我看,可能朱寡婦與多個男人有染,另一個情人嫉妒才殺人的。兇手一定憤怒得失去理智,才會碎尸。”

田小翠同意:“英雄所見略同,我也這樣想。男女勾當瞞不住有心人,把街坊們叫進來問問,便知詳情。”

巡捕出去后不久,領進來一個年輕后生,此人是朱寡婦的左鄰居楊二柱。

“朱寡婦與大伯袁宏有一腿嗎?”田小翠開門見山地問。

楊二柱嚇一跳,急忙分辯道:“沒有。袁宏每天忙著修渠,晚上在軍營里睡,極少來弟妹家。朱大嫂很正派,從不與男人多說話。”

“那可不一定,有一種女人叫悶騷,”田小翠不以為然地撇嘴,打量小伙子幾眼,猛然變臉,“來人,把謀殺犯楊二柱抓起來!”

什么?楊二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嚇得兩條腿直抖:“冤……冤枉,怎說是我殺的?”

田小翠冷笑:“這是通奸引發的殺人案。兇手發現奸情后,必然會喝罵,受害人驚叫、求饒,然后行兇、搏斗、逃跑等等,動靜絕小不了。你會沒察覺,不過問?”

楊二柱被說傻,摸著后腦勺迷惘道:“奇怪,的確沒聽見聲音,昨晚睡得很安穩……”

“哈哈,沒話說了吧?樊捕頭,把這家伙關進死囚牢,每天早上打三百大板,晚上放老鼠咬傷口。”

楊二柱嚇壞了,口不擇言亂攀亂咬:“鄰居不止一個,右邊住著張大叔,憑什么只認定我?還有,對門的劉老漢與朱寡婦吵過架,有報復動機。”

“不可能,根據我師傅諸葛云發明的《神捕三大法則》,劉老漢、張大叔絕不會是兇手!”田小翠斬釘截鐵地下定論。

刑部總捕頭諸葛云是六扇門中傳奇人物,屢破大案,家喻戶曉,眾人都好奇起來:“諸葛先生怎生說?”

“聽好了,神捕法則第二條,兇手必須讓所有人意外,但又是個相對重要的角色。像劉老漢張大叔這種連名字都沒有的,很明顯是跑龍套湊數嘛。‘二柱’雖然老土,好歹算個名字,人也長得蠻清秀,兇手通常為美女帥哥哦。柱子哥,你老實承認吧。”

屋子里全體傻眼,張本昌和樊總捕頭面面相覷,都開始后悔請這位女神捕來幫忙。

田小翠興高采烈,繼續發表高見,“楊二柱,你與朱寡婦年貌相當,住得又近,干柴烈火早勾搭在一處。昨晚三更時,你孤枕難眠爬過墻偷腥,不料撞見她與袁宏睡在床。因惱怒情人背叛,便動了殺機。唉,你憎恨姓袁的橫刀奪愛,竟然將尸體切這么碎。”

她一邊說,一邊用腳尖點碎尸塊,目光灼灼地盯楊二柱。

楊二柱呆呆看著田小翠秀氣的纖足,突然間福至心靈,大喊道:“不對,若像你說的,我與朱大嫂偷情并沒有公開,那么袁宏談不上奪愛。不知者不罪,我縱然嫉妒,何至于恨到要分尸?真要恨也應該恨朱大嫂,同時勾搭兩個男人的背叛者是她。”

小伙子挺機靈嘛,田小翠捏著下巴,似笑非笑。

在危急關頭,楊二柱的小宇宙徹底爆發了,越說腦子越清明,“這不是嫉妒引起的殺人案,朱大嫂也并未與袁宏通奸。兇手寫‘奸夫淫婦’是為了攪渾水,分尸則另有不得不做的原因!”

啪啪啪,田小翠使勁拍手,眼中放射小星星:“柱子哥好棒喲,很有成為神捕的潛力,要不要拜本姑娘為師?”

拜她為師?面對那張燦若春花的臉,楊二柱一陣眩暈。好在理智終究戰勝了情感:“多謝姑娘美意,但俺娘說過,官差信得住,母豬也上樹。”

“呵呵呵,令堂真乃高人也,你可以走啦。”田小翠開懷大笑。

五 撒酒瘋

第二天葉朗醒來時,已近辰時。陽光穿過層層樹葉,織染成美麗的光和影。云玉廷在篝火上烤干糧,金黃色饅頭片串在樹枝上,散發出誘人的焦香。

“葉兄醒了,可要洗漱,這里有剛從小溪里汲的清水。”他體貼地遞過水囊。

葉朗道謝接住,洗臉漱口將水囊用個精光,然后毫不客氣地問,還有么?

云玉廷不僅長著一張正太臉,脾氣也明顯有小受傾向,連聲答應“我再去打”,拿著水囊跑開。

目視他背影消失后,葉朗才走到昨晚的樹下。仔細觀察外形后,他揭開樹皮,寫字的布條仍在洞里,團放樣式已不同,說明收信人閱讀過,但沒取走。

葉朗搖搖頭,輕嘆一口氣,原樣蓋上樹皮,把布條扔進篝火里。

兩人用過餐,繼續上路。

不大工夫,迎面來了個扛斧頭的伐木工,云玉廷攔住詢問:“我們從太原來,有事找金頭領,他在哪里?”

工人手指東方答道:“老大去河埠頭那邊了。”

于是兩人向右拐上條小路,耳邊傳來流水聲,越往上走,水聲逐漸增大。轉過一道山角,視野陡然開闊,眼前出現一條奔流的大河。這就是汾河,從北方管涔山發源,向南匯入黃河。此外,天門山中有一個天池,日夜冒涌地下水,屬于汾河的重要支流。

沿岸走兩里多地,來到一處平緩的河灘。空地上堆著兩大垛原木,約有百余根,四個工人正在忙碌。他們從堆垛上抬下木頭,推著滾到灘邊,然后將木頭放人河水中,原木順著水流向下游漂去。

唐帝國向來采用“河漂”運木頭,比走陸路省十倍力氣。木材從天門山順流而下,到黃河后轉向東,直抵洛陽,用于修建大明宮。

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站在旁邊監工,云玉廷走過去行禮:“金頭領別來無恙?”

那人回頭,紫紅色臉膛上布滿了彪悍之氣,他就是伐木營首領金永貴,原為呂梁山寨主,受招安封為從五品輕車都尉。盡管做了朝廷官,仍喜歡別人叫他“頭領”、“老大”。

當下雙方引見,金永貴不改江湖本色,立即吩咐手下備酒席,說要大喝一頓。葉朗本就想去營房看看,欣然同意。

伐木營位于一個山坳中,由一百多間木頭搭的小屋組成。營房很簡陋,門窗敞開,葉朗經過時往里面瞥一眼,好奇問:“每間屋子只有兩張床,營地總共能容納三百多人,其余的睡哪里?”

金永貴目光閃動,深深盯他一眼,皮笑肉不笑:“葉校尉不熟悉伐木,難怪問些外行話。咱們是伐到哪兒睡到哪兒,否則每天花在路上的時間比干活還多。伐木營另有三四個營地,散落在森林中各伐木場,眼前這個是最早的,已沒多少人住了。”

葉朗赧然道歉:“在下信口開河,金頭領見笑了。”

與土匪喝酒果然麻煩,金永貴酒量極大,又叫了五六個兄弟作陪,輪番敬酒。喝了七八碗后,云玉廷便招架不住了,白皙的臉變得紅彤彤,他咬牙蹙眉地看著酒碗,就像看毒藥一樣。

唉,不忍心哪,還是讓哥哥來吧。

葉朗充當護花使者,擼袖子挽衣襟,把金老大的攻勢全部接下。一頓酒從中午直喝到申時初,他才終于堅持不住,哇地吐了一桌子。金永貴呵呵笑道:“葉校尉旅途疲勞,今日暫且歇息吧。老四老五,送兩位貴客去休息。”

兩名手下上前扶葉朗,云玉廷尚勉強能自己行動,四個人一路歪斜地往營地外走。沒幾步,葉朗開始發酒瘋,他掙脫開攙扶,解褲帶當眾噓噓,然后抖兩抖,胡亂提起褲子,踉踉蹌蹌一頭扎進旁邊的一間小屋子里。

小屋內有兩個穿短袍的漢子,容貌猙獰,目光兇狠,骨子里透出股野性。他們見葉朗突然闖入,都露出驚慌的表情。

“喂,你們怎……怎不去伐木,在這里偷……偷懶?”葉朗噴著酒氣,兇巴巴喝問。

兩個漢子不答話。

葉朗火了,破口大罵:“操你奶奶,本大爺問……問活呢,耳朵聾啦……”一邊說,一邊抬腿踢其中一人。不料對方靈活地側閃,人沒踢到,自己反腳底打滑摔了個四腳朝天。

兩名漢子的眼中噴出怒火,依舊不開口。

其他人涌進屋,將葉朗架起拖開,金永貴賠笑解釋道:“葉校尉莫生氣,他倆是我的保鏢,雖有一身好功夫,可惜天生聾啞,平時只在附近跟隨,不出來見客。”

呼,呼,呼……葉朗發出沉重的鼾聲,根本沒聽見他說話,已酒力發作睡著了。

金永貴哭笑不得,命人將他抬至朝天崖客房。等人走后,又叫來幾個手下:“你們五個在下山崖的必經之路埋伏,如果他們出來,不必驚擾,遠遠跟蹤便好。你兩人等天黑后潛上崖,躲到樹上觀察動靜,天亮前回來,小心別被發現。”

夜幕漸漸降臨,云玉廷看著趴床上呼呼大睡的葉朗,十分發愁。這家伙到底有沒有覺悟啊,你是來查貪污案的,居然喝醉,枉稱內衛精銳。

撲通——仿佛與他對著干,葉朗翻了個身,從床上掉到地下,他仰面朝天,張著口呼嚕嚕發出豬一般的鼾聲,一縷口水從嘴角蜿蜒流下。

大哥,你敢再惡心一點兒不?

云玉廷實在受不了,蹲下身擠弄他的太陽穴、按壓人中:“葉兄醒來,葉兄醒來。”

葉朗慢慢地睜開眼睛,呻吟道:“這是在哪兒……頭好痛……”

云玉廷返身取了塊毛巾,放銅盆冷水中浸透,遞過去。葉朗擦一把臉,逐漸恢復了清醒,慚愧道歉:“對不起,云兄弟,我喝多了。現在什么時辰?”

“酉時將盡。”

“哎呀,糟糕!”葉朗一拍腦門,猛地跳起身,“我忘了件大事——”

云玉廷睜大眼睛,莫名其妙地問:“什么事?”

葉朗卻又患得患失起來,皺著眉不言語,許久,才下定決心道:“還記得剛才那兩個啞巴嗎,他們是突厥人。”

六 尸體會說話

楊二柱離開后,田小翠拉過把椅子,大馬金刀地坐下:“六扇門有一句行話,尸體會說話。樊捕頭,你的業務水平不太精哦。”

樊大剛頗不服氣:“請姑娘指教。”

“首先,你看這九塊尸體的分割,頭顱一個,胳膊兩根,大小腿各兩條,軀干攔腰斷成兩截。從中能發現什么相同點?”

樊大剛重新將目光投向地上的碎尸塊,觀察一陣子后,似乎有些開竅:“兇手揀關節連接處分尸,非蠻力硬砍。頭顱是從第三四節頸椎分開的,軀干從第二三塊腰椎分開,肋骨完好無損。”

“沒錯。我仔細檢驗過尸體,除了分尸的部位外,再無外傷,心肝肺及主血管也沒有破損。唯一的可疑處在這里——左腎,被切成了兩半。這顯然不是分尸造成的,因為腎位于腰肋后,哪有肋骨完好而腎被切斷的道理?”

張本昌在旁邊聽明白了:“袁宏死亡的原因是腎臟被刺?”

田小翠點頭,繼續分析道:“腎切為兩半,說明刀身寬三指以上,不是匕首之類的短刃。但刀頭一定很尖銳、刀身一定很直,否則刺不進身體,大砍刀等彎厚刃也可以排除。還有最重要一點——兇手為什么浪費時間從關節分尸,隨便砍幾段盡快離開現場才是正常心理呀。”

“為什么?”張本昌和樊大剛齊聲問。

“如果亂砍,刀刃可能被骨頭崩缺口。這表明,兇器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兇手既怕留下痕跡,又不能將它毀棄。”田小翠慢悠悠說,眼睛直往樊大剛肋下瞄。

樊總捕頭感覺后脊背發涼,冒出些虛汗,訕笑道:“最符合你所說的,是軍隊統一配發的橫刀。我們巡捕也用這種刀。”

田小翠嘻嘻一笑,岔開話題:“兇器分析得差不多,再來看第一現場。”

第一現場?難道這里不是兇案始發地?

田小器先問樊大剛:“兇手為什么刀刺袁宏,空手扼朱寡婦,采用兩種不同的手法?比如說,我是朱寡婦,張長史是袁宏,你想盡快殺掉我們,該怎樣做?”

樊大剛想了想,伸手往腰間做了個虛拔的動作,在空中迅速揮兩揮:“當然是拔刀橫砍,一刀一個……咦,刀刺腎臟屬背后下手,袁宏逃跑時被傷?不對,如果運動中,兇手很難準確命中腎臟,應當為偷襲……”

田小翠又問:“你沒發現碎尸體腔內有大量凝血絮?”

“看見了。腎臟被刺時,血往往不流出體外,時間長了在體內凝固。”

“這就奇怪了,如果人死后立即分尸,鮮血應來不及凝固,即刻流盡。難道說,兇手抽了袋煙、喝了碗茶,故意等血凝后再分尸?因此我推斷,兇手在這里害朱寡婦,于另一個地點殺袁宏,帶尸體過來。兩次作案至少差一個半時辰,為掩蓋真實的死亡時間和地點,兇手分尸。”

張本昌和樊大剛不得不承認,這一段分析大有道理。

“好啦,下面輪到最后一環——兇手的身份,”田小翠托腮凝望虛空,作迷茫回憶狀,“刀刺腎臟而不觸及肋骨,手段似曾相識呢。”

樊大剛脫口道:“昨天汾河邊兇殺案即如此,為專業殺人手法。難道兩起案子有關聯?”

“在六種快速殺人術中,‘背刺腎臟’是高手最喜歡用的,實用性勝過切喉管和擊后腦。刀刺入腎臟的劇痛,可令人一瞬間休克,發不出任何聲音;同時又不流血,避免弄臟現場。而朱寡婦則死于另一種殺人術‘扭脖子’,頸椎骨完好沒破碎,僅第三四關節錯位,導致脊髓和血管斷裂,用力精妙,恰到好處,兇手的武藝好生了得!有機會本姑娘倒想會—會,分個高低。”田小翠嘖嘖贊嘆,一臉的向往。

大姐,這會兒不是江湖切磋的時機吧?

“此外,兇手還要拖著一百多斤的尸體從現場到朱寡婦家,避開巡更的耳目——話說回來,樊捕頭武藝如何,昨晚巡過崗嗎?”田小翠又拖長聲音,開始陰陽怪氣。

樊大剛的汗更多了,小心翼翼地解釋:“因永定渠典禮,城里匯聚許多大人物,昨晚特意加派了巡更的人手。我也巡視大半夜,始終與兩個手下同行,您可以去問。”

“哈哈,樊捕頭誤會啦,我沒懷疑你,”田小翠咯咯嬌笑,表情天真而誠摯,“再說了,問也沒用。您干巡捕二十年,總能交幾個肯賣命、作偽證的好兄弟。”

樊大剛嘿嘿賠笑,心里面把田家的祖宗問候了十七八遍。

田小翠從椅子上起身,走到床邊,指著朱寡婦的尸體說道:“大家看她的手。”

朱寡婦胸前掛一個兔子形狀的金鎖,被緊攥在左手里;右手小拇指和中指伸出,其余三指曲卷,手心向上。

“你們不覺得她的手勢很別扭?”田小翠把尸體翻了個身,回到最初的俯臥姿勢,“左手握金兔,右手一長一短兩根手指,能聯想到啥?”

張本昌和樊大剛搖頭。

“我以為,她意識到在劫難逃,想留下兇手的線索。金兔子,即卯金;長短手指類似于兩豎,合起來不就是個‘劉’字嗎?朱寡婦可能屬兔,長年掛生肖金鎖,故死前靈機一動,暗示兇手的姓氏。”

樊大剛茅塞頓開,一拍大腿叫道:“妙,原來是個字謎。”在場的其余巡捕也紛紛贊嘆。

田小翠趾高氣揚,清了清嗓子說道:“現在我們來總結一下前面的推理。第一,兇手精通武藝;第二,兇器為軍隊統一配發的橫刀;第三,兇手能在夜間隨意行走,不是巡捕就是守城的軍人,而且身份不低,因為普通士兵不敢擅離崗位;第四,袁宏為永定渠工頭,死因極可能與此有關;最后,兇手姓劉。以上。”

這是在說誰,樊大剛心里透亮。他緊緊閉住嘴巴,一聲不吭,生怕惹禍上身。

田小翠不管那一套,舉胳膊揮拳頭,鏗鏘有力地宣布:“真相只有一個,兇手就是永定渠工程后勤官,太原警備區司令,劉懷義!”

劉懷義不僅掌管著一萬多太原衛戍軍,而且是并州老大崔神慶的嫡系,絕非想抓就能抓的,弄不好反惹一身騷。

張本昌十分煩憂地撓頭道:“田都尉的推理環環相扣,非常精彩。可是,缺少決定性物證……”

“嘿嘿,樊捕頭去第三節腰椎中找找看。”田小翠狡黠地笑。

樊大剛蹲下身,在碎尸中摸索片刻后眼睛一亮,取出塊小指甲大的鋒利鐵片。

“盡管兇手謹慎狡詐,終究殺人后心慌,急于離開現場。他分尸時用力過猛,在關節中別斷了刀尖。只要將鐵片與劉懷義的佩刀比較,便能真相大白。”

這算得上無可辯駁的鐵證了,諒崔神慶也包庇不住,張本昌放下懸著的心,開始大肆吹捧:“足不出現場,短短一頓飯工夫,將案情分析得一清二楚,了不起!本官治理地方多年,見過不少高明的捕快、詭詐的罪犯,都難與姑娘媲美。在諸葛先生之后,田小姐可稱得上大唐第二神捕。”

“哈哈,過獎過獎。其實呢,我師傅已經老了,馬上要退休,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哼哼,第一名早晚是屬于我的!哇哈哈……”田小翠高興得忘乎所以,尾巴快翹到天花板。

眾人無語,這姑娘的確挺聰明,但精神方面好像有一些異常。難怪孔圣人日:天才都是瘋狂的……

叮啉哐啷,屋子外突然傳來一陣砸東西的聲音,還夾雜著人群的驚叫,接著一個公鴨嗓子吼叫:“朱寡婦,你他娘的滾出來,別躲在屋里裝死。”

七 突厥人

“這怎么可能?葉兄能確定嗎,突厥人來這里做什么?”

當聽說營地里那兩個家伙是突厥人時,云玉廷異常震驚,完全不敢相信。

葉朗不答,推門走出屋外。

這里是一道山崖頂,約二十幾丈方圓,搭建有連排五座小屋,十分精致。山崖東、北、西都是峭壁,唯南面有一條下山的小路。在山崖口,長著三四棵高大的松樹,枝葉茂密,幾只鳥兒在上空盤旋。

“這是什么地方?”葉朗問。

“朝天崖。當初招安時,張長史親自來宣旨慰問。他身分尊貴,不便與士兵住一起,金永貴就修建了個臨時住處。”

哦,是貴賓房,金老大挺給面子。

葉朗瞇起眼,盯著崖口的方向看一會兒,突然運足氣大喊:“樹上的人聽著,本校尉在軍中廝混過多年,深知‘各吃各的飯,各行各的船’,此行乃走個過場。我給你們面子,你們也需給我面子,少做些鬼鬼祟祟的勾當。馬上下崖,給老子滾蛋!”

說罷憤憤然進屋,云玉廷默然跟隨。

過了片刻,松樹方向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從窗戶望去,兩條黑影溜下樹,消失不見。云玉廷問:“葉兄怎知曉樹上有人監視?”

葉朗笑道:“咱們來得突然,金永貴豈能不疑心,派人監視?山崖上光禿禿,除了大樹再沒藏身處。并且,此刻天色大黑,鳥兒也該歸宿了,卻在樹頂盤旋不肯下落。”

他一邊說,一邊去灶下撿了幾根干柴,捆成一束;然后將褥子的麻絮撕碎裹住前端,澆以燈油,到東面山崖邊點燃。

干柴熊熊燃燒,在夜色中分外奪目。葉朗手持火把,朝汾河的方向揮舞。先左右搖四下;再順時針劃三圈,逆時針劃兩圈;又左右搖五下,逆時針轉六圈……比劃了約一盞茶工夫,放下火把,用腳踩滅。

云玉廷旁觀一系列舉動,多少猜到了真相:“葉校尉非孤身一人,有同伴在山下接應?”

“嘿嘿,云兄莫怪我欺瞞,內衛的紀律不得不如此。田都尉怕我有危險,派了兩個人在后面跟隨。她還說,土匪窩中以安全第一,沒必要深究貪污案。”葉朗一本正經地說,心里泛起一陣肉麻和惡心。

云玉廷十分羨慕:“葉兄真攤上個好上司。”

嗯,的確,上輩子得干多少壞事,今生才有緣碰上姓田的丫頭啊。

回屋中坐下,葉朗開始解說:“云兄弟,如果讓你去塞外假扮胡人,戴尖頂帽、穿翻領緊身袍,再裝上虬髯胡子,有把握不露餡嗎?”

云玉廷思索著猶豫搖頭:“恐怕不行。即使外形完全一致,但生活習慣不同,有一些細微處難以模仿。”

“正是如此。我在西州居住多年,對馬背上的民族很了解。他們大都羅圈腿,腰粗壯臀部厚實,身體習慣前傾,肩頭向里窩。這僅為最明顯特征,還有許多說不清的細節,可稱之‘微妙的感覺’。總之,我一看見那兩個啞巴,即知曉是胡人;而在并州附近,只有北突厥一支部落。”

“他們怕泄露口音,所以裝啞巴,”云玉廷有所醒悟,不禁擔憂起來,“金永貴勾結突厥,想干什么?”

“當然是盜賣木材。而且,只怕他們還交易別的東西——突厥人最缺什么?”

“鐵器。”云玉廷失聲叫喊,目光中露出驚駭。

“我懷疑,伐木營根本沒六百多人,金永貴虛報數額,一方面吃空餉,另一方面把多余的兵器甲胄賣給突厥人。此外還有一個更恐怖的猜想,永定渠修建多年,耗費無數物資,只消克扣一成,也價值三五百萬。若有人內外勾結,沿汾河運到天門山,再轉手賣給突厥人……唉,希望不是真的。”

北突厥正與帝國處于交戰中,盜賣物資給他們,就不僅僅是貪污,而屬于反叛賣國了。

云玉廷也意識到事件的嚴重性,怔怔發了好一陣子呆,問道:“葉兄準備怎么做?”

“我對突厥語略知一二,明天找機會去他們的營地偷窺。”

“不妥吧,太冒險了。田都尉不是告訴你,沒必要管閑事嗎?”云玉廷凝視葉朗的眼睛,俊俏的臉上寫滿擔心。

葉朗嘆口氣,挺直腰昂然說道:“若尋常貪污案倒也罷了,與突厥勾結危及到大唐江山,豈能坐視?縱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好!”云玉廷忍不住喝彩,奮力拍桌子站起來,“葉大哥赤膽忠心,小弟不勝仰慕,愿附驥尾。咱們以茶代酒,立誓共進退。”

他倒兩碗茶,遞一杯給葉朗。茶早已涼透,兩位帥哥的心卻是熱的。他們同時一飲而盡,然后互相對視,露出惺惺相惜的微笑。

八 大鬧燕王府

張本昌等人走出堂屋,只見院子里站一群皂衣大漢,個個手持木棒。為首的提一條皮鞭,大聲吆喝:“給我砸,把房子拆了!”

樊大剛認識,這幫人是燕王府的護院,領頭者叫童金奎,并州著名武師。忙上前招呼:“童大哥,因何事生氣?”

童金奎憤然道:“朱寡婦店做的豆腐不錯,王府每天定七十斤貨,可前幾日忽然說井水干枯,不能供貨。他奶奶的,最近連下大雨,水只會多不會少,她分明在撒謊。今天王爺宴請賓客,審菜單時發現沒豆腐,勃然大怒,命教訓這賤人。樊捕頭,你閃開些,莫讓愚兄為難。”

樊大剛笑著勸說:“朱寡婦已經死了,童大哥可回去稟告王爺。”

這時,院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街坊,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好像朱寡婦家的井真有問題呢,幾天前曾停賣過豆腐,后來勉強恢復”,“是啊,這兩日豆腐的口味發澀,大不如從前,產量也下降了”,“袁宏是被朱大嫂叫回來修水井的,沒成想慘遭橫禍”……

童金奎哪肯善罷甘休,他揮鞭子叫嚷道:“王爺命砸店,人死也好活也罷,與我無關。弟兄們動手——”話說半截,忽然眼前身影閃動,一只拳頭奔左眼而來。

田小翠出手了。

童金奎猝不及防,舉手招架,不料是虛招,對方緊跟著一記“裙中腿”,狠踢下陰。他慘叫一聲,倒在地上打起滾來。

田小翠拾起掉落的鞭子,惡狠狠抽下去。啪,童金奎后背衣衫破裂,綻現一道血痕。

其他護院反應過來,怒吼著撲上前。張本昌見勢不妙,趕緊命巡捕們勸架,同時大喊道:“燕王府的兄弟住手,這位姑娘是洛陽皇宮中人,萬萬傷不得。”田小翠職位不高,卻是太后的親信,如果有個閃失,他難以交待。

在王府中當護院,自然都是八面玲瓏之輩,當即怎么沖上來又怎么退下去。田小翠卻沒停手,在那里左一鞭右一鞭抽得撒歡。

樊大剛滿頭大汗,跑過去苦苦哀求:“田都尉,不能再打啦,人快沒氣了。”

“好吧,給你個面子,”田小翠收起軟鞭輕輕撫摸,滿臉陶醉,“好久沒玩滴蠟燭、皮鞭操了,爽啊,抽在肉上那手感,真沒得說。”

張本昌和樊大剛發誓,從今往后一定要遠離這個小惡魔,越遠越好。

但田小翠不準備放過他們:“燕王縱仆行兇,咱們去討還公道。”

姐姐,你別鬧騰了行不,過幾天你拍拍屁股回洛陽,別人還要在太原城混呢。張樊兩人哭喪著臉跟在田小翠身后,來到燕王府。

今日,燕王將京城來的高官和太原城顯貴一股腦請回府,大擺筵席。正喝得賓主盡歡時,一個長著彎彎月牙眼、臉上總掛笑模樣的少女闖進大廳。

“呵呵,這不是小翠姑娘么,快請坐。張長史,我請柬一大早送到府上,怎現在才來?”燕王李昂豪爽地招呼。

張本昌趕忙道歉,說是發生一樁兇殺案,過去瞧了瞧。田小翠卻雙手叉腰,揚眉立目:“今天本姑娘來此,一是抓兇手;二要問燕王欺凌百姓之罪!”

席間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人驚看這個膽大妄為的少女。

李昂沉下臉,怒聲道:“小丫頭,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給你幾分顏色便開染匠鋪。今天倒想領教,你怎樣治本王的罪?”

田小翠淡淡一笑:“王爺少安毋躁,先收拾了殺人兇手再輪到你。樊捕頭,把剛才的推理復述一遍。”

樊大剛整理頭緒,講述了朱寡婦家兇殺案,最后說道:“田都尉認為劉懷義將軍貪污永定渠物資,被袁宏發現,殺人滅口。”

“放屁!”劉懷義從席位上跳起身,怒不可遏,“全都是信口雌黃,憑空想像。證據呢?”

“證據當然有,你敢讓樊捕頭去軍營中拿佩刀驗證嗎?”田小翠質問。

并州長史崔神慶見她咄咄逼人,不由得惱怒:“你有什么權力驗劉將軍的刀?我軍營中人,不勞內衛衙過問!”

張本昌搓搓手,賠笑道:“崔大人勿動怒,且聽田都尉解釋原委……”

崔神慶尚沒來得及答話,燕王李昂已瞪起銅鈴大的眼,拍桌子喝罵:“解釋個屁!把這目無尊卑的小賤人趕出去!”

廳下侍候的仆役一涌而上,要擒拿田小翠。小丫頭冷笑一聲,從懷里掏出一卷明黃色錦帛,昂首挺胸道:“李昂、崔神慶、張本昌接旨!”

砰,超級大招釋放,敵方全體“震懾”三回合,無法反擊。崔神慶和李昂互相望一望,無奈離席拜倒:“臣恭領圣諭。”緊接著嘩地跪倒一大片。

“皇帝敕日,茲命田小翠任河東道觀察使,節制一應軍政,便宜從事,并賜魚符。欽此。”

圣旨說得很明白,田小翠有權掌管山西省所有民政和軍事,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田小翠讀完,立刻換上副諂媚的笑容,小跑到李昂等人跟前,連連賠罪:“王爺、崔長史、張長史快快請起,下官職責在身,冒犯虎威,死罪死罪。”又取出沉甸甸半只魚形黃金塊,與圣旨一起遞過。

崔神慶驗看,圣旨寫在龍鳳祥云絹上,尾蓋玉璽和太后親筆御批,的確是真貨;魚符表面刻著些亂七八糟的筆畫,不成字。但他知曉,若與自己手中的另半枚拼起來,就是完整的六個字“河東道并州軍”。唐朝忌諱老虎,改用魚做兵符。也就是說,從這一刻起,并州集團軍的指揮權歸田小翠了。

他頹然起立,有氣無力地吩咐親兵:“去大營拿魚符和印信,呈與欽差大人。還有,陪樊捕頭取佩刀。”劉懷義赴宴前換了身便服,刀沒在身上。

親兵領命而去,大廳內一片寂靜。一些忠義之士暗暗切齒,妖后自己禍亂朝堂不算,還把軍政大權交給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丫頭,簡直喪心病狂。大多數人則緊張中更多興奮:官場又要大洗牌了,怎樣才能見風使舵,大撈一筆?

就在人人各懷鬼胎之際,突然間響起一聲哭嚎:“太后,我對不起您的教導啊,我辜負了太祖太宗啊。我仗勢欺壓寡婦,罪該萬死!田都尉,你代表月亮懲罰我吧……”

李昂跪倒在廳中央,朝東南方叩首,一把鼻涕一把淚。

靠,原以為“變臉”是本姑娘獨門絕技,沒成想大叔你造詣更高。面對李昂的精彩表演,田小翠不得不甘拜下風。

“哈哈,王爺哪里話,快請起身,小女子擔待不起。您不起來我也要跪下啦……”

看著一對活寶耍猴戲,有人輕蔑,有人憤怒,有人冷笑。

數刻鐘后,樊大剛和親兵回來了。先校驗兵符,兩塊半魚形黃金拼接得嚴絲合縫,田小翠未收,將其中一個還給崔神慶:“咱們各執一半,并州軍仍請您統帥,若遇緊急事另商議。崔長史治理并州多年,勞苦功高,雖有風言風語說你驕矜跋扈,太后是不信的。”

崔神慶冷汗淋漓,喏喏答應。

田小翠又拿出小鐵片,托在手中說道:“這在受害人尸體中發現,懷疑為軍用橫刀的刀尖,現與劉將軍佩刀比較,如果不符合,我定三叩首賠罪!王爺,請你做公證。”

李昂走上前,拔出劉懷義的刀,周圍人看得明白,刀尖已折斷。將小鐵片湊上去,斷裂處完全吻合。

劉懷義呆若木雞,汗從額頭涔涔而下。

崔神慶甩袖子喝聲“拿下”,親兵上來將劉懷義踢翻在地,直接扭送到田小翠面前。

田小翠默默無語,歪著頭審視劉懷義,臉上浮現起耐人尋味的表情來,許久許久,廳堂內氣氛逐漸繃緊,像雷陣雨來臨前的一刻,沉悶壓抑到極點。

因為每個人都明白,單憑劉懷義一人,能吞得下永定渠贓款?每個人都聽說過,內衛逼供之殘酷能令人出賣自己的親爹。或許接下來幾天,在座者至少有三分之一將被關人太原府大牢。

噗嗤——一聲嬌笑打破了恐懼和寂靜,田小翠終于開口道:“我只管破案,至于審判,劉懷義乃軍人,仍請崔長史做主。另外,下官來太原月余,深感政治清明,百姓富足,還望大人們各安其位,繼續努力工作,我也好將喜訊傳回朝廷。”

一番話說下來,頓時令人刮目相看。原來這丫頭外表莽撞,辦起事蠻有分寸呢。在座的官場老油條們都松了口氣,開始盤算要給都尉大人送多少禮。

田小翠嫣然巧笑,拱手告辭:“不打擾了,請諸位繼續盡興暢飲。”說罷一甩辮子,大踏步走出燕王府。

九 夜探天池

深夜,萬籟俱寂。

葉朗輕輕來到隔壁,云玉廷的床邊。小帥哥如嬰兒般曲蜷著身體側臥,臉色安詳,嘴角掛一絲微笑,呼吸漫長而平穩。

騷年,你安心睡覺吧,等明天給你個驚喜,葉朗在心里默默說道。

剛才用火把發信號時,葉朗曾留意到一個奇怪聲音,很是值得去考察一番。

那是嘩嘩的流水聲,并非來自汾河,就在山崖緊下方。

葉朗打開隨身包裹,取出手套、長繩和飛爪,悄悄出屋到東面懸崖邊。他用飛爪鉤住石頭,腳踩凸起和縫隙,放繩子慢慢下墜。峭壁長滿了青苔和野草,又濕又滑,葉朗幾次險些失手掉下去,好不容易落到崖底,已渾身汗透,鹿皮手套也磨得支離破碎。

幸虧出發前留了個心眼,帶上了行走江湖的必備工具,否則要難看。葉朗在慶幸的同時,更對田小翠恨得牙根癢——死丫頭,你真把哥哥折騰苦啦,早晚跟你總清算。

順聲音尋找,很快發現了來源,那是一條不小的河流,正從山上奔騰而下。聽說天門山有個天池,莫非是這條河的源頭?

葉朗沿河往上游走,兩邊都是森林,許多樹木被砍伐過,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樁。一個念頭在葉朗的腦海中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沉重。

小半個時辰后,樹木漸漸稀少,他來到一塊平地,一個十丈方圓的大池子在月色下泛著銀光,池子底咕嚕往上冒地下水。在四周岸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原木垛,足有上萬根木材。

這就是天池,伐木營真正的漂木地點。

葉朗在木垛中轉悠,仔細觀察,發現有好幾堆與其他不同。

它們垛成了整齊的四方體,木頭一層層疊放,每根上都鉆有細洞,堅韌的麻繩從中穿過并繞幾圈,與旁邊的連接捆綁成一橫排。

怪不得要隱瞞木材產量,原來是干這個用。葉朗想通了最初的疑點。

接下來怎么辦,馬上逃回太原城報告真相么?肯定不行,自己對山路不熟悉,到天亮也未必能轉下山,更說不定會撞上伐木營的崗哨。

葉朗來回踱步,苦思對策。當目光掃視到一角堆放的成桶生石灰,立時有了主意。森林中昆蟲很多,真菌更無處不在,極容易吞蝕原木。砍下來的木材如不能及時運走,必須以生石灰消毒。現在,正可用來破壞金永貴的計劃。

葉朗搬過一個石灰桶,抽出胳膊上綁的防身短匕首,準備動手。

可匕首舉起后,又有些猶豫,這一刀下去將使數千人喪生,心頭著實不忍,不做更不成,死的將是幾萬乃至幾十萬人,也罷,兩害相權取其輕,金老大你敢作死,本大爺就敢埋,休怪冷血無情。

葉朗硬起心腸,揮匕首砍下。

十 釣魚

清晨,田小翠洗漱打扮畢,上街吃飯。她晃悠悠走過幾家飯鋪,打量一圈后又搖搖頭離開,似乎對食物不滿意。走了兩條街,來到一間“十里香包子鋪”前,停步坐下:“肉包子挺香,來兩個,加一碗小米粥。”

老板送上碗筷,低聲說道:“目標已全部監控到位,東西也準備好了。”

田小翠若無其事,慢慢地吃完包子,喝完粥,摸出銅錢付賬。當與老板雙手相交的一剎那,一張紙條和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滑入對方袖子里。同樣,老板也將一張紙和一件沉重之物傳給了她。

這次來太原,除查賬目的文吏外,還帶了許多內衛武將,在暗中行動。十里香包子鋪,便是他們的聯絡點。

接下來,田小翠出東門奔汾河碼頭。剛走近,便有一名船夫招呼,姑娘要乘船么,這是位六七十歲的老者,滿臉皺紋,穿蓑衣麻鞋。

田小翠跳上船,笑道:“我想游覽汾河的風光,你往上游慢慢劃。”

老船夫答應,操船駛離碼頭。別看他一大把年紀,力氣猶在,輕松地一扳一搖,小船就躥出兩三丈遠。

田小翠佇立船頭,凝望半空中的永定渠。

東城地下水苦澀難喝,以前,每天要派幾百輛水車從城外拉水,供居民飲用。因此崔神慶修建永定渠,引汾河水入城。具體設施是,在上游挖一條地下渠,建八架大水車,將水提升到八九丈高度,然后順木槽流進架在中城上空的主干渠。主干渠呈人字型,中間高兩頭低,這樣水就往東西兩城流,同時在城墻根修建大型蓄水池,再從蓄水池鋪設溝渠,令汾河水流入千家萬戶。

這的確是一樁惠民工程,可花費也不小,達五千萬貫之巨。而且,總感覺有些不妥當的地方……

不知不覺,小船來到上游大水車附近,田小翠命靠岸。

這是她生平所見過的最大家伙,輪盤直徑在七丈以上,下三分之一位于地下渠中。當河水流動時,推動輪盤旋轉,水斗把水提升到高處,注入水槽。地下渠人口有一道閘,用以調節水速。因連日來天降暴雨,怕城內淹澇,這會兒水車停止了運作,地下渠已排空。

經悉心觀察,田小翠發現一個奇怪現象,八架大水車的輪盤外側和中軸,都有一個圓形的空洞,為普通水車所無。并且,外輪盤上有磨擦痕,中軸上有重物擠壓留下的烙印。

怎么回事?

她一時啄磨不透,只好先返回船上。老船夫—邊搖槳,—邊小聲嘟囔:‘每次從水渠下經過都提心吊膽,怕斷掉砸頭上。人真的老了,盡擔心無用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田小翠猛地蹦起高來,舉拳頭大叫:“一切的謎都已解開了!田小翠,以愛、和平與正義的名義,一定要抓住壞蛋!”

小船一陣劇烈搖晃,險些翻掉,老船夫急忙愁眉苦臉地請求:“姑娘能安穩些嗎?”

田小翠嘿嘿傻笑,在船舷邊坐下,她的心情愉快極了,哼著小曲脫掉鞋襪,把腳伸到河水里,一股清涼直竄入腳心,成群的魚兒上下翻游。

“老大爺,我要釣魚!”

老船夫急忙遞過魚竿和餌食,前者是彈性十足的紫竹竿,后者為蝦粉、白面筋、黃糖等精制。

田小翠贊道“好器具”,掛魚餌甩竹竿,白生生的腳丫踢踏河水,放聲高歌日:

小姑娘,志氣高,

尋常的魚蝦她不釣;

掛香餌,放長線,

要捉就捉那大鼉蛟!

啦啦啦……

老船夫似乎被感染,笑瞇瞇注視著歡快的小丫頭,慈祥和藹。忽然田小翠問:“老人家可住河邊,聽說前晚有一個三頭六臂的妖怪在天上飛?”

“呵呵,姑娘算問對人啦。當時我恰巧起床方便,閃電下看得清楚,妖怪在那地方出現。不過它并非三頭六臂,僅兩個頭,四條胳膊。”老船夫手指處,正是大水車附近的半空。

很快船回到中城下,田小翠穿好鞋襪,掏出一錠十兩銀子。

“使不得,太多了。能載您這般美貌姑娘,是小老兒福氣,哪還敢多收錢。”老船夫連聲推卻。

田小翠沾沾自喜,笑得合不攏嘴。上了岸,蹦蹦跳跳走沒兩步,回頭問道:“聽說燕王的十三妃也是罕見大美人,比我如何?”

老船夫瞳孔驀然收縮,銳利眼神像針一樣刺向對手。

田小翠巋然不懼,臉上保持甜甜的笑容,手慢慢握緊腰間九連環。

對峙片刻,老船夫收回殺氣,挑起大拇指:“好,不愧為諸葛先生的弟子,配得上‘九連環’三字。姑娘乃心清如水、胸藏錦繡之奇女子,何消與他人比。”說罷扳動木槳,歙乃一聲飄然遠去。

是收網的時候了。

田小翠前往都督府檔案室,剛進門,趙主事滿臉喜色迎上前:“田都尉,按照您吩咐,順劉懷義的線索追查,終于揪出了崔神慶貪污證據,至少六百萬貫!”

唿——田小翠禁不住吹了聲口哨。

盡管早有所預料,她也沒想到會查出這么大數字,可算是大唐建國以來最大貪污案了吧?如果能辦成此案,第一神捕的名頭是逃不掉了。可冷靜想一想,又難免打退堂鼓:“崔神慶在并州盤踞多年,根深蒂固,我雖有圣旨在身也不敢妄動,怕激起兵變。只能把證據帶回洛陽,請太后定奪。唉,到口的肥肉不敢吃,一件大功勞沒有啦。”

她唉聲嘆氣,惋惜不已。

趙主事湊近半步,壓低聲音獻計:“何不找張長史商議?他也是太后親信,在太原任職三年多,應建立起自己的勢力。”

好主意。田小翠立刻趕去府衙,求見張本昌。后者聽完嚇一大跳,支支吾吾地搪塞,茲事體大,田都尉莫莽撞,還是回稟太后為宜。

田小翠滿臉堆笑,祭出誘人的胡蘿卜:“太原長史向來屬鍍金職位,候補內閣的大熱門。韋仆射年事已高,不久將退居二線,您不想更進一步?只要立下大功,嘿嘿……”

張本昌苦笑:“我當然想。可東城中有三萬并州軍,中級軍官大多為崔神慶任命,單憑魚符未必調得動。”

“所以要請張長史幫忙呀,您威信高,定能鎮住場。我把魚符給您,去奪崔神慶的兵權。”

“不行,老夫是文官,干不了這差事。”張本昌一口回絕。

“行不行你說了不算!”田小翠冷下臉,軟的不行換硬的,“我剛去永定渠調查過,發現許多疑點。張長史精讀史書,應知曉春秋時三家圍晉、水淹太原之事吧?真出了事你負得起責任?”

張本昌皺起眉頭,不悅道:“田都尉莫亂講,這種玩笑開不得。”

“誰開玩笑!最近紛紛傳言,妖怪在永定渠上空顯身。我雖想不通原委,卻敢拿人頭擔保,定有人在搞陰謀!”

田小翠收拾起一貫的嬉皮笑臉,神情嚴肅。張本昌不由得緊張起來,站起身在廳堂內踱步,權衡思考。走了好幾十圈,終于停住腳步,下決心道:“便依都尉之策,今晚行動。我去并州大營解除崔神慶兵權,你帶樊大剛監視永定渠。”

田小翠松了口氣,從懷里取出半塊魚符,珍而重之地雙手奉上:“一切全拜托張大人。”

十一 圖窮匕見

第二天上午,金永貴來了,要親自領著參觀伐木營。葉朗和云玉廷按事先商量好的,提出分頭行動,以加快速度,及早回太原交差。金永貴有些出乎意料,但見兩人堅持,只好同意。于是他親自陪葉朗,另一個副手陪云玉廷,兵分兩路出發。

一路上所看,當然都是些無關痛癢的東西,沒絲毫破綻。葉朗也很知趣,走馬觀花地溜達,與金永貴打哈哈閑聊。中午時回營地與另一路人馬會合,金老大又要大擺酒席,葉朗堅決制止:

“我們想下午把剩余的木場看完,明早便返回,酒不如晚上再喝?”

金永貴爽快同意:“那好,今晚酉時三刻,在朝天崖為兩位貴客送行。”

于是簡單開飯,吃到半截,葉朗找了個借口離席,悄悄摸到當時遇見突厥人的小屋外。巧得很,那兩個家伙正用突厥語交談。

“金永貴漫天要價,竟然每副甲胄要一百五十兩銀子,太過分了。”

“漢人大大地狡猾,言而無信。等做完這筆生意,再不與他打交道,咱們另尋賣家。”

“是啊,他的貨都是從太原府弄來的,不如想辦法直接與那邊聯絡……”

他們所講內容,完全證實了昨晚與云玉廷的推測,葉朗不動聲色,返回餐桌。

吃過飯繼續參觀,到申時半,一名兵丁匆匆跑來稟告:“張什長不小心摔斷了腿,請您過去看看。”

沒等金永貴開口,葉朗搶先說道:“今天也走累了,到這里吧。金頭領管理有方,弟兄們皆盡忠職守,我會向上面匯報。”

金永貴大喜,拱手答謝:“葉校尉爽快人,兄弟很領情,明早離去時有薄禮相送。這會兒我去探望傷兵,晚上朝天崖見,一醉方休。”

葉朗返回山崖不久,云玉廷也結束了視察。葉朗把偷聽到的突厥人談話告訴他,小帥哥義憤填膺,大罵道:“金永貴竟私賣軍械給敵邦,果然匪性難改。回太原后定要報告劉將軍,嚴懲不貸。”

葉朗笑勸:“云兄弟先冷靜,等會兒送行宴上別露馬腳。”

然而,當酉時三刻來臨,金永貴并沒有露面,又等半個時辰,依然人影皆無。葉朗安坐如山,一點不著急,云玉廷似有些焦躁,在屋子里轉一會兒,出門到懸崖邊眺望,然后又回來踱步,嘴里嘟囔道:“怎么搞的,金永貴遲遲不來,難道出了岔子?對啦,葉兄你今晚不給同伴發信號?”

“不必,昨晚我已告訴他們,若沒意外情況則不再聯系。”

云玉廷哦一聲,倒碗茶遞過來:“餓死了,先喝些茶填填肚。”

葉朗卻不肯接,定睛凝視小帥哥,似嘲笑似惋惜:“謝謝,我不敢喝,怕喝下后睡著再也醒不了。”

云玉廷眉尖一跳,作詫異狀:“葉兄此言何意?”

葉朗哈哈大笑:“金老大麾下六百呂梁山好漢和那三千突厥健兒,這會兒快到太原城下了吧?”

當啷——云玉廷如墜冰窖,手一顫,茶碗跌落地摔個粉碎。

十二 十面埋伏

時間一點點過去,夜色漸深。田小翠率巡捕埋伏在大水車附近,等待許久,沒任何異常。“看來今晚不會有事,我們回去吧。”她伸個懶腰,想從草叢里爬起來。不料肩膀壓上了一片涼森森的硬物,扭頭一看,樊大剛執鋼刀面露獰笑。

田小翠張大嘴,傻呆呆說不出一個字。

兩人竄上,將她胳膊反剪,用繩索捆縛,一名巡捕建議:“老大,干脆一刀砍了,省得麻煩。”

樊大剛搖頭:“她是永州刺史田磕的女兒,兄長田守義任安東副都護,掌數萬精兵。咱們要干大事,沒必要得罪人。等太原城大局已定,把她禮送回田家便是,說不定,還能勸服其父兄共舉義旗。”

田小翠從震驚中清醒,失聲道:“你們……你們要謀反!”

小丫頭,你現在才明白已晚啦。樊大剛揮手,手下們掀開一塊大山石,取出事先埋藏的一盤盤麻繩和鐵索。先取一條胳膊粗的麻繩,一頭穿過水車外輪盤上的圓洞,捆綁固定牢,再順輪盤纏繞一大圈。然后改用鐵鏈,在中軸重復類似的操作,只是纏繞方向相反,中軸纏完后鐵鏈還剩老長一截,兩人上小船,拖著朝中城駛去,八架大水車全如法炮制。

“這是要干什么?”田小翠眨巴著眼睛問。

樊大剛心情很好,眼下沒到起事的時辰,不妨跟田家小姐交流一番。

“田都尉博學多才,想必知曉杠桿原理。大水車內外徑相差達十二倍,一萬斤力量可放大至十二萬斤,八架水車就是九十六萬斤。若以鐵索與大壩中央的橋墩相連,用力拉繩轉水車,結果會怎樣?”

田小翠恍然醒悟:“你們想把中城拉垮,當西城作亂時,駐扎于東城的并州軍便無法馳援。”

“你只說對了一半,我們正是要讓崔神慶率兵攻打。等大軍上城,大壩突然塌陷,身穿重甲的士兵掉進河里,死死無救。同時,再拉斷蓄水池接口,水淹東城,城內剩余的士兵必倉皇出逃,而在城外等待他們的,將是三千突厥鐵騎。哈哈,三萬精銳一夜間土崩瓦解,整個并州變天。”

竟然還與突厥人勾結,這一招田小翠的確沒想到:“突厥人……他們隱藏在天門山?我不該只派葉朗一個人去的,太大意了!你們引狼入室,與異族屠殺同胞,還算人嗎!”她悔恨交加,氣急敗壞。

樊大剛輕蔑道:“婦人之仁,當年太祖不也向突厥借過兵?妖后顛倒乾坤,張長史率我等清君側,歸權于皇帝,乃大義。”

“放屁!不過貪圖榮華富貴而已,裝啥子英雄!”田小翠大罵。

樊大剛并不生氣,自顧自說道:“如今略有變化,你主動交出魚符,張長史可奪取兵權。只需將崔神慶的嫡系派出去送死,其他士兵如肯歸附,自能保全性命。你也有一份起義的功勞。”

別慌,葉朗鬼精得很,逃生不難,突厥兵也不足為慮。田小翠平靜紊亂的心緒,說道:“你們還挖地道破壞大壩的地基,朱寡婦家水井因而泄漏。”

“姑娘當真聰明,”樊大剛欣賞地看她,解釋道,“袁宏技術精湛,在朱寡婦家勘查水井后起了疑心,半夜到永定渠下查探。當時,我正帶弟兄們做水車試驗,撞個正著。他修井之事有許多人知曉,如無故失蹤,怕引起懷疑。于是制定下一石二鳥的計劃,既掩蓋死因,又陷害劉懷義。我們已聯合警備區大部分軍官,雖說劉懷義剛當上主將,尚未掌握實權,但總有些麻煩。”

“張本昌故意邀請我去破案,讓我當出頭鳥抓劉懷義?”田小翠很生氣。

“呵呵,田小姐斷案有一套,我們相信你一定能推理出‘兇手’。其實現場有一個小破綻,你疏忽沒發現——兇手乃擅長暗殺的高手,怎會折斷了刀尖沒察覺?我殺人后,立即與警備區兄弟聯系,趁夜從劉懷義刀上掰斷一小截,上午到現場后才放進碎尸中。”

“原來是這樣,我被騙得好苦。可是,你在城外殺袁宏,如何帶尸體進城?即便守城士兵中有同伙,也不敢在半夜開城門呀。”

樊大剛更加得意,手指大水車道:“坐刮水板轉到頂端,再沿引水槽行走,即可抵達城內蓄水池。好笑的是,當時恰巧有一道閃電劃過,士兵們看見我還有袁宏的尸體,都大叫妖怪。”

田小翠像斗敗的公雞,耷拉下腦袋無話可說。

這時,太原西城方向亮起了火光,映紅半邊夜空,喊殺聲陣陣。

張本昌的人動手了。

緊接著東城也開始騷亂,兩刻鐘后,一隊隊人馬開上中城,進逼到西城樓下。

樊大剛下令:“拉!”

兩百多名壯漢將麻繩纏在腰間,喊著號子,使出吃奶的力氣往后拉……撲通,全體坐了個屁股墩,水車的另一端沒半分力道。

一人叫道:“鐵索似乎松開了,沒綁住橋墩。”與此同時,中城上傳來吶喊聲:“張本昌犯上作亂,已被格殺,爾等速速投降,校尉以下赦免無罪。”

中計了!樊大剛心念急轉,回頭瞧田小翠。只見小丫頭正朝他做鬼臉、吐舌頭:“想跟本神捕斗,你還不夠格,哈哈。”

姐姐,麻煩你吹牛之前,先看看自己的處境好不好?

樊大剛如垂死的野獸,發出絕望哀嚎:“你……你這臭丫頭,老子砍死你!”他拔利刃在手,沖將過去。

田小翠急忙往岸邊逃,可她雙手被反剪,兩腳也并攏捆在一起,成一條人棍,只能直著雙腿蹦。慌亂中沒蹦幾下即絆倒,打幾個滾,像肥胖的蛆一拱一拱地拼命朝前蠕動:“救命啊,我不要領便當!嗚嗚嗚,人家還想繼續破案呢……”

樊大剛三兩步追上,揮刀砍落——噗嗤,忽地胸口劇痛,一支雕翎箭插入左胸。他抬頭看去,河中停泊的眾多小漁船一瞬間燈火通明,站滿無數人。

嗖,又一箭射至,穿喉而過。

樊大剛晃了晃,龐大的身軀轟然倒下,緊跟著有萬箭齊發,將水車邊數百人射成刺猬。

“快,快靠岸。田都尉您沒事吧?”一人跳下船,急匆匆跑近田小翠,正是那十里香包子鋪老板。

十三 盡成空

朝天崖小木屋中,云玉廷心知一切圖謀恐將成泡影,不由得臉如死灰。葉朗在旁邊笑瞇瞇坐著,興趣盎然地端詳。正如美女的最大敵人是另一名美女,帥哥擊敗小正太,同樣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小子,你還嫩著呢。

半晌,云玉廷嘶啞著嗓子開口:“你究竟做了什么?”

葉朗灑脫一笑:“也好,我就從頭說起,消磨這漫漫長夜。還記得汾河岸邊殺人案么?”

云玉廷默默點頭。

“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根本不是沖動殺人,是滅口。其中關鍵在于,死者剛剛求見崔長史,被驅趕后不久即被害,殺手的行動過于迅速。當時我便想,負責警戒的你嫌疑最大。而且,你在主城樓下應見過人,為何面對尸體不出聲?我不相信你的記憶力這么差。”

云玉廷老實承認:“死者為伐木營士兵,因違紀被上司懲罰后逃下山。金永貴發現人失蹤,趕緊追殺,并通知了我們。他找崔神慶告狀時,吵吵嚷嚷嗓門極大,引起了主城樓上眾多高官的注意,我只好派人迅速下手。雖明知有破綻,也是沒辦法的事。”

“所以,當看到去天門山調查的人是你,我更加警惕,在第一晚宿營時做了個小圈套試探。你看過樹洞里的布條吧?”

“原來你是故意讓我看的……”云玉廷思忖一下,猛然間醒悟,“你是孤身上山,根本沒同伴!”

“正是。我已預感到情況的嚴重性,很害怕上山后被干掉,于是想出個一箭雙雕的計策。一方面探你的底;另一方面,如果你是敵人,看布條后將投鼠忌器——我晚上不按時發信號,同伴即知曉出事了。”

云玉廷苦澀地笑:“金永貴的確想殺你,被我阻攔……真上了大當。”

“當晚你還犯下另一個錯誤,在飲食中下迷藥。不應該啊,你是軍人,怎不清楚練武人的作息時間很有規律?我向來是卯時正起床,寒暑無誤,昨天睡醒時卻已太陽高照。你連夜找金永貴商量對策,怕我半夜睡醒察覺,便下了迷藥。”

“這也是無奈之舉。我們約定好今晚舉事,天門山上已厲兵秣馬,若貿然進營地,一切暴露無遺。”云玉廷辯解道。

葉朗嘆息:“所以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任憑你殫精竭慮,一點小意外就讓你全盤崩潰。你們連夜收拾營地,仍來不及,便引我繞遠路去河灘,拖延時間。可沒想到,在那里又露出破綻。漂木點只有百余根木頭,連一天的產量都不夠,豈非太少了點?天門山有天池,水流直通汾河,為何不直接在山上放漂,偏舍近求遠把木頭搬到汾河邊?你們想隱瞞真正的漂木點,在害怕什么?”

面對一連串質疑,云玉廷愣怔片刻,反而笑了:“如此說來,還真是漏洞百出,輸得不冤。”

“至此,我對整樁事有了大概輪廓,再加上那兩個突厥人,更把真相暴露無疑。既然你們露出這么多馬腳,若一點沒覺察也說不過去,于是我編造了販賣物資的假推測,麻痹你們。結果,前一晚我告訴你猜疑,第二天中午他們就討論其中的內容,而且恰恰在我偷聽時說。云兄弟,你簡直是侮辱我智商啊。”葉朗毫不留情地嘲笑。

云玉廷漲紅了臉,他年輕氣盛,盡管已輸得一塌糊涂,仍忍不住想爭論:“不是我的主意,金永貴安排的,想令你信以為真,掩蓋真正的陰謀。都怪突厥人疑心病重,不信任我們,非要派人在營地里監視,結果被你撞見。莫非當時你是裝醉?”

“一半真一半假,喝了那么多酒,后來堅持不住真睡著了,直到酉時才醒。但我繼續趴著等你叫,因為,你要讓我按時給同伴發信號,”葉朗促狹地眨眨左眼,要多氣人有多氣人,“之后,我搶先快步進屋,走到桌子前往茶壺內下了迷藥,你在后面被身體遮擋看不見。呵呵,這叫來而不往非禮也。為什么我敢下藥不怕被發覺呢?因為你前晚去找金永貴報信,整夜沒睡覺,中午又喝了好多酒,一定很疲累。即使第二天醒得晚,也只會以為自己睡過頭。”

云玉廷心服口服,晃晃頭自嘲道:“葉兄當真是旬句謊言、步步詭計,從初見面起就將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這一路來我耍弄心眼,在葉兄眼中猶如小丑般可笑吧。”

“云兄過謙了,在下一時僥幸。等你睡著,我下東山崖去了天池,看見一百七十艘木筏子。你們想順流而下,奇襲太原城。觀量大小,每個筏子可裝六十人,或二十名騎兵。簡單計算即得知,除掉六百金永貴手下,還有三千突厥騎兵——他們駐扎在伐木工搬遷留下的空營地中?接下來,我將綁木筏的繩索割斷七成,并撒上生石灰。天池水流平緩,木筏子剛下水不會有問題,等進了汾河,風浪盛大,再加上生石灰的腐蝕,唉……”

云玉廷嘿然無語,片刻后又生出疑問:“一百多艘筏子,你怎有把握全部到汾河中才破碎,萬一有個別提前散架,或者下水前金永貴檢查一遍,不就暴露了?”

“無所謂,發現筏子被動了手腳,再重新扎也來不及。憑幾千人馬不可能強攻太原,城中定有內應,只要你們不能按時會合,行動便宣告失敗。最壞的結果,無非把我砍腦袋泄憤,那又有何懼?”

說到這里,葉朗收拾起笑容,凜然道,“幾天來我對云兄所言,的確大部分在欺騙,可有一句話是發自肺腑——縱然粉身碎骨、肝腦涂地,也決不容異族侵我大好河山,屠戮百姓同胞!”

他冷冷地盯視云玉廷,后者承受不住,終于現出羞愧之色,低下頭去。

“突厥人許給多少銅錢,云兄不惜出賣祖宗?”葉朗譏刺道。

“胡說!”云玉廷騰地跳起身,憤怒叫喊,“云某大好男兒,豈會為錢財賣國。”

“哦,那你是為何?”

云玉廷深吸一口氣,漸漸恢復平靜,朗聲道:“朝廷中奸佞橫行,妖后穢亂宮闕,天下無不側目。我等忠義之士,準備在太原起義,光復李唐天下。至于突厥人,說好了只是借兵,報酬三十萬兩白銀。事成后他們立刻返回草原,不在太原停留。”

原來是武李之爭。葉朗心情復雜,放緩語氣說道:“一家一姓之爭,何苦牽連百姓,朝廷之事理當在朝廷中解決。你可知兵鋒一起,多少人妻離子散?”

“為了大義,些許犧牲是難免的。”云玉廷昂起頭,振振有詞。他感覺自己占據正義,又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起來。

為了大義?你個被洗腦的傻鳥!葉朗真想狠抽這小子一耳光。不過他沒有動手,只注視著小帥哥潮紅的臉,既憤怒又憐憫,有不屑也有同情。最后,淡淡說一聲“你好自為之吧”,飄然出屋。

云玉廷萬沒想到對方就這樣離去,呆愣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起身追出屋子:“你去哪里,不抓我回太原?葉朗,你在哪兒……”

朝天崖人跡杳然,回答他的,只有山風刮過樹葉的聲音。

十四 人散曲未盡

東方初白,中城主城樓上,崔神慶和田小翠并肩而立。

“剛才探馬回報,上游漂下來許多人和馬匹的尸體。這位葉公子真了不起,孤身破敵三千,本官定要見一見。”

“當然啦,強將手下無弱兵。那小子沒啥本事,全靠我調教得好,臨行前授予三條錦囊妙計。”田小翠心中落下了大石頭,又開始恬不知恥地吹噓。

崔神慶呵呵而笑,稱贊道:“田都尉連環計,將張本昌戲耍于掌心。老東西居然拿假魚符來奪權,當兩片符對不起來時,你沒見到他臉上的精彩表情,有趣極了。其實,我早覺察他行為古怪,當日典禮上,宰相尚書等濟濟一堂,他不好生相陪,卻去過問普通的兇殺。后來燕王請客時又不出席,去查那寡婦案——每一件殺人案都要勞長史大人親自出馬?”

“崔長史明察秋毫,張本昌敗于輕敵。我初查賬時便疑惑,幾位身居要職的帝黨太廉潔了,難道是圣人?明顯為假賬。可是,造假者這么笨,不懂過猶不及?再深入一想便明白啦——他們根本不怕被發現,只需要短時間內不露把柄,控制住手中權力。如此用心,豈非昭然若揭?哼,還收買趙主事欺哄我,可笑!本姑娘天文地理無一不曉,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兵書戰策無一不通,平時常讀《山海經》、《搜神記》等文學名著,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哪會被區區算術難住……”田小翠說得興起,兩眼放光,滔滔不絕。

崔神慶的頭有點兒大,急忙說道:“動亂初定,我要去城中處理雜務,暫且失陪。”

田小翠恭敬送他下樓,返身后立刻收斂笑容,陰沉著臉呆呆出神。

“田都尉施妙計力擒叛黨,好厲害。”身后突然響起一陣爽朗的大笑,燕王李昂不知為何來到城樓上。

田小翠施禮,嘆氣道:“王爺別嘲笑人啦,首領沒抓到。”

李昂吃一驚:“張本昌不是首領?”

“太原城公侯遍地,一個小小的長史,憑什么樹大旗號令天下?他是主要策劃者不假,但事成之后,必須找個大人物出來撐場面。此人的血統和名望一定非常高,高到能與朝廷分庭抗禮。”

“哦,太原城中有這種人嗎,本王倒不知道。”李昂撓撓頭,迷惑地說。

田小翠哂然,掉轉話題:“說起來,我要多謝王爺的提點。您先是命人砸朱寡婦店,令我醒悟到,敵人可能在挖地道。隨后又派船夫給我當導游,暗示永定渠藏有大文章。如果沒這兩回,我還真一頭霧水呢。”

“田小姐在說什么啊,本王完全聽不懂。砸寡婦店是一時糊涂,慚愧。”

田小翠凝視李昂的眼睛,緩緩說道:

“小女子有兩件事始終想不通,請王爺指教。”

“姑娘請講。”

“第一,張本昌頗受太后寵信,前途一片光明,怎發起神經來謀反?第二,那個藏在后面的人為何最終沒露頭,還使陰招黑了張本昌一把?”

李昂默不作聲。半晌,問了句不相干的話:“太后今年高壽?”

一瞬間,田小翠全明白了。

太后已年過花甲,沒多長日子。張本昌擔心后路,急于漂白,故鋌而走險,那個人則想慢慢等,同時不介意添點亂。所以張本昌找來時,虛詞答應,實際上在背后抽板子,可憐的老張,被人當槍使。可轉念一想,自己同樣也好不到哪去,在太原城的棋局中,同樣是一枚小棋子。

“姑娘可曾想過將來?”李昂再問。

面對直指人心的詞鋒,田小翠一時難答。她轉過頭,眺望汾河。

此時晨霧散盡,一輪紅日冉冉升起,河面金燦燦發亮。遠處青山綽約,田野如畫,漁船們從睡夢中醒來,槳聲吱呀,炊煙裊繞。新的一天開始了。

“王爺,你看這多好的陽光,多美的景色啊。小女子腦袋空空,從不想遙遠的事情,只管吃好每一頓飯。與張本昌比,能活著已經很幸福啦。”

李昂目射精光,重新上下打量田小翠,仿佛第一次認識一般:“姑娘心如霽月,倒是本王俗氣了。好,請記住,無論將來情勢如何,燕王府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著。”

“謝王爺。”

李昂拱拱手,轉身離去,到樓梯口時突然大笑道:“十三妃雖美,卻少了田小姐的靈秀之氣,那是差得遠,哈哈,差得遠。”

那還用說,本姑娘當然是天下第一大美女。田小翠洋洋得意,昂首挺起小胸脯。咦,那是什么?一艘四根木頭扎成的簡易木筏從上游漂下,上面有一人挺身而立。是葉小子!

“喂,臭小子,我在這兒。你怎才回來,看我不打你三百大板……”少女在城樓上又蹦又跳,拼命招手,綻放如花的笑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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