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夕陽的余暉照射進白府最深處的那一方孤零零的屋子。
屋內沒點蠟燭,天色昏暗,我可以聽見屋頂烏鴉的叫聲,悲慘,諷刺。
緋色的光照在公子雪白單薄的裳上,讓他看上去又多了一份憂郁。他倚在床邊,我躺在他懷里,瞇著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琬兒。他輕輕撫摸著我的毛,手指修長卻冰冷,仿佛是來自冥府的溫度。對不起。
對于他一天三次的道歉,我已習以為常了。裝作毫不理睬,只是在他懷中蹭了蹭。
琬兒,你想出去么?也怪不得了,成天強迫你與我呆在這一方小屋里,都快磨滅你的天性了。他無奈笑笑,將我放了下來,摸了摸我的頭。去吧,一定要回來。
我跳上窗臺,回頭看了他一眼,喂,人類,說不定我去了就不回來了,你舍得么?
他只是微笑著,看著我。
就是這種表情,每次都讓我認輸,甘愿待在白府,放棄了無數次出逃的機會,陪他呆在這一方小屋里,消磨無聊的時光。
我跳了出去,慢悠悠地走在大街上。眼神渙散地環視著四周。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經過我身邊的時候總免不了惹來好事者的目光與言語。
嗬,這貓生的真漂亮。
這可是白家三公子的貓呢!你若是敢碰你就完了。
有個男人上前挑逗。喲,小貓啊,你家公子呢?他放心讓你獨自出來么?你不是他的寶貝嘛!哈哈哈……
我只淡淡瞥了他一眼,繼續往前走。男人那令人反胃的笑聲在市井渾濁的空氣中回蕩——這些,也是我早就習慣了的。我的主人,白家的三公子,從小體質虛弱,八歲那年因傷寒感染了肺癆,終日咳嗽不止。白家的大公子和二公子根本沒把公子當弟弟看,以防止感染癆病為由,讓他搬到白府最角落的一方小屋里。一直不聞不問。我呢,我本是一只被人遺棄的貓崽,只知道在街上以我可憐的眼神討來過路人們的幾個粟米。
貓?一個溫柔的聲音使我把目光轉向他,是一個清俊的少年公子哥,生的英俊卻沒有男人應有的陽剛之氣,臉上是病態的白,身體單薄如宣紙,仿佛碰一下就會被風吹走一般。唯有他的眼神,十分澄澈,如仲夏的清泉。
這就是我和公子的第一次見面。
他伸出手,不顧我身為流浪貓的骯臟之氣是否會玷污了他一塵不染的名貴衣衫,撫摸著我的頭,一陣涼意瞬間竄遍全身,他的手是如此的冰冷如霜!
少爺!不可以,很臟的!一旁的侍從驚呼。
是白貓呢!如果洗干凈了一定很漂亮!他沒有理會侍從說的話,還把我抱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溫暖,雖然他的胸膛亦是如此的冰涼,但我還是舒服地瞇起了眼睛。
真可愛。他再次摸了摸我的頭。
于是,將我帶回白府,并給我取名琬兒。
他是孤獨的,但他很害怕孤獨。癆病使他失去了親人的愛,他幾乎把我當成了他唯一的玩伴。我只要不見一會兒,他便會心急如焚,大叫著我的名字,滿房間亂摔東西。待到好不容易找到我后,他便把我緊緊地抱在懷中,喃喃。琬兒,誰都可以離開我,但是只有你不行……琬兒……
公子對我的過分溺愛使全城上下都流傳著“自家三公子不愛女人只愛貓。”的謠言。正是因為此事,白老爺才到處忙著給公子找門親事,趕緊娶個門當戶對的小姐,以證實他三兒子的性傾向是正常的。
在外頭轉悠了半天,我慢慢又回到了白府,走到庭院。只見他搬了一張藤椅坐在床邊,雙目無神,憂郁地望著窗外。我直接從窗戶跳進他懷中。他今天居然看都沒看我一眼,只是用他冰冷的手撫著我的背。侍女剛從來的藥還在一旁的圓桌上冒著熱氣,濃重的藥味充斥著這個小屋,苦澀如公子的童年,孤獨如公子的一生。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
琬兒,一個月后林家小姐就要嫁給我了。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因為我把頭埋進他的懷中。他的懷抱比他的手更為冰冷。聽他的語氣,不知是悲傷還是欣喜。
城里的人都說我有戀貓癖。公子又道。
這可是你自找的啊,公子!我心里想著。
公子把我捧至他的胸口,下巴輕輕抵在我的頭上,柔順的發絲垂下觸到我的臉,弄得我有點癢。
琬兒啊,琬兒,如果你哪天修煉成精了,我就娶你回家哦。聲音溫柔如一個平靜的湖。傻瓜,等我成精了,你還有幾年的活頭?
講完這些話,公子自嘲地笑笑,看著我,一副“你怎么可能會成精?”的表情,站起來,把桌上的藥倒掉了。
二
一個月過去了,公子身披錦衣紅裘,準備迎娶林家千金。這是我遇見他以來第一次見他穿除了白色以外的衣裳。那喜服紅得刺眼。
臨行前,他溫柔地撫著我的毛,輕聲。琬兒,你在這兒等我。
我乖巧地往他身上蹭了蹭,盡管他身上那套剛做出來的喜服味道很不好聞。
他寵溺的把我往他懷里抱了一下。我走了,很快回來。
公子在侍從的陪同下走出了自府。這是隔了六個月之后,公子第一次踏出家門。
應該好好呆在這小房中,玩著桌上的茶杯酒具或閉目養神等他回來。
可我卻跑了。
沒錯,我跑了,而且并沒有回去的意思。我躲在白府假山的小石洞里,看著公子著急地找我,連新娘也不顧的找我。侍從在拼命尋找我的同時也在極力安慰他的情緒,可這只會讓他越來越憤怒。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瘋狂,他推翻了桌子,砸碎了匙箸杯盤,翡翠屏風,琉璃制成的燈架,能砸的,不能砸的,都被他推翻在地上成了一堆廢物。一旁的新娘被嚇得不知所措,剛上前扶住他,卻被他狠狠推開,他聲嘶力竭的大吼,琬兒!琬兒!你在哪兒!琬兒!
興許是急火攻心,他突然開始了止不住的咳嗽,咳出一大口鮮血,嚇得老爺夫人慌了手腳,夫人差點被他這副樣子嚇暈過去。
這時,剛剛被推至一旁的新娘林家小姐再次走到公子身邊,輕輕地拍著他的背,柔聲道,別急,我會幫你找的,官人。
我看見了林小姐眼中的凄楚。
但是如果我不走,他恐怕今后不會多看一眼這位林小姐吧。何必為了一只貓而放棄了自己的幸福?
我真自私。
三
紫香院京師一大名樓。
清晨的陽光射進窗子,我正伏在臺前束發。
烏黑如瀑布般的長發,櫻紅的雙唇,柳葉般的眉,湖水般澄澈的雙瞳,瓜子一般精巧的小臉——沒想到我修煉的那么成功。
婉若姑娘?侍女探了個腦袋進來。好了嗎?金媽媽催你呢!
噴!我不滿地發出一聲不耐煩。慢慢踏出房門去。
剛一踏出房門,金媽媽就過來把我拉到一邊,從袖中掏出一塊黃金。好好唱啊,這可是白府大公子賞的,你得唱首歡的,讓白府三公子開朗開朗。
我一襲白衣,纖纖玉指撫著琵琶弦,坐在高臺上。對著樓下無數雙迷戀的眼神微微一笑,同時也在尋找著那一雙曾經充滿寵溺與溫柔的,如仲夏的清泉般澄澈的雙眼。
可我卻看到一雙無神的眼睛。公子又瘦了少許,臉色又蒼白了許多,甚至白到了透明的程度,宛如一根被折斷的竹竿,隨時都會倒下。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唱這曲《桃夭》,或許是對他的祝福罷。
他望向我,無神的眸中多了幾絲驚詫。
好!白大公子拍案叫絕。婉若姑娘再來一曲!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一曲畢,眾人拍手叫絕,惹得金媽媽喜上眉梢。
定住神,再想去找他,那席位,子早已空無一人。只有幾個姐妹在收拾桌子。
已經過去兩年了。公子,難道你還惦記著那只貓么?
此后,他每天都來聽我的曲子。每次都點《木瓜》。聽罷留下錢走人。卻沒和我說過一句話。初春,京城里還殘留著冬天的氣息。一大清早他就來了。中間隔著一層白紗,我和他都是一襲白衣,隔著紗,我仍能看清他那病弱的輪廓。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一曲畢,我正欲轉身,竟聽見他低聲吟,投佳人以心,報之何以?
這是我化人后聽見他說的第一句話。
現在只是初春而已,天氣尚冷,請公子多添衣裳。少出門。這是我化人之后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多謝婉若姑娘關心。他緩緩起身,輕輕放下一錠銀子,轉身離開。
然后,再也沒來過。
四
過了一年,他仍然沒再光顧紫香院。來的只有大公子,或者二公子,就是沒有他。
某天的清晨,我正撥弄著琵琶弦,侍女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婉若姑娘,有個女人來找你。
女人?我有些詫異,我可是妓女,男人找我才是啊,怎么會有女人?邊說著,邊整了整裝束,叫侍女帶我去見她。
來的那個女人,竟然是林小姐,這是我絕對想不到的。她早已盤起了發髻。多了幾分貴婦的味道,一身碧色的衣裳,雍容華貴,讓人不敢直視。
行禮之后,她才緩緩開口,早聞紫香院婉若姑娘美若天仙,今日一見,果然是國色天香。
請夫人有話直說。我不喜歡與人恭維,直切主題才是我的風格。
她揮手退避了侍從,良久,她才輕道,此次前來,只想請婉若姑娘去敝府一趟。
這是為什么?我心生好奇。
官人他已病入膏肓,時日不多,什么藥他也喝不下去,只想見婉若姑娘一面,請姑娘再唱一曲。她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哭腔。
聽罷,我的身子微微震顫了一下。怪不得這一年都沒有來,原來是……已經不行了嗎……
妾身知道婉若姑娘是個好人,所以……
好了我知道了,我去。我低聲道。
待我到達白府的時候,只感覺它蒼涼了許多。但是里面卻一如當初。林小姐帶我轉了幾個彎,走過熟悉的回廊,來到白府最深處的一方小屋。
那個原本只屬于我和他的一方小屋。怎么,他連成親之后也一直住在這里么?
官人病情加重后,便搬進去了。他還說他在這兒也許會長兩天命。林小姐見我望著小屋出神,以為我正驚異為何自家三少爺要住這一方小小的屋子。
入了屋內,白府的人幾乎都在。我一進去,幾十雙目光都齊刷刷地望向我。我看到躺在床上的他,他已經脆弱的像放在烈日下的冰,隨時都會融化。
官人,婉若姑娘來了。林小姐輕道,把我拉到他的床邊。
他見到我,終于笑了,對周圍的眾人道,都下去。
林小姐最后一個離去,關門時,我又看見了當年我離去時在她眼中看到的凄楚。
我拿出了琵琶,為他再唱了一次《木瓜》。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唱罷,我問,不知白公子找我何事?
他把手放覆在我的頭上,一如當初,輕聲喚,琬兒。
公子,錯了,不是琬兒,是婉若。我微笑著回應他。不露破綻。
噢!他笑笑。我以為她修煉成人了呢!
公子真是風趣。我仍然笑著,但我的淚水已經在醞釀。
那,婉若姑娘知道琬兒嗎?他問。
知道,是只貓吧。是公子的愛寵。我低聲回答。
對!他顯得有些興奮。但是,她在我心中早已不是作為一只貓存在了。或許我真的如城里的那些人們所說的那樣吧。林小姐嫁進來一直沒有身孕,真是愧對于她了。我真自私,貓天性愛玩,我卻將它與我困在這小屋中。也難為她要走。
說到這兒,他苦笑,我還以為它總有一天會回來看我。
這時,門輕輕地被推開,林小姐捧著一碗藥進來,放在桌上。
好了,公子請喝藥吧,紫香院那兒還有事。我起了身,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次日清晨,天微亮,風微涼。我化為原形,從白府后墻角鉆了進去。
走過那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徑,避開了侍從,我來到了那一方屋子。
我跳到窗檻邊,他尚在酣睡。我跳進屋內,化成人形,走到床邊,默默注視著他的睡顏,淚水終于不可控制地掉了下來。
淚珠悄無聲息地滴落在他的頰上,他微微睜眼,看見我,他疲憊地笑笑,你果然是琬兒。
半晌,他又道,為什么走?
傻瓜,我不走,那林小姐以后怎么辦?
可是你走了之后她更加受我的冷落,總覺得愧對于她,但又無法對她像對你這么好。他嘆了口氣。你知道為什么我每次都讓你唱《木瓜》嗎?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認定了你就是琬兒,我問投佳人以心,報之何以,指的就是你。
他最后無力道。
仿佛一道霹靂,劃破我的身體,將我撕得粉碎。
五
正是清明寒食。
白府上下今日一身素服,一行隊伍浩浩蕩蕩來到了郊外的墓葬區。
白家少夫人在墓前哭得傷心哭得傷心,一雙美麗的杏眼哭得紅腫,仿佛要哭出血來,叫人看著心疼。她高貴地嫁進白家,該得到的東西,包括愛情,她沒有得到,嫁入白府多年,只得到丈夫死前對她的一句,對不起。
天吶快看!那是什么!三少爺的墓碑上怎么會有那東西!侍女的一聲尖叫,使的全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墓碑上,少夫人在看到那東西的那一剎那,變得幾乎瘋狂,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敲打著它,發出刺耳的尖叫,滾!你給我滾!
一只石貓,靜靜地臥在墓碑的最頂端,雙眼瞇著,似是在主人的懷抱中睡著了般,對于墓前女人的尖叫與崩潰充耳不聞,仿佛,它與它的主人,都在另外一個世界,與外界隔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