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詞體文學發展史上,柳永作為第一位大力創制慢詞的文人,以篳路藍縷之魄力改變了小令一統詞壇的格局,其以賦法入詞對后輩詞人諸如蘇、辛的影響是巨大的。而柳永在創作方向上亦擴大了詞體文學的表現領域,展現出市民的審美內涵,呈現出一種別樣的柳七郎風味。
關鍵詞:柳永 詞 新變 意義
在晚唐五代時期,詞體文學呈現出蓬勃的演進態勢,題材取向基本確立,文人化程度逐漸加強,藝術表現上亦日臻成熟。但入宋以來,尤其是宋朝開國的半個世紀,詞體文學并未隨著天下的一統而獲得進一步的發展。南宋王灼在其《碧雞漫志》中曾這樣感慨:“國初平一宇內,法度禮樂,浸復全盛。而士大夫樂章頓衰于前日,此尤可怪。”直到柳永以改革者的氣度登上詞壇,詞這種文學樣式才煥發出勃勃生機。不僅在創作體式上改變了唐五代時期以小令為主的創作態勢,在內容上亦向世俗大眾傾斜,擴大了詞的內容承載量,拓寬了詞所表現的題材范圍,使詞的發展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時期。茲分論之。
一、慢詞的大量創制打破了以小令為主體的傳統格局
早在柳永之前,慢詞即已出現,“唐代民間歌曲,早已為柳永之先聲”[1]P347《云謠集》中有《傾杯樂》,“窈窕逶迤,體貌超群,傾國應難比。渾身掛綺羅妝束,未省從天得至。臉如花自然多嬌媚。翠柳畫蛾眉,橫波如同秋水。裙上石榴,血染羅衫子。 觀艷質語軟言輕。玉釵墜素綰烏云髻。年二八久鎖香閨,愛引猧兒鸚鵡戲。十指如玉如蔥,凝酥體雪透羅裳里。堪娉與公子王孫,五陵年少風流婿。”[2]P21已為慢詞。但從《云謠集》至柳永的上百年間,不僅在唐五代,甚至在宋初,小令都占據著主導地位。柳永是文學史上第一個大力創制慢詞的文人,“《樂章集》二百多首,凡十六宮調,一百五十曲(曲名同而宮調異者,仍別作一曲),所增新聲絕大多數是長調慢曲。其取名在教坊曲(有四十多曲)、敦煌曲(有十六曲)本為小令者,柳永亦大都衍為長調。《長相思》本雙調三十六字,柳永度為雙調一百零三字;《浪淘沙》本雙調五十四字,柳永度為三疊一百四十四字。”[3]P191柳永的慢詞創作擴大了詞的篇幅體制,增強了詞體文學的表現能力,打破了小令一統詞壇的格局,使慢詞和小令平分秋色,并立而進。
宋翔鳳《樂府余論》言,“詞至南唐以后,但有小令。其慢詞蓋起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臺舞席,競賭新聲。耆卿失意無俚,流連坊曲,遂盡收俚俗言語編入詞中,以便伎人傳習,一時動聽,散播四方。其后東坡、少游、山谷輩相繼有作,慢詞遂盛。”指出了慢詞發展的社會因素。北宋天下承平,城市經濟獲得了巨大的發展,為了配合都市生活,各種娛樂性質濃厚的文藝形式如雜劇等都迅速興起,詞本即為酒宴尊前聊佐清歡的文體形式,用于歌女伶工的配樂演唱,在這種“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琦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弦于茶坊酒肆”(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的社會狀態下,詞更是獲得了發展的土壤。而柳永仕途失意,又因落第后曾寫下《鶴沖天》,中有“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之句,遭到了仁宗“且去填詞”的斥責與冷落,一生多舛。遂常出入于秦樓楚館,在尋得心靈安慰的同時獲取一點潤筆之資。因此宋羅燁《醉翁談錄》言其“居京華,暇日遍游妓館。所至,妓者愛其詞名,能移宮換羽,一經品題,聲價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贈之”,葉夢得《避暑錄話》評其“多游狎邪,善為歌辭。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于世。于是聲傳一時。”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柳永大量創制慢詞。
柳永以賦法入詞,其慢詞鋪敘衍情,展現出別樣的屯田蹊徑。如《雨霖鈴》“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藹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細致地刻畫了別時場景與別后心緒,情趣上與五代小令大別。因此李之儀在《跋吳思道小詞》中言柳耆卿“鋪敘展演,備足無余,形容盛明,千載如逢當日”。
在柳永的推動下,慢詞遂呈強力發展的態勢,其風頭漸壓倒小令,成為詞體文學創作的主要體式,為后來詞人的創作奠定了基礎。因此陳匪石《聲執》言“凡兩宋之千門萬戶,清真一集,幾擅其全,世間早有定論矣。然北宋之詞,周造其極。而先路之導,不止一家。……柳永高渾處、清勁處、體會入微處,皆非他人展齒所到。且慢詞于宋,蔚為大國。自有三變,格調使成。”[4]P56
二、題材的多樣化拓寬了詞的表現領域
《四庫全書總目·東坡詞提要》曰:“詞自晚唐五代以來,以清切婉麗為宗。至柳永而一變,如詩家之有白居易”。詞本源于民間,清新活潑,反映的是廣闊的社會生活,這一點在敦煌曲子詞中有著明顯的體現。而詞至文人手中,尤其是五代時期的花間詞人創作,將詞體文學的創制內容集中于男女情愛,且所用的是一種文人雅致的手法。如被尊為“花間鼻祖”的溫庭筠的《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娥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李調元言,“溫庭筠善用……‘金鷓鴣’……等字,是西昆積習”,李冰若曰,“此種雕鏤太過之句,已開吳夢窗堆砌晦澀之徑”,[5]P893指出了文人雅作的婉麗綺靡之風。
柳永長期混跡于秦樓楚館,勾欄瓦肆,對于都市繁華的生活十分熟悉,對于豐富多彩的市井風情亦十分了解。因而作有很多展現平民女子、下層歌女生活的作品。如《滿江紅》“萬恨千愁,將少年、衷腸牽系。殘夢斷、酒醒孤館,長夜無味。可惜許枕前多少意,到如今兩總無始終。獨自個、贏得不成眠,成憔悴。 添傷感,將何計。空只恁,厭厭地。無人處思量,幾度垂淚。不會得都來些子事,甚恁底抵死難拚棄。待到頭、終久問伊看,如何是。”用富有表現力的家常口語生動傳神地展現了普通女子的心聲,較之五代詞作,更富市民情味。
柳永也大量描繪城市繁榮景象。他摹寫過揚州、金陵、洛陽等地的繁華盛景,而這其中最著名的當推《望海潮》,“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既展示了自然勝景,亦表現了城市經濟的繁華。吳自牧《夢梁錄》云,“柳永詠錢塘詞曰‘參差十萬人家’,此元豐前語也。自高廟車駕自建康幸杭,駐蹕幾近二百余年,戶口蕃息,近百萬余家。杭城之外城,南西東北,各數十里,人煙生聚,民物阜蕃,市井坊陌,鋪席駢盛,數日經行不盡,各可比外路一州郡,足見杭城繁盛耳。”羅大經《鶴林玉露》言“孫何帥錢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詞贈之云(詞略)。此詞流播,金主亮聞之,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4]P88可見此詞流傳之廣,不僅域內“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甚至流傳至金地。而詞的廣為流傳亦反映出柳詞受喜愛的程度之深。
柳永還將筆觸延伸到自然風光,于景中抒寫思鄉的感傷和懷才不遇的憤懣,流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傷感和失落。如《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閑愁。”陳廷焯《大雅集》評言“情景兼到,骨韻奇高,無起伏之情,有生動之趣。”趙德鄰《侯鯖錄》言,“東坡云:世言柳耆卿詞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云:‘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真唐人語,不減唐人高處矣。”[4]P91-92再如他的《玉蝴蝶》“望處雨收云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難忘。文期酒會,幾孤風月,屢變星霜。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斜陽。”俞陛云言“‘水風’二句善狀蕭疏晚景,且引起下文離思。‘情傷’以下至結句黯然魂消,可抵江淹《別賦》,令人增《蒹葭》懷友之思。”[4]P89
柳永的出現使詞體文學在內容和表現力上獲得了新的發展。盡管柳永有“詞語塵下”的鄙陋之作頗為人不恥,但這并不能掩蓋其在詞史上的功績。因此蔡嵩云《柯亭詞論》言“屯田為北宋創調名家,所為詞,得失參半。其倡樓信筆之作,每以俳體為世詬病,萬不可學。至其佳詞,則章法精研,極離合順逆貫串映帶之妙,下開清真、夢窗詞法。”[4]P56柳氏的創作,為后世詞家積累了經驗,因此王灼才言“今少年”“十有八九不學柳耆卿,則學曹元寵”。其章法大開大闔,描寫纖巧工麗,后輩蘇軾和周邦彥各成一家,追根溯源,均從柳詞分化而出。柳永的七郎風味,誠開創出詞的一代新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