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趙瑜先生在這篇文章中簡略地敘述了山西文學發展延續的脈絡,強調了寫實傳統在其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很受啟發。其實,仔細想,不光是山西的文學,在其他地方,乃至在中國文學史上,情況也不無類似。因此,我們應當意識到寫實在中國文學中的價值和作用,在今天這個非常復雜多變的時代,在一般虛構不足以表現真實生活戲劇性的時候,充分地發揮寫實作品的特長,也許會是文學創作的一個出路吧!
一、小說不宜言正事
中國古代文學久有紀實傳統。去年春上,我和順民、駿虎、黃風、玄武采寫《王家嶺的訴說》,專程從河津過往黃河西岸,瞻仰司馬遷廟堂。老先生一部《史記》,讓后人研讀感嘆,千百年不衰,看樣子還將持續下去。而中國戲劇與詩歌,骨子里多是紀實性質。《詩經》乃文學史上現實主義先聲。有說法認為,中國文化傳承中,寫實性散文包括文章種種,乃紀事說理之正宗,往往于史籍中列為“史部”,小說作為“閑書”發韌較晚,專講坊間故事,在史籍中列為“子部”。換言之,古代小說家總是邪性些,春秋野史,影射象征,嘻笑怒罵,諷刺傳奇,虛衍想象,娛樂補償而已。倘言說正經事,則必用寫實手法,大事如筑堤修廟,戰爭疫情,小事如鄉舉婚喪,猛男烈女,都要具實奏表,不得虛構。一篇華彩碑文包括墓志銘,實際上就是一篇精短人生報告,同時寄存著世道理想與文化傳承。
自中華民國上溯歷朝歷代,不以小說言正事,既成定論,那么,又從何時起,小說進入了宣傳教化的主流呢?我的淺陋想法:始以小說言正事者,首推晉人趙樹理是也。上世紀四十年代初期,趙樹理先生身為中共太行根據地優秀宣傳干部,寫出《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等一系列浸染著濃郁政治意識形態的小說,就是要在斗爭生活中發揮“老百姓喜歡看,政治上起作用”的實際意義。作品由根據地領導人彭德懷推薦出版,從而小說不再是閑書。在此前后,毛澤東于1942年5月發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強調一支文化軍隊與一支武裝軍隊同等重要,文學藝術要為工農兵服務,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中共文藝界諸多領導人很快以《向趙樹理方向邁進》為總主題,隆重舉薦此類小說,贊譽趙樹理是貫徹《講話》精神的突出代表,鞏固張揚“二為”文藝方針,直到1949年進城執政后,數十年不變。以“三紅一創”為代表的小說作品在中國文壇雄居主流地位。山西前輩作家馬烽、西戎、孫謙、胡正、束為、鄭篤等,與趙樹理先生同道,堅守“二為”方向,開創“山藥蛋派”一代文風,卓越地完成了執政黨文藝工作者“政治上起作用”的光榮使命,形成了具有濃重紅色革命印記的新小說敘事傳統。
不過,以小說方法言正事,終歸很別扭。我一向認為,好的小說就是天才所為,正常人做好平實文章就不錯,說不定還有些史料意義。我自認筆拙,若以小說言正事極笨,只好照實寫至今日。受本土文風影響,我在報告中也汲取了若干小說手法。事實上,山西作家做小說,哪一位不是紀實底子?從趙樹理到“西李馬胡孫”再到新時期“晉軍崛起”作家群,無不以貼近生活為自豪。倘若完全虛構,沒依沒靠,沒著沒落,大家失卻了黃土生活實景,恐怕是誰也寫不出來的。
我寫作《尋找巴金的黛莉》時,也常常想:中國文藝極具紀實傳承,看古代戲劇舞臺上,大半取材于真人實事,戲文中則一律使用真實地名。詩歌方面更是如此,《石壕吏》《長恨歌》都是由紀實而來。紀實散文以《史記》為代表,形成中國歷史上抒寫“文章”之正宗;從《東周列國志》到《三國演義》再到《水滸傳》,無不鑒取于正統史綱,《西游記》中的權威無非是把朝廷搬到了天上,八戒更是一位典型國民。《紅樓夢》實為家族紀事。純粹的虛構小說十分稀有。中國文化傳統,以孔孟之道為治國“天理”,充分關注了皇權、專制、戰爭、郡縣、科舉、民生等諸多現實問題,秀才群體讀死書奔仕途,缺失了宗教文化背景,千百年間個人主義無法抬頭,何來虛幻寫作?
那天見到李建軍先生,又談及這一話題,建軍便講:中國古代文藝理論當中,確實沒有所謂的虛構說,都是在以“真”為基礎的紀事前提下,宣講如何寫得更生動,直抵于“善”。而小說寫作中的虛構概念,則是引進西方《文學原理》之后才推動開。虛構小說漸成主流,應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的事吧。
隨著20世紀工業化、信息化社會的到來,西方社會全面推進紀實寫作大潮,從此告別了19世紀虛構小說的輝煌。
盡管我們引進并實踐了《文學原理》中的虛構理論,但是,古為今用,洋為中用,身不由己,事不由人,中國近百年來的小說,依然建立在牢固的現實生活基礎上。我甚至想說,優秀小說實在是天才所為,普通人好好寫文章就行。
經過一番紀實與虛構的雞尾攪拌,從學理上講,中國當代紀實文學在嚴格遵循事件真實性的同時,很需要有意識地向小說甚至戲劇做法傾斜,運用現代小說敘事中的優良技巧,創造和使用精美語言,注重伏筆、懸念、結構等創作法,以增強文學性因素,提高作品的血肉生命含量。總之我們必須學會講述好看的故事,從而把堅守真實的報告文學,變成經過藝術錘煉的文學報告。
事實上,在報告文學中進行種種有益探索,從上一代作家就已經開始了,徐遲先生踐行運用“詩化語言”便是一例。我們極不愿意干的事,就是把報告文學惡搞成調查報告。反過來,當代小說家同樣需要遵循紀實傳承,打破一個“小”字,不妨多多采信紀實調查元素,以才華和勇氣踏進非虛構文庫大門。
《尋找巴金的黛莉》先在《中國作家·紀實》刊發,繼而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單行本,一時有不少小說家朋友產生興趣,來和我探討紀實與虛構之間攪拌“雞尾酒”的趨向。及至評論界朋友言及此著,又往往脫口而出“這部小說”云云,無形中使“這一個黛莉”跨越了文體邊界。
二、三晉傳承多紀實
既然如此,何不多寫一些紀實,當作家可能更爽快些?山西古代文人,除戲曲、詩歌外,大都擅長紀實散文。不久前我去江西,見人們正在隆重慶賀文化節日,名曰“騰王閣國際筆會”,同時大興土木,把一座老牌滕王閣,花大力氣移建至長江岸畔,堆砌無數鋼筋水泥,重造塔樓,以便進一步突顯落霞孤鶩秋水長天。山西少年學子王勃路經此地揮就一篇《滕王閣序》,給后世造了洪福。王勃乃唐人,而早在先秦之初,便有晉人以紀實手法,將神話傳說記載下來,如《日出而作》、《禹鑿龍門》、《精衛填海》、《愚公移山》等等,奠定中華民族傳統文化之底蘊;在《左傳》及《戰國策》里,更有《介之推不言祿》等名篇;荀況著《荀子》書,主張以人民的向背看問題,不迷信天道而重人事;慎到著《慎子》42篇,主張法行重勢,有《令行禁止》傳世;韓非著《韓非子》55篇十萬余言,專講治國之道,綜合了申不害之“術”,商鞅之“法”,慎到之“摯”,講社會發展必然趨向,思想體系已趨完整。秦始皇讀罷韓著,嘆羨不已:“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韓非《和氏璧》以及《大事必作于細》諸名篇,至今詠讀,仍嘆其不得了;及至魏晉兩漢,山西紀實散文名家輩出,宏篇不斷,有河東裴秀八歲能文;平遙孫楚清高不凡,聞喜郭璞博學傲世,上黨鮑照激憤俊逸。孫楚所作《反金人銘》,被譽為古代文人敢說敢做敢當的風骨華章;待到隋唐五代,宋遼金元,山西大文豪大名家更是層出不窮。眾多詩歌翹楚,同時以紀實文章傳詠天下。看三晉文學史上,名篇佳作,燦若繁星,光說王姓者已不可盡述。如王維、王勃、王績、王縉、王翰、王涯、王初、王質、王度、王溥、王詵、王渥、王之渙、王昌齡、王仲舒、王嗣宗、王安中等,不僅能詩詞,尤善著文章。更有白居易、元好問、柳宗元、蕭穎士、溫庭筠、趙秉文、李純甫、司馬光、白樸、盧綸、裴度、趙鼎、趙可、趙元、李晏、劉汲、胥鼎、李俊民等等,層層疊疊,數不勝數,他們時發古文運動,輪轉文壇盟主,雄才巨子,筆墨干云,為山西為北方,也為中國奠定了偉大文學史的重彩華章。柳宗元《童區寄傳》,溫庭筠《陳義郎》、司馬光《題絳州鼓堆祠記》、元好問《射說》,分明就是中國古代精彩絕倫的短篇報告文學。而今開卷,常憾來者可慕可賞可詠可鑒,殊不可及矣。下逮明清近代,山西文壇仍有薛瑄、喬宇、楊博、傅山橫空出世,王家屏謚號“文端”,于成龍《政書》八卷,陳廷敬為清皇授漢學,祁寯藻以文名冠領袖。更有名臣徐繼畬著寫紀實宏篇《瀛寰志略》,敘述英美諸國政、經、軍、科富強之道,引為吾國借鑒,影響巨大,實乃古代王朝開眼看世界第一人。其中一篇《米利堅·華盛頓》,奇文精短有趣,薦于今人共賞:
華盛頓,異人也。起事勇于勝廣,割據雄于曹劉。既已提三尺劍,開疆萬里,乃不僭位號,不傳子孫,而創為推舉之法,幾于天下為公,骎骎乎三代之遺意。其治國崇讓善俗,不尚武功,亦迥與諸國異。余嘗見其畫像,氣魄雄毅絕倫……米利堅合眾國以為國,幅員萬里,不設王侯之號,不循世及之規。公器付之公論,創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華盛頓為稱首哉!
這位徐老爺子,晚年就職于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也就是國家外交部,敢在筆端置帝國皇威于不顧,對一位遙遠異國人杰大加溢譽,公然表達他對西方列強所實施的民主選舉、天下為公、治國以仁的敬慕,寄托著自己富國愛民的嶄新理想,至今讀來令人深思。
無獨有偶,清室另一位晉籍重臣祁寯藻,同樣以紀實方法寫出《馬首農言》等多部著作,流傳于后世,祁另一篇精短紀實《趙烈女辭》,報告道光四年間,山西榆次發生“趙二姑冤案”,貪官枉法相護,案情曲折迷離,震動朝野。作品雖短,卻狀寫了烈女二姑被奸,惡棍閻謀重賄,知縣昏官逼供,二姑悲憤自盡,親屬赴京呈冤,道光皇帝降旨,山西巡撫重審,州府消弭罪證,二審維持原判,御史再奏圣明,帝旨動用刑部,奇案真相大白,冤情平反昭雪等等龐雜故事,揭露吏治腐敗,力倡廉政愛民,情節跌蕩,詞采整練,論證詳密,前呼后應,現代非虛構文學諸特征躍然紙上,皇朝重臣兼為優秀作家。
三、前輩作家有風骨
由于紀實筆鋒比小說等其它文學品種深具介入性和干預性,還有參與性和批判性,因此作家就更容易成為社會人群的紐帶橋梁。清末,有晉人景梅九、谷思慎等多位留日學子,以筆作戟,要“輸入文明,改良社會”,力倡革命,呼吁共和,撰寫了大量紀實文學。閻錫山本人更是一位紀實寫作大家,平生著作多達二十余部,卻鮮為世人所知。
除了景梅九長篇紀實作品《罪案》、《入獄始末記》之外,山西文壇在漸以小說敘正事、入主流的同時,仍極重視紀實方法的運用。民國時期,有李健吾、石評梅、常風、田景福、常乃德,高君宇等人,不僅善作詩歌、小說,更是紀實文學高手,狂飆社主要成員高長虹、高沐鴻、高歌等,人人均有紀實著述。高長虹《政治的新生》一書,涉及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多個方面,是據實論事的憂患佳篇。此外,高著《行動,科學的藝術》、《春天的人們》等多種著作,其價值遠在一般的小說、新詩之上。及至抗戰前后,山西紀實文學作品更是層出不窮。宋之的先生所著《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成為中國報告文學史上的名篇。馬烽、西戎創作《呂梁英雄傳》亦是據實報告了抗日民兵故事;及至1949年以后,趙樹理先生到了心神不暢時,改筆寫實,特別是身陷“大躍進”惡浪期間,他深感問題“大到無法解決,文學就無法圓場”,那時,他“不但寫不成小說,也找不到點對國家民生有補的事可做”,而他的秉性品格和為農民執言的立場,又必須站出來傾說正事,一吐為快,于是他除了寫作紀實性作品《實干家潘永福》和《套不住的手》之外,毅然“把寫小說的主意打消,來把我在農業方面(現階段)一些體會寫成了意見書式的文章”而并訴當局。于是成就了趙樹理那篇《公社應該如何領導農業生產之我見》以及致中央領導的多封書信,老先生因而屢遭批判。你看,待到時局艱辛時,作家又擔起憂國憂民的“臣諫”之責,走險上書報告。這坦蕩蕩的紀實文本,與老先生往昔諸多小說作品一樣,盡可以光輝同在,昭示后人。甚至,其精神其內質其行動力,在某種意義上已經超越了他構寫小說之舉,或者說,這文本與趙樹理小說的精神指向是渾然一致的。
虛構小說對作家確有局限性。
“西李馬胡孫”等前輩作家,常常突破小說局限,直接撰寫紀實作品。如馬烽花費大量精力,成功完竣《劉胡蘭》一書。孫謙發現大寨人在前期階段艱苦卓絕,便深入調研,最早寫出了《大寨英雄譜》,影響巨大。束為寫《呂梁小夜曲》,開篇第一句,“我們的隊伍不停點地行軍,幾天幾夜沒有宿營了”,看似平常,實有妙處,多年留在我記憶中。老詩人岡夫創作重頭長篇《草嵐風雨》,揭開所謂“六十一個叛徒”冤案真相,也完全可以當作一部史實著作去審讀研究。閻宗臨先生曾在歐洲獲得文學博士學位,他在青年時代參加狂飆社,寫出《波動》等文集,抒情筆墨延伸到國際社會,據實完成了多部世界史學著作,造詣精深。李逸民開掘自身積累,寫成傳記體報告文學《涑水河邊》。楊茂林、義夫、劉德懷、竇嘉緒等人均有多部紀實性作品行世。
我們從紀實文學的歷史傳承一路看下來,便可以印證并篤信理論家們的一個論點,即中國文學特別是辛亥革命以來的文學創作,其發展其存在,不可能也不允許天馬行空十三不靠,文學必須從其他文化體系中獲得支撐與魂魄,并與之相互滲透,從而使自身成為一個有著邏輯依據的文化體系;由此可見,紀實文學作為多種文學樣式當中一支生力軍,顯然從其他文化系統中汲取的支撐要更多廣更深一些。待我們繼續往下梳理一番,可以將上述論點看得更加清楚。
四、晉軍崛起看新篇
此后,在中年作品群體中,周宗奇以三部《文字獄紀實》,直面中國沉重專制歷史,發出了一個當代知識分子的無情拷問;女作家王樟生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寫了多部報告文學,其長篇《一個日本人在中國的奇遇》,引發持續反響;焦祖堯先生長期實踐報告文學創作,有一系列作品走向全國,其成果值得研究;而張平的寫實創作,逐步由家庭推向廣闊社會,伸張正義,揭露黑暗,為民代言,影響深廣,塑造了以劉郁瑞為代表的人民公仆形象,彰顯了中國作家良知;我看重為山西近代歷史撰寫重要篇章的一批作家與作品,有趙擎寰先生收藏的秩名文稿《河東革命記》,凡四編,成于民國初年,得于北京地攤,記敘辛亥事變甚詳,價值深遠獨特,再如王樹森創作《岡村寧次受審記》和《山西王閻錫山》,王生甫完成了《趙戴文評傳》及《山西新軍史》,劉存善較早寫出《山西辛亥革命史》,貢獻不凡。郭俊明歷時數載寫成《血火鑄劍》,真實記錄山西抗日決死縱隊的誕生與發展,文情并茂,思考厚重。在人物傳記方面,有高捷、段崇軒、劉蕓灝、郝忠武,任文貴五作家,歷時三載,寫出佳作《趙樹理傳》。而申雙魚、徐成巧合著《鐵筆圣手趙樹理》,也傳布頗廣;楊占平一連完成《趙樹理傳》及《馬烽評傳》等紀實長篇,又出新意。董大中先生研寫紀實性著述更多,被譽為“一個人就是一個研究所”。韓石山先生則在近二十年間索性放棄了小說創作,一口氣完成《李健吾傳》、《徐志摩傳》、《尋訪林徽因》、《魯迅與胡適》、《張頷傳》等多部著述,反過來構成一部厚重的“韓石山報告”。張石山的創作軌跡與韓石山相似,近年間他放下小說,走筆紀實,沿黃河考察歸來,有《洪荒太息錄》問世,而后依據文壇行走三十年之經歷,出版長篇《穿越》和《商海煉獄》,終以《棄裱褙書》踏登彼岸。燕治國遵循幾個世紀以來山陜農人足跡,大寫《走西口》,獨樹一幟。他的另一部紀實作品《漸行漸遠的文壇老人》,更是寄言文學理想之書;馬駿立身雁北,心系農民,推出報告文學名篇《豐收不在田野》。田昌安著《南北奇婚錄》,大獲好評。張銳鋒所著《黑色八一八祭》等多部作品,對當代報告文學語言探索頗有啟示;麥天樞以《西部在移民》、《土地與土皇帝》等力作,亮劍于新時期報告文學浪潮;更值得我們予以重視者,是哲夫先生很早就開始了生態紀實大系的艱辛寫作,持續數十年構筑浩大工程,在全國日益高漲的環保吶喊聲中勢同大音交響。謝泳則以十幾部寫實著述,做出反思種種,在中國知識界形成謝泳現象,同時對報告文學理論探索多有建樹。謝泳認為,知識界的先鋒思考與紀實文學的不斷演進,步履應該一致的。
近些年來,山西文壇又涌現出一批優秀紀實作家,對以往文學構成多有超越:邊新文先生直面“文革”,最早完成《衛恒之死》一書,揭開重重黑幕,拷問專制罪惡。寓真先生撰寫《聶紺弩刑事檔案》,一經推出,北京文化界爭相傳閱,頓起波瀾。陳為人經年積累完成《唐達成文壇風雨五十年》,從遠處反思中國文壇,并在此后連續寫了馬烽、周宗奇、韓石山、張石山、鐘道新、潞潞、趙瑜等多位作家評傳,已成系列。趙誠先生精心研寫《黃萬里傳記》,筆重質高,再議國是。魯順民深入研考晉綏土改,鄭重報告嚴酷史實,攝人心魄,繼而完成《380毫米降水線》、《山西古渡》、《送84位烈士回家》等佳篇,一時好評如潮;黃風以《靜樂陽光》引人注目,玄武以關公新著詮釋崇高,魏榮漢縱筆民眾選舉獲重獎,高菊蕊發表掛職日記受好評。在文化寫實方面,山西作家更是得天獨厚,王西蘭走筆《大唐蒲東》,周宗奇擔綱《守望潞鹽》,喬忠延探史多佳作,李金山重寫司馬光;高定存記錄黃河兩岸奪灘筑城,任存弼回顧家族西口河套記憶;王保國推出抗日女英雄,李駿虎實錄魯院學習事,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再看畢星星所著蒲劇遺產之《挖掘》,更使人癡迷不已;聶還貴在云岡石縫中鉆入鉆出,讓一部《雕刻在石頭上的王朝》十分厚重。王保忠將小說技法滲入報告,一連推出《直臣李殿林》等兩部長篇,出手不凡;李國芳寫《青羊血》,歷時數載寒暑;終成文史佳作。
在我有限的視野里,以紀實寫作攝人心魄的山西作家,我特別想談談孫濤、梁志紅和柴然。這三位作家起先并非專注紀實,孫濤有《龍族》等數百萬字小說立足,志宏和柴然則久享詩名,而近年間,三作家不約而同研考慘烈“文革”,突破精神桎梏,筆鋒直指真相。孫濤披肝淋膽,以長篇《虔誠的瘋狂》反思三晉“紅衛兵”運動狂瀾,我相信在國內外“文革”研究中必有特殊價值。過去評價“紅衛兵”行為,單一認定不過是惡魔再現,而孫濤先生以無可辯駁的事實告訴我們:年輕紅衛兵背后,分明有成年人伸出魔掌,操控指揮,這是一種極為深刻的揭示,不如此便不能認清那場革命的真面目。梁志宏泣血完成《太陽下的向日葵》,不僅理性總結和認識自我人生,而且也是對整整一代知識分子精神畸變的大膽反思。柴然一部《死無葬身之地》,痛定思痛揭示出“文革”就是全民族一場自殺運動的極端殘酷性,呼喚人性再生良知復蘇,他以熱血詩筆滲入冷靜報告,兩廂結合,創新文體,在全國亦鮮見。
山西作家群體,從上個世紀后期行走至今,已經在紀實創作道路上呈現出再一次“晉軍崛起”的新態勢。這態勢尚未引起人們充分注意,卻完全符合事物發展的必然趨向,只是這一群體不像新時期之初中青年作家同時爆發那樣整齊純粹罷了。既然今日文壇藝苑呈現多元狀態,那么,我們也不必整齊劃一。山西社科院大舉推出多部體《口述抗戰史》和《口述大寨史》,工程之巨令人震撼。又有消息說,五年一度的第六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揭曉,山西作家在報告文學方面,竟有7部作品獲大獎,5部作品獲提名:陳玉則《向陽人家》,黃樹芳《大路朝天》,王韻涵《見證輪回》,皇甫琪《歲月有價》,李君《她們和她們的感動》,張枚同《大同在人間》,龐順泉《塞上記憶》計7部作品獲大獎;劉增光《我比雷鋒小一歲》,楊鵬霞《財富道,非常道》,李海霞《煤海蹦極》,王和歧《和諧潞安》,牛晉平《這一方區隊這一方人》5部作品獲提名獎,局面蔚為大觀。這批作家中,張枚同,黃樹芳早已為讀者所熟悉,可謂老樹發新芽,幾度夕陽紅,而其他十多位中青年作家能夠齊登領獎臺,卻令人多少有些意外,不能不讓我由衷贊嘆。
我所慶幸的是,新時期以來,我能夠與從多師長、兄弟們一道,風雨兼程,攜手行進在表里山河,也加盟了這場三晉文壇的紀實大合唱。同歌共舞,把酒揮灑,豈敢有一日懈怠?
五、半條生路賴真實
如今時代,紙媒作家憂慮甚多,我們應當如何面對?以影視為代表的視覺媒介呈現強勢,大力改寫了人們的閱讀空間,文化樣式眼花繚亂,逼人太甚。但紀實寫作危機尚小。讀者追尋真相,崇敬歷史,增強知性,關注命運,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天性,從而推動紀實潮流涌動于當前。痛心地說,災情最重領域,莫過于小說。因為詩歌和散文原本就難以構成影視情由,熱愛詩歌者,反而可以置影視轟炸于不顧,公眾影視無法代替個體抒情。而小說的重心離不開人物故事,大批影視劇晝夜連播,對紙媒小說必然傷筋動骨。尤其不可輕視的是,連續劇產業競爭激烈,其藝術質量正在大幅度提升,好戲連臺,口味俱全。嘆原先以夜半閱讀長篇小說為樂事之大眾,竟成小眾矣。昔日小說馱著影視走,而今先影視而后小說,成書還要配發劇照,已是常見。
嚴肅文學,精英文化,無力于商業話語,受制于消費合謀,淹沒于世俗流行,無奈于生態惡化。
萬幸者,紀實寫作以真實為優勢,給我們留下了半條生路。現實生活之精彩故事,往往超越了編造與虛構。我的態度是:承認危機,冷靜平實,堅守理想,提高質量。影視娛樂洪濤既來,不是堵,不是躲,而是疏,而是戰。需知影視娛樂雖有威力,但它卻是短效視頻,快餐文化,難逃浮光掠影之弊。
人類傳播史上的每一次變革,無非是對于前面傳播方式的繼承、改良以及疊加,而不是新傳播形態對于舊傳播形態的拋棄否決。影視大潮,電子時代,都不能代替和改變漢語漢字漢文章。讀者們正在適應新老互動規律,國人審美閱讀品味正在提升。
在這里,我還想順便表達一個不成熟的觀點:當歷史處在風云激蕩的變動年代時,文藝作品中所誕生的人物,往往代表了“群體”趨向,成為一個個“大典型”,就像《三國演義》、《水滸傳》那樣,就像辛亥革命前后,抗日戰爭所誕生的萬千形象那樣。而時下許多小說以書寫過分個體化的“小典型”乃至邊緣化的“小眾”人物為主,則很難應對今日中國讀者,也無法溶入當今充滿了矛盾與變革的風雷時空。相形之下,紀實文學、報告文學所選擇、塑造的人物,總是某一群落或某一方面的“大典型”,且非常真實,他們總是向困惑中的讀者們昭示著什么,啟迪著什么,揭示著什么,其作品因而也更可能被大眾所接受,甚至大受歡迎。舉例說張志新、陳景潤、焦裕祿、山西的劉郁瑞、東北的馬俊仁、軍隊的許世友、王近山、辛亥的孫中山、袁世凱,包括“文革”中的人物種種,便是如此。
這算不算紀實文學的更大生機呢?
六、憂喜參半析艱危
總結山西也好,展望中國也罷,紀實作家和小說家并肩,和詩人們同行,對文學藝術寫作一如既往,充滿信念。我們沒有在生活中迷失方向,從來沒有。當然,問題與憂慮也同時存在著:以世界看,山西是個小地方,以文學看,山西是個大地方。由于歷史與現實等等原因,山西大地為我們蘊藏了好一座紀實文學富礦,而我們尚未抵達厚重的歷史深度,同時沒有寫出當代現實銳度,縱覽前述幾代作家和大批紀實作品,也尚未盡達全國其他文體創作之光焰。尤其從寫作美學角度看,不少紀實作品文本是粗疏的,結構是松散的,人物是扁平的,語言是公共的,思想是附庸的,立場是商業的,乃至作用是功利的,時效是短期的。從根本上看,危機就在當下,紀實作家們尚未認清目前局勢和今后任務,責任仍在自身。長此以往,前景堪憂。
換個角度,盡管我們已有一批優秀紀實作品流傳于今,盡管這批作品以思想性、真實性、文獻性、藝術性撼動人心,其存世價值也遠超一般平庸小說等等文本,但是,這成果與這片雄奇國土仍然很不匹配,我們距離世界前沿仍很遙遠,距離讀者要求仍極不足。或者說,一個更高更強的優秀知識分子群體尚未成長起來。
更令人不安的是,山西乃至全國報告文學界,理論建造十分薄弱。高等院系教材中,文體比重明顯失衡,教習紀實創作難以做到傳承有序,合理鏈條遠未形成; 文藝評論落后于創作實踐,要么停留在“輕騎兵”呼喚,亦或常陷于“新聞與文學”舊論之間,老框架跟不上新時代,小鞋子邁不開大步伐。紀實理論不成體系,作品評論盲從舊說,對外借鑒譯介稀少,觀念研討鮮有高論,制約著新老作家探索創作新路徑,大格局也就遲遲不能到來;再看文藝評獎方面,同樣拖拉著創作后腿:先是高端“魯迅文學獎”設置有誤,在報告文學評獎中不分長篇中篇短篇,三年只評五件,不符合全國創作實際,從客觀上消弱精美中短篇競爭力,于是長風日盛,無法降溫,也使大批作家失去獲獎機會。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所設“徐遲報告文學獎”,亦屬高端獎項,卻同樣不分長中短,三年評五件,只是多出一些“優秀獎”作了補充。由此而必然影響到全國各省設獎,如山西“趙樹理文學獎”,同樣不分長中短,三年一評,只評三件,也就罷了。理論缺失,評獎滯后,勢必影響紀實寫作前行。
好事可喜,也有三件。一是近十年來全國高等院校報告文學理論體系逐步形成。一批高校聯合發起“報告文學理論研究會”,自2001年成立以來,每年輪流在諸高校組織學術論壇,意義深遠。我有幸參加過山東,江蘇,北京等地會議多次,見聞了論壇發言水準越來越高。且有專攻紀實研究的新一代碩士生、博士生,在新型教授指導下,不斷有高質量論文出現。舉例說,宋曉英博士完成《精神追尋與生存突圍》等專著,立項研究“歐美華人紀實作品中的女性自我書寫”,使我們得知,女性作家同樣極善于書寫紀實文本,她們早已弄潮海外,名家蜂起,幾成華人創作主流。書中以2006年6月19日為準,在亞馬遜網上搜尋“以英文寫作非虛構類華人女性文本”,居然涌現出382部長篇紀實,且有多位女性獲國際大獎。對此,宋女士深入四個方面做出研究,一是“創傷性記憶與女性自我的發現”,二是“精神漂泊與女性自我認識”,三是“現代女性搭建與女性自我認同”,四是“審美書寫與女性自我實現”,真讓我開了眼。我想,如此研究方向,不僅豐富了國內紀實理論,填補了空白缺口,而且對國內女性小說家都有啟示意義。全國高校報告文學理論研究方興未艾,實在是一件可喜有望之事。
以此相呼應,2011年7月,中國作家協會在北戴河鄭重舉行全國報告文學理論研究會。其規模之大,來者之盛,議題之廣,探討之深,為多年所罕有。這件事同樣可喜可賀。
第三件事,要說山西“趙樹理文學獎”(2006-2009)的評選。每一屆“文學評論獎”僅有三件名額,這一次,評委們特別推出了孫釗先生的報告文學理論長文獲獎。這在長期具有優秀小說傳統的山西來看,很可能還是首次。這塊獎牌的分量也足夠重了。
最后我想說,理性與自省是非虛構寫作者必備素質。我這里言說外部環境,或悲或喜,不過是客觀情景,而關鍵所在,生命線所在,卻不在外部環境,還在于作家自重。報告文學質量必須不斷提高,高于以往,始能生存發展。首先,作家要真誠面對現實,真實反映生活。從當代山西看全國,變革與矛盾同在,發展與困境并存: 一廂經濟日強,一廂腐敗空前;一廂求政績,一廂輕實效;一廂推舉文化,一廂橫掃古跡;一廂強調新人才,一廂難改舊吏制;一廂大談幸福指數,一廂吞咽假藥毒食;一廂公有國企需力保,一廂私產房田遭侵襲;一廂工業產值逐年高,一廂碧水藍天受污害;一廂城市化趨勢已經到來,一廂農民工問題無法解決;一廂機關衙府官本位,一廂個體商海創業難;一廂全民健康明顯呈弱勢,一廂巨額盛會只重奪金牌; 一廂創建和諧社會,一廂無視民生人權……總之是千萬條腿要前進,千萬條腿往后拖,你說哪廂力量大?進退兩迷茫啊。
作家面臨如此艱辛境地,文學還要突出重圍,作品還要走出困境,我們也難。但是,我們堅持以一腔真誠面對現實生活,堅持以書寫真實獻給民眾讀者,總會有自身出路。如果我們自身先將報告文學與虛假無度的電視報紙等同起來,也就干脆拒絕了希望你速度不及人家快,音頻不及人家強,搞虛假吹拍你都不趕趟。
真誠與真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而解決問題的辦法只有真誠與真實。正如科學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但解決問題的辦法只有靠科學一樣。
危機還在我們自身,報告文學撞上功利時代,其文體既現實又入世,很容易被社會“有酬議價,開發利用”。我認為,合理地、適當地接受一些良性的社會回報,在今日市場經濟條件下倒也無可厚非,水至清則無魚,生存永遠排在第一位。作家生活已近貧寒,且無人問管,廣大作家自然需要謀生務存。只是我們不可過度迷戀金錢厚利,盡力做到頭腦清醒,正確對待也就是了。但是,如果我們違背公共知識分子良知道義,推出的精神食糧變了質,甚至一篇篇作品也變成了染色饅頭、注水豬肉,或者也在制造地溝油、瘦肉精,進而引人上當受騙,那么,我們這個群體失道無助,那也就確實沒救了。此類教訓,在山西以及全國的作家中是有過的。
真誠的知識分子,尊重科學,堅守良知。
讓我們又一次拿起筆來,行走艱險征途。
昨夜寫罷以上文字,已經收筆,未料今天得到畢星星先生新集《堅銳的往事》。他在卷首直言,“我的寫作以紀實文學為主”,專攻史實記憶,進而引出若干觀點,正與本文產生呼應。我愿意摘錄給朋友們,強化本文尾聲:
“200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奈保爾宣布:小說是19世紀的產物,21世紀是寫實的世紀。他要把非虛構文體打磨成為一種利器,為了人類書寫記憶的權利而戰。紀實,成為全球性文學現象。諾獎開獎百年紀念,瑞典文學院以《見證的文學》為題舉辦論壇,各路巨匠呼吁文學起到為歷史見證的作用,作家應該記錄歷史的真切感受,用自己的語言,對抗以意識形態來敘述的歷史和政治謊言。文學的天空響起強音,大師的宣言福至心靈,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暗暗堅定了自己的選擇。”
畢星星回看中國文壇認為,當前對于大歷史的強迫性遺忘,聲勢浩大且愈演愈烈,使人逐漸習焉不察,而中國作家卻選擇了逃遁躲避。我們的寫作不僅無力擊敗這場遺忘運動,相反,不少作家竟以種種所謂的藝術創新相互標榜,全然肯定了這場遺忘。數十年間,國人的集體記憶早已損毀得不成樣子,想起來非常悲哀。
我們不妨把以上言說,看做一種揭示文壇病癥的無情診斷,借以催醒我們的虛構昏夢。而今,諸君一味抱怨文學邊緣化,嘆怨世道不公,甘愿萎靡于圈兒內,自娛自樂自說自話自卑自賤自慰自諒而沾沾自喜,卻不自知不自省不自愧,那么,我們今日想不邊緣化,遲早也得邊緣化,直至化為烏有。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東方既白,何不翩翩起舞。
辛卯初冬于晉京兩地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