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魯迅以深沉的筆調、強烈的感情、濃重的色彩,塑造了許多迥異的女性形象:“鐵屋子”里的傳統女性、“五四”時期覺醒的女性、走上社會反抗的女性。可她們最終的命運都是悲劇性的。本文試圖分析這三類女性形象,并探討導致她們悲劇命運的原因,而由此解讀魯迅先生的女性觀問題。
關鍵詞:魯迅 悲劇女性形象 女性觀
現代“婦女解放”的呼聲發端于“五四”新文化運動,婦女解放的聲浪震得無人不知。魯迅是最關心婦女問題和社會下層婦女命運的作家之一,提及他筆下的女性形象,我們自然地就會想到以《祝福》中的祥林嫂、《傷逝》中的子君、《記念劉和珍君》中的劉和珍為代表的一批女性形象,他們以自己的生命向社會提出控訴,發出吶喊。仔細分析這些女性的生存狀況、斗爭方式,就能發現魯迅筆下的女性形象是逐步發展的,魯迅的“女性觀”是不斷進步的。
一
魯迅在“五四”及其退潮時期對女性寄予了深刻的關注,創作了一些以婦女生存狀態與命運為內容的小說,這些女性盡管屬于不同的社會階層,有著不同的家庭背景,然而她們卻有著同樣悲劇性的命運。
(一)“鐵屋子”里的傳統女性
千百年來,中國婦女被囚居在傳統的“鐵屋子”里,她們是不能自由主宰自己命運的。從社會到家庭直到個人,從精神到物質,被剝奪了一切權利和獨立性。對此,魯迅深感痛心,他曾說:“中國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值,至多不過是奴隸”。[1]的確,人一旦喪失獨立地位和獨立品性,剩下的也許只有奴性了。
祥林嫂是不幸的女性,她是個連想做“奴隸”也不得的寡婦。祥林嫂雖然進行了拼死的反抗,仍然沒有擺脫再嫁的命運。再回到魯鎮的祥林嫂已經被所有的人認為是“敗壞風俗”的。祥林嫂所講的有關阿毛的悲慘故事成了人們飯后茶余的消遣,連她頭上拼死抵抗留下的傷疤也成了人們尋開心的話題。在這種要生不能,要死不敢的尷尬境地的煎熬中,祥林嫂開始“疑惑”了,她受盡一切苦難,喪夫失子,逆來順受,為了贖罪,用盡了所有的積蓄,在土地廟捐了一條門檻,讓千人踩萬人跨,以贖去一生的罪惡。結果還是只得到一個悲慘的結局。她終于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問題:“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靈魂的?”而“我”的回答“也許有吧”使她陷入更深的靈魂煎熬之中。
《明天》中的單四嫂子也是一個死了丈夫又失去兒子的孤苦伶仃的寡婦,她的軀殼雖然還沒有被封建禮教吞吃掉,但在精神上已經被判了死刑。她將在周圍人們對她的不尊重、不同情及她精神恍惚地寄夢于“明天”的狀態下度過余生,所以單四嫂子的不幸不僅在寡婦喪子,更大的痛苦是她的孤獨與空虛。
《明天》中的單四嫂子和《祝福》中的祥林嫂都最終淹死在“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的唾沫的汪洋之中,所以魯迅說:“社會的公意,向來以為貞淫與否,全在女性。男子雖然誘惑了女人,卻不負責任。……男子既然不負責任,又不能自己反省,自然放心誘惑,……所以女子身旁,幾乎布滿了危險”。[2]
(二)“五四”時期覺醒的女性
如果說,魯迅在祥林嫂等農村勞動婦女身上投注較多的是憐憫和憤怒之情的話,那么,他對“五四”時期婦女覺醒后的婦女解放道路中出現的種種問題有的更多的則是思考。
《傷逝》中的子君是受過“五四”新文化運動洗禮的新女性。進步的思想,吹醒了她個性的獨立意識。她毅然地和專制家庭決裂,并且“分明地,堅決地,沉靜地”宣布:“我是我自己,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3]這是中國女子覺醒的呼聲,一向作為附屬品的中國婦女,第一次發出了自覺地向社會要求獨立的呼聲。然而,覺醒只僅僅是斗爭的開始,婚戀自主后的新女性又將如何發展,這問題在子君心目中是模糊的。
“五四”運動雖然給了子君一些平等自由的思想,使她意識到她是一個和男性一樣有著自己的權利的人,但她自身并沒有完全覺悟,還是一個處于新舊思想夾縫中的人。她一方面爭取人的權利,意識到她是她自己的;另一方面,她卻依然承認傳統指派給她的角色——當一個賢妻良母,照顧好丈夫和家庭。她對于傳統敢于反抗,贏得了涓生對她的愛和尊敬,但是當她勇敢地跨出傳統的約束后,卻停留在原處,止步不前,重新陷入了傳統的約束中,最后失去了涓生的愛。從根本上說,婦女解放與社會解放互為條件,相互推動。如果社會未給女性準備好條件,即使走出家門,女性的出路也不一定光明。
(三)走上社會反抗的女性
強調社會制度的改革、經濟權的獲得,強調戰斗,表明魯迅已經把婦女解放與社會解放聯系起來。婦女要獲得現代意義的解放,而作為最根本的手段,則是掃蕩封建制度,消滅“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創造“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4]盡管中國婦女在封建文化的壓抑下已做了幾千年的女奴,也許中國女性們的心靈已受到嚴重戕害,但“中國的女性并不如厭世家所說的那樣無法可施”[5]。
因此魯迅在《紀念劉和珍君》中,倍加贊賞劉和珍的精神,“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當三個女子從容地轉輾于文明人所發明的槍彈的攢射中的時候,這是怎樣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呵!”“中國女性臨難竟能如此從容”“至于這一回在彈雨中互相救助,雖殞身不恤的事實,則更足為中國女子的勇毅,雖遭陰謀密計,壓抑至數千年,而終于沒有消亡”。這已不是嫻雅溫柔的東方女性,劉和珍這個青年女學生在向社會發動主動進攻,雖死猶生。中國女性的三從四德,被沖得干干凈凈。個人的獨立性、反抗性在劉和珍等人身上被喚起,煥發了新的生命力。這就是魯迅描寫到的歷史的進步。魯迅特別指出:“三·一八慘案”中死傷者對于將來的意義,“茍活者,在這深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到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真的猛士站起來,奮然而前行,中國才有了得救的希望,中國婦女解放才有了希望。
二
魯迅筆下的這些女性的種種不幸命運,與這個社會、文化、和心理結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首先,社會影響人的發展。在魯迅筆下,除了對那些傳統女性傾注了極大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感嘆外,在很大程度上,還對那些敢于反抗,爭取自我價值的新式女性給予了更大的熱情,既反映了她們將“有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的悲劇命運,更肯定了這些不再偏安一隅的女性叛逆反抗的奮斗歷程。并指出,這些女性不管性格如何,層次怎樣,有無覺醒,她們的悲劇都是深刻的社會悲劇。
其次,魯迅是最了解封建等級觀念、封建倫理道德觀念對中國女性的殘酷統治及毒害的。他曾指出,女性是在任何一等男性之下的。
正是在“一級一級的制馭著,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的深重壓迫下造成了“女性性格”:奴性及可悲的奴性傳統,被剝奪了獨立性,而只有依賴性、從屬性;使她們精神十分痛苦而又十分麻木;受著欺凌與煎熬而只知逆來順受,不知抗爭。因此,魯迅深刻的指出:“在生理和心理上,男女是有差別的;即在同性中,彼此也都不免有些差別,然而地位卻應該同等。必須地位同等之后,才會有真的女人和男人,才會消失了嘆息和苦痛。” “在真的解放之前,是戰斗。……我只以為應該不自茍安于目前暫時的位置,而不斷的為解放思想、經濟等等而戰斗。解放了社會,也就解放了自己。但自然,單為了現存的惟婦女所獨有的桎梏而斗爭,也還是有必要的”。[6]
最后,精神的戕害對婦女的危害也是極大的,魯迅通過小說在做文化批判時,就特別注重發掘眾多生活現象中所隱藏的文化觀念,尤其通過描寫女所自覺自愿信奉的陳規陋俗,揭示了文化蒙蔽給女性造成的精神戕害。
三
從魯迅對女性的關注,我們可以解讀出他的女性觀思想。魯迅先生的女性觀首先是一種道德觀,尤其在“五四”時期,表達了他對舊道德秩序的強烈批判和對新道德觀念的熱切呼喚。在舊中國,女性背負著比男性更多的歷史文化、道德倫理和社會的多重重負,其社會角色的災難性和個體命運的悲劇性,能從更廣更深的層面折射出中國歷史文化、倫理道德的非人性特質。“人是以往全部歷史的產物”。[7]魯迅正是從這一理性視角,對特定歷史文化、社會現實、倫理道德、人際關系等多維生存狀況下的中國女性,進行歷史思考和審視的。
在《關于女人》一文中,魯迅指出:“各種各式的賣淫總是有女人的份,然而買賣是雙方的,沒有賣淫的嫖男,那里會有賣淫的娼女,所以問題還在賣淫的社會根源。這根源存在一天,也就是主動的買者存在一天。……男人是私有主的時候,女人自身也不過是男人的所有品。”[8]魯迅的這一認識是非常深刻的,他把女性悲劇命運的癥結歸結為封建社會,指出造成婦女種種不幸和痛苦罪惡的淵源是封建宗法等級制度和私有制度。
其次,魯迅的女性觀還與其啟蒙思想聯系在一起。在“五四”女性解放運動興起時,魯迅是以一個女性啟蒙者、解放者的身份出現的。與沈從文、林語堂等善于描寫“女性美”不同,魯迅筆下的女性沒有翠翠、木蘭等純真、秀美、靈秀的外貌和麗質風姿,而具有某種“沉重感”和“悲劇性”。魯迅力圖以小說改變人的精神,提高人的覺悟,從文化角度寫出中國婦女的不覺悟,目的正是為了使人徹底擺脫封建文化,成為具有純潔人性的“真的人”。可以看出,魯迅是站在一個啟蒙者的立場來思考女性問題,塑造女性形象的。
最后,魯迅先生的女性觀是其人生觀的重要組成部分,與社會時代及個人獨特的生活經歷密切相關。
魯迅出生在一個“受過封建社會很深的洗禮”的封建家庭,魯迅是長子,他深切地感受到母親守寡的悲苦生活。妻子朱安比魯迅大三歲,目不識丁,與魯迅的思想、性格、志趣全然不同。但魯迅也深刻的認識到,朱安也是舊習俗的犧牲者,因而盡管與她毫無愛情可言,仍有一種悲憫的感情。打破魯迅在新舊道德間徘徊僵局的是許廣平。許廣平是一位有抱負、有見識的女性,她大膽主動地追求魯迅,置旁人的流言飛語而不顧,鼓勵魯迅與無愛的、不幸的婚姻決裂。這給魯迅半新半舊的犧牲觀以極大的沖擊,他終于擺脫了重擔,坦然對許廣平宣布“我可以愛”。這是魯迅自我的一次新的覺醒。不言而喻,許廣平與魯迅的結合,給魯迅的思想、生活和創作都帶來了深刻的變化,使他度過了其生命史上最有意義的晚年。
正是這些特殊的社會時代背景,家庭經歷及個性特質,使魯迅從一種更深的文化語境層面看待女性,形成了他帶有強烈歷史文化、倫理道德、社會啟蒙意識的豐富的女性觀。
魯迅對女性問題的反思,在當時的新文化界得到了回應,也在以后的文化圈得到了延伸。1924年以后登上文壇的老舍,在《最值得歌頌的事》一文中也說道:“男女平等的口號喊了幾十年了,可是婦女并沒有得到平等”。乃至丁玲的《莎菲女士日記》、茅盾的《幻滅》、曹禺的《日出》、巴金的《寒夜》等等小說中的女性,都為“回家”和“墮落”兩種出路所纏繞,顯示出作家對婦女的問題的關注和探討。這大概便是魯迅描寫魯迅弱勢群體及三個女性的價值意義所在吧!
注釋:
[1]魯迅,《墳·燈下漫筆》,《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214頁
[2]魯迅,《墳·我之節烈觀》,《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365頁
[3]魯迅,《彷徨·傷逝》,《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130頁
[4]魯迅,《墳·燈下漫筆》,《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214頁
[5]魯迅,《墳·燈下漫筆》,《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215頁
[6]魯迅,《南腔北調集 關于婦女解放》,《魯迅全集》第四卷,598頁
[7]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年,25頁
[8]魯迅,《關于女人》,《魯迅全集》第四卷,1991年,273頁
參考文獻:
[1]王小明,《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
[2]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年,
[3]李允經,《魯迅的婚姻與家庭》,十月文藝出版社,1990年
[4]沈睿,《她者的眼光》,中國文聯出版社,2000年
[5]周芳蕓,《中國現代文學悲劇女性形象研究》,天地出版社,1999年
[6]錢理群,《心靈的探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
[7]錢理群,《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
[8]魯迅,《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
作者介紹:張晶晶(1982-),女,四川成都人,四川文化產業職業學院文經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