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眼

陳燕第11次帶珍妮走進地鐵站。不出所料，地鐵工作人員又一次把她們攔在閘機外。給出的理由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允許攜帶寵物坐地鐵。”陳燕解釋：“珍妮不是寵物，它是導盲犬。這是它的工作證。”沒等陳燕將導盲犬工作證打開，工作人員說：“你還是走吧，只要是動物就不能進。”

珍妮垂下了尾巴，耷拉著耳朵，低下頭，把嘴貼在了地上。作為導盲犬，珍妮的智商接近于10歲的孩子，它聽得懂拒絕。陳燕彎下腰，拍拍珍妮的背：“珍妮，對不起，總讓你去被拒絕的地方。媽媽以后再也不帶你來地鐵站了。”

珍妮怕來地鐵站，每次聽到“地鐵站”三個字都會向后退。“珍妮和我一樣，怕被拒絕。”陳燕的臉上寫滿失望和沮喪，“我一直努力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可是太難了。”

只有聲音的世界

天通苑地鐵外，人行道上擺滿了涼皮、煎餅、烤面筋等各式小攤。穿過這些攤販，左右兩排出租房屋的展板占據了道路的三分之二。盲道延伸出幾十米便開始歪歪扭扭，導盲犬珍妮引領著陳燕，在空隙中穿梭。

嘈雜的人聲、店鋪功放的音樂，快速旋轉的車輪，汽車喇叭聲，陳燕手里緊握著牽引鏈和導盲鞍大聲地問：“珍妮，走嗎？走吧。”

珍妮停了下來，做著判斷。作為導盲犬，它有獨立的判斷能力，以確保主人的安全。路邊停著一輛車，擋住了去路。陳燕調整了方向，再次問：“珍妮，走嗎？走吧。”珍妮帶陳燕繞過了障礙。

陳燕的世界里，只有微弱的光和各式各樣的聲音。因為患有先天性白內障，手術后視力也達不到0.1。從小，撫養陳燕的姥姥對她說：“你的面前有樹有門，仔細聽，你會聽到風聲，物體反射的聲音。”

陳燕一次次撞在墻上、門上、樹上、電線桿上、鐵絲上，撞得多了，漸漸學會聽來自不同物體的反射聲。她習慣了靠聽覺走路，也不會再撞到東西。但還是會被鐵絲刮傷，鐵絲太細，聽不到反射聲。

為了陳燕能像常人一樣生活，陳燕的姥姥想了很多辦法訓練她。姥姥將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幣扔在地上，讓陳燕分辨面值。她還要求陳燕聽到聲音必須馬上撿起硬幣，不許在地上亂摸。姥姥不想讓陳燕被人看不起。

珍妮帶陳燕穿過馬路，回到天通苑西區的小區里。今天有一對家長帶孩子來選二手鋼琴。陳燕是中國第一位盲人鋼琴調律師，也賣二手鋼琴。她的家和工作室都在這個小區里。

脫掉了工作服，珍妮直著尾巴，抖了抖身上的毛。來選鋼琴的豆豆對珍妮表現出極大的興趣。陳燕在七八架鋼琴間反復彈奏、試音，珍妮不理豆豆，寸步不離地跟在陳燕身后。選定了鋼琴，陳燕坐下來，彈奏了一曲《少女的祈禱》，珍妮安靜地趴在陳燕腳下，將頭依靠在陳燕的大腿上。

大部分第一次見到陳燕的人，都不會認為她是一位盲人。陳燕取東西總是一步到位，不會表現出摸索、辨別等動作表情。工作室的墻上掛著陳燕畫的貓，或撲或臥，大大的眼睛、精神的胡須，竟也惟妙惟肖。學畫貓，陳燕每天摸貓無數次，并找國畫老師學習。為了證明盲人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她甚至學會了騎獨輪車。

陳燕還有一個身份是東城區盲人協會主席。她說：“我要改變大家對盲人的印象，不想讓別人覺得盲人沒用。”

珍妮看著她，搖了搖尾巴。陳燕一度靠公交和地鐵出行。隨著北京交通的爆炸式增長，出行變得越來越不安全。“這么大的北京，為什么你們在街上看不到殘疾人？因為太不安全，也不方便。”

陳燕曾經在長安街的盲道上被自行車撞倒，騎自行車的人嘴里嚷嚷著：“讓你躲開，你不知道躲。”陳燕的丈夫也是一位盲人，他在數年前，坐810路公交車時，甚至摔斷了胳膊。公交車到了平安里路，車門沒關，就開了起來。陳燕的丈夫被甩了出去。因為看不見，公交車司機給他留下了假的車牌號碼和電話號碼。還好有好心的路人記下了正確的車牌，在媒體的介入下，問題才得到解決。

盲人坐公交和地鐵是免費的，但這個福利享受起來并不舒服。每次進入地鐵站，陳燕都要耗費很長時間找到工作人員。工作人員看完她的殘疾證，給她刷一次卡，或是讓她跟隨在別人的后面一起擠進去。“你快點，快點！”陳燕的臉刷地紅了，在催促中，陳燕踉蹌著跟進閘門，她很怕慢了一步就被關閉的閘門打傷。出地鐵更是麻煩，她要站在一旁，等哪位好心人刷卡帶她出去。在地鐵里，她很難體會到尊嚴。

要不是被車撞，她也不會想要一條導盲犬。2010年3月，陳燕在小區里散步，沒有聽到車輪駛過的聲音，突然被撞飛了起來。那是輛電動自行車，跑起來聲音很輕，她無法分辨。被撞之后，陳燕坐在輪椅上，再也不敢站起來走一步路。

導盲犬珍妮

陳燕在輪椅上坐了將近一年，丈夫見她日漸消沉，對她說：“只要你肯再次走路，什么要求我都答應你。”陳燕想要一條導盲犬。

2004年，陳燕買過一張電影《導盲犬小Q》的影碟，“我看過那個電影。”陳燕“看”電影的方法是用耳朵聽。聽到導盲犬小Q每日等待生病的主人，貼在主人身側，走完最后三十米路，陳燕感動得流下了眼淚。

很多人知道導盲犬是在2008年北京殘奧會的開幕式上。中國殘奧會歷史上首金得主平亞麗，在導盲犬Lucky的引導下完成了倒數第二棒的火炬傳遞。Lucky來自“中國導盲犬大連培訓基地”。這是中國大陸首個導盲犬培訓基地。陳燕的丈夫向導盲犬基地提起申請，十幾天后，陳燕獲得了資格。2011年3月，導盲犬基地邀請陳燕4月份去大連免費領養導盲犬。陳燕開始站起來，練習行走。她要為共同訓練做準備。

陳燕對導盲犬珍妮的第一印象并不好。那天，陳燕和其他申請人的面前有七八只導盲犬可以選擇。陳燕突然感覺到一陣風聲，接著搗騰爪子的聲音越來越近，陳燕嚇得驚聲大叫，轉身就跑。導盲犬珍妮熱情地撲過來，向陳燕示好。

珍妮是一條黑色的拉布拉多犬，是基地里的明星犬。2010年上海世博會，珍妮在專為殘疾人開設的“生命陽光館”里每天有6場演出，主要表演穿越障礙、服從訓練等項目。2010年底開幕的廣州殘亞會上，珍妮作為導盲犬，引領盲人運動員完成了開幕式檢閱。因為參加活動，珍妮推遲了一年“畢業”。在性格、身高、體重、步速等各項指標的匹配下，陳燕最終選擇了珍妮。陳燕覺得，“遇到珍妮，是一種緣分。”

培養一只導盲犬，需要18個月時間，費用近12萬元。中國導盲犬大連培訓基地的訓導員由芳秋說，導盲犬訓練時，淘汰率達到80%。盡管從2006年導盲犬培訓基地便已成立，到目前為止，僅訓練出28條合格的導盲犬，遍及北京、沈陽、盤錦、濟南、杭州、蕭山、義烏等地。珍妮是第18位合格的“學員”。

陳燕和珍妮開始了21天形影不離的共同訓練。她要學會給珍妮喂食、飲水、清理排便、洗澡、梳理毛發等日常護理，還要與珍妮磨合包括口令、步速等在內的導盲犬使用控制。最開始，珍妮并不太聽陳燕的話，“調皮起來，就把我帶溝里去了。”隨著感情的加深，珍妮和陳燕彼此誰也離不開誰了。

實地訓練，珍妮引領陳燕過馬路，帶陳燕去超市、商場、銀行，并在商場里找到上下扶梯的位置。珍妮引領陳燕上公交車，幫陳燕找到座位，安靜地趴在座位下方。“真是一條聰明的大黑狗！”陳燕夸獎珍妮的時候，珍妮會繞著陳燕搖尾巴。陳燕感覺，自己的活動空間大了。在大連實地訓練的時候，偶爾有商場不允許珍妮進。陳燕解釋珍妮是導盲犬，“珍妮相當配合地趴在地上裝乖。”每次，她們都順利地進了商場。

但回到北京，珍妮再怎么裝乖也不好使了。

闖關

陳燕覺得自己每天都在帶著珍妮闖關。到目前為止，珍妮在北京只坐過三次公交和一次地鐵，還都是在媒體的協助下完成的。“自己不敢去了，被拒絕怕了。”陳燕說，因為珍妮長時間沒有訓練，它已經忘記了搭乘公交車的本領，“上了公交就站在原地，不知道找座位。”

怕珍妮忘記去超市的本領，陳燕試圖說服小區外不遠的京客隆超市。在居委會的幫助下，京客隆的經理說，可以試試看。“要是狗咬了、聞了超市的食品，以后你們就不要來了。”

現場測試開始了。超市里圍了很多人看熱鬧。陳燕發號施令：“珍妮，找水，yes sit， wrong stand.”珍妮開始引領陳燕到礦泉水區。在陳燕拿起第三瓶礦泉水的時候，珍妮坐下了。人群熱鬧了起來，有人喊：“有意思，還雙語教學。”珍妮又根據陳燕的命令找到了酸奶、餅干、方便面，準確找到了陳燕要的牌子。陳燕說，平時吃的時候多讓珍妮看幾遍，珍妮便記住了。

經理提出了一個更大的考驗，帶珍妮去熟食區。陳燕心里猶豫了一下：“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火腿腸打狗也一樣啊。”陳燕發號施令：“珍妮，去找爸爸碗里的肉。”珍妮聞了聞空氣，將陳燕領到熟食區，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在導盲犬基地，導盲犬被訓練得到了熟食區就要趴下，不要去選食品，以免落下嫌疑。以前沒試過，想不到珍妮表現得這么棒。“考試”過關后，京客隆西三區店成了珍妮唯一能進的超市。

珍妮能進的還有肯德基和麥當勞。陳燕第一次帶珍妮去肯德基，一個工作人員向外推陳燕，另一個工作人員一邊推珍妮一邊關門，還夾到了珍妮的頭。第二天，陳燕的朋友林雪扛著攝像機與陳燕一同去，詢問為什么不許導盲犬進入，快餐店才放了行。

目前，在陳燕家附近，珍妮能夠去的地方也只有天通尾貨市場、龍德廣場和大鴨梨飯店。大鴨梨飯店也是經過不愉快后爭取到的權利。盡管如此，陳燕還是非常高興。“北京48家門店，我都可以帶珍妮去了。起碼不用蹲路邊啃饅頭了。”

航空總醫院是唯一一家允許陳燕帶導盲犬進入的醫院。陳燕作為中國第一位盲人鋼琴調律師，在航空總醫院做過事跡報告，因此醫院并沒有拒絕她。在陳燕帶著珍妮排隊掛號看病時，就醫的患者都非常理解，并沒有人進行投訴。院長高國蘭說：“導盲犬是盲人的左膀右臂，拒絕導盲犬，就是拒絕盲人就醫。”

因為公交、地鐵和出租車都不允許珍妮乘坐，陳燕帶珍妮出行就要以每天300元的價格雇車，中午還要提供司機的伙食。大部分時間，陳燕只能和珍妮一起待在家里。出行更加不方便了。陳燕知道在北京的一條導盲犬維維安，2年胖了12斤，不僅狗胖了，主人也胖了。

《殘疾人保障法》規定：盲人攜帶導盲犬進入公共場所應該遵守國家有關規定。但內容是什么，遵守哪些規定都是空白，因此拒絕導盲犬并不違法。

但在2008年殘奧會期間，北京卻是另外一幅景象。北京市有關部門為導盲犬的使用開了“綠燈”，這被中國殘疾人聯合會理事長、北京奧組委執行副主席湯小泉評價為北京殘奧會籌辦中的一個“突破”。北京市政府專門出臺了《關于奧運會和殘奧會期間導盲犬使用和管理的通告》，其中規定導盲犬作為特殊犬類，被允許隨盲人出入所有比賽場館、競賽場和公共場所，同時為導盲犬入境打開了便利之門。

這只是一個臨時性的規定，有效期截止到2008年9月20日。這之后，導盲犬又回到了不能上街、不能進入公共場所的尷尬境地。

“有了導盲犬我反而哪兒都去不了？”殘奧冠軍平亞麗說，她和導盲犬Lucky也經常在一號線遭遇拒絕。“凡事都得爭取，拒絕的時候一定要據理力爭。”陳燕說，平亞麗家的Lucky已經胖得像頭獅子了。

為了爭取自己和珍妮的權益，陳燕在網上開通了微博。因為沒有盲人上微博的讀音軟件，陳燕發出一條微博至少需要半小時的時間。在網絡上，她得到了眾多支持，也有不同的聲音。“北京67000名盲人，只有7條導盲犬。解決一下盲人的吃飯問題好不好，不要盯著少數人的事情。”陳燕迷茫了。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讓大家了解導盲犬、接受導盲犬到底有沒有必要？她給導盲犬大連訓練基地的由芳秋打了電話。由芳秋說：“導盲犬是盲人的眼睛，對待盲人和導盲犬的態度表現了一個城市的文明程度。”

因為不常出行，珍妮的體重已經由55斤漲到了66斤。去動物醫院減肥，一個月減掉2斤，花了1200元。陳燕說：“我也快撐不下去了。只能把珍妮當寵物養了。其實盲人最渴望的不是光明，而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