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大學校長的絕唱
蔡元培是一位學者,他曾出版過《中國倫理學史》、《蔡元培學術(shù)文化隨筆》、《蔡元培語言及文學論著》、《蔡元培自述》等著作;然而,他一生中最為人稱道的力作,就是將一個陳腐僵化的北京大學,改革成為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的策源地。
假如蔡元培不曾出版過那些學術(shù)論著,對于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的構(gòu)建無足輕重;假如蔡元培沒有出任過北大校長,那么中國現(xiàn)代史肯定會黯然失色。對此,美國實用主義鼻祖杜威曾有過一段精辟的論述:
“拿全世界各國的大學校長來比較,牛津、劍橋、巴黎、柏林、哈佛、哥倫比亞等等,這些校長中,在某些學科上有卓越貢獻的,不乏其人。但是,以一個校長身份,而能領(lǐng)導那所大學,對一個民族,對一個時代,起到轉(zhuǎn)折作用的,除蔡元培而外,恐怕找不到第二個。”
“年少通經(jīng),文極古藻,雋材也”
蔡元培,字孑民,同治七年(1868)元月十一日出生于浙江紹興山陰縣(今紹興縣)一個商人家庭。他的父親蔡光普,誠實守信;母親周氏賢能勤儉,常以“三不”勉勵子女:不依賴、不茍取、不妄言。這似乎成了蔡元培為人處世的準則。
古越之地,英才薈萃,文化底蘊豐厚。大禹陵、蘭亭、沈園、青藤書屋等名勝古跡和歷代先賢的傳說,都潛移默化地浸潤少年蔡元培的心田,使他樹立了遠大的志向。他從小就酷愛讀書,夏天讀書時因為聚精會神,裸露的雙腿常不知不覺地被蚊蟲叮滿了包。他便想了個辦法,將兩只腳塞進酒壇里,果然像鎧甲一樣防止了蚊叮蟲咬。
青年時代,他受聘于當?shù)匚氖啃煊烟m家鑄常齋校書,徐家古越藏書樓收藏的圖書、碑版異常豐富,蔡元培偶有閑暇,便可以一一瀏覽,這樣過了四年,他的學識大為長進,十七歲中秀才;二十三歲中舉人;二十六歲中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二十八歲授翰林院編修。任職期間,他閱讀西方國家的政治理論和自然科學書籍,深受西方民主和科學的影響。戶部尚書、殿試閱卷大臣翁同龢曾在日記中評價蔡元培:“年少通經(jīng),文極古藻,雋材也”。
蔡元培很早便是一名出色的政治活動家,自光緒二十四年(1898)返回紹興任中西學堂監(jiān)督,他就自覺地提倡新學。出任上海南洋公學教習之后,他愈發(fā)如魚得水,組織了中國教育會,任事務長。通過去日本考察,創(chuàng)設(shè)了愛國女校及愛國學社,擔任總理。他以《晨報》為陣地,提倡民權(quán),宣傳排滿革命……由于清政府下令偵訊,他輾轉(zhuǎn)青島、日本、紹興等地躲避風頭,并與上海反清志士創(chuàng)辦了《俄事警聞》(后改《警鐘日報》),抗拒俄國政府覬覦中國北方領(lǐng)土。他還與陶成章等在上海建立光復會,被推為會長。陶成章曾兩次赴京刺殺慈禧太后未能成功,而蔡元培也曾是反清暗殺團的成員,親自試驗炸彈暗殺滿清官吏,這也使得他在革命黨人中享有崇高的威望。后來,光復會并入了同盟會,他被孫中山委任為同盟會上海分會負責人。
光緒三十三年(1907)初夏,他在駐德公使孫寶琦的幫助下,進入德國柏林萊比錫大學,主修心理學、美學、哲學等學科。在德國留學四年,他編撰了《中國倫理學史》等一批學術(shù)著作。辛亥革命爆發(fā)后,他在“革命的首功之臣”陳其美的電文催促下,取道西伯利亞回國。
民國元年(1912)元旦,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南京成立。蔡元培就任南京臨時政府教育總長,頒布了《普通教育暫行辦法》,并主持制定了《大學令》和《中學令》,這是中國的第一個大學和中學校令。僅僅半年左右,他就因不愿與袁世凱政府合作而辭職。他的漠視官職于此可見一斑。隨后,他赴法國從事學術(shù)研究,又編撰了不少哲學美學著作。他還與擔任過大總統(tǒng)秘書的吳玉章等發(fā)起組織華法教育會,此后周恩來、鄧小平均是通過這個組織前往法國勤工儉學的。
民國五年(1916)夏,黎元洪的北京政府終于明令恢復了民國初年的《臨時約法》,孫中山、黃興等一大批流亡海外的革命黨人紛紛相約回國。九月一日,蔡元培接到教育部長范源濂通過駐法使館轉(zhuǎn)來的電報,誠摯地聘請他擔任北京大學校長。這正中他的心思,便與吳玉章一起乘船由馬賽回國……
“夫大學校之目的,
既在研究高深之學理”
民國六年(1917)元月四日,蔡元培身著長袍走進北京大學,列隊在門口歡迎的校工們恭恭敬敬地彎腰向新校長行禮。這時,令人驚訝的一幕發(fā)生了:蔡元培也摘下禮帽,鄭重其事地向校工們回鞠一躬。
此舉看似惺惺作態(tài),卻體現(xiàn)了對普通人的尊重。西方的“平等、博愛”精神,就通過這位留過洋的校長的還禮,得到了形象的展示。而且,蔡元培將這一“行為藝術(shù)”延續(xù)了整個在職期間。他似乎要借這一不同凡響的舉止表明,他是一個新派人物,行將大刀闊斧地革除弊端,倡導新風。
北京大學的前身是京師大學堂。一八九八年六月十一日,光緒皇帝頒布《明定國是詔》,正式宣布變法。詔書強調(diào):“京師大學堂為各行省之倡,尤應首先舉辦……以期人才輩出,共濟時艱”。這所京師大學堂成為中國近代史上第一所國立綜合性大學。九月二十一日爆發(fā)戊戌政變,百日維新失敗,而大學堂以“萌芽早,得不廢”。八國聯(lián)軍侵華,大學堂被下令停辦……辛亥革命以后,民國政府批準京師大學堂改稱北京大學校。著名啟蒙思想家嚴復出任首任校長,他曾計劃:“將大學經(jīng)(經(jīng)學)文(文學)兩科合并為一,以為完全講治舊學之區(qū),用以保持吾國四五千載圣圣相傳之綱紀、彝倫、道德、文章于不墜”,但還沒來得及付諸實施,便被人抖出抽鴉片的舊聞,不得不蒙羞辭職。其后,北大相繼換了三任校長:原軍務院秘書長章士釗、原京師大學堂工科監(jiān)督何燏時、原北京大學代理校長胡仁源,皆因校內(nèi)山頭林立,派系紛繁,無所作為……
與此相對應的是,北大的教員大多來自政府衙門,不乏鉆營投機的技巧,鮮有真才實學。學生也并非是來求知,而是想來尋求“出身”。因為自國子監(jiān)與科舉制度被廢除之后,宦官和富商子弟都以北大為仕途做鋪墊。二者一結(jié)合,校園內(nèi)研究學問的寥寥無幾。遍布京城一等二等妓院的八大胡同,倒成了官吏教員和“官二代”、“富二代”的最佳去處。據(jù)政治活動家許德珩在《回憶蔡元培先生》中回憶:“……此前的北大,是一座封建思想、官僚習氣十分濃厚的學府,一些有錢的學生,帶聽差、打麻將、吃花酒、捧名角,對讀書毫無興趣……”歷史學家顧頡剛在《蔡元培先生與五四運動》中也有類似的記述:“那時的北大有一種壞現(xiàn)象:一些有錢的教師和學生,吃過晚飯后就坐洋車奔‘八大胡同’(妓女集中地段),所以妓院中稱‘兩院一堂’是最好的主顧(‘兩院’指參、眾兩院,‘一堂’指北大,其前身為京師大學堂)……”
北大最初的校址是在原馬神廟和故宮東北的沙灘紅樓等處,而八大胡同是在前門大柵欄一帶的百順胡同、胭脂胡同、韓家潭、陜西巷、石頭胡同、王廣福斜街、朱家胡同、李紗帽胡同。這么近的距離,客觀上也便于進進出出。何況,那時嫖妓沒有“掃黃”的威脅,甚至還當做一種炫耀的資本。所以,學生對于追求真理的興趣不如追求美女!
鑒于這種情形,有朋友勸蔡元培不要去趟那個爛泥潭,免得玷污了名聲。蔡元培回答說,既然知道北大腐敗,更應該進去整頓,就是失敗也算盡了心,這也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意思。
元月八日,蔡元培在開學典禮上發(fā)表就職演說,語重心長地教導說:“諸君為大學學生,地位甚高,肩此重任,責無旁貸,故諸君不惟思所以感己,更必有以勵人。茍德之不修,學之不講,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已且為人輕侮,更何足以感人。”
在隨后的歡迎會上,他強調(diào)了大學的辦學宗旨及學生的責任:“夫大學校之目的,既在研究高深之學理。大學校之學課,又復網(wǎng)羅人類一切之系統(tǒng)智識,則大學校不僅為一國高等教育之總機關(guān),實一國學問生命之所在。而可視為一學問之國家者也。且學問為文明之母,幸福之源。一國之大學,即為一國文明幸福之根源,其地位之尊嚴,責任之重大,抑豈我人言語所能盡歟!諸君受學于此最尊嚴之大學,負研究學問之大任,鄙人所欲進一言為諸君勉者,亦唯祈諸君能保持大學之尊嚴,努力于學問事業(yè)而已……夫今日學風之壞,人所同慨。鄙人所欲言者,亦非僅指大學一校。惟以大學為全國最高之學府,大學學風足為全國學風之表率,是則鄙人所不能不以此責望于我大學生諸君,祈有以表率我全國之學風,而改善我全國之學風者也……”
“思想自由,兼容并包”
即使排除人為的因素,前幾任校長也很難在北大有精彩的表現(xiàn)。例如嚴復屬于“近世西學第一人”,卻對詩文、書法、金石篆刻一概否定:“嗟夫!詩者兩者至無用之物也,饑者得之不可以為飽,寒者挾之不可以為溫,國之弱者不可以為強,世之亂者不可以為治。又所謂美術(shù)之一也……”(見《詩廬說》)認為它們不能飽饑、溫寒、強國、治世,因而打入另冊。
章士釗在北大校長位置上只呆了兩個月,椅子還沒坐熱就走人了。但他的觀點比較偏頗,曾有“毀黨造學說”名噪一時,遭到各方的攻擊,顯然不會妥協(xié)地處理各方的關(guān)系;何燏時在校舍的興建、經(jīng)費的籌集等方面勞苦功高,也延攬了民國享有“南沈北于(右任)”之稱的書法名家沈尹默、音韻學家馬裕藻、語言文字學家沈兼士(沈尹默的弟弟)、文字音韻學家錢玄同等人才到北大任教,可不到一年就移交給了胡仁源。胡校長聘請的教授大多系前清遺老和士大夫,其中有以“清末怪杰”著稱的辜鴻銘、經(jīng)學大師劉師培、擅長駢體文的陳石遺、有“圣童”之譽的黃季剛等。他還陸續(xù)招聘和引進了一批國外留學歸來的學者任教,如史學家朱希祖、語言文字學家黃侃、教育家馬敘倫,以及留用的沈尹默、馬裕藻、沈兼士、錢玄同等等,這些學者注重訓詁,逐漸成為北大文史學科的主流。
前幾任校長雖各有千秋,但他們似乎都有所好惡偏廢,無益于學校的整體構(gòu)建。蔡元培走馬上任,明確提出“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方針,奠定了北大的傳統(tǒng)和精神。這一特點,尤其體現(xiàn)在學長和教授的聘任上。蔡元培以海納百川的氣度,擯棄門戶之見,搜盡天下英才,使北大各種流派并行不悖,各類人才都有表演的舞臺。這里既有許多新文化運動的領(lǐng)軍人物陳獨秀、李大釗、魯迅、胡適、錢玄同、劉半農(nóng)、沈尹默等,也有政治上保守而舊學深沉的學者黃侃、劉師培、黃節(jié)、辜鴻銘、崔適、陳漢章等。在政治傾向上,有的激進,有的保守,有的主張改良。在新派人物中,有馬克思主義、三民主義、無政府主義、國家主義的不同代表。可謂《新潮》與《國故》共舞,白話與文言齊飛,“學風丕振,聲譽日隆”。
蔡元培的大膽用人,正好可作為“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典范——
早在他接到正式任命的當天,就專程趕到陳獨秀下榻的旅館,邀請他到北大擔任文科學長。那時陳獨秀既沒有在大學任過教,更未在大學有過什么學位頭銜,但他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新青年》已經(jīng)在全國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蔡元培與陳獨秀雖然都曾是反清暗殺團的同仁,但此番相邀,卻完全是為了北大的發(fā)展。陳獨秀還是想回上海去編《新青年》。蔡元培便建議他可將雜志帶到北大校園里繼續(xù)辦。如此寬厚的條件,陳獨秀再也不好意思婉拒,便聲稱試干三個月,如不勝任立即返回上海。蔡元培滿口答應。
據(jù)社會活動家羅章龍《陳獨秀先生在紅樓的日子》回憶:陳獨秀即將出任文科學長,“消息傳出后,全校震動。青年學生無不熱烈歡迎,奔走相告。而教師中的遺老遺少則竊竊私議,嘖有煩言”,說“陳先生只會寫幾篇策論式的時文,并無真才實學;到北大任教尚嫌不夠,更不要說出任文科學長了。蔡先生對于這些攻擊,態(tài)度鮮明,駁斥是有力的。他說仲甫先生精通訓詁音韻學,學有專長,過去連太炎先生也把他視為畏友。熟悉陳先生的人也出來說話,說他在文字學考據(jù)方面有素養(yǎng),有研究著作。高一涵先生甚至說仲甫先生講文字學,不在太炎先生下。這樣眾口一詞才慢慢堵住了攻擊者的嘴……”
據(jù)梁漱溟晚年回憶:“自一九一六年冬蔡元培先生接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職務后,北大由死水一潭變成開水一鍋。蔡先生一上任就著手萃集四面八方的人才……陳獨秀先生是佼佼者,當時他確是一員闖將,是影響最大,也是最能打開局面的人。但是,陳這個人平時細行不檢,說話不講方式,直來直去,很不客氣,經(jīng)常得罪于人,因而不少人怕他,乃至討厭他,在校內(nèi)外都有許多反對他的人……陳獨秀本領(lǐng)再大,在那時的北大,如果得不到蔡元培先生的大力器重、維護和支持,以陳之短,他很可能在北大站不住腳,而處于無用武之地。”(見汪東林《全國政協(xié)委員梁漱溟談蔡元培先生》)
那時年方二十五歲的梁漱溟是司法部的秘書,沒有受過完整的高等教育,只是業(yè)余時間喜歡研究印度哲學,且在《東方》雜志發(fā)表過一篇《究元決疑論》,對佛學提出了獨到見解。這個北大的落選生萬萬料不到,蔡元培竟然誠懇地聘請他到北京大學主講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他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走進講堂,沒成想倍受學生的歡迎。他索性辭了司法部的職位,專門來北大任教。這一教就是七年……
對于教師用其所長,對于學生同樣也是擇才錄取。一九一七年北大招生期間,胡適發(fā)現(xiàn)了一篇優(yōu)秀作文,給了滿分,推薦學校錄取這個考生。蔡元培當即表示贊成。但委員們一翻閱這名考生的成績單,發(fā)現(xiàn)他的數(shù)學是零分,其他各科成績也不太過關(guān)。但在蔡元培和胡適力挺之下,學校還是破格錄取了這名考生。他就是清華大學首任校長、著名教育家羅家倫。
“蔡元培是不要做校長了”
蔡元培一方面恪守任人唯賢的標準,另一方面革除濫竽充數(shù)者。先后辭退了克德來等外籍教員,曾引起一場風波。據(jù)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學的經(jīng)歷》回憶:
“那時候各科都有幾個外國教員,都是托中國駐外使館或外國駐華使館介紹的,學問未必都好,而來校既久,看了中國教員的闌珊,也跟著闌珊了起來。我們斟酌了一下,辭退幾人,都按著合同上的條件辦的,有一法國教員要控告我,有一英國教員竟要求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來同我談判。我不答應,朱爾典出去后,說:‘蔡元培是不要做校長了。’我也一笑置之。”
蔡元培致力于把昔日重文輕理的北大,辦成以文、理科為重點的綜合大學。理科和法科分別聘請李四光、馬寅初等知名教授。他年年都有一些新的舉措,一九一七年度,創(chuàng)辦了文、理、法科研究所,招收研究生;一九一八年,創(chuàng)辦了中國大學最早的學報《北京大學月報》。同時創(chuàng)辦了音樂研究會、畫法研究會等,聘請徐悲鴻、劉半農(nóng)、陳石曾、蕭友梅等擔任導師,冼星海、吳鏡汀、吳伯超等都曾是這里的學生。一九二○年,北大又推出一項驚世駭俗的改革,先是允許王蘭、奚湞、查曉園三位女生旁聽文科,繼而正式招收女生,開我國公立大學招收女生之先例。隨即又開辦了不少平民學校和夜校,拉近了大學與社會的距離。作為一所開放性大學,還先后邀請杜威、羅素、普朗克等著名哲學家、物理學家來講學。
蔡元培充分發(fā)揚民主,實行教授治校,推行五育并舉,即軍國民教育、實利主義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觀教育、美感教育。他注重德育、智育、體育、美育的全方位發(fā)展,使學生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
“被捕同學的安全,是我的事”
蔡元培改革的北大,成為全國新思想的中心。其中,以陳獨秀編輯的《新青年》營壘,為新文化運動搖旗吶喊;由傅斯年、羅家倫創(chuàng)辦的“新潮社”,為新文化運動推波助瀾。北大學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關(guān)心國家大事,期盼國家富強。這樣的文化背景,已給五四運動埋下了伏筆。
一九一九年五月三日,巴黎和會外交失敗的消息傳至北京。當晚,北大學生舉行學生大會,定出四項基本原則:一是聯(lián)合各界一致力爭;二是通電巴黎專使,堅持不在和約上簽字;三是通電各省于五月七日國恥日紀念舉行游行示威運動;四是定于五月四日齊集天安門舉行學界之大示威。
五月四日中午,北京三所高校的三千多名學生代表沖破軍警阻撓,云集天安門。他們打出“誓死力爭,還我青島”、“拒絕在巴黎和會上簽字”、“廢除二十一條”、“外爭國權(quán),內(nèi)懲國賊”等口號,要求懲辦交通總長曹汝霖、幣制局總裁陸宗輿、駐日公使章宗祥。學生游行隊伍移至曹宅,痛打章宗祥,火燒曹宅,引發(fā)“火燒趙家樓”事件。隨后,軍警予以鎮(zhèn)壓,逮捕了學生代表三十二人。
當夜北大第三院學生領(lǐng)袖開會,討論如何營救被捕學生。蔡元培上午曾在校門口規(guī)勸學生,說示威游行并不能扭轉(zhuǎn)時局。北大因提倡學術(shù)自由,頗為守舊人物和政府所厭惡,被視為鼓吹異端邪說的洪水猛獸。現(xiàn)在同學們再出校游行,如果鬧出事來,予人以口實,這個慘淡經(jīng)營、植根未固的北大,將要首先受到摧殘了……可是,眼見得不該發(fā)生的事發(fā)生了,蔡元培主動赴會與學生共商大計,神色凝重地表示:“你們放心,被捕同學的安全,是我的事,一切由我負責……”
第二天下午,以蔡元培為首的校長團不斷與警察廳、教育部斡旋,營救學生,沒有任何結(jié)果。他們又赴總統(tǒng)府和國學院,總統(tǒng)與總理卻拒而不見。
政府原曾設(shè)障禁錮五四消息,但很快被報界與學界打破封鎖,將之傳遍國內(nèi)外,引起軒然大波。在強大的社會壓力面前,五月六日夜晚,吳炳湘代表政府答復校長團,只要學生取消明天的大罷課,被捕的學生就可釋放。
經(jīng)過蔡元培與各校校長的勸說,北京各校學生都回到了課堂。被捕學生果然全部釋放。北大紅樓北廣場擺了五張方桌,蔡元培與全體師生在校門外迎接被捕同學,大家歡呼擁抱,熱淚盈眶……
“學界泰斗,人世楷模”
五四運動并沒因被捕學生的釋放而停止腳步。
蔡元培撰寫《我在五四運動時的回憶》記述說:“被拘的(學生)雖已保釋,而學生尚抱再接再厲的決心,政府亦且持不做不休的態(tài)度。都中宣傳政府將明令免我職,而以馬其昶君任北大校長。我恐若因此增加學生對于政府的糾紛,我個人且將有運動學生保持地位的嫌疑,不可以不速去,乃一面呈政府引咎辭職,一面秘密出京。時為五月九日。”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糾紛,他索性來了個自動辭職。那天清晨,他悄悄地離開北京來到天津,而后南下上海,再到杭州、紹興……
這已是蔡元培第三次辭職。十年間,北洋政府的總統(tǒng)相繼換了五任,內(nèi)閣總理也頻頻更換了三十次,可蔡元培曾經(jīng)有過的七次辭職,總是事與愿違。蔡元培既然那么深受師生愛戴,為何屢屢辭去校長的職務呢?他的《不愿再任北京大學校長的宣言》透露了個中緣由:
“我絕對不能再做不自由的大學校長: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學的通例。得意志帝政時代,是世界著名開明專制的國,他的大學何等自由。那美、法等國,更不必說了。北京大學,向來受舊思想的拘束,是很不自由的。我進去了,想稍稍開點風氣,請了幾個比較的有點新思想的人,提倡點新的學理,發(fā)布點新的印刷品,用世界的新思想來比較,用我的理想來批評,還算是半新的。在新的一方面偶有點兒沾沾自喜的,我還覺得好笑。哪知道舊的一方面,看了這點半新的,就算‘洪水猛獸’一樣了。又不能用正當?shù)霓q論法來干涉了,國務院來干涉了,甚而什么參議院也來干涉了,世界哪有這種不自由的大學么?我還要去充這種大學的校長么……”
原來,他的每一次辭職,目的都是在為北大的教學改革爭取更多的自由。當他期待的自由連一點點都爭取不到了,他便徹底地心灰意冷了。一九二六年七月八日,他的第七次辭職未獲批準,干脆就不再回到北大,造成事實上的辭職。
不過,在他的任上,北大已經(jīng)完成了鳳凰涅槃。可以說,北大自蔡元培之后,再也不曾有過蔡元培時代的輝煌。
一九四○年三月五日,蔡元培在香港病逝。國共兩黨都舉行了隆重的祭奠儀式。蔣介石題了挽額“澤永河汾”;毛澤東則贊之為“學界泰斗,人世楷模”。他絕對當之無愧!
陳獨秀:思想啟蒙的導師
西方鴉片戰(zhàn)爭的炮火,轟開了清朝閉關(guān)自守的門戶,也轟開了阻礙東西方文化交流的屏障。從刺鼻的硝煙中走出了一批“睜著眼睛看世界”的啟蒙思想家:林則徐、魏源、嚴復、康有為、梁啟超……其中最配稱作“導師”的,大概非陳獨秀莫屬!
聽聽青年毛澤東的坦言:“《新青年》是有名的新文化運動的雜志,由陳獨秀主編。我在師范學校學習的時候,就開始讀這個雜志了。我非常欽佩胡適和陳獨秀的文章。他們代替了已經(jīng)被我拋棄的梁啟超和康有為,一時成了我的楷模。”
當思想啟蒙的導師培養(yǎng)出了一批研究生,而研究生中又出現(xiàn)了更大牌的“導師”之后,陳獨秀的如同普羅米修斯傳承火種的生涯也就無可避免地要宣告終結(jié),隨之等待他的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嚴厲懲罰……
“魚鱉不可勝食也材木”
這個驢唇不對馬嘴的句子,竟然是一道院試的題目,擺在十八歲的陳獨秀面前,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是光緒五年(1879)出生的,原名慶同,字仲甫,祖父和父親均為安徽懷寧縣城(今安慶市)的教書先生,收入不高,僅夠維持清貧的生活。不過,他家雖無珠光寶氣,卻也充盈著詩書萬卷,算得上準書香門第。這也是他未來成為導師的先決條件。兩歲那年,父親因染上瘟疫,不幸病逝于蘇州懷寧會館。他便隨著“白胡子爹爹”開啟鴻蒙——在祖父的指導下,他很小就開始修習四書五經(jīng),打下了深厚的國學功底。他自幼就有叛逆的品性,遇到祖父因他背書生疏,拿著藤條狠勁抽他時,他眼露兇光瞪著祖父,驚得祖父訥訥地慨嘆:“將來長大了,一定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兇惡強盜,不成龍就成蛇。”
應該說,“白胡子爹爹”的眼光還是挺準的。
陳獨秀從心底里排斥誘惑平民升官發(fā)財?shù)目婆e制度,只是架不住守寡多年的母親一再哀求,勉強前來應試,卻不料遇到了這樣云山霧罩的題目——“魚鱉不可勝食也材木”。
關(guān)鍵時刻,陳獨秀的聰穎天資發(fā)揮了奇特的作用。他在自傳中描述說:“我對于這樣不通的題目,也就用不通的文章來對付,把文選上所有鳥獸草木的難字和康熙字典上荒謬的古文,不管三七二十一,牛頭不對馬嘴上文不接下文的填滿了一篇皇皇大文……誰也想不到我那篇不通的文章,竟蒙住了不通的大宗師(考官),把我取了第一名,這件事使我更加一層鄙薄科舉。”
這樣“蒙”來的秀才,給他產(chǎn)生了誤導作用,以為只要這么一路“蒙”上去,所謂舉人、進士,都是唾手可得。于是他平時的預習也是掉以輕心。而“白胡子爹爹”因為孫子的出手不凡,也就不好再說三道四,一切聽憑自然。結(jié)果第二年到南京應試,他名落孫山。
“我們中國何以不如外國”
陳獨秀無意于科舉,卻對梁啟超等人創(chuàng)辦的《時務報》格外留心,成了康梁的鐵桿粉絲。他與皖省維新派人士密切交往,“談康先生及其徒梁任公之文章,始恍然于域外之政教學術(shù),燦然可觀,茅塞頓開,覺昨非而今是……”
遇到“一輩后生小子”攻擊康有為的變法思想,他“憤不能平,恒于廣座中為康先生辯護”。久而久之,鄉(xiāng)里的一班迂腐的老夫子們將他指斥“為康黨,為孔教罪人,側(cè)目而遠之……”
他赴杭州求是書院(浙江大學前身)求學,不到兩年就因平時多有反清言論而被書院開除。
隨著戊戌變法的曇花一現(xiàn)、八國聯(lián)軍的瘋狂入侵,古老的中國就像砧板上的一塊肥肉,陷入任憑強盜宰割的窘境。陳獨秀的一腔熱血在胸中翻滾,他為祖國的命運擔憂。“自古道國亡家破,四字相連……我越思越想,悲從中來。我們中國何以不如外國,要被外國欺負,此中必有緣故。我便去各國,查看一番。”
東鄰日本原本彈丸小國,大唐時還頻頻來朝拜取經(jīng),學到了本事,就成了“倭寇”。再又經(jīng)過明治維新,愈發(fā)武裝到了牙齒。甲午海戰(zhàn),打得大清海軍幾乎全軍覆沒……這樣奇跡般的崛起,最讓陳獨秀困惑。借著受到清政府的通緝,他從安慶逃往日本,進入東京高等師范學校速成科學習。將更多的心思用來研究日本強盛之原因,開始接受資產(chǎn)階級民主主義。
光緒二十九年(1903)三月,陳獨秀約同張繼、鄒容等闖入清政府所派學監(jiān)姚煜的住宅,“咔嚓”一下剪掉了姚學監(jiān)腦袋后面拖著的那根“豬尾巴”,借以發(fā)抒割發(fā)代首之恨。可他們?nèi)艘惨虼吮蝗毡揪津?qū)逐出境。回國之后,他在安慶創(chuàng)辦《安徽俗話報》,并創(chuàng)建了安徽第一個資產(chǎn)階級革命組織岳王會,任總會長……
光緒三十三年(1907),他二次東渡日本,先在東京正則英語學校補習英語,后轉(zhuǎn)入早稻田大學研讀西歐文學。兩年之后,他回國到浙江陸軍學堂任教……
辛亥革命期間,陳獨秀參加安徽地區(qū)的反袁斗爭,出任都督府秘書長。由于討伐袁世凱的“二次革命”失敗,他一度被捕入獄。釋放后他又東渡日本,協(xié)助章士釗創(chuàng)辦的《甲寅》雜志。他潛心思考幾年來革命斗爭的教訓,激情涌上筆端,撰寫了《愛國心與自覺心》一文,宣稱袁世凱政府“濫用國家威權(quán)”,進行種種賣國害民的罪惡活動,譴責“其欲保存惡國家者,實欲保存惡政府”;“惡國家甚于無國家”;“瓜分之局何法可逃,亡國之奴何事可怖……”
他以家鄉(xiāng)獨秀山取筆名“獨秀”,將文章刊登在《甲寅》雜志上,引起軒然大波。輿論攻擊陳獨秀“不知愛國,寧復為人,何物狂徒,放為是論”。陳獨秀漠然視之,發(fā)出一句響亮的誓言:“讓我辦十年雜志,全國思想都全改觀。”
“改造青年之思想,輔導青年之修養(yǎng)”
陳獨秀認為思想文化的更新,優(yōu)于政治制度的變革。也就是說,先有思想的啟蒙,才有革命的運動。創(chuàng)辦《安徽俗話報》的經(jīng)歷,協(xié)辦《甲寅》雜志的實踐,為他積累了辦刊的經(jīng)驗。他選擇青年作為讀者群,選擇上海作為文化堡壘,于一九一五年九月創(chuàng)辦了《青年》雜志(因上海青年會指責《青年》雜志和他們的《上海青年》雜志雷同,一年后改名為《新青年》)。
在創(chuàng)刊號上,陳獨秀發(fā)表了《敬告青年》(發(fā)刊詞),提出科學與人權(quán)“若舟車之有兩輪焉”,舉起了科學和民主兩面大旗。為避免官方查禁,陳獨秀煞有介事地聲稱辦刊旨在“改造青年之思想,輔導青年之修養(yǎng)”;而“批時評政,非其旨也”。
實際上,陳獨秀“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新青年》二卷二號刊登了康有為《致總統(tǒng)總理書》,主張“以孔子為大教,納入憲法”。陳獨秀則主張學習西洋文明,“不必遠道乞靈于孔教”。陳獨秀沒有意識到,他已吹起了“打倒孔家店”的進軍號角。
蔡元培新任北大校長,物色文科學長的第一人選就是陳獨秀。他不惜“三顧茅廬”,誠懇邀請。當陳獨秀借口要辦上海辦《新青年》走不開;蔡元培又特別允許他把雜志帶到學校來辦。陳獨秀再也不好推辭,只能恭敬不如從命。
民國六年(1917)春節(jié)剛過,陳獨秀就攜《新青年》及妻室搬家到北京箭桿胡同九號,編輯部即設(shè)在他的住宅。
陳獨秀之所以不愿就任,還因為他對北京印象不佳。他曾寫過一篇《北京十大特色》,假借回國朋友的口吻嘲弄說——
有一位朋友新從歐洲回來,他說在北京見了各國所沒有的十大特色:(1)不是戒嚴時代,滿街巡警背著槍威嚇市民。(2)一條很好新華街的馬路,修到城根便止住了。(3)汽車在很狹的街上人叢里橫沖直撞,巡警不加攔阻。(4)高級軍官不騎馬,卻坐著汽車飛跑,好像是開往前敵。(5)十二三歲的孩子,六十幾歲的老頭兒,都上街拉車,警察不曾干涉。(6)刮起風來灰塵滿天,卻只用人力灑水,不用水車。(7)城里城外總算都是馬路,獨有往來的要道前門橋,還留著一段高低不平的石頭路。(8)分明說是公園,卻要買門票才能進去。(9)總統(tǒng)府門前不許通行,奉軍司令部門前也不許通行。(10)安定門外糞堆之臭,天下第一!
其實,正是北京為他的政治生涯提供了最佳舞臺,否則,陳獨秀很可能會是事倍功半。
陳獨秀既任文科學長,蔡元培對文科的“人事、行政,一切由陳獨秀先生主持,不稍加干涉。”用人不疑,這是蔡元培人格中一大亮色。于是陳獨秀放手招募新派教授,為北大引進了一批震動中國的人物:
第一位是李大釗。他們在日本協(xié)助章士釗編輯《甲寅》時結(jié)識,后來也是《新青年》的重要作者。章士釗曾夸贊說:“獨秀得此良佐,聲氣驟騰之。”
其次是年方二十七歲的劉半農(nóng)。這個才子佳人派的作家高中未畢業(yè)就闖蕩上海,特地跑到《新青年》編輯部拜訪陳獨秀。按周作人的說法,陳獨秀對這位“頭大,眼有芒角,生氣勃勃”的年輕人,很感興趣,當即向他約稿。劉半農(nóng)更為陳獨秀敏捷而雄辯的談吐所折服,“年輕作家心中的一盞燈終于被陳獨秀點燃了”。后來成為魯迅贊揚的,“是《新青年》里的一個戰(zhàn)士,他活潑、勇敢,很打了幾次大仗”。
周作人先被暫時安置于北大附設(shè)的國史編纂處工作,幾個月后被陳獨秀正式聘為文科教授。
那時魯迅染上了肺結(jié)核,知道自己“活不久的”,獨自在紹興會館補樹書屋讀佛經(jīng)、抄古碑,自取了個號“俟堂”,譯成白話即“待死堂”。是錢玄同奉陳獨秀之命多次上門游說,毀壞那絕無窗戶的“鐵屋”,終于讓魯迅發(fā)出了驚天動地的吶喊,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了《狂人日記》。從此一發(fā)不可收。再往后又被聘為北大的兼職講師。
后來的劉文典、楊昌濟、王星拱、程寅生等新銳學者,幾乎都是先集聚到《新青年》大旗下,再進入北大任教的。即使“蜀中名宿”吳虞,這個被胡適譽為“只手打孔家店的英雄”,也是先有批孔文章刊之于《新青年》,才打通了進入北大的途徑。
而“舊派教員”錢玄同、沈尹默,不僅成了《新青年》主撰作者,而且都成了《新青年》的編委。尤其是錢玄同,原為國學大師章太炎的門人,居然支持新文化運動,而且提出過不少驚世駭俗的口號,諸如“桐城謬種,選學妖孽”,“漢字不滅,中國必亡”之類,雖不無偏頗,卻極具造勢之力。
即使是“國故派”代表人物劉師培,也是不持門戶之見的陳獨秀引進北大的……
“今日文學之腐敗極矣”
陳獨秀最值得稱道的,還是將民國最大的文化“海歸”胡適招引到了北大。
早在《新青年》創(chuàng)刊號正式出版之后,兼任發(fā)行的汪孟鄒向陳獨秀推薦他的老鄉(xiāng)胡適。陳獨秀見過胡適寫過《甲寅》的信,早已感覺到這是一位志同道合的盟友,便連忙讓汪孟鄒給胡適寄去樣刊并約稿。
此后每新出一期刊物,陳獨秀都要催問胡適的動靜。胡適當時正在忙他的博士論文,無暇顧及。怎奈汪孟鄒催促再三,便趕譯出俄國作家?guī)炱樟值亩唐≌f《決斗》,很快便刊登在《新青年》上。陳獨秀給胡適寫信,希望他作寫實文學,切實作一改良文學論文。胡適也在第一次給陳獨秀的回信上,提出“今日欲為祖國造此文學,宜從輸入歐西名著入手,使國中人士有所取法,有所觀摩,然后乃有自己創(chuàng)造之新文學可也……”
不久,胡適再次致信陳獨秀,批評中國“今日文學之腐敗極矣”,進而獻上所謂“一得之愚”,即文學改革的“八不主義”:一須言之有物,二不摹仿古人,三須講求文法,四不作無病之呻吟,五務去爛調(diào)套語,六不用典,七不講對仗,八不避俗字俗語。
陳獨秀早就“欲謀改革”。今見胡信則“合十贊嘆,以為今日中國文界之雷音”,催促胡適“切實作一改良文學論文”。隨即,胡適將已寫成的《文學改良芻議》用復寫紙寫了兩份,一份給《留美學生季刊》發(fā)表;另一份寄給陳獨秀,陳獨秀以“快慰無似”的心情,立即刊之于《新青年》第2卷第5號。就此揭開了中國新文化運動之新的一幕。
陳獨秀還從胡適“芻議”中提取一個核心命題:白話文學,將為中國文學之正宗,指明了新文學運動的方向。他以高屋建瓴的氣魄,寫下了震撼文林的《文學革命論》:
文學革命之氣運,醞釀已非一日,其首舉義旗之急先鋒,則為吾友胡適。余甘冒全國學究之敵,高張“文學革命軍”大旗,以為吾友之聲援。旗上大書特書吾革命軍三大主義: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shè)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shè)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shè)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假如說胡適的“芻議”偏于消極破壞,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才是有破有立的宣言。當年的青年將胡適與陳獨秀這兩篇名文視為“圣經(jīng)”……
“我祝陳君至堅至高的精神萬歲”
那時毛澤東還在長沙第一師范讀書,說他是陳獨秀的“追星族”一點兒也不過分。
在通過寫信結(jié)識陳獨秀之后,毛澤東以二十八劃生筆名寫了一篇題為《體育之研究》的文章投寄給陳獨秀,陳將其發(fā)表在《新青年》第3卷第2號上。
民國七年(1918),毛澤東為幫助一批同學去法國勤工儉學來到北京,在他后來成為他岳父的楊昌濟的介紹下,到北大圖書館主任李大釗手下當助理員。他特意去拜訪了幾位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并坦言陳獨秀“對我的影響也許超過其他任何人”。毛澤東說:“在這個時候,我的思想是自由主義、民主改良主義、空想社會主義等思想的大雜燴。我憧憬‘十九世紀的民主’烏托邦主義的舊式自由主義,但是我反對軍閥和反對帝國主義是明確無疑的。”
翌年五四運動中,陳獨秀眼看北京政府大肆逮捕愛國學生,提出了“強力擁護公理,平民征服政府”的口號,并不顧自己北大教授文科學長的身份,在六月九日親自起草《北京市民宣言》,又讓胡適譯成英文,連夜印刷成中英文傳單,親自到鬧市區(qū)新世界屋頂花園去散發(fā)。該傳單除要求保衛(wèi)山東權(quán)利,取消中日密約和免除曹、章、陸等賣國賊官職外,特別提出“取消步軍統(tǒng)領(lǐng)及警備司令兩機關(guān)”;“北京保安隊改由市民組織”等。矛頭直指政府的暴力機構(gòu)。
埋伏在旁的密探趁著陳獨秀散發(fā)傳單,將他抓了個“現(xiàn)行”。
聞知陳獨秀被捕入獄的消息,毛澤東怒不可遏,他在效法《每周評論》創(chuàng)辦的《湘江評論》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文章,稱陳獨秀“為思想界的明星”;“陳君之被逮,決不能損及陳君的毫末,并且留著大大的一個紀念于新思潮,使他越發(fā)光輝遠大……我祝陳君至堅至高的精神萬歲!”
社會各界也掀起了營救陳獨秀的運動。孫中山在上海見到徐世昌、段祺瑞的代表許世英,就說:你們逮捕了陳獨秀,“做了好事,很足以使國人相信,我反對你們是不錯的。你們也不敢把他殺死,死了一個,就會增加五十、一百個,你們盡管做吧!”許世英連忙說,“不敢,不敢,我就打電報回去。”
在各界輿論的強大壓力下,九月六日,北京政府被迫釋放了陳獨秀。據(jù)胡適說,這次被捕對陳獨秀轉(zhuǎn)向共產(chǎn)主義、組建共產(chǎn)黨發(fā)生了很大影響。毛澤東趕到上海拜訪正在籌建共產(chǎn)黨的陳獨秀,后來他回憶說:“陳獨秀談他自己的信仰的那些話,在我一生中可能是關(guān)鍵性的這個時期,對我產(chǎn)生了深刻的印象。”
毛澤東閱讀了陳獨秀組織翻譯出版的3本馬克思主義基礎(chǔ)書籍:《共產(chǎn)黨宣言》、《階級斗爭》和《社會主義史》。毛澤東坦言,“三本書特別深地銘記在我的心中,建立起我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我一旦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對歷史的正確解釋以后,我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就沒有動搖過……而且在某種程度的行動上,我已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了,而且從此我也認為自己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了。”
可以說,毛澤東由一個民主主義者轉(zhuǎn)變?yōu)轳R克思主義者,陳獨秀是他的引路人。
民主主義是“超時代”、“超階級”的
一九二一年七月在上海舉行的中共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上,陳獨秀雖然沒有出席,仍被選為中央局書記。
在大革命時期,他多次獨自或聯(lián)名反對共產(chǎn)國際領(lǐng)導層發(fā)出的一些明顯的投降政策,但都遭到蘇共和共產(chǎn)國際當權(quán)派的政治彈壓。一九二七年中國大革命遭到失敗,陳獨秀成為共產(chǎn)國際斯大林主義路線的替罪羊。中央政治局改組,他離開了中央領(lǐng)導崗位。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因為他在中東路問題上發(fā)表對中共中央的公開信,而被開除黨籍。隨即他在上海組成托派小組織無產(chǎn)者社,出版刊物《無產(chǎn)者》。
一九三一年五月,他出席中國各托派小組織的“統(tǒng)一大會”,被推選為中國托派組織的中央書記。
一九三二年十月,他在上海被國民黨政府逮捕,判刑后囚禁于南京。
一九三七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他被釋放出獄,來到武漢。這時的武漢,是國民黨政府的臨時首都,成了政治軍事的中心和群眾抗日運動新的策源地。陳獨秀與王文元、羅漢、濮德志等人共同努力,以爭取民主與自由為旗幟,聯(lián)絡那些中間黨派和勢力,組成一個“不擁國(民黨),不阿共(產(chǎn)黨)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企圖在抗日陣營獨立開創(chuàng)一個政治局面。陳獨秀多次公開宣布自己與上海托派中央“極左派小集團”脫離關(guān)系:“我已不隸屬任何黨派”。而托派中央?yún)s反過來多次作出決議,強烈譴責陳獨秀堅持“機會主義”,背離“托洛茨基主義”。雙方也因此決裂了。
恰在這時,國民黨的失敗,使日軍很快逼近武漢。陳獨秀帶著幾多怨恨、失望、不滿、挫折和空前的孤寂,順長江而進入了四川。
蔣介石采納張國燾的建議,派戴笠和胡宗南到四川來拜訪他。見面后,拿出那次王明、康生誣蔑他是“漢奸”時,國民黨要人為他進行批駁的剪報,煽動他起來反共。陳獨秀雖然對中共滿腹怨氣,但不為所動。
陳獨秀繼續(xù)沿著自己獨特的思路走下去,經(jīng)他的學生何之瑜收編的《陳獨秀最后的論文和書信》,闡明了他的“最后見解”:
(一)民主主義是“超時代”、“超階級”的,是“每個時代被壓迫的大眾反對少數(shù)特權(quán)階層的旗幟”;“資產(chǎn)階級民主和無產(chǎn)階級民主,其內(nèi)容大致相同,只是實施的范圍有廣狹而已。”未來世界,民主主義最終將戰(zhàn)勝各種專制獨裁制度,實現(xiàn)“無產(chǎn)階級民主制以至全民民主制”。
(二)斯大林濫殺無辜的罪惡,是無產(chǎn)階級專政制度決定的;“布爾什維克與法西斯是孿生兒”;“任何獨裁制都和殘暴、蒙蔽、欺騙、貪污、腐化的官僚政治是不能分離的。”沒有民主主義就沒有社會主義,蘇聯(lián)早已不是社會主義。
(三)大戰(zhàn)中不能引發(fā)革命,殖民地不能獲得解放獨立,最好的前途是做英美帝國主義的殖民地或半殖民地。“此次若是德俄勝利了,人類將更加黑暗至少半個世紀,若勝利屬于英法美,保持了資產(chǎn)階級民主,然后才有道路走向大眾民主。”
半個世紀過去了,陳獨秀的上述論斷有些被證明是錯誤的,有些則可視為英明的預見。陳獨秀不愧為偉大的思想啟蒙的導師。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七日,陳獨秀在四川江津一個偏僻的山村里寂寞病逝,享年六十三歲。
胡適:勇領(lǐng)新潮的學者
學者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皓首窮經(jīng)、探幽索隱,終成一家之言;一類是另辟蹊徑、不落窠臼,勇領(lǐng)風氣之先。前者功底扎實,學問淵博;后者思維敏捷,標新立異。前者甘于寂寞,忌諱拋頭露面;后者則慷慨激昂,惟恐世人不知。人心浮躁的時代,少的是前者;陳腐僵化的時代,缺的是后者。故此,當中國被所謂的孔孟之道折騰得萬馬齊喑的時候,一批新銳的思想家脫穎而出。胡適無疑是其中最耀眼的一顆明星!
童年的凄慘印象
光緒十七年(1891)十二月十七日,胡適誕生于上海大東門外寓所。不過,他的根還應該算在安徽績溪上莊。
徽商和晉商早已馳名天下,毗鄰黃山的績溪舊屬徽州府,因山多地少,他的高祖便遠離家鄉(xiāng)經(jīng)營茶葉,在上海東邊的川沙鎮(zhèn)開設(shè)了一家茶葉店。到他的祖父,又增設(shè)了一家支店。
他的父親胡傳(1841-1895)自幼喜歡識文斷字,深受在鄉(xiāng)間教私塾的伯父贊賞,刻意培養(yǎng)他走讀書做官的道路。胡傳沒辜負長輩的苦心,二十四歲那年就中了秀才,雖經(jīng)幾次“鄉(xiāng)試”未考取舉人,卻以歲貢生的身份候選儒學訓導(管府縣學教育的官員),先后在東北、廣東、河南、江蘇、臺灣等處充任幕僚或地方官佐,走南闖北歷練了十余年,為他日后的榮升奠定了基礎(chǔ)。
胡傳初娶的馮氏,死于太平天國的戰(zhàn)亂;續(xù)弦曹氏,已經(jīng)生了一兒三女,卻在又增添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后去世。于是,十多年后,胡傳又有了第三次再婚,這便是胡適的母親馮順弟(1873-1918),績溪中屯人。十六歲帶著紅蓋頭進了胡家門,比丈夫小了三十二歲,名副其實的老夫少妻。
胡適出世后未滿百日,胡傳被奏調(diào)到臺灣擔任全臺營務總巡。光緒十九年(1893)春天,馮順弟帶著兒子去臺灣探親。父親抽出閑暇教他們母子識字,一家人盡享天倫之樂。
轉(zhuǎn)年,父親補授臺東直隸州知州,以知府在任候補,賞加三品銜。父親公務更加繁忙,母親便帶著兒子離開臺灣。這時原來文盲的母親已會認了近千字,咿呀學語的小胡適也會認了七百多字。可母子剛返回績溪故鄉(xiāng)不久,就傳來了胡傳病死在廈門的噩耗。胡適在《四十自述》回憶道:
“這時候我只有三歲零八個月。我仿佛記得我父親死信到家時,我母親正在家中老屋的前堂,她坐在房門口的椅子上。她聽見讀信人讀到我父親的死信,身子往后一倒,連椅子倒在房門檻上。東邊房門口坐的珍伯母也放聲大哭起來。一時滿屋都是哭聲,我只覺得天地都顛覆了……”
青蔥歲月的荒唐行跡
胡傳給馮順弟的遺囑上說:“兒天資頗聰明,應該令他讀書”。
這句遺言成了年輕寡婦的強大動力。績溪上莊一帶學費低廉,通常每年收學生兩塊錢。母親為了讓先生對兒子“偏心”,舍得掏腰包。據(jù)胡適回憶:“我一個人不屬于這‘兩元’的階級,我母親渴望我讀書,故學金特別優(yōu)厚,第一年就送了六塊錢,以后每年增加,最后一年加到十二元。這樣的學金,在家鄉(xiāng)要算‘打破紀錄’的了。”
也正因此,先生對胡適格外盡心,經(jīng)常單獨給他宣講,使胡適“一生最得力的是講書”。
少年胡適最感興趣的還是讀小說,那或許應算做一次機緣——
“當我九歲時,有一天我在四叔家東邊小屋里玩耍。這小屋前面是我們的學堂,后邊有一間臥房。有客來便住在這里。這一天沒有課,我偶然走進那廚房里去,偶然看見桌子下一只美孚煤油板箱里的廢紙堆中露出一本破書。我偶然撿起了這本書,兩頭都被老鼠咬壞了,書面也扯破了。但這一本破書忽然為我開辟了一個新天地,忽然在我的兒童生活史上打開了一個新鮮的世界!
這本破書原來是一本小字木板的第五才子,我記得很清楚,開始便是“李逵打死殷天錫”一回。我在戲臺上早已認得李逵是誰了,便站在那只美孚破板箱邊,把這本《水滸傳》殘本一口氣看完了……”
從此,他到處借讀小說,相繼讀過了《三國演義》、《紅樓夢》、《儒林外史》、《聊齋志異》、《七劍十三俠》、《薛仁貴征東》、《粉妝樓》等等。可家中老輩看到了,總是要來干涉,他只好偷偷摸摸地讀,結(jié)果也就受到了無形的侵蝕——
“其流毒所及蓋有二害,終身不能挽救也。一則所得小說良莠不齊,中多淫書,如《肉蒲團》之類,害余不淺。倘家人不以小說為禁物而善為選擇,則此害可免矣。二則余常于夜深人靜后偷讀小說,其石印小字之書傷目力最深,至今受其影響……”
少年時讀的“淫書”,的確可視為他日后“荒唐”的潛在基因。
光緒三十年(1904)元月,年方十四的胡適遵從母命與家鄉(xiāng)姑娘江冬秀訂了婚。早春二月,他隨三哥到上海求學,進了梅溪學堂。一天,班里的同學借了一本鄒容的《革命軍》,幾個少年人悄悄讀過這本禁書之后,深受感動,竟連夜輪流謄制了一個手抄本。
轉(zhuǎn)年,胡適進了課程更加完備的澄衷學堂。這里除了國文、英文、算學之外,還有物理、化學、博物、圖畫諸門學科,傳播西方的科學和文化知識。那時,赫胥黎的《天演論》經(jīng)嚴復翻譯后,風靡全國。“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一類的警言,在這幫血氣方剛的青年人心中激起強烈的反響。同學們紛紛改名,胡適原名胡洪,現(xiàn)在也取“適者生存”的“適”字,先是將“胡適”作為筆名,后來官派留學時才正式稱呼胡適。
對胡適生平思想影響最大的還是梁啟超。他從《新民叢報》上追讀梁啟超的文章,并由此知道世界上除了孔孟老莊之外,還有培根、笛卡爾、霍布士、斯賓諾莎、孟德斯鳩、盧梭、康德、達爾文等大思想家和大學問家。
光緒三十二年(1906)夏天,胡適考入新成立的中國公學,這是由清末留日中國學生回上海創(chuàng)辦的。兩年后,又轉(zhuǎn)入新成立的中國新公學。
宣統(tǒng)元年(1909)十月初,中國新公學解散,而“家事敗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那么一點薄產(chǎn),兄弟們竟鬧著分家,母親也病倒了,這讓他第一次感到生活百無聊賴。“在那個憂愁煩悶的時候,又遇到一班浪漫的朋友,我就跟著他們墮落了”。
“教唆犯”何德梅原為新公學教員,他的父親是德國人,母親是中國人。這個混血兒也混雜了一堆上流社會的糟粕,他常邀幾個人打麻將,胡適也跟著學會了。但這僅僅是一個由頭,胡適回憶道——
“我們打牌不賭錢,誰贏誰請吃雅敘園。我們這一班人都能喝酒,每人面前擺一大壺,自斟自飲。從打牌到喝酒,從喝酒又到叫局,從叫局到吃花酒,不到兩個月,我都學會了。
幸而我們都沒有錢,所以都只能玩一點窮開心的玩意兒:賭博到吃館子為止,逛窯子到吃“鑲邊”的花酒或打一場合股份的牌為止……”
胡適跟著一幫酒肉朋友學會了吃喝嫖賭,整天渾渾噩噩,直到一個風雨夜被巡捕送進了捕房。巡捕是這樣指控他的——
“……我看他喝醉了,怕他闖禍,要帶他到巡捕房來。他就用皮鞋打我,我手里有燈,抓不住他,被他打了好幾下。后來我抱住他,搶了他的鞋子,他就和我打起來了……兩個人在泥水里打滾。我的燈也打碎了,身上臉上都被他打了。他臉上的傷是在石頭上擦破了皮。我吹叫子,喚住了一部空馬車,兩個馬幫我捉住他,關(guān)在馬車里,才能把他送進來……”
審訊的結(jié)果,胡適以酗酒鬧事、毆傷巡捕,在監(jiān)獄里關(guān)了一夜之后,又被罰款五元。
望著鏡子里映現(xiàn)出臉頰的傷痕,想起望子成龍的母親,胡適前所未有地失落。他下決心要痛改前非,結(jié)束“個人歷史上的黑暗時代”!
“吾恨不能飛歸為新國效力耳”
光緒二十六年(1900),八國聯(lián)軍逼著清政府簽訂了又一個喪權(quán)辱國的“辛丑條約”。其中僅所謂“庚子賠款”一項,連本帶利共計九億八千多萬兩銀子。幾年后,英美等國宣布將賠款中尚未付給的部分“退還”,用以在中國興辦學校、圖書館、醫(yī)院或派遣留學生。在這個背景下,清政府選派了第一批留美官費生。
宣統(tǒng)二年(1910)五月,胡適在朋友的資助下趕赴北京,溫習了兩個月功課,曾經(jīng)了第二批留美官費生考試。他的總成績平均五十九分,差一點才夠得上“及格”。多虧有著七十個名額,他排在第五十五名,便幸運地榜上有名。
八月十六日,昔日的胡洪登上駛往美國的輪船,開始了“胡適”的人生歷程。
在太平洋上航行了半個多月,這批留學生在舊金山登上新大陸。隨后改乘火車,橫穿美國國土,來到紐約南部的綺色佳城,走進了康奈爾大學的校園。填報專業(yè),胡適選擇了農(nóng)科,大概覺得做個農(nóng)學家方能更好地報效祖國。
可是,一味和土壤打交道,實在吊不起他的胃口,倒是英國文學以及德國和法國文學更讓他心有靈犀。經(jīng)過一番周折,他放棄了農(nóng)科,改學哲學和文學。這正是他的強項!
就在他轉(zhuǎn)學的那年(1912),美國又迎來新一屆的總統(tǒng)大選,民主黨候選人是威爾遜,共和黨候選人是塔夫脫,從共和黨分化出來的進步黨候選人是老羅斯福。三黨勢均力敵,旗鼓相當。胡適見慣了皇帝世襲,還是第一次領(lǐng)略總統(tǒng)的“競爭上崗”。他興致盎然地選修了“美國政府和政黨”的專題課,從一個局外人漸漸走進了美國的現(xiàn)實生活。西方的民主、自由和法治,對于這個年輕人的思想形成,“有著決定性的影響”。
在異國獲知辛亥革命推翻了延續(xù)兩千年的君主專制,創(chuàng)建了中華民國的消息之后,深受美國民主政治熏陶的胡適頓生贊佩之情。他在致胡紹庭的信中說“祖國風云,一日千里,世界第一大共和國已呱呱墮地矣!去國游子翹首西望,雀躍鼓舞,何能自己耶!”他還表示“吾恨不能飛歸為新國效力耳”!
然而,他將這一巨大的成功都記在梁啟超的名下,認為梁啟超是“吾國革命第一大功臣,其功在革新吾國思想界。十五年來,吾國人士所以稍知民族思想主義及世界大勢者,皆梁氏之賜”,并強調(diào)指出,“去年武漢革命,所以能一舉而全國響應者,民族思想政治思想入人已深,故勢如破竹耳。使無梁氏之筆,雖有百十孫中山黃克強,豈能成功如此之速耶!”
這樣的見識帶有明顯的偏見,但也依稀透射出胡適對于思想啟蒙的推崇。事實上,也正因為他過于看重文章的教化作用,才使得他愈發(fā)自覺地倡導文學革命,倡導白話詩文,考證古代歷史和傳統(tǒng)小說,研究中國思想史和哲學史……看來認識的偏頗,有時會比正確的觀念更能迸發(fā)出強大的驅(qū)動力!而喜歡認死理的人,也往往會比那些頭腦活泛的人還容易創(chuàng)造出驚人的業(yè)績!
提前十年自封“胡博士”
胡適在康奈爾大學畢業(yè)之后,迅即轉(zhuǎn)入哥倫比亞大學哲學研究部,成為杜威的弟子。這在他的事業(yè)發(fā)展上具有決定性的意義。他坦言——
我的思想受兩個人的影響最大:一個是赫胥黎,一個是杜威先生。赫胥黎教我怎樣懷疑,教我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jù)的東西。杜威先生教我怎樣思想,教我處處顧到當前的問題,教我把一切學說理想都看做待證的假設(shè),教我處處顧到思想的結(jié)果。這兩個人使我明科學方法的性質(zhì)與功用……
經(jīng)過一年的學習,胡適達到了哥大研究生規(guī)定的學分,經(jīng)過哲學和哲學史的初級口試和筆試,成績及格,取得了“博士候選人”資格。接著,他用了近九個月時間,寫成一篇九萬字的博士論文:《中國古代哲學方法之進化史》。
博士學位的最后考試照例是答辯,六位主考大概沒有一人精通先秦典籍,問的是著三不著兩,答得也是云山霧罩、稀里糊涂。胡適七年的留學生活,至此已劃上了一個句號。
此前胡適在《新青年》發(fā)表的《文學改良芻議》,提倡使用白話文寫作,石破天驚,已在國內(nèi)引起強烈反響。聞知他將學成歸來,求賢若渴的蔡元培迫不及待地聘請他來北大當教授。他匆匆告別哲學導師杜威,經(jīng)溫哥華乘船返回祖國,不久便以“海歸”的身份出現(xiàn)在北大講壇上。
兩年后,胡適的博士論文經(jīng)過擴充修改,作為《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在商務印書館出版,封面上赫然印著“胡適博士著”五個大字,各種報章雜志上,“胡博士”的頭銜更是如同蝴蝶翻飛,好不熱鬧。他的名望和學識,也讓人從來都沒有懷疑過其中的真?zhèn)巍?/p>
不料事隔三十年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在哥倫比亞大學為紀念建校二百周年而編撰的《哥倫比亞大學有關(guān)亞洲研究的博士碩士論文目錄》上,竟然找不到胡適的大名。后來曾在哥大留學的唐德剛受托到哥大校史圖書館及其有關(guān)部門“徹底清查一遍”,才查得胡適的“正式學位記錄確是一九二七年而非一九一七……”
唐德剛發(fā)表在臺北《傳記文學》上的《回憶胡適之先生與口述歷史》中記述道:
按理他那時應該規(guī)規(guī)矩矩搞“哲學”,把個“哲學博士”讀完再說。他卻丟下正當“莊稼”不搞,而去和陳獨秀、蔡元培“撈魚摸蝦”。撈得熱鬧了,他就甩下哥大這個爛攤子不要,跑回北大做教授去了。一時名聲赫赫,《中國哲學史大綱》第一版的封面上也印出了“胡適博士著”的頭銜,其實那時他在哥大的注冊記錄上仍然只是個“博士候選人”,或如今日很多人的名片上所用的“待贈博士”,離正式學位尚差一大截。胡先生這個“待贈”階段一直維持了十年。到一九二七年他再到紐約時才攜來一百本一九二二年在上海印刷出版的博士論文,由杜威玉成,經(jīng)過補交手續(xù),始由校方正式頒“哲學博士”學位的……
還沒拿到博士學位,就大言不慚地自封博士,這也透露出青年胡適是多么愛慕虛榮。可從某種意義說,虛榮也是一種奮斗基因,促使人由虛變實。胡適在這一點上比別人做得更精彩,故此,他后來所得到哈佛大學、芝加哥大學、耶魯大學、加利福尼亞大學、牛津大學等著名的和不太著名的大學贈予的名譽博士、名譽文學博士、名譽人文學博士頭銜共有三十五個之多。當他戴上了十四頂博士帽之后,曾詼諧地說:“這些玩意兒,毫無用處……一個是四年苦功得來的,十三個是白送的。”
說出這種得了便宜又賣乖的話時,他早已忘了自己提前十年就冒充博士的那段“灰色”經(jīng)歷。
一不留神成了“紅學”鼻祖
在諸多研究《紅樓夢》的專著中,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1917年出版)與胡適的《紅樓夢考證》(1921年出版)最具代表性。學者們大多將這兩部著作視為舊紅學與新紅學的分水嶺。
胡適宣稱:“我為什么要考證《紅樓夢》?在消極的方面我要教人懷疑王夢阮、徐柳泉、蔡孑民一般人的謬說。在積極方面,我要教人一個思想學問的方法。我要教人疑而后信,考而后信,有充分證據(jù)而后信。”
這種火藥味很濃的語氣,似乎帶有挑戰(zhàn)的意味。實際上,這是二三十年代學者之間論戰(zhàn)的特有風景。他們敢于亮出不同的觀點,有的是針對論敵,也有的純屬學術(shù)之爭。當然,碰到肚量大的,一笑置之;肚量小的,一個也不寬恕。蔡元培(孑民)便是一個寬厚的長者,他對于胡適的指名道姓不光不記仇,反而為胡適提供資料充實他的學說,成為學壇的一段佳話。而胡適也不希求捅得對方人仰馬翻,而是要為認準的真理吶喊一嗓子。
胡適徹底否決了蔡元培的索隱,斷言:“向來研究這部書的人都走錯了路……他們不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紅樓夢》的著作,時代、版本等等材料,卻去收羅許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來附會《紅樓夢》里的情節(jié)。他們不曾做《紅樓夢》的考證,其實只做了許多《紅樓夢》的附會!”而胡適正是要“把《紅樓夢》研究引上正當?shù)能壍溃捍蚱茝那胺N種穿鑿附會的‘紅學’,創(chuàng)造科學方法的《紅樓夢》研究。”
胡適的方法是否“科學”,從他經(jīng)過“根據(jù)可靠的版本和可靠的材料,考定這本書的著者究竟是誰,著者的事跡家世,著書的年代”,終于得出這樣近乎最后裁決的結(jié)論:“《紅樓夢》是一部真事隱去的自敘,里面甄、賈兩個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賈兩府即是當日曹家的影子……”看似斬釘截鐵,實際上破綻百出。以至于祭起胡適大旗而誕生的“紅學家”都已經(jīng)遠不止“紅二代”、“紅三代”了,卻始終還是未能考證出令人信服的學說,反而將一部虛構(gòu)的小說變成了曹雪芹家族的報告文學,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有趣的是,當一些“紅學家”似乎以正宗胡氏傳人的姿態(tài),將一部《金瓶梅》的模仿之作捧得天花亂墜的時候,他們恐怕忘記了“紅學”鼻祖胡適,對于《紅樓夢》是何等地漫不經(jīng)心——一九六○年他給蘇雪林寫信時說:“……他的《紅樓夢》,依據(jù)我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的可靠資料來看,是隨寫隨抄去換錢買糧過活的,不但全書沒有寫完,前八十回還有幾回顯然‘未成而芹逝矣’,我當然同意你說‘原本《紅樓夢》也只是一件未成熟的文藝作品。’”在與高陽的信中更是坦言:“我常說,《紅樓夢》在思想見地上比不上《儒林外史》,在文學技術(shù)上比不上《海上花》,也比不上《儒林外史》,——可以說,還比不上《老殘游記》。”
這樣的見解,不太令人信服,因為客觀地說,《儒林外史》可以與《紅樓夢》比肩而立;《海上花》和《老殘游記》那絕對與《紅樓夢》不是一個檔次!據(jù)此也驗證了胡適并未像跟在他屁股后面的“紅學家”那樣,把《紅樓夢》捧上了天。恰恰倒是他宣稱的:“我寫了幾萬字考證《紅樓夢》,差不多沒有一句贊頌《紅樓夢》的話。”
可見,這個新“紅學”的創(chuàng)始人,是一不留神成了“紅學”鼻祖的。
新文化運動的開山宗師
記得當年我學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將魯迅的《狂人日記》奉為新文化運動白話文的開山之作。
然而,通過閱讀胡適的資料,我才發(fā)現(xiàn),胡適早在《文學改良芻議》之前,就開始了白話文小說的創(chuàng)作實踐。
那還是一九〇六年夏天,一批留日學生抗議日本政府頒布的“取締清國留學生規(guī)則”,全體罷課回國,在上海新成立了中國公學,并籌辦了一份《競業(yè)旬報》,提倡用白話文寫出“傳布于小學校之青年國民”的文章。胡適剛轉(zhuǎn)入這所學校不久,遇到編輯約稿,先是嘗試著寫出了生平第一篇白話文章——《地理學》,講述“地球是圓的”一類通俗的地理學知識。隨后,他構(gòu)思創(chuàng)作章回體長篇小說《真如島》,擬寫四十回。第一回題目是:“虞善人疑心致疾,孫紹武正論祛邪”,寫的是一個“破除迷信,開通民智”的故事。陸陸續(xù)續(xù)邊寫邊刊載,從旬報第三期續(xù)至十一回便終止了。他生平惟一的這部長篇小說,只完成了“半部書”。
他不僅寫小說,也寫傳記。《中國愛國女杰王昭君傳》,將昔日哀怨的昭君出塞,寫成王昭君主動要求去與匈奴和親——
那些宮人面面相覷,沒有一個敢答應的。那時王昭君也在其內(nèi),聽了皇帝的話,看了大家的情形,曉得大眾的意思,都是偷安旦夕,全不顧大局的安危,心里便老大不自在。心想,我王嬙入宮已有幾年了,長門之怨,自不消說。與其做個碌碌無為的上陽宮人,何如轟轟烈烈做一個和親的公主。我自己的姿容或者能夠感動匈奴的單于,使他永遠做漢朝的臣子。一來,可以增進大漢的國威;二來呢,使兩國永遠休兵罷戰(zhàn),也免了那邊境上年年生靈涂炭之苦。將來漢史上即使不說我的功勛,難道那這邊塞上的口碑也把我埋沒了么?想到這里,更覺得這事竟是王嬙義不容辭的責任了!昭君主意已定,嘆了一口氣,黯然立起身來,顫巍巍地走出班來,說“臣妾王嬙愿去匈奴”……
雖是寫傳,使用的卻是白話小說的手法,當代人閱讀毫無障礙。而其中體現(xiàn)的思想內(nèi)涵,又與當代的民族團結(jié)精神不謀而合,足見胡適具有“超前”的意識。
《競業(yè)旬報》出到第四十期停刊。胡適曾經(jīng)既當作者,也當編輯和記者。他總結(jié)說:“這幾十期的《競業(yè)旬報》,不但給了我一個發(fā)表思想和整理思想的機會,還給了我一年多作白話文的訓練……我不知道我那幾十篇文字在當時有什么影響,但我知道這一年多的訓練給了我自己絕大的好處。白話文從此成了我的一種工具。七八年之后,這件工具使我能夠在中國文學革命的運動里做一個開路的工人。”
胡適也嘗試作白話詩,他在哥倫比亞大學時,先后寫過《黃蝴蝶》、《嘗試》、《他》、《贈經(jīng)農(nóng)》等幾首小詩,其中數(shù)《黃蝴蝶》最為有名: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水平談不上多高,甚至還顯得稚嫩,可是只要想一想這屬于中國最早的白話詩,胡適的敢為天下先的勇氣就足以令人贊佩。
一九二○年三月,他的《嘗試集》出版,這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第一部白話詩集。
胡適還是最早翻譯外國小說的先驅(qū)之一,就在他赴美轉(zhuǎn)學文科的那年,他把法國都德的短篇小說《最后一課》譯為中文。從此這篇小說在中國傳誦不衰……
胡適不遺余力地倡導白話文,成了守舊派人物的眼中釘。在北大校園里,少不得發(fā)生一些言辭的交鋒。黃侃有一次在給學生授課時,故意拿胡適開涮,說:“如胡適的太太死了,他的家人電報必云:‘你的太太死了,趕快回來啊!’長達十一字之多,如用文言文則僅需‘妻喪速回’四字即可,只電報費就可省三分之二。”后來,胡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請學生們用文言為他代擬一份回絕繼續(xù)做官的電文,然后挑出其中“才學疏淺,恐難勝任,不堪從命”的文稿,評價說,這份寫得確實簡練,僅用了十二個字。但我的白話卻只用了五個字:“不干了,謝謝。”
方興未艾的白話文運動,終于推動了政府的改革,正式頒令從小學國文課本開始試行白話文。胡適欣然地說:“這個命令是幾十年來第一件大事。它的影響和結(jié)果,我們現(xiàn)在很難預先計算。但我們可以說:這一道命令把中國教育的革新至少提早了二十年。”
徹頭徹尾的自由主義者
一九四八年末,圍城中的北京大學校長胡適將何去何從?傳說他已被任用北平圖書館館長,他認為沒那個可能,果斷地偕夫人乘專機飛到了南京……
事實證明了他的預感。轉(zhuǎn)年毛澤東就在《丟掉幻想,準備斗爭》中說,胡適是美帝國主義和中國反動政府控制極少數(shù)知識分子中的頭一個代表人物。
一九五四年十月,毛澤東從反對《紅樓夢》研究中資產(chǎn)階級唯心論入手,發(fā)動了一場“胡適思想批判運動”。
胡適拿著大陸的批判計劃,“端詳許久,不禁笑逐顏開,心中釋然”。他在答臺灣“自由中國之聲”電臺訪問時分析個中原因——
第一,我提倡自由,我一生主張:在一個文明的國家里,人民必須享受思想的自由、信仰的自由、發(fā)表思想的自由……
第二,我提倡懷疑,我一生反對武斷主義,反對一切教條主義。我相信一個主義獨立的人,對于一切思想、一切主義、一切信仰,必須先懷疑而后可以相信……
富有戲劇性的是,這種思想也觸怒了臺灣統(tǒng)治者。幾乎與大陸批胡運動的同時,臺灣島上也宣布胡適為“思想界的敵人”,掀起了一股“圍剿胡適”的狂潮。胡適照樣泰然處之。
無論來自何方的批判,他始終堅持自己的政治主張,從不妥協(xié)。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四日,胡適抱病主持臺灣的中央研究院第五次院士會議,在酒會上,他又發(fā)表感言:“我去年說了二十五分鐘的話,引起了圍剿,不要去管它,那是小事體,小事體,我挨了四十年的罵,從來不生氣,并且歡迎之至,因為這是代表了自由中國的言論自由與思想自由。”話音未落,他就轟然倒下……
他最終是以自己的行為,詮釋了這句古老的格言:“不自由,毋寧死。”
參考書目:
《陳獨秀與瞿秋白:中共早期兩代領(lǐng)袖的悲情人生》 作者:唐寶林 陳鐵健
《陳獨秀風雨人生》 作者:朱洪
《飛揚與落寞:陳獨秀的曠代悲情》
作者:張寶明 劉云飛
《五四三人行:一個時代的路標》
作者:石鐘揚
《胡適傳》 作者:易竹賢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