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出走后的救贖

摘要：20世紀初，女性解放成為中國現代作家創作的焦點，受新思潮影響的女作家們創作出中國“娜拉”出走后的新生活。無論選擇愛情，退守婚姻，或走向革命，都是出走后的“娜拉”在女性解放的道路上自我救贖的方式。

關鍵詞：娜拉；出走；自我救贖；女性解放；

1918年《新青年》出版專刊《易卜生號》，將挪威劇作家易卜生的戲劇《玩偶之家》介紹給國人。在戲中，覺醒的娜拉喊出：“我是一個人，跟你一樣的一個人”，她摔門而出，勇敢走出家庭。自此，“娜拉”作為女性覺醒形象和獨立人格的象征影響中國社會近半個世紀。

從發表之初至1935年“娜拉年”，前后持續二十多年的女性解放問題，已成為中國作家的創作焦點。針對“娜拉走后怎樣”的話題，周作人、茅盾、胡適等人紛紛發表了自己的觀點。魯迅先生認為：“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 ［1］但受新思潮影響，現代女性意識剛剛覺醒的諸多女性作家冰心、廬隱、丁玲、凌淑華、石評梅等人通過對婚戀、生存、革命等問題的探討，塑造出諸多覺醒的新女性形象，描寫了“娜拉”們出走后的自贖與新生活，并試圖突破魯迅先生所謂“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的兩條道路。

個性解放的吶喊，婦女命運的探尋，成為此時期女性作家創作的焦點。但是奔放熱烈的情感背后，隱藏著女性作家對兩性問題及個性解放的隱隱擔憂，潛藏著的自贖式的寫作探尋。她們塑造的莎菲、琳麗等出走的新女性們，無論是抓住自由愛情的稻草，還是走向革命的征程，或退守婚姻與家庭，都是出走后的“娜拉”們在女性解放這條坎坷艱難的道路上進行自我救贖的一種方式。也許出走后的道路并不如想象中那樣光明，藏著對未來的隱隱擔憂，但正是在情與理的沖突中，體現著“五四時期”女性作家對待女性解放問題的思考與探尋。

一、以自由愛情為自贖的“娜拉”

正如魯迅先生所指出的：“五四”時期，“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了人類間應有愛情。”［2］對愛情的渴求，自由戀愛的傾慕，對靈與肉和諧一致的不舍追求是覺醒的新女性的戀愛觀。絕大多數女作家都對男女平等互愛的愛情唱出了禮贊之歌，表現出愛情至上的傾向。作家筆下的主人公無一例外的渴望平等自由的戀愛關系，出走的“娜拉”們企圖通過自由的愛情來尋找人生和幸福的歸宿。在她們心中，戀愛自由是一切自由的前提與出發點，是解放的第一步。馮沅君的《隔絕》里有這樣一段吶喊：“生命可以犧牲，意志自由不可以犧牲，不得自由我寧死。人們要不知道爭戀愛自由，則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提了。”

但是，這種執著于愛情至上論的“娜拉”背后，帶有為愛拼搏的決絕姿態，隱含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悲劇精神。她們企圖用自由戀愛這根救命稻草，來拯救自我。但不幸的是自由戀愛并沒有讓新女性獲得太久的甜蜜，她們也飽嘗了時代及社會帶來的側目與壓力，甚至也承擔著戀愛對象的玩弄或者不解。那些借“自由戀愛”之名、行“始亂終棄”之實的行為也給女性的身心帶來更多的傷害。

在凌淑華《女兒身世太凄涼》中有兩個青春可愛的角色，一個是遵循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表妹，一個是追求自由戀愛、社交公開的表姊。但這位勸說表妹退婚的新派表姊，并沒有得到自由戀愛的甜蜜，反而在三位少爺的追求下陷入了不清白的境地。家人也為此埋怨女兒害他們丟了差事，毀了名聲，原本青春活潑，一心追求理想愛情的表姊害了一場大病，一個禮拜之后就去世了。[3]

莎菲、夢珂、露莎，白流蘇……出走的“娜拉”渴望愛情，但不信任愛情，也懷疑男性。在愛情的道路上不斷遭受男性社會的玩弄，欺瞞，狡詐甚至出賣，愛情從純凈的精神圣殿跌入了大都市的紅塵萬丈，她們不得不摸索前進，遵循游戲規則，以防自己受到更大傷害。老姑娘白流蘇憑借幾近凋零的青春，用最后的資本來博弈。如果不是恰巧遇上突如其來的戰爭，也許她要與情場老手范柳元玩弄一輩子的“愛情游戲”。出走的“娜拉”在愛情這里，并沒有得到完美的答案，她們為愛情出走，也為愛情苦悶。顯然自由戀愛的準則并不能十全十美，甚至使她們背上了引誘、防衛與不信任的包袱。

二、以退守婚姻為救贖對象的“娜拉”

在“五四”女作家筆下，還塑造了一些走入婚姻家庭的新式女子，她們是“五四”的幸運兒：不僅能夠自主選擇愛情和婚姻，而且遇上了相互愛慕的另一半，因兩情相悅而走入婚姻家庭殿堂——她們是試圖以退守婚姻，期冀家庭圓滿幸福為自我救贖之途的“娜拉”。在新式教育和新潮思想的熏陶下，她們清醒于婚姻和家庭對于女性的重要性，但是在婚戀自由取得勝利后，進入家庭的新女性如何處理變得懈怠的夫妻關系？如何將戀愛的甜蜜在瑣碎平淡的婚姻中繼續經營？

她們大膽地邁出了自由戀愛的第一步，下一步的路要怎樣走卻沒有人能幫助她們。出走的“娜拉”如若退回原點就代表著自我否定。魯迅筆下的子君，在經濟困窘和不平等的依附關系中，重新回到了舊式家庭。子君的問題一半也是由于經濟的困窘，如果已婚的新式女子生活在條件優裕的家庭，是否就能夠解決子君所遇到的問題呢？

相比于男作家簡單處理，“五四”女作家們在探尋婚姻出路時表露出更多的自我反省，審視與思考。

凌淑華的大多數作品都在探討兩性關系的處理與婚姻家庭問題。她塑造的女主人公心思細密敏感，總是感到與丈夫之間存在無法言表的隔閡，丈夫無法理解屬于女子個人的微妙情緒，婚姻中存在二人無法溝通的精神領域。小說《酒后》《春天》等篇目，都試圖在“墮落”與“回來”之外，尋找到可能的第三條道路：即在婚姻家庭中保持獨立的個性與自我，使愛情之樹常青。《花之寺》中的妻子燕倩是一個聰明的女性，她意識到年復一年的刻板生活可能會使愛情褪色，甚至危及婚姻的穩固。她假借崇拜丈夫的“第三者”身份寫信求愛于丈夫，約他城外相見。[4]一場小小的鬧劇以二人重歸于好收場：妻子用一封崇拜之情溢于言表的情書，滿足了丈夫追求刺激和喜歡受到崇拜的男性心理，用輕松的調侃和頑皮的小玩笑，重新找回夫妻間的激情。然而這簡單的小把戲，實在不能歸類于已尋找到的“第三條道路”。

凌淑華有意識的提出這個問題，也代表著女性意識到不同于男性的“我”的存在，需要與另一半進行精神層面的共鳴與溝通，才有可能真正保持夫妻間的愛與平等。在小說《綺霞》中，她塑造了另一個出走的“娜拉”——綺霞。婚后的綺霞“一個朋友也沒有了”，[5]最心愛的提琴也被蟲子吃壞了。遇到老友輔仁之后，她重新開始拉琴，卻遭到婆婆的嚴厲斥責。在提琴和家庭之間，她選擇舍棄家庭。五年后，她成為了S校一名優秀的音樂女教員。這個做出遵從內心選擇的女子綺霞，用愛好——提琴——謀取了工作和自立，拋棄家庭的拖累，她變得“多活潑多漂亮”，像沒出嫁過的先生。像綺霞這樣不依附于舊式家庭和男性，不委曲求全于家庭和婚姻，遵從內心的意愿，選擇出國進修，繼而得到了自由和工作，是“五四”時期新女性保持人格獨立和思想自由的途徑之一。她是幸運的“娜拉”，正是“第三條路”理想形象。縱然教書的綺霞是孑然一身，縱然小說的設想過于完美，但是小說塑造的單身的綺霞無疑比受到家庭束縛的她更有朝氣，更有魅力。她是女性作為獨立的個體，不依附于任何男性——父親或丈夫，在社會上獨立生存、謀求幸福的勇敢的“娜拉”。

三、以革命為救贖對象的“娜拉”

二十年代的婦女解放運動發展到三十年代，已經有很大的不同。由于面臨著社會動蕩，作家關注的焦點由追求平等愛情、自由婚姻轉向實現人生價值，尋求女性社會地位。雖然仍有不少作品描寫新式女性的婚戀故事，但視角更為寬闊，切入了現實與人生。生存問題成了女性文學關注的重點。“謝冰瑩探索著女性在民族危機中怎樣才能生存——反抗，從軍……；馮鏗、關露、羅淑尋找著女性在階級壓迫下的自立之路。”[6]如同丁玲的在《莎菲女士的日記》中描述的，熱烈追求靈與肉結合的莎菲最終孤獨地發現：身邊的男性一個比一個孱弱或者卑劣，作為女性想要立足于社會謀求生存，應該怎么辦？三十年代的丁玲，筆鋒轉向了革命，轉向了社會，試圖在社會現實與革命斗爭中為出走的“娜拉”們謀求一席生存之地。白薇，蕭紅、石評梅等人也都轉向了“革命的浪漫蒂克”，回答了“娜拉走后怎么辦”的問題：她們沒有墮落，也沒有回家，而是走向了社會革命。丁玲筆下的美琳（《一九三〇年春在上海》），石評梅筆下的何雪樵（《匹馬嘶風錄》），馮鏗筆下的芷青（《最后的出路》），白薇筆下的蕭月林（《打出幽靈塔》）便是這類時代女性。

丁玲曾說：“婦女要真正得到解放，得到自由，得到平等，必須整個社會、整個制度徹底改變，否則是不行的。”[7]縱然投奔革命是一條謀求生存的新道路，但是并不意味著前途就是光明大道。廬隱的《曼麗》、白薇的《炸彈與征鳥》透過主人公走出家庭、參與政治生活的一幕幕經歷，無不透露出她們對理想人生和革命生活的熱情。、但她們的所見所聞與想象大相徑庭——相互傾軋，私欲膨脹，盲目的熱情，以及無聊虛偽的人際關系……更讓她們失望的是，在這些所謂“進步”“革命”的組織中，女性依舊是被玩弄的對象，被男性當作“花瓶”或者傀儡來對待。她們憤怒，決絕地走向了繼續流浪的征程——曼麗決心“努力找那走得通的路”，余彬跟隨愛人參加了北伐戰爭。顯然，革命的征程對于出走的女性而言也并非一條康莊大道。曼麗們依舊在為心中理想的圣地而踏上征程，前途在何方，又有誰能來給她們指一條明路。

由此可見，在1918年至1935年期間的女性文學中，無論是愛情、婚姻或者社會領域的征服，都意味著再次的漂泊與尋覓的開始。她們為理想一次次流浪，一次次到達目的又一次次的告別離開。她們執著于找到理想與現實的契合點，也就注定不斷獲得又不斷放棄。出走的“娜拉”永遠在路上，暫停的中點不能實現她們的理想，不想委曲求全只能繼續踏上征程，“娜拉”們的命運，在流浪的征途中不斷被改變，也在不斷被拋棄。什么時候能夠達到理想的彼岸，也是當代女性主義還未能確定的謎題。

波伏娃談到衰落時期羅馬女人的處境時說，她們是“虛假解放的典型產物，她在男人實際上是惟一主人的世界上，只有空洞的自由：她誠然是自由的——卻沒有結果。”[8]也就完全能夠解釋，出走的“娜拉”們無論選擇何種道路進行自我救贖，得到的只能是空洞、沒有實質的“自由”，坎坷的流浪征程和永遠達不到終點的尋覓注定只能帶給“娜拉”們無盡的失望和悲苦。但慶幸的是，這種流浪“不是被驅逐的荒野之魂的流浪，而是一種積極主動的自我放逐”，對她們而言，“自由的流浪要遠遠勝于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囚禁。”[9]

實際上，“五四”作家在處理“娜拉走后怎樣”問題上所做的努力與思考，已經閃現著女性意識的覺醒。她們清醒于自我與男性，與他人的不同，但是對于“我是誰”并不清楚，仍停留在初識兩性差異的蒙昧狀態。她們用出走的方式來對抗男性社會對其個性的壓制，企圖在出走的途中尋找出路，只可惜“我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解決所有問題的前提。在男權社會中，她們清醒又模糊地向前摸索著，試圖通過愛情、婚姻以及投身社會革命的方式，獲得“我向何處去”的答案，無奈囿于時代的限制，這個問題并沒有人給出完美的答卷。夢幻式書寫背后，也流露出女作家們無法解答的無奈與困惑，她們筆下的主人公由于作家感同身受、親身經歷的緣故也更加真實動人，出走的“娜拉”也成為現代文學中值得深思的形象群體。在此后的女性文學發展進程中，不時有后繼者的陣陣回應，“娜拉出走”已經成為一個世紀性的，值得繼續探討的女性主義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