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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陽事件

2012-04-29 00:00:00劉富道
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 2012年5期

前 記

這部書寫了七年。為了讓我的靈魂得到安寧。作為一名中共黨員,一名中國作家,我沒有給這些名份蒙羞,我盡到了一份歷史的責任。

七年的光陰,加上精力,加上淚水,加上其他付出,得到的總和是一個字:值。

早先計劃于2007年出版,那一年是漢陽事件的50周年。拖延幾年,得到許多意外收獲。其中廈門大學教授謝泳先生提供的資料,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服務中心提供的資料,使我對書稿做了多處改寫。因此我說,拖延數年,減少訛誤,又增色不少,值。

近些年來,我得了一種怪病,自稱為廢墟恐懼癥,害怕災害突然降臨,居所變為廢墟,將電腦文件化為烏有。因此,隨時將書稿拷入筆記本電腦,拷入U盤,拷入移動硬盤,甚至從我的一個電子郵箱發送到另一個電子郵箱里保存。

今天看著電子文本就要落到紙本上,我的恐懼癥將不治而愈。也不怕突然喪失寫作能力,后來人有了這個版本,可以繼續做功德圓滿的事情。

我珍惜每一位與我同泣的讀者的每一滴淚水。但愿淚水能夠洗滌我們民族精神的塵垢。

緒章 校園里響起了槍聲

我曾經無數次努力忘掉這段歷史,唯恐它從我的記憶中泄漏出來,以致招來不測之禍。

那時的日記本,作文本,畢業合影,全都銷毀了。在那兩本日記上,有我寫作的詩歌,記有一些校園趣事,還有一些朦朦朧朧的情愫。我的兩位語文老師在我的作文本上,分別寫過“未來的文學家”、“小說的雛形”的評語,正是老師的這些評語,促成我在輟學之后,默默地踏上文學之路。

漢陽一中——一個令我痛苦難堪,令我恐怖驚悸,令我不敢記憶的學校。我們的畢業合影照片,背景是學校大門,漢陽一中的校名赫然懸在頭頂上,因此必須銷毀它。

然而,有些記憶又揮之不去,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情景,常常讓我被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今天我又重新拾取那些記憶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拼接縫綴在一起,那一段段往事又歷歷在目。

1956年,我于湖北漢陽二中初中畢業,被保送到漢陽一中,令我喜憂參半。喜者,無失學之虞,也無備考之累。憂者,此前的漢陽一中只是一所初級中學,我的直覺是由初中老師來履行高中教學,我為讀來讀去走不出漢陽縣境而暗自不悅。更想不到,命運的安排,在一年以后,我成為漢陽一中這所人間煉獄的一名受難者。

漢陽一中的前身為漢陽府晴川書院,漢陽府中學前堂,始建于20世紀之初,位于漢陽府城。后來成為漢陽中學。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之后,于1950年隨同漢陽縣府撤出漢陽城區,遷往漢陽縣蔡甸鎮,成為公立漢陽縣第一初級中學。1956年漢陽一中開辦高中。

1957年6月12日至13日,震驚中外的漢陽事件,發生在漢陽一中。

新華社主編的供上層人士閱讀的《內部參考》,刊登了當月17日的報道《漢陽縣發生一次暴動性的中學生鬧事事件》,隨后又刊登7月2日的報道《漢陽縣第一中學暴動事件詳細情況》。

此事驚動了毛澤東主席。1957年是一個多事之秋,權延赤在他的《毛澤東與赫魯曉夫——1957~1959年中蘇關系紀實》一書中,把從全國各地傳到毛澤東面前的報憂信息,比做“雪片”。他這樣寫道:

驀地,毛澤東掀起眼簾,目光從那堆積桌案和床鋪上的“雪片”一掠而過。

旋即合上眼。

鳴放和辯論者中,有人不滿足于批評個別弊病,而是對整個社會主義制度的基本原則發起了挑戰!特別是武漢發生的規模不小的學生示威游行,竟呼喊出“歡迎國民黨!”,“歡迎蔣介石!”比匈牙利事件的規模小,性質卻更加惡劣。匈牙利還沒人喊“歡迎法西斯”“歡迎霍爾蒂”!

不過飛到毛澤東面前的這個“雪片”失真了,沒有人告訴他真相。

漢陽事件,其實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自發性的學潮,當時被妖魔化為有組織有計劃的反革命暴亂,以現行反革命暴亂罪判處了3人死刑。在被判處徒刑的師生中,包括一位哺乳期的28歲的女老師,一位年僅16歲的高一(2)班同學。

被處決的3人是:漢陽一中副校長王建國,漢陽一中語文教研組組長鐘毓文,漢陽縣文化館圖書管理員楊煥堯。他們被稱為“漢陽一中反革命暴亂事件”的首犯或主犯。

那一天是1957年9月6日。號稱一萬二千人大會,在我們學校的大操場上舉行,刑場在我們寢室后面的土坡上。當3聲槍響(有人聽見4聲槍響),人們像潮水般地涌向土坡,又從土坡上陸續退下來。我來到土坡上時,看客已經不多了,眼前情景慘不忍睹。地上躺著的是我們年輕的校長,年輕的老師,和一位65歲的無辜老人。年輕校長的長褲和鞋,已經被人脫走,雙腿雙腳赤裸著。他的同事回憶說,那是一條灰色的長褲,料子比凡尼丁好些,好像是灰色的畢嘰。楊老頭站在臺上時,一直不停地哆嗦,如果沒有兩位警員架著,早癱倒在地上,這會兒一動不動地躺下了。這塊崗地已經被人們踐踏得寸草不留。

我不能在這里描述我當時看到的一切,那是令我終生難忘的一幕,我無數次想在頭腦中抹去這段記憶,又做不到。上帝在設計人類大腦時,本應該裝上一個Delete鍵,讓人們可以隨意刪除不需要記憶的東西。

那個土坡東面坎下,有一口小小的池塘,池塘終年不涸,清冽冽的池水,菜農用來澆地。我們那幢宿舍有些同學,每天早晨就近在這里打水洗漱。有位中年菜農每天早早守候在這里,用警惕的目光緊緊盯著我們,不讓我們把肥皂水倒在他的菜地里。自從校園里響過響亮的槍聲之后,同學們都心照不宣,不再到這里來取水洗漱,自覺地到校門口去用井水,這位中年農民再也不用早早來這里看守了。他是一位間接的受益者。

全國各大報紙都報道了這一事件。一些大報連篇累牘地發表了消息、通訊和社論。還攝制了新聞紀錄片在全國播放。

漢陽事件在海外必然引起社會主義國家的密切關注。蘇聯《真理報》作了跟蹤報道。匈牙利社會主義工人黨代表團,朝鮮國家元首金日成,先后到湖北秘密訪問了漢陽事件之后的漢陽一中新校長。

當時駐中國內地的唯一西方記者路透社漆德衛,向全世界發出了漢陽事件的新聞。

當時中美尚未建交。美國青年代表團出席莫斯科世界青年聯歡節之后,有十多位美國青年來到中國,專程前往漢陽縣城,到漢陽一中進行實地調查訪問。

寓居美國的胡適,1957年9月8日的日記,記錄了一則英文報紙的標題:10,000 See 3 Executed In China (萬名中國人觀看三人被處決)。

臺灣國民黨當局跟著忙乎了好一陣子。他們以為大陸真的出現了“反共義士”,蔣介石親自題寫了匾額,以示褒獎紀念。

1959年4月的一天,在我們校園里的大操場上,又一次舉行宣判大會,刑場同樣在我們寢室后面。1957年因漢陽事件被判處10年徒刑的數學老師鄒振鉅,這次加上越獄逃跑罪,也被處決了。

不知道是為什么,刑場屢屢選定在這里。策劃者們的目的,究竟是要讓青年學生們,一個個變得膽大,還是一個個變得膽小呢?

因漢陽事件蒙受不白之冤直接受到懲處的有70人之多,其中教職員22人,學生33人,縣直屬機關干部14人,城關居民1人。數百名學生的學籍檔案內,裝進了參與漢陽事件的卡片。除了被處決者外,這些老師和同學以及其他受牽連者,數十年間,家無寧日,禍及子女。當年漢陽一中受到株連的學生,背井離鄉者有之,改名換姓者亦有之。

校園里響過槍聲之后,一場紅色恐怖又席卷校園,我僅僅因為說了“我的心是肉做的”一句話,被批判過3次,以致兩年后高考升學無望。我僥幸地離開了漢陽縣。我小心翼翼地走過來了。憑著一些小小的生存智慧,我幸運地避開了可怕的劫難。

漢陽事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最早發生的一大冤案。所有被告人沒有一個人認罪。在長達30個年頭里,上訪上訴的當事人從未間斷。即使在政治高壓的年份,也有寫著“王建國是好人”的紙片悄然出現。甚至有受害學生秉筆直書,匿名向報社投稿,揭露某大報對漢陽事件的不實報道。然而,多少年來,在漢陽縣,在湖北省,以至在北京,沒有人敢于觸動這樁明明白白的冤案。被判刑10年的女教師胡斌,自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向地方到中央各級相關部門寫申訴信89件之多。所有接待上訪者的官員們都諱莫如深地說:這個案子,是中央定的,沒法平反。

所幸,胡耀邦擔任中央組織部長之時,全力推進平反冤假錯案的工作。早在1978年9月25日,他剛正直言:“判斷對干部的定性和處理是否正確,根本的依據是事實。經過對實際情況的調查核實,分析研究,凡是不實之詞,凡是不正確的結論和處理,不管是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搞的,不管是哪一級組織,什么人定的、批的,都要實事求是地改正過來?!币町斈晏岢龅摹皟蓚€不管”,可謂驚世駭俗之舉,展示了中國共產黨人的坦蕩胸懷,為中國當代沉冤昭雪鋪平了道路。

胡耀邦在中共中央總書記任上,漢陽事件終于回到“事實”的天平上,從中央到地方啟動了法律程序,還蒙冤者以清白。

1986年1月25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鄭重宣告王建國、鐘毓文、楊煥堯無罪。從此壓在漢陽人頭上的一塊巨石掀掉了,漢陽人心頭的陰影從此抹去了,漢陽人的尊嚴恢復了。

王建國的長女文佳原來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一個什么樣的父親,看到這份判決書她寫道:“一個剝奪我父親生命的政治謊言,終于大白于天下了。我終于可以大膽叫一聲:爸爸,我愛你!”

現在,我可以堂堂正正說自己是漢陽一中的學生,漢陽一中是我的母校。

2004年夏天我回到母校探訪,年輕的校長方勇軍一行人,陪同我參觀校史室。我一眼就看見墻上有我的照片。一個曾經被漢陽一中遺棄的學生,今天回來了,回到一個全新的校園里,回到恢復尊嚴的行列中,母校以此規格表示對我的認可,我當然激動得熱血奔涌。在學校歷任領導人欄目里,一張既陌生又熟悉的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啊,那是我在校時崇拜的王建國校長,那是曾經教導我們用知識武裝頭腦的先師。剎那間,眼淚奪眶而出,我趕緊轉移視線。當我的目光再次投向這張照片時,還是忍不住流淚。我只好離開校史室,獨自站在走廊上,一任淚水流淌。

王校長這幀清白的照片,歷經了多少歲月多少風雨,才堂堂正正地掛在這面莊嚴的墻壁上??!

經歷了漢陽事件——

知道了批判語言的一般格式。

知道了何謂上綱上線,上掛下聯。

知道了人民的名義也有被盜用的時候。

知道了報紙上說的事情,也有很多內容并不真實。

知道了當假的被認定是真的時候,選擇隨聲附和,還是選擇沉默,其結果迥然不同。

知道了英雄的光芒,也可以在記者作家筆下杜撰出來。

讓你永遠不知道的是,在某個場合你的表態,給你帶來是幸運還是不幸。

1986年1月27日,在最高人民法院下達判決書的第三天,中共湖北省委發出了《關于為“漢陽事件”徹底平反的通知》,明確指出:

“漢陽事件”是漢陽一中部分學生為升學率問題自發地進行罷課鬧事的事件。原來認定為“反革命暴亂事件”沒有根據,是在“左傾”錯誤思想影響下造成的一起冤案,應予徹底平反。

同時指出——

考慮這一冤案是在當時“左”的錯誤思想影響下造成的,對具體辦案人員不宜再追究責任。

同時又指出——

平反工作中,要嚴防別有用心的人乘機挑唆煽動,要通過對“漢陽事件”的平反,切實總結經驗教訓,進一步調動各方面的積極因素,促進和鞏固安定團結的大好形勢。當前要抓緊時間扎扎實實做好工作,現在不登報、廣播,在處理好善后工作后,視情況再作適當安排。

漢陽事件的的確確徹底平反了,在政治上沒有給任何人留下任何尾巴。

在平反那年,連年過半百的魏培祖老師,也如愿以償地恢復了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團籍。

在經濟上的補償,也遵從了“適當從優”的原則,主要受害人或家屬,得到4000元、2000元或1000元的撫恤金。

但是這個公正來得太遲了。有人早已死在了監獄里,有人盼不到這一天,絕望地自尋短路,當年被處以極刑者的親人再也找不到掩埋死難者的墳塋。

那些撫恤金或補助款,不是太多了,也不是太少了;而是無論多少,都不能買回受害者的生命或青春年華。

胡斌老師走進監獄時28歲,走出監獄時38歲,反革命帽子戴到48歲,隨后便開始了漫長的上訪上訴歷程。等到徹底平反再回到漢陽一中,她已經超過退休年齡1年,象征性恢復工作1年,便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退休的通知。

沒有人能夠賠償胡斌老師的青春。

沒有人能夠賠償受害同學們的青春。

從平反工作開始,迄今已有20多年了,沒有出現任何“別有用心的人”制造的事端。所有得到平反的人們,如解倒懸,如沐天恩,感戴不盡,并無份外之求。很多人以為這個冤案永遠翻不過來,如今翻過來了,也就心滿意足了。

我沒有想到,被平反者或家屬,他們的要求非常之低,他們想到的是國家有困難。王建國之妻受其株連被劃為右派,兩個女兒無人照顧送外婆家寄養,外婆一大家人僅有14平方米住房。王建國大女兒楊文佳要求分給一室一廳住房。楊煥堯遺孀曹素馨獨身一人,住武昌胭脂路公房,只有7平方米,也是要求分給一室一廳住房。被錯判的陳天順死于沙洋勞改農場,遺孀在漢口當小學教員,一家四代六口住17平方米,還是要求分給一室一廳住房。失去的是一條人命,要求得到的是一室一廳,沒有人提出補發長達29年的工資。

自1986年以來,人們在默默地等待著,將平反的消息大白于天下。但是,“視情況再作適當安排”的這樁事兒,不知道應該由誰來再作安排,所有當事人全都忘記了。

當年可是全國大報小報、紅頭文件、電臺廣播、小冊子、畫報鋪天蓋地公之于眾呀,當年可是境內境外海內海外弄得沸沸揚揚呀,那時沒有電視,可是有胡編亂造的新聞紀錄片《鐵證》在全國各地播放呀。當年的死刑判決書可是在一張張大報上全文刊載了呀。

平反已經過去20多年了,沒有人向當年具體辦案人員追究責任,所有的責任都由一個“‘左’傾錯誤思想影響”全部包干了,都由一個帶有引號的“左”字完全承擔了。到頭來,你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怪,誰也不是妖怪。

漢陽事件是一個無須任何人承擔責任的冤案。

我一直沒有弄明白,究竟是哪個環節出錯,以致釀成如此悲劇。

人們今天回顧這段不堪回首的歷史,也無意于追究什么人的責任,只是希望漢陽事件的歷史永遠不再重演,只是希望所有的當事人,也包括一些受害很深亦害人不淺的受害人,都在道德的天平上,檢討自己。這樣做大約不會過分吧。

我研究了這段歷史,結論是發生漢陽事件不是偶然的,在當時的背景下,如果不在漢陽發生這個事件,也會在其他地方發生類似的事件。但是,造成漢陽事件這樣慘痛的結果,卻有著許多偶然的因素:一個決策人的一句話,可以斷送一條無辜的生命;一條不負責任的舉報線索,可以把一個人送上斷頭臺;一份違心的檢討書,招來的是數年冤獄之苦。

一批新聞人參與了對無辜者的圍剿。他們道聽途說,捏造事實,公開報道,密送內參,制造了一系列的輿論假象,為決策者提供了錯誤的依據。今天,當然可以不去追究這些新聞人的責任,也從來沒有人追究過他們的責任,但追問一下他們的道德良知、職業操守可以不可以呢?

歷史無情地記錄了一些“禍福相依”的事實,很多人在政治高壓下違心地整治他人、舉報他人、誣陷他人,到頭來自己還是難脫干系,也被整得20多年不得翻身。

當年有人出賣他人,也有人出賣自己,企圖通過假坦白獲得從寬處理,其結果是再想回到真實上來,就不那么容易了,以致走上不歸路。

從漢陽事件中撈到好處的當然大有人在,但是數十年來他們心靈受到了煎熬,就像那些冤魂時時刻刻纏繞著自己一樣。

一位當年的主事人,面對著漢陽事件復查組成員的調查,嚇得雙手哆哆嗦嗦,因為他清楚他當年扮演了什么角色。

也有人寧愿身受重刑,卻不愿出賣自己的良心。

當年也不是沒有人敢于出面秉公直言,也不是沒有人站出來維護法律的尊嚴,但是未能阻止那股執意“快辦快殺”的勢力,反而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而且殃及子女。今天,歷史證明這些人是光明磊落的,是無私無畏的,是真正的人。

一位復查組人士說得好:我們不追究責任,不等于不分是非。

復查組的領導人張思卿說得好:不追究個人責任是回事,但經驗教訓要搞清楚。

我們只是需要理性的懺悔。

讓每個人都明白,從今往后,一言一行,務必對歷史負責,對自己負責。

在漢陽事件中——

你說過什么?

你做過什么?

結果是什么?

今天面對昨天,有愧還是無愧?

用階級分析方法搜索“敵人”

1957年3月25日,中央下達的寅字第48號文件,明確提出了“就全國范圍內說來,少數的罷工、罷課和群眾性的游行請愿一類事件的發生還是完全可能的”,“不得以軍警包圍或以其他方法使用暴力?!边@是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形勢,中國有出現匈牙利事件的危險。防止學生鬧事,處理好學生鬧事問題,已經迫在眉睫。

6月8日,湖北省漢陽一中(今屬武漢市蔡甸區)召開學生代表會,旨在消解校方與學生之間的矛盾隱患。6月12日下午,學代會閉幕式未能召開,由初中畢業班發起了罷課游行。起因是初三(4)班上午第四節課復習化學,年輕女老師李穗為了激勵同學好好復習功課,說到今年的招生比例低。在同學們反復追問之下,她說:“聽說二十個中只取個把?!憋埡?,一些憤怒的學生,涌向辦公樓,找學校領導人證實5%升學率消息的真偽。學生在學??床坏接嘘P文件,于是到漢陽縣人委、中共漢陽縣委看文件,沖擊了兩大機關。學生的口號是:要求提高升學比例、要求全國統一招生、消除城鄉差別。13日,罷課游行繼續??h委調動工人農民數百人介入,干部、工人與學生發生摩擦。14日上午,由孝感地委秘書長趙克艱向全校師生宣布,漢陽一中學生罷課游行性質起了變化,為敵我矛盾。事件就此平息。

1957年6月15日,由中共孝感地委、漢陽縣委組成百人考察團,浩浩蕩蕩進駐漢陽一中。這個考察團兩個多月的工作,當年號稱“超過土改的聲勢”,把漢陽一中師生推向人人自危的境地。

考察團陸續炮制出幾個考察報告,認定漢陽事件為反革命暴亂的所謂事實依據是:

“縣委會、人委會、兵役局、郵電局4個機關被他們搗毀和擾亂了,損壞拿走了電話機2部,自行車4輛,大小辦公用品406件,文娛用品58件,捆打機關干部29人,工人11人,張貼涂寫反動標語474條”。

這些真真假假的數字中,所謂張貼涂寫反動標語474條,最為離譜。

并且街上傳播的“炸電廠、劫監獄、搶軍火庫”的謠言,也當成了暴亂罪行。

副校長王建國,于1952年調到漢陽一中,主持學校全面工作。1956年韓建勛調任學校黨支部書記兼校長。王建國家庭成分富農,解放前曾加入過三青團,本人多次申請入黨未獲批準,考察團提出一個大膽的論斷:王建國對黨不滿,漢陽一中有一個“王派集團”存在??疾靾F依據階級分析方法,得出一個結論:“從現已掌握的材料看來,這個以落后團員為核心、以反革命分子為骨干所組織起來的‘王派集團’,實質上成為這次鬧事的‘集體鼓動者’和‘集體組織者’”?!斑@個集團中大多數是歷史反革命、特務嫌疑分子和部分對黨不滿分子”,“專門和學校里的歷屆黨支部和黨員負責干部作對”。

王建國本是湖北蘄春人,1950年考入湖北革命大學,同年9月畢業分配到漢陽縣。一起分配到漢陽縣還有沔陽籍同學丁希天胡斌夫婦,胡斌成了王建國的同事,丁希天后來回了老家沔陽縣。丁希天到漢陽探親,王建國做東,請革大同學上望記酒樓小聚,這就構成了集團活動的內容。

王建國組成一個“反革命集團”,有什么政治目的,組織章程在哪里?考察團在沒有找到構成“反革命集團”任何要件的前提下就認定了。

所謂“王派集團”的活動,考察團報告寫道:“抓住韓不熟悉業務的弱點,通過其集團骨干分子、副教導主任楊松濤、張良紹把持學校教學業務、人事關系、班主任工作,學生會的領導大權,以鐘毓文、鄒振鉅等具體掌握語文、數學、理化三個教研組,從各方面打擊黨的領導,致使學校黨支部工作完全陷于孤立狀態?!备鶕野l韓建勛的材料看,他連學校24個班的班主任都搞不清楚,說明他是自己孤立了自己。

胡斌是最早進入考察團視線的教師之一,并成為漢陽事件中被判刑的唯一一位女教師。罷課游行當天,有學生向她報告,街上有所謂反動標語,她讓學生趕快去撕下來。學生把撕下的標語裝在字紙簍里交給她,她看也沒有看,送交王建國,王建國看也沒有看,丟到辦公桌底下了。因此,她被認定受王建國指使,撕毀反革命標語。胡斌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

考察團運用階級分析方法,確認王建國為主攻方向,把師生揭發的矛頭直接引向王建國身上。

最初對王建國的揭發,大體還能按照事實本來面目表述。

教導處副主任張良紹,應該說同王建國在工作上是比較合拍的干部,考察團啟發他檢舉揭發之初,還能保持理性的態度。

6月13日……在一個辦公室(可能是體音美組)見王建國一人坐在那里表現得聲嘶力竭、筋疲力盡的樣子,我走進辦公室,他對我說:“學生太不聽話,要他們不進縣委會,他們偏要往里面擠,隨便怎么也攔不往,結果在里面挨了打,特別是些小家伙,打得真可憐,那時可在勸說,有人還要打我,旁邊有人說,這是學校的王校長,才沒有打?!?/p>

王建國又說:“縣委會的幾個干部也不像話,我要他們把我們的學生放出來,他們不肯,結果學生沖進去了,就打起來了,我兩邊攔,都攔不住?!?/p>

張良紹這樣的檢舉,在考察團的眼里,肯定不符合要求,甚至會以為他在為王建國評功擺好。于是,他又在考察團的啟發之下,再次寫出一份檢舉書。

記不清是在6月1日或2日下午,我在辦公室,胡平軒找到我問,我們學校的學代會怎樣開法。……在我談了以后,胡平軒“嗯”了一下,沒有表態,大概由于我的這一計劃不中他的意,所以王建國、胡平軒、楊煥堯就在6月2日晚飯后開了一個會議(這是我的估計,不十分可靠)來具體研究學代會問題。

張良紹所說的“估計”,很快演變成真有其事一樣,王建國等三人的“會議”,就是要為學代會定調子:“通過學生鳴放向支部提意見”。并進一步推定為“向黨進攻”。

因為張良紹的“估計”,純粹是主觀想象出來的一個故事,王建國等三人接受訊問中,胡平軒、楊煥堯二人,被逼無奈之時,也就順竿爬,編造更多自相矛盾的故事。

詠荷茶樓位于蔡甸鎮東北面的蓮花湖畔,距離縣人委所在地王家塘不遠。胡平軒在縣人委文教局工作,在縣人委食堂就餐,當他被迫交代與王建國、楊煥堯的三人“密談”地點時,他的故事就從這里編織出來。

以下為胡平軒1957年8月11日反省材料中的文字:

學代會前一周,6月2日下午6時后,在泳鶴茶樓后面的空場上,采取逛路形式,研究學代會問題?!詈?,楊提出:如果學生所提問題得不到解決,情況惡化了,學生要罷課,怎么辦?我與王建國說:學生罷課,在校內鬧鬧可得。因我主要對韓校長有意見。楊說:就照你們的,學生在校內鬧起來了,還是老王通過各種關系支持,老胡采取消極態度,我自己在外面從學生中發動。還要王建國通過各種關系組織力量。以上系三人會議情況。

又過了幾天,8月21日晚,召開了對胡平軒的批斗會。胡平軒全部推翻這個所謂“三人黑會”。胡平軒當時的陳述是:

三人會議虛構,為了[把]楊煥堯、王建國[的]關系交代清楚,楊煥堯發展民盟沒找我研究。怕斗爭,在會上有壓力承認了,欺騙了黨和人民。

批斗結束時,主持人講話:“漢陽事件的策劃者和組織者利用學生生活方面的意見,組織策劃鬧事?,F行反革命分子、反革命集團首要分子胡平軒不老實,不坦白,罪上加罪,承認了又推翻?!?/p>

詠荷茶樓“三人黑會”另一個人物楊煥堯,人稱楊老頭,此人有些幽默感。詠荷茶樓黑會,本來就不存在,在楊老頭看來,這件事情實在有些可笑。8月7日批斗楊煥堯時,楊煥堯對大會揭發的事情感到木然,連“三人黑會”地址也沒有弄清,于是,他也順著人家批判發言的思路,編起了故事。他一連說出四個不同地址。批斗手們追問:到底在什么地方?楊煥堯答:“在縣委會靠藕塘這邊。”他開始是說一個什么“茶社”,后來又說“過街樓后面”,再后來又說“賣油條的后面”。

楊煥堯被捕的第二天,8月8日,接受縣公安局長的審訊,他才明白自己為什么被捕。審訊筆錄如下:

問:你把問題說清楚,是哪個約的就是哪個約的。

答:政府把我當反革命分子對待了,不是把我當右派分子。

問:當錯了嗎?

答:我已到了這個田地了。

老法官仿佛恍然大悟,以為知道逮捕自己的原因了,自己已經由右派分子升格為反革命分子。

8月31日,楊煥堯寫了《申訴書》,有關參加詠荷茶樓秘密會議一事,全部予以翻供。他這樣寫道:

這個事現在我要說實話,我實在沒有參加這個密會,至于王建國等有沒有此種密會,我不知道,以先我是群眾激烈的火力壓迫下,從群眾啟發口中露出的地點、時間,才說此假內容,這是我的錯誤。

他也許感覺到了,自己的死期已近,如果再把幽默玩下去,就等于同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一個莫須有的三人“秘密會議”,竟然“實際上已成為6月12日漢陽一中反革命暴亂事件的準備會”。

所謂三人黑會的三個主人公,只有王建國拒絕承認謊言。8月29日,二審判決宣判之后,王建國陳述:

完全不符合事實,我的死刑可以暫時不執行,把問題搞清楚再執行,與楊煥堯開秘密會沒有此事,判我死刑冤枉。

8月30日,王建國在《上訴書》中寫道:

秘密會議在6月2日,結果我由于這一天上午在學校開會,一直到12點鐘,下午在家(因過端午)因吃了酒腹痛,一直臥床未起,到第二天8點半才好?!謸顭▓虻墓┰~說秘密會不是6月5日就是6日下午7時許在蔡甸詠荷茶樓后舉行,這是不符合事實的。

張良紹并沒有因為提供如此重要線索而立功贖罪,他被認定為王建國集團的核心成員,被判處12年徒刑,死在獄中了。

張良紹的一個“估計”,言之鑿鑿地出現在最高人民法院的判決書中:

6月初,學校準備開學代會,貫徹勞動教育,王犯竟與楊煥堯、胡平軒在原詠荷茶樓后面開秘密會議,密謀將學代會內容篡改為發動學生向黨進攻;并研究篡改學生代表的條件,將一些壞分子和落后學生都指派為代表。會后,王犯一面指示該集團骨干鐘毓文召開接待會先摸學生的底,指明學生斗爭目標;一面采取欺騙、挑撥、拉攏等手法親自在教師和學生中發動他們攻擊領導。在王犯等的陰謀策動下,致使6月8日學校召開的學代會變為王犯集團向黨進攻的會,提出了“要韓校長回農村工作”,“團支部書記周秉賢回家生產”,“要五個黨員教師離開學校”。讓王犯“當校長”,更揚言:“問題不解決就搞匈牙利事件”。王犯所策劃的這次會議,實際上已成為6月12日漢陽一中反革命暴亂事件的準備會。

在王建國的《上訴書》并沒有送達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法院的終審判決就下達了。

楊煥堯怎么牽扯進來

漢陽縣文化館背面就是王家塘,漢陽縣人委的所在地。6月12日,游行隊伍中的一個學生口渴,就到文化館向楊煥堯討茶喝。漢陽人說的喝茶,是個寬泛的概念,喝白開水也叫喝茶。楊老頭隨口說了句俏皮話:“文化館沒有茶,只有辦公室巷道里有河水喝。”楊煥堯在筆供中交代,“那個學生一笑,隨著隊伍走過去了。”

一中學生到縣人委會請愿的同時,有同學想給二中和三中打電話,讓全縣中學都來聲援一中。有學生到文化館借用電話,又碰上楊煥堯,楊老頭不假思索地說,要打電話,到郵電局去打。當時縣郵電局就在王家塘。此事后來演繹為“暗藏在附近一家雜貨店里的楊煥堯這時唆使學生”到郵電局去打電話。

楊煥堯是民國時期的公職人員,自然而然地進入考察團的視線,上述兩件事被揭發出來之后,考察團就把前一句話演繹為楊煥堯向游行學生提供茶水,把后一句話演繹為楊煥堯煽動學生沖擊郵電局。

為了進一步確認楊煥堯與漢陽事件有直接關系,真正發揮一個“軍師”應該發揮的作用,考察團又捕風捉影地從學生許斯武那里找到一條線索。揭發批判楊煥堯的大會上,許斯武曾經拋出一個絕妙的材料,說楊煥堯在罷課的第一天晚上,悄悄潛入我們學校,與王建國接頭。他揭露說,接頭的暗號是:文世閣。這是他親耳聽到的。而且當時還有一份策劃鬧事的路線圖。

漢陽事件復查組展開調查時,許斯武說:“在斗爭王建國楊煥堯時,我按姓劉的意圖提出文世閣的?!薄拔覍懳氖篱w這個材料,開始按我所聽到的情況寫的,后來考察團姓劉的不同意,要按他的意圖寫。”這里有一個常識性的問題,王建國與楊煥堯本來就是熟人,如果他們真要接頭搞什么名堂,何需用什么暗號聯絡呢,豈不是多此一舉。

作為民盟成員的楊煥堯,看樣子也不是個“安分守己”的角色。他有機會到武漢出席自己黨派的會議,見到幾個盟內頂頭上司,就自以為了不起。他以此作為自己的政治資本,在漢陽縣內吹噓炫耀一下,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情。考察團開展工作之后,楊煥堯很快就被注意上了。新華社7月2日內參稿上寫道:“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個鎮上的混入民主黨派(鎮上共有民盟、民革、農工3個黨派,6個人)的壞分子,乘機插進學校大肆活動,到處拉人,物色對象,發展組織,意欲與共產黨在學校里爭奪領導權,挑起反黨反蘇活動。其中活動最兇的是民盟盟員、鎮上民主黨派聯合小組組長楊煥堯”。內參稿原稿特別指出:“楊經常到武漢去與民盟省委請示報告(據他自稱,馬哲民對他很器重,稱他為“楊老”,估計這時去,可能與馬哲民請示聯系過)”。

又是一個“估計”。

又是一個“可能”。

這個“估計”和“可能”,隨即演變為判決書中的犯罪事實:“楊犯在解放后混入革命陣營后,一貫敵視共產黨員和人民政府,在歷次運動中散布反動言論,披著民主黨派的外衣,伺機進行破壞活動。在黨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和黨開展整風運動以后,楊犯即請示右派分子馬哲民、陸鳴秋,定下了在漢陽縣大肆招兵的計劃,并決定以漢陽一中為其活動據點?!?/p>

我在這里也來一個“估計”,楊煥堯如果真是“與馬哲民請示聯系過”,回到縣里還不吹破天呀!馬哲民時任中南財經學院院長,民盟湖北省委主任委員。楊煥堯區區一個小縣城的盟員,怎么“可能”夠得著呢?

也許“估計這時去,可能與馬哲民請示聯系過”這句話太離譜,在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服務中心所藏《內部參考》2263期原件中找不到,顯然是《內部參考》編輯時刪除了這個“想當然”的句子。

更為可笑者,這個“估計”又進一步向上延伸,一下子與民盟中央人物、反右斗爭中首當其沖的章伯鈞、儲安平聯系上了。上掛下聯的結果,發生在漢陽縣城的一個事件,就成了遠在京城的“右派分子”直接指揮的“反革命暴亂”?!度嗣袢請蟆?957年8月8日記者曹葆銘的報道,標題就是《馬哲民策動的“小匈牙利事件”》,它所揭露的“漢陽縣第一中學事件真相”,即是“6月12、13日,在章羅聯盟駐武漢的大員馬哲民的策動下,以漢陽縣民主黨派聯合組長、民盟盟員楊煥堯和民盟發展對象、漢陽縣一中副校長王建國為首的反革命集團,在漢陽縣機關所在地蔡甸鎮制造了一次他們自稱的‘小匈牙利事件’?!薄斑@次暴亂事件,是楊煥堯和王建國這個反革命集團接受了章羅聯盟駐武漢專員——馬哲民集團的秘密指示,作了長期準備的有組織的活動?!?/p>

楊老頭發展民盟成員確有其。1957年上半年,民主黨派空前活躍起來,一方面在大鳴大放中大顯身手,另一方面都在想方設法擴充自己逐漸勢衰的組織。楊煥堯從副縣長傅彥明那里得到一份漢陽一中有大學學歷的22名教師名單。傅副縣長是民主人士,就因為提供了這份名單,后來受到撤銷副縣長職務的處分。其實,一所中學的教師名單,并不具備什么保密價值,隨便找幾個教師或學生都可以打聽到。在當時發展民主黨派,也不是什么非組織行為,而是得到中共認可的正?;顒印顭▓虻谝淮蝸硇?,王建國帶他見了韓建勛,韓建勛也證實是找過自己:“楊煥堯第一次跟我打招呼,要在一中發展民盟組織,我就對楊煥堯、王建國說,既然是這樣的情況,以后再來就不見得次次跟我說。”當時漢陽一中老師中的民主人士,何崇本說“不搞這鬼事”,王安懷說“現在什么東西都不想參加”。都避之唯恐不及。

那么,王建國會加入民盟嗎?楊煥堯會關照他入盟嗎?這個問題提出來就顯得十分幼稚。當時考察團把楊煥堯與王建國綁在一起,并不是主事者們不懂這個道理,而實實在在是因為政治的需要。王建國《上訴書》中說:“我沒有加入民盟的動機,雖則我沒有入黨,但我還愿意創造條件爭取入黨,如萬一不能如愿以償,就愿當一個無黨派的民主人士,這是我的想法?!?/p>

判決書上稱楊煥堯指定王建國為漢陽一中民盟負責人,更是不靠譜的事情。

楊煥堯在民國時期當過法官,共和國成立之后又從事過政法工作,他熟悉審判程序和上訴程序。1957年8月23日,他被漢陽縣人民法院判決死刑之后,不慌不忙于8月28日寫完上訴狀。他的上訴狀,條理清楚,逐一對原判的有罪認定,為自己進行了無罪辯護。

而我已65歲,朝不保夕,又可根據黨的“人道主義”使我在勞動中得盡天年。再我此罪惡,不是罪大惡極,量刑也要根據事實,要罰當其罪,才算“唯明克允”,使人心服。

僅在再四催索上訴狀的匆促中提出上列理由,請求二審法院詳細調查,撤銷原判,再作合情合理的判決,人命關天,一死不能復活,懇請詳察,以資救偏。依照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的決定,死刑案件,由最高人民法院審理或核準,這說明黨和人民是極端重視人命的,執法者應該領會這個精神,不能為趕運動甚至為個人打算而為過左之判決。

另外,還附帶說明兩點:

1、本案公開審理時,婦孺聲音雜亂,秩序不好,尤其是辯論時,這種案件,法院沒有指請辯護人,被告也不能作充分有利的準備和答辯,所以連書記員蔡運華也向審判長說:“簡直聽不到說的話”,我則更傷腦筋了,只有像啞巴吃黃連一樣。

2、辦理刑事案件是一件細致又艱巨工作,必須以很客觀的態度來反復調查研究事實,做到“實事求是”的精神,本來就辦理程序和實體審判說,都急切圖快,不能令我盡量陳述,連審判筆錄也只叫我簽名,沒有朗讀。

楊煥堯在病中擬呈的《上訴狀》中,一針見血地提出:“不能為趕運動甚至為個人打算而為過左之判決?!?/p>

這一句話有3個關鍵詞:趕運動,個人打算,過左之判決。

歷史經驗證明——

司法程序只要同“趕運動”掛鉤,就不可避免地要出冤案假案錯案。

司法程序只要同“個人打算”掛鉤,就沒有公開公平公正可言。

所謂“過左之判決”,就是“趕運動”加“個人打算”的結果。

當時主宰漢陽事件專案的某些人,完全拋棄基本的司法程序,肆意剝奪被告人的辯護權,無視被告人的生命價值,說白了,就是因為有保住烏紗帽的“個人打算”。

楊煥堯的上訴狀,連同王建國和鐘毓文的上訴狀,在送達最高人民法院之前,終審判決已經于9月4日出爐了。

死亡名單上的鐘毓文

整個漢陽事件的處理過程,演繹了一連串的荒誕不經的故事,當今在網上流傳的“鐘毓文愛眨眼惹大禍”,就是其中最為經典的故事之一。它這樣寫道:“鐘毓文是一中初三(9)班的班主任,他被槍斃是因他有個愛眨眼睛的毛病。”

如此說法,顯然是把一個復雜的問題,弄得過于簡單化、戲劇化了。

鐘毓文有愛眨眼的毛病,由于眨眼而惹禍也是事實。我讀過了鐘毓文的申訴書,發現當今演繹的故事,與原始素材大有出入。其實,考察團發現鐘毓文“使眼色”的那次批斗會,批斗對象并不是王建國,而是楊煥堯。其實,即使沒有這次的“使眼色”,鐘毓文早已是考察團搜羅的囊中之物。

考察團進駐學校之后,鐘毓文是被隔離審查的老師之一,由于他對自己在學潮期間的活動情況作了如實交代,很快就被解除隔離審查,放回家了。他高興地對家人說:“真心不怕雷打,實心不怕火燒,你們不要怕,共產黨不會冤枉好人?!边@段話寫在鐘毓文的長女金蘭和兒子家楓《回憶爸爸鐘毓文》的文章里。

當時放他回家,是真實的解脫了,還是他自以為解脫了?

在這篇文章中,接下來有如下一段文字:

這以后不幾天后的一個晚上,一中在校園內大會揭批王建國,爸爸坐在臺下前排。爸爸有個愛眨眼的毛病,在刺亮的燈光下,正眨眼睛,被臺上的考察團人員發現了,認為他是在向王建國“使眼色”。當即宣布隔離禁閉,從此定為王建國“集團”的“骨干分子”。

網上流傳的鐘毓文眨眼惹大禍的故事,大概都源于鐘家姐弟的這段文字。1957年,鐘金蘭小學畢業,年齡應在12歲左右,鐘家楓年僅6歲,都不太可能知道當時的詳情,更不可能得知考察團運作的內幕。姐弟倆的文章,與其說記錄了他們的回憶,不如說記錄了他人的回憶,其中存在明顯的誤差。

這個誤差在于,鐘毓文不是向王建國“使眼色”,他被正式逮捕也不是在批斗王建國的大會上。1957年8月25日,鐘毓文寫了一份19頁的申訴書,其中有段話把這件事說得清清楚楚。這段文字比較長,因為實在太重要了,我不忍心分割成若干小段,只好全文完整引用,懇請讀者逐字逐句讀下來——

我在前一些時所交待的,都不是事實,都不是實在的思想情況。我這樣假坦白的原因,是因為我曾向考察團寫過3次反省,組織上不相信,到16日,斗爭王建國,并宣布次日斗爭我。我見王建國被捕,心想如果我不假意承認自己犯罪思想,也會被捕(我見逮捕證有二張,一張是王建國,一張一定是我的),不如假造一些犯罪思想,還落個坦白從寬。17號斗爭我以前,我又得到韓縣長和上官局長的鼓勵,叫我大膽交待就可以不逮捕。因而我更下決心這樣去作。在斗爭時,把別人對我的一些大膽懷疑出來的罪惡思想都承認了。果然考察團重新研究決定暫不逮捕,隔離反省。不料在斗爭楊汗堯[原文如此]時,誤認我向楊打手勢,又把我捕了。事實上我與楊素不相識。(這在預審中弄清楚了。)逮捕后我還是想這樣爭取寬大(從斗爭證明了這一點)索性假坦白下去,咬著牙齒捏造自己的罪惡思想。心想,就是判刑,也會從輕。在公安局每次預審中,總是說我有很大可能爭取重新工作,說我已走上從寬的道路,是在想解決問題。在獄中幾次聽報上對什么從寬的政策,說現行反革命,只要坦白交待,可以從寬處理。這樣更使我下定決心,繼續欺騙政府,假坦白以爭取寬大。這主要是我欺騙政府,不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其實政府也多次說要實事求是。但我從斗爭會一直到今天不敢改口,怕越改越嚴重。現為了爭取活著,好好做人,為了我一家老幼無靠的七口,我冒著政府的斥責,把一些主要事實的真實情況,詳呈偉大慈祥的黨和政府,請進一步對我的案件進行偵察。如蒙批準,則我同全家老幼,均感大恩大德。

上述這段文字中提到的幾次批斗會發生在7月份。

現在可以理出一個頭緒了。7月16日,批斗王建國,鐘毓文看到兩張逮捕證。7月17日,批斗鐘毓文,他搞假坦白,果然暫不逮捕。批斗楊煥堯的大會,應在7月18日。鐘毓文因“打手勢”(指“眨眼睛”),被考察團發現,于是當場逮捕了他。次日,7月19日,有對鐘毓文進行審訊的筆錄,審訊內容包含有“打手勢”的問題。

可以肯定地說,鐘毓文在正式批準逮捕之前,就已經進入死刑名單。

因此,也可以肯定地說,鐘毓文的被捕,與眨不眨眼沒有決定性的聯系。

當年考察團成員周良善,向復查組有這樣一段談話:

鐘毓文的材料是我搞的,材料的來源是蕭全貴(縣公安局干部)根據老師學生的揭發提供的,把鐘毓文的歷史問題與揭發材料聯系到一起。搞出的材料送劉佑鈞看后講“好像個反革命”,這樣對鐘毓文定了案。

這段記載道破一個天機:把鐘毓文的歷史問題與揭發材料聯系在一起,就“好像個反革命”了,就定案了。到了8月18日,中共孝感地委批復是兩個死刑,一個無期徒刑,要判處死刑的是鐘毓文和楊煥堯,而只準備判處王建國無期徒刑。鐘毓文是擺在死刑名單的第一位。

考察團對鐘毓文從抓到放,又斗而不捕,再到一抓即判,是按預先設置好的路線圖,采取“坦白從寬”的政策攻心,最終達到誘供的目的。鐘毓文寫道:“我見王建國被捕,心想如果我不假意承認自己犯罪思想,也會被捕(我見逮捕證有二張,一張是王建國,一張一定是我的),不如假造一些犯罪思想,還落個坦白從寬?!狈艃蓮埓蹲C,收到預期效果。這是誰的主意呢?

鐘毓文被捕的時機選在批斗楊煥堯的大會上,更加強化了專政機器的威懾力量。

鐘毓文的申訴書,寫得凄婉動情,不忍卒讀——

以上申訴均是實情,在我思想上確實沒有故意鼓動鬧事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意圖。伏祈黨和政府進一步查明關于我的全部真相,給我生路,給我爭取重新做人的機會。使我活著,一定繼續改造,爭取重新為黨的事業服務。只要如此,我愿接受任何嚴格的懲處。不勝禱切之至。

一個有妻室的年輕男人,一個有5個兒女的父親,為了繼續活著,只差跪地求饒。

鐘毓文怎么就成了反革命呢?

鐘毓文遺孀呂靜家客廳里,掛著曉風先生書寫的鐘毓文詩歌作品《難呀難》:

難呀難哪,難呀難,麻籃挑水上高山。麻籃挑得幾多水,肚子能餓幾多餐。天不下雨怕天干,下雨太多又怕淹[漢陽話發音ān]。天干水淹猶還可,最怕還是出苛捐。抽壯丁啰命難歸,人間公道可問誰?有錢人家當公子,窮家小伙當炮灰。山中有虎又有狼,虎狼當道把人傷。男兒何不像武松,打死虎狼過山崗。

這是鐘毓文1947年任中共沔東城工部華英小學聯絡站長期間的代表作,曾傳唱于漢陽城鄉。一位如此同情勞苦大眾,完全站在受壓迫者一邊的歌者,怎么就成了反革命呢?

鐘毓文是個才子,不僅有詩才,還有音樂天賦。1956年,他執筆寫了一部歌劇《樟河灣》,音樂也是他一手料理。在校內和縣工人俱樂部演出過多場,以配合階級教育工作。這么一位完全同我黨一條心的知識分子,怎么就成了反革命呢?

他不是還曾擔任中共沔東城工部華英小學地下聯絡站站長嗎,怎么轉眼就成了反革命呢?

華英小學地處解放武漢的前哨陣地,被白崇禧的“華中剿總”視為“匪巢”。鐘毓文的聯絡站工作,得到中共沔東城工部的充分肯定,受到川漢城工部部長陳靖的表揚,寫進了1949年2月川漢城工部《兩個月的工作總結》。

鐘毓文作為地下聯絡站負責人,為了搜集敵方軍事情報,就必須利用各種社會關系,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這樣一些復雜的關系,在革命取得成功之后,卻成了他的歷史問題,考察團甚至認作他的罪狀。為了給鐘毓文貼上“反動”的社會關系,“考察團還張冠李戴,把本地在鎮反中鎮壓了的一個叫徐吉甫的人,寫為鐘毓文的姐夫彭吉甫被鎮壓?!?/p>

有關判決鐘毓文死刑的指控,其實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內容,都是些東拼西湊的事情。他組織舉辦的五四紀念會,因為老禮堂墻面空間限制,沒有懸掛毛主席像,這也算是罪過一樁。如果當時把領袖像懸掛在那個逼仄之處,豈不要犯下侮辱偉大領袖的罪過!

一個曾經為共和國的誕生做過貢獻的人士,一個多才多藝的年輕有為的老師,不明不白地成為了“反革命暴亂”的主要成員。一個7口之家隨著鐘毓文生命的終結而坍塌了。當時5個兒女中,最小的只有1歲,這個孩子隱姓埋名被姑母收養。呂靜為自己也為孩子們找到一個紅色保護傘,嫁給參加抗美援朝回來的轉業軍人。

鄒振鉅的遲到死刑

最后一次見到鄒振鉅老師,是在執行死刑的那一天,他被押解到學校來了,臨時關在新校門傳達室里。透過玻璃窗,我看到他茫然地坐在那里,有時抬頭張望窗外的學生。他的頭皮剃得光光的,臉色慘白慘白得刺眼,那副深度的近視眼鏡依然戴著。在以后很多年間,那張慘白慘白的臉,還有那副深度的近視眼鏡,都在我腦子里揮之不去。他的皮膚本來就十分的白皙,又在沒有陽光的牢房里關了多時,那白就顯得極不正常。

這是1959年的4月,在我們臨近高考的前夕。

行刑前照例在大操場舉行宣判大會。不過這時的大操場,已經在我們沒日沒夜的勞作中擴大了。刑場照例在我們的寢室后面的那塊坡地上,當一聲槍響之后,人們像兩年前一樣,照例蜂擁而去。

鄒振鉅是數學教研組組長,高一(3)班班主任。他愛好運動,每天晚飯后都要走上籃球場,快樂地在場上跑來跑去,我真擔心那眼鏡會跌落下來,而我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

他有張寬闊的嘴巴。俗話說男子嘴大吃四方,但是他沒有吃到四方,在25歲時就離開了人世。

他真不想這么年輕就離開人世,在他被判處死刑后的上訴書中,他發出了最后的呼喊:“判我緩期執行吧!”

但是,沒有緩期執行,而是“立即執行”了。

他被宣告無罪之年,如果活著應該有54歲,他長眠于地下等待這個判決的年頭,比他活過的年頭還要長得多。

當年留下的檢舉鄒振鉅的資料中,至少有兩件提到鄒振鉅在縣人委會前的眼淚。但他的眼淚未能證明他的清白。

初中三年級學生李秋屏在寫給考察團負責人的信中說,她進了縣人會辦公室,用辦公室的筆墨紙張寫過標語,然后就到外面站著。她這樣記述到外面看到的情形:

不知是誰寫標語放在國徽上,鄒振鉅和我們外面都喊起來了,叫小孩把標語拿掉,結果拿了。

對于學生中出現失控行為,鄒振鉅立即出面阻止。高一(3)班同學陳祖龍的“檢舉”材料,可以看出鄒振鉅已經對學生的過激行為表示反感:

6月12日,把上官局長捆來后,鄒在班上對學生說:“同學們,鬧不得的,你們這是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現在同學們這樣鬧,沒有一點益處。已經被壞人鉆了我們的空子,我們應該警惕起來,防止壞人。”

初三(1)班同學鐘司粹的“檢舉”,記載了鄒振鉅6月13日中午的表現:

13日中午……我又看見他[鄒振鉅]跟郵局的一個同志談話,那人自己介紹姓蔣,兩人都流著淚,姓蔣的談話內容是:我們在共產黨的領導下翻身,共產黨在我心中已生了根呀。你們現在這樣鬧,把縣政府搞成這個樣子,想想看是多么痛心?。∵@時他倆都擦著淚。鄒老師接著說:“同學們,你們聽著哇!”以后我就走了。鄒哭時有徐振信同學證明。

鐘司粹這里所說的“鄒哭時有徐振信同學證明”,似乎強調他的證詞的真實性,能夠說明鄒振鉅的清白。寫出這樣的“檢舉”材料,在當時需要足夠的勇氣。但是,進駐漢陽一中的考察團,對于這些真實的證詞,一概不予采信。

鄒振鉅的淚水未能證明自己的清白。這么多原始的證明材料未能證明鄒振鉅的清白。漢陽縣人民法院判處鄒振鉅有期徒刑15年,孝感地區中級人民法院認為鄒振鉅“確有坦白認罪表現”,改判為10年。當年的孝感中級人民法院在量刑問題上,表現得要比漢陽縣方面相對理性一些。

鄒振鉅在漢陽縣監所服刑期間,每天被押送到城頭山采石場干活,把大石頭砸成不同規格的小石頭。這是一種強體力勞動。干了將近半年,屈指算來,還不到10年刑期的二十分之一。他本來不服判決,入獄坐牢已屬冤枉,大概覺得自己是高中教師,還要吃這般苦頭,實在受不了。同監室有兩個犯人,相約越獄逃跑,邀他入伙,他就答應了。

1958年2月25日,鄒振鉅等3人成功地從漢陽縣勞改場所脫逃,潛伏到漢陽南部的長河一帶。3月15日,3人帶著刀子剪子潛入漢陽一中,從總務處盜得現金、糧票和油票若干,一起逃到武漢。5月24日,在洪湖的木船上,被捉拿歸案。本來漢陽縣法院判他15年,到孝感地區法院減為10年,太便宜他了。現在好了,他有漢陽事件的前科,又有越獄逃跑等等新罪,這回一判就是個死刑。

鄒振鉅在上訴書中寫道:

我向黨和政府最后一次請求,望政府念我年青[輕],是頭一次受了別人的影響越獄逃跑,寬恕我吧!我可以向黨和政府保證,可能說是遲了,但是我還是要說,今后一定認罪伏法,安心改造,爭取做一個會勞動的良善公民。會積極勞動改造,以賠償人民的損失。生命對于人來說只有一次,我才25歲呀!是可以聽黨和政府的話的,是可以改造的,望政府寬大。改判死緩吧!我要求黨和政府寬大我的話是筆墨寫不完的,因為生命對人來說是寶貴的呀!屬于人只有一次呀!望黨和政府寬大我吧!我重復的說:我只有25歲呀!是會聽黨和政府的話的,絕對是可以改造的。望黨和政府把我過去的問題查對一下,寬大我吧!判我的緩期執行吧!

我才25歲呀!我只有25歲呀!生命屬于人只有一次呀!寬大我吧!改判死緩吧!——這是一位年輕教師求生的欲望。

漢陽事件的所謂軍師楊煥堯,在被判處死刑之后上訴書中寫道,要對一個老年人的生命負責,鄒振鉅這里提出要“對一個年輕人的生命負責”,前者因為沒有多少年頭可活了,后者因為還有很多年頭可活,都不能隨便殺頭。其實,生命對于每個人都是寶貴的,無論年老或年輕。法律的尊嚴在于,罰其該罰,懲其該懲,才不失公正。

鄒振鉅的“寬大我吧”的呼喚,未能打動法官們的心腸,因為有王志成的前車之鑒,再無人敢站出來為一個逃犯主持公正。

1986年1月25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出通知,撤銷1959年4月11日電報中核準判鄒振鉅死刑的批復。此時漢陽縣已經歸屬于武漢市,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寫道:

原判鄒振鉅與王建國等人互相勾結,組成反革命集團,散布反動議論,在漢陽一中事件中積極參與策劃和指揮學生鬧事等事實全部失實,應予否定。鄒振鉅在投入勞改后,與同隊犯人蕭英群、李清修等一起從勞改場所逃跑,竊取漢陽一中現金、糧、油票及企圖偷越邊境的事實存在,但鄒振鉅系在被錯判的情況下所為,且贓款贓物已追回,沒有造成嚴重后果,可不予追究。綜上所述,原對鄒振鉅以現行反革命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和以組織越獄逃跑罪判處死刑均屬不當,應予糾正。

這是一份可載入史冊的判決書,它具備十足的公正性。其中最讓人信服的是,鄒振鉅的逃跑、盜竊、企圖偷越邊境的“事實存在”,“但鄒振鉅系在被錯判的情況下所為”。即錯判與逃跑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前者是因,后者是果。是啊,是啊,天理良心,這樣判斷,沒有錯啊。如果換一個邏輯來思考這個問題,法官也可以這樣判斷:當初對你是錯捕錯判,法院可以更正;而你越獄逃竄,偷竊度日,也有罪呀。完全可以給你留個小尾巴。可惜,鄒振鉅老師23歲坐牢,走到自由的終點;25歲殞命,走到生命的終點。平反對于他只有名譽上的意義。

作偽證成為人生一大包袱

很多人私下里說,漢陽事件如果追究責任,首先應該追究韓建勛的責任。

韓建勛身為漢陽一中校長,同時又是中共漢陽一中支部書記,是學校的第一責任人。用現在的話說,是學校的法人代表。學校出了問題,首先應該找他,他應該負全責。

當時也不是沒有查他。他寫過5次檢討,后來調出一中,從行政18級降到22 級,分配到蔡甸油廠工作。但是,畢竟保住了自己的腦袋,也沒有經歷牢獄之苦。

是什么原因使韓建勛逃過一劫呢?

新華社《內部參考》兩次報道,都指出漢陽一中黨支部存在的嚴重問題,認定韓建勛及其領導的黨支部,對于發生漢陽事件所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縣委關于一中黨員表現的考察報告》指出,韓建勛還隱瞞過“偽鄉公所秘書”歷史,“受到黨的警告處分,更加對黨不滿”,還是一個“玩忽職守”,“麻木不仁”,“貪生怕死”的人。這說明,學校師生對他“不滿”,也就在情理之中。為什么他可以“更加對黨不滿”,而學校師生就不能對他“不滿”呢?為什么他可以“玩忽職守”,而無須承擔漢陽事件的主要責任呢?

本應該由他對漢陽事件負全責,但是,考察團對他的結論是:“經考察團一再教育,站穩了立場,后一段在對敵斗爭中表現較好。”

隨著清查運動的不斷深入,在強大的政治壓力之下,在考察團的“一再教育”之下,韓建勛按照考察團的意圖,也說出完全違心的話來。

到了8月下旬,王建國一案進入審判程序,讓韓建勛就學代會一事,寫了一份書證。

關于學代會的經過情況

在十三周星期六(即5月25日)召開了一次行政會,參加者有韓建勛、周秉賢、姜茂堂、王建國、張良紹、楊松濤、雷永學等人。在那次會上我們研究了兩個問題,而且決定在十四周星期六(6月1號)召開學代會和家長會,決定王建國、周秉賢、張良紹等召開學代會,韓建勛、楊松濤召開家長會,并要求各負責定出具體計劃。當時對學代會的內容,主要是根據應山經驗,決定貫徹大家動手勤儉辦學的精神,同時改進領導工作,增強師生團結。一到十四周,因為原確定時間是六一兒童節,學生要放假,所以把時間改為十五周星期六(即6月8號)。在十四周星期二我到文教局和文教部開會去了。我在決定時間召開家長會。在十四周六上午和星期日一整天傳達貫徹文教局、文教部的會議精神。當時縣的會議精神主要是要本著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精神,作好勞動教育工作,傳達以后進行了研究。研究貫徹的辦法,一是從下到上把勞動教育認真作一次總結,二是組織學生在參觀訪問農村以后的座談會,三是開好學生代表會。會上提出了學代會要以勞動教育為中心,當時他們都同意,決定由王建國起草報告。他在十五周星期三開始起草了個頭,王又交給張良紹起草。在星期四起草后便付油印。星期五我簡單地看了一下,沒有看出問題。在星期六下午(即6月8號)就正式開會,由王建國報告了。在開會的第一天,有傅明彥副縣長,文教部部長張靜[靖]以及胡平軒等人在場。支部有姜茂堂、王以卿、曹良濤、周秉賢。老師代表有鄒振鉅、朱希武、鐘毓文等在場。都沒有發現報告中的問題。會議第二天,學生在大會就向韓建勛、周秉賢、姜茂堂、曹良濤等人展開攻勢,并提出要我們幾個人回農村生產和到小學去當教員,要王建國當正校長等謬論。我們支部幾個同志只是考慮自己的缺點和錯誤,考慮要虛心接受大家意見,改正缺點,沒有看出這是敵人的進攻而采取批判。當時不敢提出批評的原因,又因為當時是處在大鳴大放期間,和黨正在整風的時候,盡管如此我在學生提出要我們回鄉和下臺謬論后,我曾向胡平軒提出了意見,要他出面說,他置之不理,只說這是關于黨的領導問題,以后再談。這樣使同學們更加大膽起來,并提出要罷課游行等非法口號,這些問題在會上都沒有受到嚴格的批判。

關于分工問題。當時是我根據這幾方面的情況提出來的。一是學代會是個新的工作,認為王建國、周秉賢都是在省參加了政治工作會議,對精神要領會的深些,同時周是負責團的工作,張良紹是負責學生會的工作,另外我考慮我的工作有很多缺點,學生對我有很多意見,王建國在學生中有威信,認為只有他們出面主持會議較好。

從家長會來說,我認為我到縣一中來跟家長見面的機會少,我又是學校的主要負責人,同時這個會是解決勞動教育問題,我認為當時參加家長會較好。至于學生問題,我認為經常在學校,跟學生們接近機會很多。

關于報告問題是按照報告稿子念的。

漢陽一中 韓建勛

8.23

韓建勛如實寫了。這份書證證明學代會有關事項以及報告稿,都經過了他這個校長兼書記的認可,王建國在學代會上的報告“是按照稿子念的”。就在這份書證上交的當天,1957年8月23日,漢陽縣法院一審判決王建國死刑。王建國當場向審判長提出,學代會的報告稿,經過了韓建勛的同意,由此引發了縣委領導人與法院負責人之間在判決之后的激烈爭議。法院院長王志成認為事實不清,不能判決王建國死刑。于是,第二天,8月24日,考察團一位副團長親自出馬找韓建勛,批評他的書證寫得不合格,讓他重新再寫。他按照考察團的要求重新寫了一份,指認王建國背著學校黨支部,陰謀策劃利用學代會向黨支部進攻。

關于王建國利用學代會發動學生

向黨支部進攻的情況的補充材料

學代會這一問題在當時我們都是不明確的,在4月6號王建國從省政治工作會回來后傳達的。他說毛主席說過到處都有官僚主義,而且很嚴重,必須承認,又說學生反對官僚主義,一般不要硬性制止。并列舉黃石市學生鬧事的情況,省委書記王任重說學生鬧得對,應該鬧,這是人民內部矛盾問題,不要大驚小怪,不要敵情觀念太重。他說省委指示,要解決官僚主義,解決人民內部矛盾,可以開學代會。因此在第十三周確定開學代會,同時還確定在十三周開學生家長會。當時分工,因為王建國、張良紹等在學生中已散布了不少的反黨言論,學生對黨支部很不滿,特別是對我個人不滿,當[時]我們要是出面掌握會場,遇到學生的反對會哄[轟]我們。所以我被迫的把工分給了王建國,決定學代會由王建國負責開。但是盡管如此,我還強調學代會必須在黨支部統一領導下去開。但由于他們準備中開接待會,找學生座談,就已向學生灌輸了他們的反黨陰謀,所以在學代會上,學生公開提出了要我回到農村領導生產,要姜茂堂到小學當教員,要周秉賢回去生產。這時支部幾個同志已處于孤立的地位,根本不能參與領導了。在這個會議過程,王建國故意違背和修改支部的決議,我們在第十四周強調提出要以勞動教育為中心,而王卻改變了,只談反對官僚主義,對勞動教育支[只]字不提。同時學代會原計劃在學生提了意見以后,要進行分析批判,明確是非,劃清界線,在提高思想認識的基礎上進行答復和總結。而王建國卻要我先檢討答復后再讓學生討論,以致于學代會的領導完全被王建國、張良紹等人奪過去了。更嚴重的是我在報告答復時,王建國暗示張良紹當場將我的講稿奪過去了,進行了公開的侮辱和攻擊。

檢舉人 韓建勛

(?。?/p>

8.24

僅僅隔了一天,韓建勛寫出另份書證,而且還鄭重地蓋上私人印章。

同時在8月23日的書證下方,加批了一段文字,也加蓋了私人印章:

這份材料因當時慌忙寫出有很多事實錯了請作廢。

韓建勛(印)

8.24

因為有這份偽證,韓建勛這輩子過得不會愜意,好像總有人指著自己的脊梁骨一樣。

還有一種說法。據說當時是新華社記者一句話救了他的性命。那位記者說:“一個共產黨的書記怎么可以成為一個反革命呢?他怎么反黨呢?”

蔡甸區政協文史委編纂了《漢陽一中事件始末》一書,于2000年9月面市,其中也有韓建勛寫的《憶“漢陽一中事件”》。在公冶正的《王建國案的審理經過》一文,韓建勛是個繞不過去的人物,因為有他所作的偽證。韓建勛看了這本書,本來可以不作聲,忍忍也就過去了。有人慫恿他說:“你在那本書里是個什么角色呀?”

是呀,公冶正的文章中說,我這個“主證人舉證出爾反爾”,王建國豈不是我韓某人害死的,我這個角色豈不是千古罪人!這段時間,韓建勛精神表現異常,經常出現幻聽幻覺,有時是接到王建國兩個女兒的電話,有時是聽到王建國兩個女兒在窗子底下喊:“韓建勛,你害死我爸爸!”

王建國的小女兒媞媞,幾十年來被嚇怕了,想馬上聲明自己并不知道韓家電話,也不知道韓家住處。大女兒文佳直覺得好笑:“可惜我不知道他家電話,要知道我偏要打個電話去,嚇唬嚇唬他?!?/p>

到了2000年底,12月28日,韓建勛怎么也按捺不住,給蔡甸區政協文史資料編委會寫信,表示對公冶正文章“很反感”:“我今天尚活在人世,大腦未糊涂,口還可以說話,要不然就會落個千古的罵名?!毙拍┨貏e附言:“公冶正先生對我進行人身攻擊,詆毀我的名譽,應該負什么責任?我將拭目以待?!?/p>

蔡甸區政協文史委考慮到韓建勛年事已高,糾纏此事于健康無益,馬上快要過年了,就接韓建勛老兩口吃飯,還送了煙酒。韓建勛感動地說:“你們這么客氣,我偃旗息鼓。”

可是等春節剛過完,韓建勛還是請了律師,正式起訴了。訴狀寫道,《漢陽一中事件始末》一書,刊登了公冶正撰寫的《王建國案的審理經過》及張行偉的文章,“該文章指名道姓的對原告進行侮辱和指責,并披露了當時特殊環境下原告的隱私,該書的發行在很大程度上起了挑唆煽動的作用,原告接連收到一些騷擾電話,導致原告身心及精神受到很大損害?!?/p>

作為被告,蔡甸區政協文史委主任(原漢陽縣法院副院長)楊先浩,還有余秩、李恭誠等人出庭應訴。李恭誠參加過復查組的工作,記得有些資料歸還給了有關部門,其中有韓建勛當年寫的一正一偽兩件書證。在法庭上,令韓建勛始料不及的是,李恭誠出示了這兩份書證。韓建勛一看,馬上請求撤訴,但為時已晚,法庭宣告韓公敗訴,倒貼了訴訟費和律師費。

其實韓建勛也是個受害者。當年當區委書記當得好好的,肯定比到漢陽一中當校長兼書記順手,這樣調配干部實為一個下策。我還有句話久久憋在心里,現在還是一吐為快:調韓建勛到漢陽一中,當個書記就行了,校長由王建國擔任,這就會減少很多矛盾,韓建勛不會力不從心,王建國的積極性也得以發揮。對王建國的普遍反映是,這個人追求進步,追求光明,教學業務能力強,又有群眾基礎。你讓人家在副校長的位置上,主持全校工作已有年頭,又把人家晾在一邊,于理于情都不合適。

說真話的人的遭遇

王志成是人民法院一位敢于說真話的人民院長。

因為說了真話,王志成吃盡了苦頭。

他是我們漢陽人心目中的一位正直的英雄,一位沒有勛章的英雄。

1955年擔任漢陽縣人民法院院長,1956年6月帶職到中南政法學院進修,1957年7月上旬結業。結業典禮令他難忘,最高人民法院院長董必武來到學院,接見了即將回到工作崗位的法官們,同他們合影留念。董必武對他們說:“你們畢業要返回單位工作了,你們怎樣當好人民的法官?要當個清官,就要秉公執法辦案?!痹谕踔境尚哪恐?,德高望重的董老,就是法官們的楷模。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錢益民,當時也講話了:“你們辦案一定要堅持原則,堅持實事求是,要忠于黨忠于法律?!?/p>

王志成滿以為自己剛剛學到的有關法律知識和法官操守,可以在實際辦案中發揮作用,他非常愿意當個清官,可萬萬沒有想到卻碰了個大釘子,很快就結束了法官生涯。

王志成的小冊子里,回憶了1957年的這段經歷:“記得大約是7月下旬的一天,我正在吃中飯,檢察院的院長張志貴同志打電話通知我:‘縣委趙連吉書記在地委打來電話講,對漢陽一中事件,要快辦,快送,快批,要保證在8月上旬召開萬人大會,公開審判以王建國為首的反革命暴亂案件,以配合全國反右斗爭?!凑者@個指示,公安、檢察、法院三家辦案人員,在沒有提審的情況下,縣法院就聯合辦公,補辦了法律手續。”

漢陽縣委書記趙連吉在孝感地委開會,他從孝感地委傳回的指示,肯定不會是他個人的意見。漢陽事件成為一大冤案,就與這個“快”字有關,一些必要的法律程序,都被這個“快”字踐踏了。

1985年7月24日,復查組在漢陽飯店同王志成約談。王志成這年61歲,記憶力相當好,思路非常清晰,當年的時間地點人物,都能一一回憶出來。他說,8月18日地委批了。鐘毓文、楊煥堯兩個死刑,王建國是無期。8月20日,省委批了三個死刑。當時說不殺不足平民憤。當時提出要“快辦快殺”。對這個“兩快”,我思想上是有想法的,又不好講。

8月22日,……檢察院一念起訴書,王建國不等我發問,就提出,報告院長,準不準我發言?準,我就講,不準,就不講。我說:“可以講?!蓖跽f:“一中學生為升學比例鬧事,講升學比例是我到省里開的會,回來后向校長韓建勛匯報的,向學生講是通過韓校長的,經韓校長同意的,不是我策劃的。”

按說,像這樣重大事實不清的案件,是要退回檢察院。合議庭合議,大家說,算了,按省委的決定宣判死刑,無條件服從省委的決定。

閉庭之后,王志成趕快向縣委反映,審判委員會開會重議。爭論了4個多小時,爭論的焦點是判不判死刑。認為不判死刑的有王志成和縣法院副院長史世恩等人。另一種意見是要執行縣委決定。一位副縣長拍起桌子對王志成說:“是聽你的,還是聽黨的?”當兩種意見相持不下,只好來個少數服從多數,上報中央,把兩種意見都帶去,批個什么算什么。

第二天,有人向縣委領導人報告,法院意見與縣委的意見不一致。縣委領導人找王志成、史世恩談話,說:“老王,老王,你與縣委意見是不是不一致?”王志成說:“是的?!彼f:“《人民日報》都登了,你相不相信?”王志成說:“是黨報,怎么不相信。但它是綜合性的,還有具體的,動機,后果,經過,它沒講。”他又說:“考察團搞了個把月,你信不過,你們搞那個把小時,就信得過?!蓖踔境烧f:“我們只重事實。”在爭執不下的情況下,有人把考察團副團長李毅叫來了。他聽了情況,說:“老王,你不知道,韓建勛有思想問題,他怕不過,寫了那么個東西。”史世恩聽了李毅的話,把桌子一拍,說:“韓建勛要負法律責任,搞材料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拿人命開玩笑?!闭f著要撕韓寫的材料。王志成說,老史,那不能撕,那是證明材料。放在案卷里是歷史見證.史才沒有撕。李毅又叫韓建勛補了個證明材料,把案子報走了。向上報的時候,王志成給省法院錢益民院長寫了一封信,但沒有送出去。

面對如此長時間的爭議,面對如此強大的政治壓力,王志成只要稍微隨和一點點,他后來的結局就沒有那么糟糕。但是,作為一名人民法官,為了捍衛法律的尊嚴,他選擇了伸張正義。

1979年3月9日,中共漢陽縣紀委對王志成做了復查結論《關于王志成同志在處理縣一中問題的對正材料》。這時漢陽事件沒有平反,還不知道能不能平反,這份文件比較客觀地記述王志成在審理王建國一案時表現,展示了主事人的政治智慧。這里一定有許多難言之隱。主事者一方面要給申訴人撤銷處分結論,另一方面又不能越過漢陽事件原有的定性,只有采取大事化小的途徑,給王志成留個“組織原則上發生錯誤”的小尾巴:

根據以上調查的經過,我們認為王志成同志在審理重大的反革命事件中,過于自信,堅持己見,對省委、縣委的決定不能堅決執行,當縣法院審判委員會的意見與省委、縣委的決議發生矛盾時,不經縣委審查,直接呈報省院和最高人民法院,這在組織原則上是有錯誤的。至于原結論中把王志成同志在一中事件中的錯誤,認為思想一貫右傾,喪失階級立場,是不恰當的。

鑒于以上情況,我們意見是撤銷原縣委1961年11月6日復議中維持1960年的處分結論,恢復王志成同志原工資級別,對他組織原則上發生的錯誤,應予嚴肅的批評教育。

王志成不喜歡這個小尾巴。1981年8月15日,他又寫了《我對復查材料的申訴意見》,其中有句話特別耐人尋味。

怎么是我過于自信,堅持己見呢?如果硬說我堅持己見,那就是我堅持法律的嚴肅性。

不錯,當時省、縣兩級主張判處王犯死刑,唯獨孝感地委主張處以無期徒刑,正因為三級黨組織的意見不一致,才促使我去進一步核實情節,為什么允許三級黨組織的意見不一致,就不允許我去核實材料,我認為,即使看法不一致,也是黨內民主生活所允許的嘛,屬于正常現象,為什么揪住我不放呢?

是啊,為什么允許三級黨組織的意見不一致,就不允許王志成去核實材料呢?

如果——我說的是如果——王志成當年有效地抵制了各種壓力,那么當年處理漢陽事件就少了王建國一個冤魂。當然,如果沒有王建國的被判極刑,漢陽事件就不能構成一個重量級的政治事件。正因為如此,才出現一個歷史性的錯誤,一個荒唐的邏輯的錯誤,將王建國拉扯到“首犯”的位置上。是歷史在跟我們開玩笑呢,還是我們在跟歷史開玩笑?

當年還有幾位檢察官,值得我們記上一筆。

吳克華原是漢陽縣檢察院起訴科負責人,他回憶道——

我沒有參加考察團。一中事件定性后,對案件的處理是由劉佑鈞他們具體經辦的。確定是以王建國為首的反革命集團,主要辦案搞材料是縣公安[局]賈明光,整個案子是由縣委定的,檢察院只是辦了個手續,我們聽說王建國等人已經逮捕了,我,蕭秀桂對此有看法,認為檢察院沒有辦手續就逮捕,不符合法律手續,8月底由蕭秀桂同志執筆,我,鄧流劍三人向省委政法部寫信反映了這個情況。檢察長張志貴發現后,要我們追回這份材料,我們說,這份材料是以我們個人名義寫的,現在也難追回。

1958年整風中,給我扣上右派分子帽子。

這個案子的大頭(王建國等幾個人)沒有給我們辦,以后的幾個如胡斌、李穗交給我們辦了,我們看了案卷。

哦,原來縣檢察院也缺位,只是辦個手續而已。

當年向省政法部寫信反映情況的執筆人蕭秀桂,受到不明不白的處分:

我因一中事件寫信,未經宣布,給嚴重警告處分。到1962年給吳[克華]摘帽子時,才告訴我。可是現在組織部不承認,說沒處分我。實際上從那以后,一直要我在下面搞,穿小鞋。長期住隊,直到文革開始。

這位敢于秉筆直書的蕭秀桂,還真是一個人物。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杰,而他的行為恰恰證明另一個真理:不識時務者,才是真正的俊杰。

漢陽一中教導處副主任楊松濤,是漢陽事件第一個被逮捕的人,被重判15年有期徒刑。在審理楊松濤的案卷中,有這樣一段記載:6月13日中午,工人農民來校。被告仍狂妄叫囂“要把韓縣長捆起來”“然后燒電廠”。工人聞訊追趕,將其抓了一把。(此事證據很多,但被告堅不供認,情況待分析認定。)這也許是楊主任未被判處死刑的原因之一。

另一個重要原因,當時負責審訊楊松濤的是縣公安局股員楊九成,此人心太軟,手太軟,落得被劃為右派,被開除團籍和工作籍,被送農場監督勞動改造。當時對楊九成的結論寫道:

在審理縣一中反革命暴亂事件中,楊說:“不好搞的,他們(指李局長、李校長、上官局長)只憑主觀想象來要求,不顧實際情況和困難,有些材料真是不好說,我在宣判楊松濤的材料時,楊犯眼流淚,他們還說不狠,有些材料真是我狠著心整上去的?!贝稳湛h委對整的材料一一進行了詳細研究,提出楊松濤的材料有很多事情整掉了,要重新整。經過楊返工后,仍把楊松濤主要犯罪事實(如吹哨子煽動學生捆縣長、打電廠)未認定上去。

楊九成真是一位有良知的公安干部,他居然敢于在縣委研究之后,在“返工”的“材料”中,執意不認定楊松濤的并不存在的“主要犯罪事實”。這符合做人的起點要求。1979年3月1日漢陽縣委摘右辦公室的復查報告寫道:“經復查,楊在辦理縣一中反革命暴亂事件中,工作中有畏難情緒,缺乏深入細致的工作,有缺點和錯誤,但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1979年漢陽事件尚未平反,楊松濤一案還沒有昭雪,撰稿人回避這個敏感問題,以工作中的缺點錯誤為楊九成開脫,使楊九成得以摘掉右派帽子。這也是政治智慧。

當年,楊松濤可謂命懸一線,還一個機會奪去他的性命。在反右斗爭激烈化之后,1957年11月2日,孝感地委給漢陽縣委致函:“關于捕人指標與殺人問題的報告收悉。同意你們重新審理漢陽一中事件的首要分子之一楊松濤的意見,并按呈批手續辦理。另外,關于逮捕人犯的控制數的問題,按最近分配各縣的捕人控制執行?!边@就是說,要楊松濤死,是有指標的。遵照這個批復,1957年11月6日,漢陽縣人民法院重新審理楊松濤一案,由15年徒刑改判為死刑。好在,好在,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撤銷了漢陽縣人民法院對楊松濤的死刑判決。在有關漢陽事件案件的審理中,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大體保持了比較理性的審慎的態度。

從程序上看三個無辜死刑

由于事先確定“要在三級干部會上把為首分子殺掉”,縣公安局不得不連夜突擊審訊,當時的分工是局長李德龍審訊王建國,副局長張敏審訊鐘毓文,秘書股長馮朝義審訊楊煥堯。當時怎么審訊呢?馮朝義描述了他審訊楊煥堯的情景。因為來不及看案卷,他在前臺審訊,另有人“在旁邊遞條子”,直到五更就寫了預審決定,“按照死刑來辦”。另外兩位主審官,也差不多采取同樣的辦法。這是公安局預審這一關。有資料表明,到縣檢察院,就只是辦個起訴手續。

以漢陽縣人民法院名義,于1957年8月23日同一天,分別判處王建國、楊煥堯、鐘毓文等三人死刑。判決書寫明,“如不服本判決,可于接到判決書的第二天起10天內向本院提出上訴狀及副本,上訴于孝感地區中級人民法院?!卑凑者@個法律文件,上訴期應該到9月2日。

王建國、鐘毓文于8月25日上交了上訴書。楊煥堯是8月28日才交上訴書。然而,就在8月28日這一天,按照“快辦快殺”的既定方針,孝感地區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維持一審判決的判決。其中對王建國和鐘毓文的判決有“駁回上訴”字樣,而對楊煥堯就沒有“駁回上訴”字樣。是不是楊煥堯不上訴呢,不是,他因為身體不適,遲遲沒有動筆,在有關人員再三催促下,才于8月28日交了上訴書。雖然是遲遲上交,但并沒有逾期,距離截止日期還有4天呢。顯然,8月28日孝感中級人民法院復核之前,并沒有收到楊煥堯上訴書。那時從漢陽縣城蔡甸到孝感,無論走哪條路線,都得花一天時間。

就在8月28日同一天,孝感中院的判決書,上送到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復核。所謂復核程序,是由漢陽縣公安局賈明光攜帶案卷,直接呈送省委分管政法的副書記簽字,再到省高院辦理相關手續。

孝感中院8月28日上送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函件寫道:

我院受理漢陽縣人民法院移送的王建國、楊煥堯、鐘毓文等反革命上訴案,現已審理完結,均維持原判,并已向上述人宣判送達。謹將本案全部有關材料呈送你院,請予復核。

附王建國、楊煥堯、鐘毓文等案卷材料共三件

就在同一個8月28日,省高院向北京發出了急件:

最高人民法院:

漢陽縣人民法院判處反革命暴亂犯王建國、楊煥堯、鐘毓文等人死刑,在上訴期間內主犯等提起上訴,經孝感中級人民法院二審判決,維持原判。業經本院研究同意原二審判決,處王建國、楊煥堯、鐘毓文三犯死刑。為了配合當前打擊現行反革命運動,現著漢陽縣賈明光同志攜帶該案卷宗前來你院呈批,請速復核。

附王建國、楊煥堯、鐘毓文等案卷材料共三件

(院?。?/p>

8月28日

好一個“為了配合當前打擊現行反革命運動”!

“漢陽縣賈明光同志”,當天或者次日,乘飛機到達北京。

賈明光在北京等候了一個星期,就等到了結果。

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1957年度刑復字第203號,落款時間是兩個,一個合議庭核準日期為1957年9月4日,一個判決書由書記員成稿日期為1957年9月5日,當天賈明光乘飛機回到武漢,當天乘船趕回漢陽縣。他趕回漢陽縣的第二天,9月6日,即漢陽縣召開三級擴干會議的日子,在漢陽一中公開宣判并立即執行三個死刑的日子。

一環套一環地完成“快辦快殺”啊!

賈明光作為一名信差,按時完成了任務,順利完成了任務,理應受到嘉獎。但是,在那個年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命運之神經常會來捉弄人。就在漢陽事件處理剛剛塵埃落定,漢陽縣的反右斗爭又接踵而來,不知道是不是有這樣一個規定的指標,在縣公、檢、法等三個部門,要各搞一個右派。賈明光本來是有功之臣,他回憶說:“我回來說最高人民法院辦案的人說王建國的材料不扎實,就為這句話定我右派?!辟Z明光說:“右派定了以后,差點搞到牢里去了。”后來出現一個轉機,把預審員楊九成搞成了右派,賈明光就解脫出來。賈明光因為沒有戴上右派帽子,受了很多相當于右派的苦,到平反時卻沒有他。

在這個大事件中,有個耐人尋味的小細節。就在最高人民法院作出終審判決的前一天,9月3日,湖北省高院審判庭發函最高人民法院:

最高人民法院:

漢陽縣人民法院及孝感地區人民法院判處王建國、楊煥堯、鐘毓文三犯死刑案,經我院研究同意原二審判決,并于8月28日著漢陽縣賈明光攜卷前來你院呈核了。現該三犯均提出申訴,我庭9月3日收到,為了便利你院審核此案,特將申訴書三份轉你院并案處理。

(庭?。?/p>

9月3日

省高院審判庭9月3日才收到王建國、楊煥堯、鐘毓文三位的上訴書。在收到上訴書之前,已經“研究同意原二審判決”,并派遣漢陽縣賈明光于8月28日將案卷送往北京。這是一個程序上的倒置。

就當時的交通、郵政狀況而言,最高人民法院在作出判決之前,絕對不可能讀到三位被告人的上訴書。上訴書未到,判決已經作出。這又是一個程序上的倒置。

不過,最高人民法院并沒有疏忽大意,在作出終審判決之后,沒有忘記向漢陽縣人民法院索取三位被告人的申請復核書。有漢陽縣法院寄到省高院的信件為證:

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

我院接到最高人民法院來信,要王建國、鐘毓文、楊煥堯申請復核書,但我院已寄貴院,請貴院將三犯之申請復核書寄給我院,再寄給最高人民法院為荷。

敬禮

漢陽縣人民法院

1957年9月19日

不知道中間哪個環節出了差錯,三位被告人的申請復核書,北京向漢陽縣要,漢陽縣向省里要,省里卻明明寄出了。請注意,漢陽縣向省里索要的時間是9月19日,此時,最高人民法院作出終審判決已經過去半個月了。

而就在這半個月之前作出的終審判決書上,卻又明白無誤地寫上了:“被告人的申訴,沒有理由,應予駁回”。被告人的上訴書并沒有送達,怎么就知道一定“沒有理由”呢?如此彌天大謊,草菅人命,“人神之同嫉,天地所不容”??!

因為漢陽事件掉了腦袋的人士,平反之后也不能重新長出腦袋來了。

這個道理很簡單,就是毛澤東所言,人的腦袋不像韭菜割了可以再長。

新聞人推波助瀾難辭其咎

我想再一次提出這樣一個問題:誰為漢陽事件定性?

一群新聞人推波助瀾的作用絕對不能小視。

當然,所有記者的報道,都離不開考察團提供的材料。作為新聞人起碼的責任,應該對這些材料進行篩選甄別,應該有一個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過程。而當時所有新聞人,無一例外地全方位地配合考察團工作,這樣所起到的配合作用,只能是使這群頭腦發熱的人的頭腦更加發熱,其結果是眼睜睜地看著無辜者的人頭落地。

讓我們從三個名詞看新聞報道的常識性失誤。

新華社記者孫玉昌,是最早報道漢陽事件的記者,《內部參考》2237期刊登他的稿件時,所用標題是《漢陽縣發生一次暴動性的中學生鬧事事件》。把這篇報道輸入電腦之后,我發現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在正文中卻“查找”不到“暴動”兩個字。

那么,標題上的“暴動性”幾個字,源自何人之手?

我以往的經驗是,新華社記者向總社發稿,一般都沒有標題。由總社發出的電訊稿,一般也沒有標題,各個報紙采用時所擬標題,往往突出不同的側重點。難道說,孫玉昌的內參稿標題,包括那個“暴動性”的用詞,也是《內部參考》編輯時加上去的?

《內部參考》2263期刊用曲一凡的報道,標題為《漢陽縣第一中學暴動事件詳細情況》,這個“暴動事件”的提法,在導語里又寫成“暴亂事件”。我見過這篇報道的另一個版本,原電頭是:“新華社湖北分社七月二日訊 內部參考:漢陽縣第一中學學生與教員鬧事并進行反黨、反蘇宣傳及破壞活動的真相。”這個電頭像一個標題,這里將漢陽事件稱為“學生與教員鬧事”。它的導語寫道:“爆發了一次近千名學生和部分教員的罷課、游行示威、搗毀縣委、政府機關,捆綁和毆打機關干部、工人的騷亂事件?!闭堊⒁?,這里寫的“騷亂事件”,到了《內部參考》2263期上,變成了“暴亂事件”。

新華社武漢8月5日的電訊稿,是有關漢陽事件的公開報道,《人民日報》《湖北日報》等報紙采用時,將漢陽事件統統稱為“暴亂事件”。

到8月7日,《湖北日報》記者江石、麥澌的報道《王建國等反革命集團制造漢陽暴亂事件始末》,稱漢陽事件為“有組織有計劃的暴動事件”“六·一二暴動事件”。

什么是騷亂?什么是暴亂?什么是暴動?

《現代漢語規范詞典》2004年月1月第一版解釋如下:

騷亂 指混亂不安的局面。

暴亂 破壞社會正常秩序的武裝騷動。

暴動 為反抗當時的政權和政治制度而采取的集團武裝行動。

顯然,無論是暴亂,還是暴動,都是一種武裝行動。漢陽一中參與游行的學生,既沒有攜帶槍械,也沒有揮舞棍棒,這算哪門子的暴亂或暴動?

《辭海》2002年1月第一版,只收錄暴動一詞:

暴動:突然發起的有組織的暴力行動。有不同的性質。革命暴動即武裝起義,是革命人民經過秘密籌劃,組織力量,突然發動的武裝斗爭,以打擊反動統治階級或外國侵略者。反革命暴動即武裝叛亂,是被推翻的反動統治階級為了復辟或搗亂,經過陰謀策劃而發動的武裝行動。

再看看早一些年的辭書。商務印書館《四角號碼新詞典》1950年初版,1962年上海第30次印刷的版本上解釋:

暴動 群眾用武力奪取政權,或為達到某種目的,而與統治者正面搏斗的直接行動。

看看,暴動是一種暴力行動。手無寸鐵的漢陽一中學生,到了縣人委會、縣委會,有些過激的行動,損毀了一些公物,但并沒有主動向干部出擊,更沒有武裝的行動發生。他們既沒有占領縣人委會,也沒有占領縣委會,這怎么能用得上“暴動”一詞呢?

我手頭有更早的一個辭書版本,商務印書館《辭源》,因為缺下冊,看不到版權頁,不知道具體出版時間。不過可以肯定,這個繁體直排本,為1949年前的版本??纯此慕忉專?/p>

暴動 聚集眾人,為非法之舉動。如罷市鬧散放火劫獄等事皆是。

漢陽一中學生,一沒有放火,二沒有劫獄,這叫什么“暴動”?

一個基本的事實是,有些學生到過兵役局,從軍械庫房門前走過了,有軍人指出這是軍械庫之后,學生們全都離開了。如果這是一群暴徒,如果是要實施暴亂,如果正在進行的是暴動,怎么沒有人下手呢?

所有參與漢陽事件報道的新聞人,所有與漢陽事件相關社論的撰稿人,都是國家的文化精英,我相信沒有哪一位不知道騷亂、暴亂、暴動的詞義,不懂得它們之間存在的差異,我也相信沒有哪一位不知道以暴亂或暴動論處,將會給無辜的被告帶來怎樣的后果。然而,他們在常識面前,要么選擇回避,要么執意挑戰,全然不考慮他們的行文要不要接受歷史的檢驗。

讓我們再看看假話玷污了新聞職業的操守。

誘發漢陽事件的導火線,是一位老師在課堂上說了當年升學率為5%,再追溯到早些時候另一位老師也向本班學生說過5%的升學率。兩位老師的消息來源是《教師報》,一份公開發行的報紙。年初孝感地區文教局發布招生計劃也是5%。兩位老師向學生傳達這個信息的目的是為了激勵學生加緊復習功課。無論兩位老師的說法引起什么后果,都不能認定為“傳播謠言”。這應該是基本的常識性的判斷。

為什么所有參與報道的記者,眾口一詞地誣指兩位老師是“傳播謠言”呢?

明知是“非謠言”,卻指認為“傳播謠言”,屬于什么性質的問題?這才叫做“制造謠言”。

最初給漢陽事件定性為反革命暴亂事件,是因為有“炸電廠、搶軍火、劫監獄”這些“罪行”。漢陽縣公安局的偵察報告于1957年8月25日出爐,結論是“燒電廠、搶倉庫、劫監獄、放犯人”是“街上的謠傳”。但是,為什么8月30日的考察報告,上送最高人民法院的案卷,照樣把這些“街上的謠傳”當做犯罪事實寫進去呢?其中有一個原因是,報紙已經把這些“街上的謠傳”當做了事實,白紙黑字寫出來了,以新聞輿論的形式確認了。覆水難收呀。鬧得沸沸揚揚的,不將錯就錯地搞下去,就收不了場。

縣公安局確認“燒電廠、搶倉庫、劫監獄、放犯人”是“街上的謠傳”之后,沒有一位記者,沒有一家新聞單位,站出來澄清事實。所有相關新聞人一方面對此保持沉默,一任那些以訛傳訛的“謠傳”繼續傳播。

更為莫明其妙的是,一些報紙在發表的通訊、社論中,批判王建國的言論:“學生的前途就是六個字:金錢、名譽、地位!”這太離譜了。把當事人批判的思想,當做當事人自己的思想,這種斷章取義、強加于人的伎倆,實在有損于一個新聞人的人格。如此說法,是對漢陽一中全體師生智力的蔑視,難道漢陽一中師生連這樣的無稽之談都不能識別嗎?

當時的報紙還刊登了一篇通訊《疾風中的勁草》,人為地塑造了一位英雄人物,給這位英雄當鋪墊的同學,帶來了終生的災難。

作為一個新聞人,應該成為代表社會良知的發言人,應該是用正常思維思考問題的人。不要寫那些太離譜了的東西,不要以為讀者是可以被愚弄的,不要以為今天混得一碗飯吃,就不管明天有沒有人指背脊骨。你不敢說真話,但可以不說假話。

所有新聞人,我們全民族,都應該鄙視謊言。

世界有必要建立一個謊言數據庫,收集各種職業從業者的謊言,分門別類便于檢索。(善意謊言除外,愚人節戲言除外。)

網上天涯社區有“一則丟盡中國老臉的新聞”,提要寫著“8月8日的《人民日報》發表了該報記者曹葆銘采寫的……”打開一看,令人啼笑皆非,原來是一位山區大娘到天安門的感想。曹葆銘當年采寫的一篇通訊,怎么會同“一則丟盡中國老臉的新聞”聯系在一起呢?

1957年8月8日,《人民日報》刊登了記者曹葆銘的長篇專稿《馬哲民策動的“小匈牙利事件”》,副標題為《漢陽縣第一中學事件真相》。這個報道的導語技高一籌,已經到了十分滑稽的程度。讓我另起一行,更醒目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6月12、13日,在章羅聯盟駐武漢的大員馬哲民策動下,以漢陽縣民主黨派聯合小組長、民盟盟員楊煥堯和民主黨派發展對象、漢陽縣一中副校長王建國為首的反革命集團,在漢陽縣機關所在地蔡甸鎮制造了一次他們自稱的“小匈牙利事件”。他們利用漢陽縣一中學生要求升學而又缺乏政治經驗的弱點,組織了八百多名學生罷課游行,搗毀縣人民委員會和中共縣委機關,捆架和毆打干部。他們還圖謀打電廠、搶軍火、劫監獄,擴大事件。

厲害吧!用新聞的職業眼光看,這個導語寫得夠有水平了,只可惜它所濃縮的全部事實,或夸大其詞,或子虛烏有,與事實真相相去甚遠。它應該是中國新聞史上最不能經受歷史檢驗的一例。

楊煥堯不過是一個民盟基層成員,王建國并不是他的發展對象,他也不是湖北民盟主委馬哲民的親信,更與章羅聯盟八竿子搭不著邊,漢陽事件怎么可以上掛下聯成了“在章羅聯盟駐武漢的大員馬哲民策動下”的一個事件呢?中國的新聞人以及寫手們,別再干這種貽笑大方的事情了。

曹葆銘何許人也?他是四川樂山人,出身于書香門第,家學淵源深厚,其胞兄為著名翻譯家、詩人曹葆華。1946年,就讀燕京大學新聞系期間,根據我黨的決定,棄學到重慶《新華日報》工作,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47年2月底,《新華日報》突然被國民黨查封,他正值夜班編新聞版。在軍警持槍包圍報社的緊急時刻,毫無畏懼地堅守崗位,把最后一期報紙編了出來。3月初由重慶撤回延安。

曹葆銘多年在武漢新聞界工作,出色地采寫過許多有影響力的報道,漢陽事件期間任職于人民日報駐武漢記者站。

筆者在陸軍五十一師擔任過幾年新聞干事,1970年曾被借調到新華社湖北分社工作,湖北分社當時在漢口南京路。有一天在站在分社門口,有人指著樓上一扇窗口說,原來的社長曹葆銘就死在那個房間,令我們唏噓不已。(當時我完全不知道他報道過漢陽事件。)時值文革期間,那個日子是1967年2月2日,曹公被迫自戕時年41歲,時任新華社湖北分社社長。

38年后,曹葆銘的老同事郭萬里、田莊、羅重璋著文,緬懷這位新聞界的先賢:“他高尚的品德、樸實的作風、拼搏的精神都一直感染、激勵和教育著我們。他是我們的好領導、好老師、好兄長??上湃サ锰?、太冤、太慘。每念及此,我們憂心有余痛,悲傷難抑?!?/p>

讓我們按下對曹公的緬懷之情不表,我們來探討一個問題,一位這么優秀的新聞前輩,怎么會寫出一篇讓今人反思的新聞通訊?

謝泳在《“漢陽事件”與現代新聞制度》一文中寫:“‘漢陽事件’的發生,是一個時代的悲劇,死者長已矣,我們還活著的人,特別是新聞從業者,應當從這一事件中想到,一個沒有現代新聞制度的時代,記者的筆是很容易殺人的?!?/p>

在我讀到的有關漢陽事件的所有新聞稿中,只有曹葆銘先生的文稿少有錯別字,人名大體沒有差錯。但愿曹葆銘先生的一次失誤,不會毀了他的一世清名。至于其他文稿,恕我直言,僅人名就錯得一塌糊涂,一看就知道是沒搞清白就寫,寫出來就發表了。

中國漢代遺存的三大頌碑之一的《西狹頌》寫道:“強不暴寡,知不詐愚。”怎么能夠隨便糊弄天下百姓呢?

胡斌上訴功不可沒

漢陽事件是共和國誕生之初,最早發生的一大冤案,但在撥亂反正時,又是較晚平反的冤案。胡斌寫上訴狀89件之多,三上京城,歷時8年。為什么拖這么久呢?胡斌得到的回答是,這個案子是中央定的,要平反必須由中央定。

所幸,胡耀邦剛正直言:“凡是不實之詞,凡是不正確的結論和處理,不管是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搞的,不管是哪一級組織,什么人定的、批的,都要實事求是地改正過來?!本驮谝畹闹泄仓醒肟倳浫纹趦?,這“兩個不管”的尚方寶劍發生威力,漢陽事件終于回到“事實”的天平上。

如果沒有胡斌老師鍥而不舍的努力,漢陽事件能夠平反嗎?

1996年,她用一天一夜時間,寫23000字的《我的一段血淚史》,可以從中看到一個靈魂的掙扎,一個小人物的掙扎。

胡老師入獄時,已是3個孩子的母親,大女兒只有6歲,第二個是男孩,最小的是女兒才滿月,婆婆已68歲高齡。那時候不知道有沒有哺乳期婦女可以暫不服刑一說。

婆婆帶著3個孫兒孫女,沒有經濟來源,無法在蔡甸立足,于是回到沔陽縣楊林尾。沒多久丁希天當上右派,又有現行反革命妻子的牽連,被抓去坐牢了。他們家里的東西,被某個老師搬了出來,丟在禾場的空地上。丁家祖孫4人在禾場露宿了三個夜晚,讓搬運站劉師傅看不過去,才把這一家4口人接到自己家里住下。過了兩年,楊林尾居委會出面,幫助搭起一個高粱棚子,一住就是10年。高粱棚子塌了,就挪到彈棉花的倉庫內。倉庫后來也拆了,就用車水架子圍上草簾,做成一個低矮狹窄的房間棲身。幾個月后,承蒙居委會幫助,又砌了個小屋。大女兒丁援朝,6歲就成了小大人,帶著弟弟牽著奶奶,一起出去要飯,一直要到12歲。一個12歲的小女孩,帶著弟弟學編蘆席,以維持一家的生活。

丁希天在九合垸農場勞改,1958年進去,1959年大病,這年丁援朝8歲,帶6元錢和一點糧票去看父親。居委會干部向柏芝阿姨是個好人,幫她把錢和糧票縫在棉襖里,囑咐她一路上千萬不要說去看爸爸。她獨身一人走了110里路,中途歇了一夜,第二天趕到九合垸。她在爸爸身邊伺候了40天。每餐飯到食堂打一銅瓣野菜羹,菜羹里有少量黃豆末,父女倆一人喝一半。她回家8天,父親就死了,同一天死了4個人,都埋在一個坑里。父親死后一個月才得到消息。

丁希天被判的是三年勞教,沒到三年就去世了,年僅34歲。胡老師曾經想過,等到刑滿之后,再同希天一起生活。他們沒有等到這一天。有人說丁希天不值,上世紀40年代后期,在武昌師范讀書參加鬧學潮,被國民黨抓去關在牢里,說他是共產黨。沒想到國共兩邊的牢都讓他坐了。

胡斌老師坐了10年牢,回家戴了10年反革命帽子。1970年,疏散城鎮閑散人口,她是當然下放的對象。當時走投無路,由婆婆做主,征得娘家人同意,她嫁給了小女兒的養父,文盲農民劉培林。到劉家第三天,通知她到鎮委會去。鎮長說:“我們放你到農村,是要你老老實實勞動,老老實實接受人民的管制,不是叫你去嫁人。你嫁貧下中農是何用意?寫出檢討,老實交代!”把她拘留起來,關在小屋里寫檢討。

雖然嫁給了貧下中農,但并沒有改變她的反革命分子的命運,她同樣受到管制,受到監督,每周都要到大隊部去接受訓話,那些農村干部,像土皇帝似的,他們訓話,一開口就是:你們這些混蛋,不老實改造,斗死你們。訓話完了,就大吼一聲:滾!那時,每次接受批斗回家,只有劉培林安慰她,劉培林是她能夠活下來的唯一精神支柱。

胡斌老師是一位堅強的女性,她通過自己的努力,給自己贏得了光明,也給漢陽事件所有受牽連者帶來了光明。

如今漢陽一中老宿舍區里,有胡老師一套居室,經常有學生去看望她。她對當年揭發批判過她的學生,非常大度地說:“那時你們都是孩子呢,不要去想這些事了?!?/p>

在胡斌老師家客廳里,掛著一幅書法作品:“九死一生鐵窗磨修烈火真金從不糊涂立天地,三番五次京城訴訪平冤昭雪終還清白在人間。”此聯為陳宏善同學所撰并書,概括了胡老師的美麗人生。

王建國之女的回憶文章

楊文佳向我傾訴身世時,一再讓我不用記,她說都寫在文章里了。她交給我一個筆記本,開頭記載她父親的履歷,接著就是她寫的《父親離去之后》,每頁都留下她的淚痕。我在輸入電腦時,淚水不時模糊我的眼睛,有時還會哭出聲來。她把自己對母親的愛、同情、理解和崇敬,全都寫進文章里。外祖母的養育之恩,舐犢之情,她寫得淋漓盡致,催人淚下。

父親離去之后 / 楊文佳

爸爸是每個家庭最普通的稱呼,但我不記得什么時候喊過爸爸,我們姊妹倆都不記得爸爸是什么樣子。

父親——對于我們姊妹來說,是一個非常恐懼的字眼。我們不希望任何人同我們談起父親,談起父親的名字,談起父親的一切。

爸爸離開這個世界時只有32歲,那年母親24歲,我不到3歲,妹妹蘇媞才出生10個月。媽媽把我們送到漢口外婆家里。她被派到一個偏僻閉塞的鄉村教書,接受勞動改造。

母親多才多藝,無論在哪里教書,都會受到學生歡迎。父親不明不白地罹難之后,她就成為反革命家屬,不久當上了右派分子。在堅守10年孀居生活之后,重新組織了一個家庭,但在人們的政治視線里,她依然還是王建國的老婆,依然逃不脫挨整的厄運。

我們王氏姐妹能夠活下來,是因為我們有個好家家和好爹爹,但爹爹不是我外公。家家就是外婆。外公去世了,家家到漢口給人當保姆,后來在旅社幫忙,認識了我爹爹。我3歲多的時候,車站路公安派出所清查人口,發現了我們——王建國的后代,兩個小反革命分子,勒令一個星期內送走我們。家家爹爹急死了,天天往派出所跑,對徐戶籍說:“兩個伢,就是兩條蟲,你想把她們捏死就捏死,你想要她們飛她們就飛,兩個伢造孽,又不懂事,送到她們媽媽那里,她們的媽媽不能教書,拿什么來養活她們呢?”家家爹爹連續跑了三天,把徐戶籍心都哭軟了。徐戶籍說,家家,不是我趕她們走,我也是迫于無奈。家家說,這樣吧徐戶籍,不把你為難,兩個伢今后不姓王,改姓楊,跟爹爹姓總可以吧?就這樣,我們兩姐妹改姓楊了。從此我叫楊文嘉,妹妹叫楊蘇媞,這是我倆第一次更名。

我們不能上居委會辦的幼兒園,也不能上公辦小學。我們的民辦小學,夾在公立小學和公共廁所之間,三個年級擠在一間教室里,下課只有在馬路上玩一會兒。讀完了3年,校工做飯不慎燒著教室的板皮,一把大火把民辦小學燒光了,這樣才因禍得福,讀四年級才轉到公立學校。

上初中那年,正是文化革命時期,三姨爹戴著工宣隊的牌子,找到學校革委會負責人,才同意我入學。記得初一時,班主任要家訪,看見張老師來了,我一急就哭出聲來。你爸爸呢?你媽媽呢?他們在哪里工作?我當時只知道哭,不知道怎么回答。家家替我說了,張老師大吃一驚。家家哭著說:“張老師,您看這個學生登記表,是怎么樣填呢?填了之后,今后她們怎么做人呢?”張老師善解人意,說:“這樣吧,這件事就不要填到表里面去,另外寫個紙條夾在里面就可以了?!卑。瑥埨蠋?,我應該怎么感激你呢?

初中畢業了,張老師照顧我當病殘生轉到街道,但我選擇了下放到農場,因為媽媽實在負擔不起我的生活費了。

下放出發那天,家家不在武漢,我既沒有人送,也沒有人哭,自己背著行李,戴著大紅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家。走到巷子口,忽然看見我媽媽,她孤零零地坐在路邊。我問為什么不上樓呢?我和她心里都明白,她在刻意避開眾人的目光,我也不希望有人看見我媽。我說算了吧不送了。我一個人穿過馬路,來到學校上了大卡車,站在卡車里游了一圈,向我們的城市道別。

我沒有一滴眼淚,也沒有一點悲傷。真的,我只覺得是一種解脫,從此母親少了一份負擔。我下放到本市東西湖農場荷包湖分場,每月可以領到工資,第一年是16.50元。我從內心里歡呼著:我能養活自己了!

下放期間,最怕的不是繁重的勞動,而是每月4天公休假的到來。哪位同學不是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一個月的公假呢?然而一到放假,我就發愁到哪里去。又不能不離開生產隊,因為怕農工們起疑心,來打聽我的身世。有回放假,正在家里休息,三姨下班一進家門,鐵青著臉對我和媞媞大聲吼道:“害死人的,起這樣的名字,害得我在單位馬路兩邊都是大字報!”我忙問三姨大字報是什么內容。三姨說:“反革命分子的姐夫,從小就讓他的子女成名成家,這里還有蘇聯特務?!蔽艺f,成名成家,跟文嘉的嘉字有什么關系呀?我說,蘇媞的名字,是紀念中蘇友好,哪有蘇修特務呢?三姨吼道:“說不清楚,害得我抬不起頭?!边@時我想,已經不姓王了,連名字也要改了。趁我在家休假,我幫妹妹蘇媞改名為楊永紅,我從此更名為楊文佳。爸爸,九泉之下的爸爸,楊文佳、楊永紅就是你的親生女兒呀,你認識你的女兒嗎?

下放第一年過春節放假7天,臘月二十八回家,家家說大姨要從西安回來探親,我興奮地期待大姨的到來。第二天大姨帶信來:不見大姐的兩個伢,要她們走,怕單位來調查,說與反革命分子的子女劃不清界限。我聽蒙了:有這么嚴重嗎?我問家家我們去哪兒,家家說你們到姑太家去吧。那天正下著雪,心里雖然難過,但也沒辦法,只好同妹妹離開家,搭車到姑太家去。

大姨是母親的大妹妹,原來是北京一所大學的教師,她為什么怕見到我們,后來我也理解了。早些年她曾回過一次家,這次回家遭到沉重的打擊,改變了她的安定的生活。那時她在學校里追求進步,學校就派人到武漢調查她的家庭情況。家家的鄰居向調查人員反映,說大姨回來同我媽抱頭痛哭,還到她姐夫墳頭燒紙。父親的墳墓在哪里,連我母親都不知道,大姨怎么可能到父親墳頭燒紙呢?完全是無稽之談。大姨要求“進步”,不僅沒有“進步”,反而在學校里受到批判。這件事情甚至使她的小家庭解體,她只好調到西安一所大學工作。

我們的所有親戚,都受到我父親的牽連,由此他們遷怒到我的母親,進而遷怒到我們姐妹身上。我們有什么罪呢?后來我理解了,他們不向我們發泄一下,又向誰去發泄呢?

殘酷的現實,讓我們母女失和,我總覺得自己缺少母愛。其實母親很苦,再婚之后,繼續供我們姐妹倆吃飯穿衣上學,每月工資40多元,有30元交給了家家。我上初中時,湊不齊學費,她賣掉自己的棉大衣,這件棉大衣是再婚時婆家給她添置的。

從農場回城,身體一直不好,家家養了我一年。冬天下雪了,家家看我沒棉鞋,就用居委會發的烤火費,給我買了一雙。當我穿上新保暖鞋,從腳底一直暖到心窩里,我真想大聲地喊家家一聲:媽媽!

家家為了讓我有個好環境,我們又一次搬了家,然而一到新居就令我不寒而栗。同屋里一對老夫妻吵架,家家好心去解勸,話音剛落,同屋的爹爹開口就罵:“不要你管,你屋里是反革命,是右派!”家家當時就氣哭了。我真不明白,我們走到哪,一個可怕的幽靈就跟到哪,而且這么快速,一步不落,連喘息的機會都不給我們。

我正式參加工作的一天,是1977年3月1日。有天下晚班回家,開門進到堂屋里,腳下踩著軟綿綿的東西。開燈一看,我驚呆了:我的衣服被甩滿一地。一切都明白了:這是趕我走呀!頓時眼淚奪眶而出,連死的心都有了。

長期在家家身邊生活,一大家人不可能沒有矛盾,所有矛盾都由政治牽連所引起,大家有氣就撒在我們身上。還有一個更為現實的問題,這個家只有16平方米,小姨在廠里沒有分到房子,要在家家這里結婚。蘇媞轉移到三姨那里去了,我就在堂屋擱個竹床安身。還嫌不夠,得走人了。在下放的最艱難的日子里,我都挺過來了,剛剛參加工作,卻遇到這種事。這件事情現在想來,當時她們采取如此下策,也許就是制造一種氣氛,讓我向所在單位要房子。小姨三姨還到了我們商店,要求他們分給我房子。家里房門上加了一把鎖,不讓我進門了。為這事我們商店張書記和人事干部一同到過我家。他們說單位老職工都沒有房子,單位也沒有宿舍,即使有也輪不到我。我那時剛剛參加工作不久,還是“大集體指標”呢。

不公正的待遇也隨之而來,兩次“大集體”職工轉正,我都被排斥在外。更有甚者,屢屢克扣我的獎金。慢慢在同事之間議論開了:“楊文佳的爸爸槍斃了,你知道不知道???”看見我來了,就不說了。我裝著沒有聽見一樣。不論我對工作怎樣負責,也不論我份內份外的事情搶著干,歷任書記都要無故克扣我的工資、獎金。魯迅先生說過:“不是在沉默中死去,就是在沉默之中爆發?!蔽疫x擇了后者。我的性格是壓而不服,不喜歡在人前低頭走路。出身怎么樣,就該低人一等嗎?委屈自己,我做不到。做好本職工作,心地坦然,我行我素,這就是我。

1986年6月13日,我得到了最高人民法院宣告父親無罪的判決書。一個剝奪我父親生命的政治謊言,終于大白于天下了。我終于可以大膽地喊一聲:我愛我的父親!我終于可以大膽叫一聲:爸爸,我愛你!

父親平反之時,作為一種補償,我分得了一處住房。這是父親用生命換來的呀,這是我們歷經近30年屈辱換來的呀。就是在這所房子里,家家就在我臂彎里,告別這個世界。以后的日子,我每天依舊早早回家,總感覺家家在等著我,家家需要我的照料。在這所房子里,到處彌漫著家家的氣息。我不能沒有家家,她是我人生中第二母親,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我的靈魂。

重創教師隊伍

漢陽一中的教師隊伍,在漢陽事件中受到重創,要寫的老師太多了。譬如說學校的6位行政干部,就只剩下一個總務主任姜茂堂,他受的處分比較輕,預備黨員延長預備期1年。姜主任此后30年沒有增加工資。在老師中間,還有一位延長預備期的預備黨員是體育老師曹良濤,后來調縣體委工作,20多年沒有行政職務,3次提升縣體委主任未獲批準,直到平反才知道,原來檔案中有一條批注:限制使用。校內64名教職員工中,先后判死刑3人,判處2至15年徒刑7 人,先后送勞動教養4人,戴壞分子帽子3人,受黨紀政紀處分多人??上也荒芤灰粚懴旅稍├蠋焸兊慕洑v。

1957年10月8日,李穗老師被送往沙洋周磯農場勞動教養。她不知道自己算什么分子.

同時送往沙洋勞動教養的還有陳天順、張安健老師。

我當時眼里的李穗老師,是個城里來的嬌小姐,沒有想到她在農場勞教4年,干得非常出色。有道是:人到哪個山頭唱哪支歌。

讓李穗老師不明不白的是,每個年度填寫表格,在“四類分子”欄目中,她弄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分子”。管教干部的答復竟然是“無可奉告”。

其實,所謂四類分子,即地(地主分子)、富(富農分子)、反(反革命分子)、壞(壞分子)四類。漢陽一中三位接受勞動教養的老師,既然都不屬于前三項,那么只剩下最后一個選項。把我們的歷史老人陳天順老師,把我們崇拜的溫文爾雅的張安健老師,把同學們喜歡的年輕單純的李穗老師列為壞分子,實在叫人不可思議。這是成心讓斯文掃地的丑惡行徑。

作為留場職工李穗老師在農場又干了8年。有一年她與未婚夫一起,在3個月的時間里,為農場創造數十萬元利潤。他們得到的回報是:準予結婚。一個不明不白的“分子”,與一個“右派分子”結合在一起。不幸的是,在一次大水中,她的丈夫為搶運糧食負傷致殘,從此喪失了勞動能力。

1969年,夫妻雙雙被遣返,回到先生的福建老家,被安置在高山村寨。一家三口靠工分吃飯,能夠掙工分的只有李老師一人,不得不讓7歲的孩子上山砍柴,每年都是超支戶。后來到豬場養豬,才算還清欠下的債務。后來到縣城,過著無戶口、無口糧供應的“雙無戶”生活。直到1978年,先生先摘掉右派帽子,安排了工作。

也就在1978年,湖北黃石師院有意接收李穗老師,老領導邵達成院長兼書記玉成此事。當一紙公函與漢陽縣公安部門聯系,得到的答復令人啼笑皆非:“一中事件的牽連,談不上是什么分子,不好定性,但目前要顧全大局,不要四處申訴,否則,對自身沒有好處。”

這樣的答復當然不能令人滿意。是不是也可以看出政治氣候有一絲兒松動呢?

1984年,漢陽事件平反前夕,李穗經過鍥而不舍的努力,獲得一個小平反。中共漢陽縣委、漢陽縣人民政府信訪辦公室,于9月24日形成《關于李穗同志申訴問題的處理報告》:本著實事求是、有錯必糾的原則,認為:“一中事件”是反革命暴亂,不能翻案,但在處理一中反革命案件中,由于當時歷史環境和左的影響“擴大化”的問題是存在的,李穗在課堂上對學生的講話,當時視為“煽動學生鬧事起了導火線的作用”的結論是不恰當的,決定撤銷縣公安局1957年對其勞動教養之處分。恢復原工資級別,工齡連續計算。

在這個報告里,漢陽一中事件,依然“是反革命暴亂,不能翻案”。這是當時公文的寫法,當時也許很多人真想不到能翻案。這就不再深究了。只有當漢陽事件徹底平反,就不再是個所謂“擴大化”的問題,而是翻案要翻個底朝天。

李穗老師在湖北師范學院退休。這所大學的前身是黃石師院,它在不能確認李穗算什么“分子”之時,大膽啟用了她。

1986年4月,魏培祖老師恢復共青團團籍,是時53歲。

1957年9月5日被捕,11月7日被判兩年徒刑,坐了兩個月牢,再交監外執行。1958年元月,被判離婚,妻子拿了一床被子離開他。

魏培祖的罪名是:支持學生游行,支持學生“爭取受教育的權利”。定為現行反革命分子。

我問魏老師,為什么對他“監外執行”?

他說,我根本就沒得問題。

他的“監外執行”,是由縣教育局交學校執行,不拿工資,只管吃飯。到索河鄉李集小學不到一個月,學校開展大鳴大放,就把他調到漢南農場。漢南農場,是湖北省交通廳下放干部建設的農場,不是勞改農場。那里的干部覺得,與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為伍,豈不是對自己清白的玷污嗎,強烈要求將此人退回縣教育局。魏培祖在縣招待所住了個把月。他回憶說:“招待所管理員外號叫婆婆,婆婆對我非常之好,陰倒把飯讓我吃飽。”“陰倒”就是悄悄地意思。這個陰倒把飯他吃的管理員,想不到就是筆者的父親。我父親劉遠顯先生,在魏老師心目中是個好人。

再一個監外執行地,是他的老家施家嘴,但他在老家沒有一個親屬。父親在武漢精神病院工作,母親在武漢縫紉機廠工作,祖父1954年前開藥鋪,這時在家具廠上班。到鄉下先在社員家里借住,后來母親給他60元錢,靠人家山墻搭了一間16平方米的偏室。施家嘴是全縣土質最差的生產隊,10個工分值三角六分錢,最高可值四角二分錢。他一個人在那里被“監外執行”了23年,除了挑堤挑秧挑糞的勞動累得腰椎嚴重變形之外,其他還好。也只被批斗過兩次,小四清和文革時各一次。

1980年的一天,他突然覺醒了:我怎么糊里糊涂地被監外執行了23年呀?政府怎么把我忘了呀?他回到縣教育局,要求落實政策,要求依法辦事。依什么法呢,當初法律文書寫的監外執行,是“交學校執行”。一個堂堂的中學語文教師,想到應該摳摳字眼了。他要求依法回到學校。

1980年6月11日,中共漢陽縣委行文,指出:1957刑特字11號判決書判處監外執行是正確的,1958年遣返回農村是不妥的,經研究決定收回重新安排工作。

他重新安排到漢陽三中。那時漢陽事件還沒有平反。

他在舉目無親的鄉村,一個人單身從24歲過到了47歲。

1982年,虛歲半百,他再婚了。

魏老師說,漢陽事件,我希望寫成一本紀實文學。要寫,不帶任何偏見。

說到這里,他特別強調:“我是個黨員?!?/p>

我明白了,這是一位共產黨員的托付。

按當時的說法,漢陽一中教師分兩派:副校長王建國是一派,成員是教學骨干;校長兼書記韓建勛是一派,黨團員是他的人馬。周秉賢是團縣委委員,一中團總支部書記,專職團干。那么,周秉賢是不是韓建勛一派呢?

其實,所謂兩派,只是個說法,這幾個人比較親近一些算一派,那幾個人比較親近一些算一派。并非涇渭分明,更非勢不兩立。由于黨支部書記工作能力弱一點,群眾威信差一點,人們就把對他的看法,延伸到其他黨員身上。譬如周秉賢,水平就不低,能力就不弱,可在學代會上,有學生代表竟然提出要韓建勛、周秉賢都回農村去。這種情緒的表達,反映了當時黨群關系,開始出現了一些間隙。

在黨支部內,周秉賢服從韓建勛,應該沒有什么問題。打心眼里說,王建國有親和力,他崇拜王建國。連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算哪一派。

1957年春節,一中黨政工團幾位主要領導人,相約到泰山林場踏青,就有周秉賢到場。這些知識分子,投入大自然的懷抱,詩興大發,彼此吟詩唱和。王建國文思沛然,即興誦讀:“碧樹成蔭綠染臺,桃花相映紫花開,翩翩蜂蝶歌還舞,惹得詩人杜甫來?!弊x者諸君,您能在這首詩里,讀出一個“反革命綱領”嗎?考察團要求周秉賢站出來,揭批王建國這首詩里的“反革命綱領”,周秉賢不識時務地說:“吟詩答對,是文人的愛好,從詩中看不出反革命綱領來?!庇谑?,周秉賢得到的政治結論是:變節分子。

怎么評價漢陽事件中的周秉賢呢?一句話,他所做的工作,結果是里外不是人。先是學生提防他,后是考察團拿捏他。學生罷課上街了,他按省里會議的要求,遵照韓王兩位上司的指示,立即打入到學生中去。同學們不喜歡他。他也是個有正義感的老師,看到學生在縣委會挨打,聽說學生劉賢臣負傷后失蹤,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激情,親自跟著學生到兵役局去交涉。后來這件事就演繹成窺探軍火庫,企圖搶槍支彈藥,遂成反革命暴亂的依據。

團縣委干部胡子樵,6月12日說是學生是烏合之眾,被學生帶到學校。學生逼他寫檢討書張貼出來,周秉賢從中斡旋,替胡子樵答應下來。當時團縣委副書記楊行舫在場,授意讓他答應下來。這事也成為把他列入“變節分子”的一條依據。

更為可悲的是,在周秉賢還沒有被推到對立面時,報社女記者找他了解情況,要他介紹事件中表現好的學生。他按女記者說的“矮子里頭找長子”的要求,介紹吃甲等助學金的李行楚的事跡。他沒有想到《疾風中的勁草》刊登出來之后,李行楚成為“勁草”大紅大紫,自己卻成了階下囚。

1957年9月6日,王建國命歸黃泉的一天,周秉賢接到調令,務必在9月8日到桐山小學報到。他已經被開除黨籍、團籍,撤銷團縣委委員、漢陽一中團總支部書記職務,工資下降一級。他的妻子和大女兒,也被壓到農村,而他們家沒有一分農田。他于平反前的1983年退休。

惜哉雛鷹折翅

因漢陽事件受到判刑、開除學籍、勒令退學、記過、開除團籍、留團察看、團內警告等各種處理的學生有34人。漢陽二中還有幾名學生受到牽連,受了處分。一些學生檔案被明確批注,升學考試不予錄取。當時從漢陽一中畢業回鄉的學生,受到嚴重政治歧視,半生不得安寧。有的同學為了生存,只好遷居他鄉,謀條生路。改名換姓者不乏其人。還有一些同學,心靈受到的傷害,至今還沒有撫平。

我們同學中間有很多聰明人,本可以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材,遺憾的是他們的聰明才智被湮沒了。

滕永俊曾經是那么優秀的一名學生,是在校期間唯一讓我仰視的同學,我想到見面的第一句話是:我本來應該到中科院找你,現在卻到磚瓦廠來找你。他退休后在一家磚瓦廠打工。到了見面的時候,我沒有說這句話,因為我覺得這句話,也許對于滕永俊來說,顯得太殘酷了。后來我還是說了。他并沒有因此有什么特別的感覺。一位當年口齒伶俐、思想活躍的同學,變得似乎沉默寡言,不想多說話。

滕永俊和我是同一個年級。我在高中時期數學成績好,還異想天開地搞過一個二項式的萬能公式,竟然向《數學通報》投稿。我在高一時參加數學競賽的成績不盡人意,而滕永俊卻是那次競賽的第一名。

“出事那年,你的準確年齡是多大?”我問。

“我只有16歲?!彼f。

“你沒有提出你沒有到法定判刑的年齡嗎?”

“我提過了。他們說,你屬于政治犯。”

也就是說,凡政治犯就可以不依法辦案,想怎么判就怎么判了。

滕永俊之所以被判定為政治犯,其實就是以言定罪。他的主要議論也就是對蘇聯不滿意。當時判他5年有期徒刑,他沒有申訴。1959年,勞改隊里,人人都全身浮腫,經常有人昏倒在工地上,老弱犯人死得多。滕永俊對糧食問題發表了一點意見,說是糧食都給蘇聯了,所以中國人沒有飯吃。就因為這句話,又被加刑4年。這一次加刑,倒是給他留下一條活命。他被調到了省一監獄,那里勞動強度輕一些,主糧也多一些,醫療條件也好一些。

刑滿釋放之后,滕永俊作為四類分子,交貧下中農監督改造。平反的時候,他想去教書,他想去國營工廠,都沒能如愿,安排在縣物資局一個物資站。

余明超是漢陽事件中受到懲處的一個重要人物,因為能寫一手好字使他與反動標語問題牽扯上了,想當勘探隊員的夢破滅了,臨畢業時被遣送回家。當時拿他說事,是因為他家是工商業兼地主,其實他父親是個“殺豬的”。余明超現在的房子比老房子加大了,不過就眼下的規模,也不像一座地主的豪宅。從漢陽一中被開除回家之后,當地不許他學剃頭(也許因為頭部是人體最重要的部位),不許他拉板車(也許考慮拉板車也會有前進的方向問題),學殺豬是在后來改革開放之后的事情。平反時余明超拿到漢陽一中補發給他的畢業證,上面寫著:“學生余明超系湖北省漢陽縣人,現年四六歲,在本校初中三年修業期滿,成績及格,準予畢業?!?/p>

一個46歲的初中畢業生!一張遲到29年的畢業證!漢陽事件平反辦公室通知他,可以安排工作。到鄉鎮企業,工種為鑄造,或為縫紉。對于余明超來說,鑄造活太重,縫紉活太細。他盤算一下,月薪29.50元,夠討老婆嗎?罷,罷,罷。還是殺豬吧,子承父業。殺頭豬,可收5元,一個月殺6頭豬,就抵一個月工資。

余明超的同班同學,沒有人見過余明超寫過反標。

他當時什么都承認,只要讓他升學,不回家。結果承認了,還是被開除學籍。

考察團認定漢陽事件的反動標語有474件之多,都沒有找到真憑實據。據原縣法院副院長史世恩說,有的所謂“反動標語”,是拼貼出來的。考察團查來查去,確認初三(6)班學生張世清呼喊“歡迎國民黨回來”口號,而在全校名冊中查無此人,完全是捕風捉影的事情。

民間說漢陽人不信邪,劉賢臣就是不信邪的漢陽人。校長韓建勛明確告訴他:“要不是你出身好,早就逮捕你了。畢業以后,你不能報考學校,就是報考也不會被錄取的。”劉賢臣不信邪,報考了,沒被錄取??伤恍判?,又連續報考了三次,兩次被中專學校錄取,一次被大專學校錄取,他先后三次上了考上的學校,又先后三次被學校清除出來,并遭受到牢獄之苦。他是平反后補發文憑最多的一位同學,其中有武漢水利電力學院補發的本科文憑,他曾就讀的長江工程大學已并入這所大學。

也許是陰差陽錯,他回漢陽老家途中碰上漢陽一中一位老師。此人面黃肌瘦,衣衫襤褸,在地里撿麥穗。問起老師怎么成了這個樣子,原來老師被劃成右派,衣食無著。再問其他老師同學的情況,覺得太冤枉了,于是奮筆疾書,寫成《漢陽一中事件始末》的文章。他用了魯迅筆法,與1957年某大報的一篇特約評論員文章針鋒相對,嬉笑怒罵,進行反駁,闡明漢陽事件不是什么反革命事件,披露當時學生只是為升學自發地罷課游行的真相。大作投寄到報社,成了一封反動的匿名信,公安部門明察暗訪一年多。劉賢臣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被判了9年徒刑。

劉賢臣成為武漢市江岸區勞動局干部,這個聰明人又獲得勞動保護高級工程師,退休之后又取得正式律師執業資格。這個聰明人沒有上過一天高中,卻能考上大學本科專業,試想,這個聰明人如果不是因為漢陽事件走了背時運,他將會是個什么樣子呢?

王建國罹難的當天,周本志到漢陽一中報到,當團干和輔導員。周本志的感受是,漢陽事件的影響深遠,不僅僅在于槍斃4個人,漢陽一中一直處于極左狀態,可以說漢陽一中沒有過一天安逸日子。

周本志老師賦閑在家,住在鄉下寬敞的老宅里,過著恬淡的生活。他喜歡采集蘆花,用它制作保健枕頭,有點小收入。不過,看似悠閑的日子,內心卻并不平靜。在漢陽一中工作期間,他在一些畢業生的履歷表上,批注過“不宜錄取”4個字,這4個字不由他所決定,但是由他寫下來。他十分懊悔地說:這4個字我是背著良心寫的。

1959年是由您寫這4個字嗎?我問道。

周老師說,1959年也是由我。

我畢業于1959年。

周老師又懺悔地說:幾十年來,心里最不平衡的就是這4個字。

他原來在漢陽三中工作得好好的,調到漢陽一中這個是非窩子來,只能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事情就是這樣,你越怕鬼越會撞到鬼。葉志國1958年初中畢業,在一家集體所有制建筑企業當技術員,工作之余寫了一本《漢陽一中平妖記》,有幾萬字。(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寫的什么內容。)有關方面追查他的后臺。他是周本志的學生,就追查到周本志頭上。其實周本志沒有提出過為漢陽一中翻案的事。周本志從漢陽一中掃地出門,去當小學校長。

辯證法的悲哀

1985年9月3日至4日,由湖北省常委、省委政法委書記、漢陽事件復查組組長張思卿主持,向省、市政法部門和漢陽縣委匯報復查工作情況,與會人員就漢陽事件一案的性質,發表了意見。是時,漢陽縣隸屬武漢市。這里摘錄兩天中發言的一部分,也是非常經典的一部分。其中有些句子不完整,只要猜測琢磨一下,便可知其意了。發言人所注明的職務,為當時的職務。

張思卿:

反革命集團是怎么形成的,沒有名稱就沒有宗旨。說那些人是反革命成員,明明是睜眼說瞎話。但當時為要制造這樣個反革命集團,黑的說成白的,這個過程更有說服力。不追究個人責任是回事,但經驗教訓要搞清楚。

李文學[省高級人民法院副院級審判員]:

這個問題也能回答清楚。首先是要在老師中找反革命,抓了王建國一個東西,他管教學,與教研組長、班主任比較好,上個館子,吃個飯,犯個自由主義。但并沒有議論中央,也很少議論縣委。又經過30多次談話,拉出個張良紹,揭出一個反革命集團。這還不夠,要找一個靠山,這樣就把楊煥堯勾在一起。另外從學生中拉出一個許斯武,搞了個反革命組織聯絡路線圖。

謝杰民[省委政法委秘書長]:

楊煥堯怎么與王建國聯系上的?當時楊煥堯在一中發展盟員確有其事,但非違法。

張良紹揭了個詠荷茶樓三人密會。楊煥堯在事件中接觸過學生。

李文學:

在王建國、楊煥堯的材料上說他們背著支部互相勾結,而在韓建勛的處分材料中,說韓建勛對楊煥堯發展民盟表示了支持。這是自相矛盾,各取所需。

張思卿:

要議論一下,經過復查,應該如何結論,如何處理,要把這個案子定成鐵案,送檔案館。

金敬濤[武漢中級法院副院長,復查工作組副組長]:

復查兩個多月,受到很多教育,是個發人深省的案件。我們對10個判刑的人的案件一一復查,沒有一筆罪行能成立,能夠上反革命。教訓是深刻的。

一,對當時階級斗爭形勢作了錯誤估計,這是錯誤的根源。

二,在處理此案時,違反認識原則。大膽假設,下定性,找反革命。認識路線錯誤。三,工作違背實事求是[精神]。認定材料上,主觀隨意性太大。凡有利于被告的,一筆

都勾掉,有利于定罪的,只字也不放。

1,歪曲原意,掐頭去尾,隨意編造,斷章取義。

2,同一情況,不同運用。同一行為,兩種對待。如韓建勛上街不算問題,王建國上街就一定反革命。

3,正面材料反上綱。支持反對都上綱。本是正面的,如五四紀念會,進行傳統教育,說成反革命。學代會也是如此,主張開的定罪,反對開的也定罪。畢石城一見發生事情,在家待了3天,說他對一中事件不聞不問,宣布勞教,后開除遣返回家。畢石城不服上告,不定一中問題,而以歷史問題判刑5年。

(李文學插話:參加的是臨陣指揮,不參加的是臨陣脫逃。)

(謝杰民插話:魏剛蓬在窗口看一會,說是袖手旁觀。)

4,捕風捉影。否定的材料也運用,任意夸大。如反標問題,說有470多條,實際上只有1條,其他不能成立。當時說像雪片一樣。說占郵電局,實際只有兩個學生打電話。

5,考察團民主作風差,任何人不能說一個“不”字。孝感中院一位同志說了點不同意見,就受到處分。

四,跟形勢,趕任務,沒依法辦事。當時都是走過場。如果認真閱卷,就能發現問題。死刑犯申訴材料未送上。此案確實是冤案,應該平反。

田中木[武漢中級法院院長]:

這個案子錯得出奇,基本上沒有事實依據。先框好了,先定了調子,因人湊事,拼湊起來。一件事,在這個人身上這樣定,那個人身上那樣定。在政法機關出現誘供情況是可能的。只有順著框框拋材料的好說,其他都不好說,確實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大量事實是斷章取義,曲解原義,把正面東西說成反面的。

事件本身是存在的,學生鬧事目的是明確的,就是為了升學率,多升點學,少到農村去。行為是有節制的,盡管遇到兵役局長這個問題,說聽口音,反復兩次找到局長,到兵役局不上二樓,是有節制的。

老師在這個問題上態度是明確的,批評了學生做法是錯誤的,而且明確提出復課。

我認為此案是冤案。當時是震撼全國,蔣介石開追悼會。

通過這個事件揭開了反右序幕。

是個冤案,要徹底平反。

孫振華[武漢市委政法委副書記]:

是個隨著風跑的案子。

當時,6月1日發表了“工人說話了”,此案應了當時的政治氣候。

再一個是左右當時階級斗爭動向。

當時認定就含含糊糊,說王建國是暗藏的,幾種概念,把不滿也好,重大歷史問題也好,都包進去,提法混亂。

從思想路線上是顛倒的,先定性,后湊材料。不夠,把道聽途說的,逼供的,似是而非的收進去。真材料卻不要。

馬文忠[漢陽縣公安局局長]:

我們任副局長說過,一中事件總是要平反的。

這個案件正如張廳長[張思卿曾任省公安廳廳長]講,當時辦案不久,年紀很小的人,不是說用今天的觀點看錯了,就是在當時看,也沒有以事實為依據,而是張冠李戴。

此案受冤者都是知識分子。

張思卿[陳順堯發言中插話]:

你那辦公室主任有不同意見,我們還聽聽不同意見。……提倡頂。頂不是壞事。

寫到這里,我感到人性的悲哀,辯證法的悲哀,大喊辯證法的人們的悲哀。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神圣的辯證法,蒙上了詭異的色彩。真理喪失了客觀標準。人分辨不出善惡。強詞奪理大行其道,斷章取義成為大批判的法寶。要你成為被告你就成為被告,既然是被告還要講理,肯定就是“態度不老實”。

1957年8月30日,王建國在最后一次申訴書中寫道:

我在審訊中,確是本著有什么談什么的態度,沒有任何隱瞞,而檢舉人捏造事實,擴大事實,我根本不知道,我也就無從談起,審訊員一再說我頑抗,拒不交待,這是不公允的,懇請上級法院本著不放過一個壞人,不冤枉一個好人的精神,對法律負責,對人權負責,深入下層詳細了解情況,分清是非,作出公正處理,不勝迫切待命之至,不勝感恩之至。

如果,當年從容一些,聽聽王建國們怎么說,聽聽社會各界人士怎么說,“對法律負責,對人權負責”,就不會釀成那么大的悲劇了。

我知道我說了一句廢話。

我寫這部書的一個理由是,不想再看到歷史的輪回,希望人們共同阻斷荒誕的復制,那么我的廢話就會變廢為寶了。

漢陽事件留給我們的思索

1985年的一天,張安健老師滿面春風地走進我家,說要告訴我一個好消息。這個好消息就是漢陽事件要平反了。他說著從掛包里掏出一份復制文件給我看。

你猜是誰去平反?他用神秘的口吻問我。

我說我猜不著。

他笑了笑說:謝杰民。

隨著他的話音落地,我們同時笑了起來。

1957年,謝杰民是漢陽事件考察團成員。

1985年,謝杰民當上漢陽事件復查工作組副組長,復查工作主要由他負責組織執行。正應了一句古話:解鈴還需系鈴人。

你有什么需要平反嗎?張老師問我。

我有點無奈地回答:操行丙等,不準升學,怎么平反?

張安健老師說:漢陽事件這本書,只有你劉富道來寫,別人寫不好。因為你是漢陽一中的學生,你有親身的感受。

我能寫出一個真實的漢陽事件嗎?

我覺得漢陽事件不需要小說,因為它太有戲劇性,太有荒誕色彩,真實得令人難以置信,仿佛任何虛構都會對它的原貌構成傷害。如果編織成一個故事,只會讓它失去鮮活的本質。

面對如此震撼人心的真實,我卻又有些猶豫不決,我能把漢陽事件的真實完整地呈現在世人面前嗎?

中國文人有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的傳統。

延伸下來,作為一個共產黨人,還要為我黨諱。

我們共產黨做了那么多好事情,這件不好的事情,不說行不行?

沉冤昭雪,真相大白,為什么又不可以還清白于天下呢?

我如果不敢站出來,把這件事情寫清楚,我還是一個共產黨員嗎,我還算一個作家嗎?

王建國同志,十次申請入黨,可謂對我黨一往情深。如果他沒有成為一個冤魂,我深信他還會有第十一次,第十二次,以至于更多次,向我黨表白他一顆赤誠的心。而那年的臺灣當局,卻把他當成“反共義士”加以祭奠,這不是明明白白對一個無辜者靈魂的褻瀆么。

請注意啊,我在稱王建國同志!我們可以不在組織上,但可以在我們心里,追封他為我們的同志——王建國同志。

很多人不是以為漢陽事件冤沉海底了嗎,但是我黨終于在1985年5月30日發話,要來清理這樁積案。中共中央辦公廳還啟動了督辦程序。湖北省政法委組成復查組,經過70多天的調查,用鐵的事實證明漢陽事件是一起冤案。

漢陽事件的平反,是一件大明大白的事情,是一件光明磊落的事情,是中央取信于民的明智之舉。我還能有什么疑忌呢?

2009年9月,蔡甸區政協編輯出版《漢陽一中事件始末》,時任區政協主席梅載書在序言中寫道:“正視歷史與寫出真實并不容易。因為總是有人怕真實,怕現在的也怕過去的真實——歷史。但實踐證明,我們最好是勇于面對真實,哪怕是不那么愉快的真實;面對了才能超越,才不致重蹈覆轍。”

其實,所謂為黨諱的顧慮,還比較容易消除。我黨是幾千萬黨員的黨,也不怕得罪誰是不是。縱觀今天社會上,最能拿我黨說三道四的人,并非民主黨派人士,也非無黨派人士,而是黨內人士。一些人得到了共產黨的種種好處,可能還有沒得到的什么好處,對共產黨耿耿于懷的正是這些人。你信不信?前些年一位朋友請我小酌,席間他常稱我黨為“貴黨”,我當時挺納悶的:難道這位仁兄不是共產黨員?不可能吧!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住地問了,原來他也是我黨的正式黨員。為什么特別加上“正式”的前綴,因為我要強調其貨真價實。

我所經歷的最大的心理障礙,還在于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

讓謝杰民擔任漢陽事件復查工作組副組長,在第一線主持復查工作,是一個非常英明的抉擇。他是漢陽縣出去的干部,漢陽縣的方方面面都熟悉,有利于開展工作。又參加過1957年的考察團工作,知道此案的來龍去脈,有利于尋根索源。不過,這個安排,也太具有戲劇性。一位剛剛平反的老師,見到謝杰民的第一面,毫不客氣地說:“你是捉放曹啊!”上世紀50年代,蔡甸多次上演過漢劇《捉放曹》。捉放曹的意思是,捉曹操的是你,放曹操的也是你。

此話有些尖刻。

謝杰民先生是我的老師。這些尖刻的話,我能寫進書稿嗎?

我同兩位作家朋友探討這個問題,他們分別給我的回答是:必須要寫。他們說,如果你回避這樣一個人物,如果你為尊者諱,那些知情的讀者,就會對你這本書提出質疑,就會對這本書的真實性大打折扣。

朋友之一說:這樣一個人物,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產物,具有非常典型的意義,他的人生軌跡具有認識價值。

朋友之二說:一個人一生,難得真實一回,為什么不能徹底放松,坦坦蕩蕩地寫一本書呢?

啊,為了真實,也為了捍衛作家的榮譽,我這里先向謝老師告罪了。

從1957年下半年起,謝老師當我們的班主任,從我們上高二直到畢業。他不教我們班任何課,從未對全班講過話,幾乎不到班里來。那時我們班像個自治體,由班委會管理全班事務,那時班委會主持人稱為班主席。

漢陽事件之后,整個學校彌漫著怪怪的氣氛,常有同學被拉出來公開批判。你越優秀越會有厄運等著你。一位同學的作文寫了“兵馬不動,糧草先行”,就受到荒唐的批判,直至勒令退學。新學年評助學金由班干部主持,宣布我不再繼續享受丙等助學金,我為自己辯護無果之后,說了一句氣話:“反正我的心是肉做的”,就為此遭受3次公開批判。同座同學發言,略帶笑意地說:“我看他經常寫日記,是不是可以拿出來,讓我們看看?!蔽医怀隽艘粋€日記本。

班干部多次動員同學張轍一上臺批判我,都被他拒絕了,這事讓我沒齒難忘。

中秋節那天傍晚,我帶著灰暗的心情,到教室去上晚自習。三班同學姚光裕等在樓梯口,把一只月餅塞到我手上。我們什么話也沒有說。這事讓我記住一輩子。

那時候,我的感覺是,同學們都在急驟地走向成熟:成熟的世故,成熟的友愛,成熟的虛偽,成熟的謊言,也伴隨著成熟的危險。不久前批斗老師的場面,移植到了批判同學的會上。當時的年輕學子們,一夜間學會了上綱上線,學會了強詞奪理,學會了斷章取義,學會了翻臉不認人。

有一天,謝老師給我布置一件事,讓我抄下日記本中的兩首詩。有一首打油詩我還記得:“一日為了嘗嘗新,信步走到面窩村,啊呀呀好一隊長蛇陣,四個面窩一早晨?!泵娓C是武漢人的一種早點。當時對我批判的關鍵詞是:對現實不滿。我們班的頭號文學愛好者是萬惠杰,他私下里恭維我說,你那個面窩村的村字用得妙呀。這話讓我受到鼓舞。我想,這是我的“早期作品”,我還有寫得更妙的呢。我索性自動交出第二個日記本,以此證明自己的誠意。班干部又找出一首詩進行批判,這首詩其實是“為賦新詩強作愁”。(批判之后有位女同學要過日記本去看了。)抄寫的詩稿交給謝老師之后,我意識到要進檔案了,從此整天惶恐不安,精神幾近崩潰。我寫了一張紙條,求見謝老師,托班主席轉呈。謝老師接見了我。

我那時候心比天高,我記住列寧一句話,只有用全人類的知識武裝頭腦,才能做一個真正的共產主義者。我有志于做一個真正的共產主義者呀!

高中畢業,因為“我的心是肉做的”那點事兒,我的操行被評定為丙等,我升學完全無望。

我不想在這本書里寫這些東西,寫這些東西會沖淡我的大主題。最近一些年,同學們聚會,常請謝老師到場。每次謝老師都同我碰杯,同我碰杯的次數多于其他同學,我感受到所有所有的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退出公職之后,我從來不言退休,因為我一直在寫作,而且寫作的狀態良好。2004年,我毅然決定,放棄其他寫作計劃,立即著手寫漢陽事件,我要把這件事作為有生之年的第一要務,我要讓教我語文課的張安健老師在天之靈感到欣慰。我是從漢陽一中走出來的作家,應該有這種神圣的使命感。

謝老師會支持我嗎?我不止一次想到這個問題。征詢幾位同學的意見,同學都說謝老師肯定會支持。于是,我當面向他提起此事,他的確肯定地回答支持我。他還在家里接待過我,向我介紹了一些情況,對我寫這本書提出一些指導性的建議。

當年的那個考察團,就是冤案的炮制者,整體性的聲名狼藉。他們有組織有領導地集體造假,已經構成共同犯罪的事實,給我們共和國造成重大挫折,給我們黨的名譽造成重大損失。我們今天有理由用道義審判它。但是,我們必須注意到,謝老師只是考察團的一員,而且是非領導成員,當年考察團的歷史罪過,不應該由他來承擔,他也承擔不起。

用謝杰民老師的話說,缺乏法制意識、民主意識,滿腦子封建意識,是考察團制造漢陽事件冤案的根源。用現代科學語言來說,考察團的集體造假、共同犯罪,是一種意識形態的集體潛意識使然。

撇開考察團整體而言,考察團里肯定不乏好人。一些人隨聲附和做過錯事,也非心甘情愿,而是身不由己。我們不能怪罪哪一個人。

在我的采訪本上,留下這樣的記錄:謝杰民這個人,“左”得古怪,“左”得出奇。

說這些話的人,都是謝老師當年的同事,漢陽事件的受害者。

一般人都會作出這樣的推導,謝杰民能夠從一個學校老師,一步步升到正廳級位置上,肯定有其特殊的本事。

謝老師當年的同事們對他的印象是,此人學歷不高,口才很好,筆頭很硬。

漢陽事件處理過后,謝老師留在漢陽一中,擔任團總支部書記。給他這樣的重用,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就是對他在考察團“工作成績”的肯定呢。這些“工作成績”,會不會與加害于當年那些落難者相關呢?

這種聯想自然會將謝教師置于不利的境地。

那是一個人人自危的時期,在考察團立下汗馬功勞的人,也不一定能夠保全自己。考察團政委劉佑鈞,時任行署副專員兼公安處長,留在漢陽縣擔任縣委書記,后來也劃成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h公安局副股長賈明光,是送案卷到北京的有功之臣,吃盡了右派分子的種種苦頭,卻因為沒有正式戴右派帽子,連右派平反的待遇都沒享受到。謝老師能夠安全地走過來,這里當然有其精明的一面。

你想過沒有,當時如果沒有這個謝杰民,這個謝杰民所要做的事情,還會有另一個張杰民或李杰民去做,所有的考察團成員,誰也擋不住那個咄咄逼人的形勢。就像當年報紙上所發表的那些文章一樣,即使那些記者斗膽不寫,還會有另外一些記者來寫。

我再說一遍,那時誰都身不由己呀。過去的那些年間,很難做到潔身自好,包括偉人在內。

后來,謝老師到了報社,那張報紙是湖北農民報,或是《湖北日報》農村版,我記不清了。再后來,謝老師又到了省委組織部,一直到了處長的位置上。

也許,當時的“左”,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或者是一種時代的通行色彩。識時務者為俊杰。如果你真不懂得保護自己,像王志成一樣,敢于說出自己的意見,無異于把自己送上砧板,讓那些保烏紗帽的人去剁。

漢陽事件能不能平反,經歷了一個漫長的認識過程。謝老師在組織部工作期間,漢陽一中受害師生找他反映情況的人很多。1980年代初,同學范賢仕去看他,他開口就說:“范賢仕喲,這個一中事件,本無所謂有,也本無所謂無,就不要糾纏這個事了。”這個說法,已經為漢陽事件松綁了,當時一個官員能夠這么說,應該視為思想解放的一大進步。那時,盡管沒有平反,在局部問題上,據說謝老師能夠幫忙的事情還是幫忙了。

我研究了漢陽事件復查資料,我感覺謝老師站在省委政法委秘書長的位置上,能夠最大限度地為漢陽事件受害者說話。他同金敬濤等人到北京向中央呈送復查報告時,喬石在中南海懷仁堂小會議室里,聽取了他們的匯報。當時有可能定為錯案,也有可能定為冤案。喬石問道:“你們傾向哪一個?”謝老師明確表達了湖北的意見:傾向于定為冤案。喬石肯定湖北省委的報告寫得很實在,當即表示中央研究了盡快批復。

謝老師說,漢陽事件的成功復查,是幾百人的工作結晶。他說的工作組成員有60多人,比相關文件所說的28人要多得多,也許包括了漢陽縣的配套工作班子成員。謝老師為此付出的努力,應該說是功不可沒。

談起當年對這個事件處理,謝老師對我說:“完全是捕風捉影,楊煥堯確實到一中去了,發展民盟,楊煥堯就成了個核心人物。抓王建國,什么也抓不到,抓了個不得志。”說起王建國,他陷入深沉的回憶中,“小個子,瘦瘦的,我看這人忠厚?!闭f到王志成不肯判王建國死刑,他說,“說他右呀,反右斗爭搞到他頭上了。南下的[干部],我佩服他那個較勁,堅持原則。”

其實,當年的系鈴人,并不是以謝老師為首。他只是系鈴人的行列中的一員。他見證了當年系鈴的過程,他曉得系鈴的操作方法,他可以輕而易舉地解開這個繩套。

謝老師參與了系鈴與解鈴前后兩件事情,這兩件事情有著決然不同的意義。謝老師對此作何感想呢?他給我談起在中南海懷仁堂小會議室同喬石對話的情景之后,他說,“這個事,是我一生最……”最什么呢?真要命,采訪本上的潦草字跡,連我自己也無法辨認。是最無悔,是最有幸,是最反“左”,還是最大的安慰?有天深更半夜,想著想著睡不著了,我爬起來翻開采訪本,再看那兩個字像是“如法”。如法?啊,我明白了,這是漢陽土話。所謂如法,就是合乎章法,做事順手的意思。謝老師所說最如法,即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的確,漢陽事件的解鈴工作,是謝老師一生中做得最如法的一件事,受到了普遍的稱道。

接下來謝老師又說:“還有一件,沒有搞‘左’的。”那是在處理文革期間造反派頭子時,一位上層領導人說:“你謝杰民就是右?!卑催@位領導人的意思要判無期徒刑,而謝老師堅持只判有期徒刑。也許,漢陽事件遺案的教訓,讓人們都聰明起來,不能再搞“左”的一套,也不能以“左”反“左”,倘若以“左”反“左”,那將會“左”得一塌糊涂。我在網上搜索到一個案例,這批被判刑者中有位老干部,勞改5年之后沒按政策安排工作,他找到謝老師那里。謝老師接待此人時說,你本來就不應該判刑。雖然已經是事后了,但這是一種態度,一種回到務實的態度。

是“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嗎?

我想通了,人人都在認識社會的同時,也在不斷完善對自我的認識。

我知道謝老師還幫助過一些人。在漢陽事件還沒有平反時,謝老師就幫過張安健老師。在張安健老師棄世之時,只有謝老師親自去安排他的后事。

歷史讓我們明白一個道理,也許我們曾經身不由己地“左”過,也許我們曾經身不由己地“右”過,當經過實踐的檢驗,當真理已經明朗,我們就要回頭了。下一次,請注意啰,注意良心,注意操守,寧可冒一點兒風險,也要做一個說真話講真理掏真心的人。至少,應當學會保持沉默。

我們不能重復這樣一個現象:今天批判了昨天的錯誤,等到明天再來批判今天錯誤。

這個事件向我們昭示:凡今天之所為,要對得起良心,對得起歷史。

我以為漢陽事件最大的后遺癥是,在人們心靈深處留下永遠無法抹去的創傷。特別是我們漢陽人,漢陽一中的師生,一種屈辱感延伸了好多好多年。由于人們親眼看到真相被抹黑,真情被踐踏,真理被褻瀆,使許多人不敢大明大白地說真話動真情講真理了。我的感覺是,也就是從那個年代起,我們這個禮儀之邦變了,變得不怎么讓人講究尊嚴了。這一個漢陽事件,成為教育界的傷痛,也是年輕人的心靈的傷痛。我們從那時起甚至連憂國憂民的情懷都不敢輕易釋放,因為我們怕戴上對現實不滿的帽子。我們一般不敢同人過度的親密,因為我們怕被指控為小集團。我們必須謹言慎行,因為我們怕被人抓小辮子。如果一個民族的心理不健康,何談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啊。

多少年以后,當人們回首這些往事,也許會驚嘆地說,這就是中國經驗啊。

2005年春分開筆

2011年立冬定稿

責任編輯/何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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