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網絡詩歌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興起以來,詩壇呈現一派繁榮景象。中國低詩潮在詩歌的網絡時代中應運而生,并產生了巨大影響。低詩潮將詩歌納入公眾視野,為詩歌贏得了廣泛關注,但同時其帶來的問題與消極影響也值得警惕。本文以分析低詩潮“崇低”的表象著手,進一步探析“崇低”的深層內涵,對其所引發的諸多問題進行討論。
關鍵詞:中國低詩潮 崇低 問題
步入新世紀以來,以互聯網為載體的詩歌顯得格外親民,參與詩壇的人越來越多。海納百川雖好,但也面臨泥沙俱下的困境。“各種崇低、解構、審丑、批判等類型的詩歌紛紛登陸網絡,前沿詩歌思潮輪番表演”[1],中國低詩潮應運而生。遵循著“崇低”這一共同原則,“下半身”、“垃圾派”、“低詩歌”等圈子,以你方唱罷我登場之勢成為詩壇的弄潮兒,引領詩歌裸奔向前。
一、歇斯底里的狂歡與嚎叫
“崇低”的詩學主張與假、大、空、虛飾、崇高等針鋒相對,高舉審假、審丑的旗號,詩人們紛紛引體向下,詩壇已然成為狂歡派對,嚎叫之聲喧囂不絕。由之而生的詩歌由內而外,從內容到形式全方位邁向脫光狀態。
就內容而言,低詩潮詩歌呈現出貶低化、世俗化與肉體化的特征。貶低化意味著詩人認為一切崇高都是虛飾的,他們專意以低姿態去解構崇高,將人們避而不談的東西呈現在世人面前,撕破崇高的假面具。以徐鄉愁的詩歌為例,“屎”這一獨特意象可以說是他的創造,“屎”在他的詩歌中是最崇高的東西。“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屎是他對祖國的貢獻;人的本質就是腸子里面的屎,詩人的安全感來自于“一炮熱氣騰騰的鮮屎”;詩人的快樂“從屎與肛門的摩擦中獲得”。在臭氣熏天的詩壇,詩歌的神性悄悄剝落,任由“屎”狂歡,那么在世俗化的道路上詩歌又脫掉了什么呢?網絡使詩歌走進了人們的日常生活,與“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的局面不同,當今詩壇是詩人的盛世,而不是讀者的狂歡。只要有電腦和網線,人人都能參與詩歌創作成為詩人,詩壇就是最好的宣泄場所。雞毛蒜皮可以吟誦,私語呢喃可以歌詠,憤懣不平可以嚎叫,我是詩人我怕誰。例如趙麗華的偉大發現,“一只螞蟻,另一只螞蟻,一群螞蟻,可能還有更多螞蟻”。毫無疑問,她做的餡餅,“是全天下,最好吃的”,但她的發現絕對是全世界最無聊的。詩人為何呈現出鸚鵡學舌般的愚蠢?詩人的睿智那里去了?我想詩歌之所以愚蠢無聊,大概是因為詩人僅用下半身思考。與世俗一起,媚俗徹底將詩歌打入十八層地獄。肉體化便是下半身思考的結果,是媚俗的表現。如果人人都是詩人,作詩就像說一句不必負責任的話一樣,那詩歌的價值何在?當詩壇淪為下半身的狂歡派對,詩歌淪為黃段子,詩人何以自持?
與內容的相應,低詩潮詩人追求“低性寫作”,他們拒絕玲瓏的詩意與模棱兩可的語言,而以口語為宗,追求明朗易懂的效果。低詩潮詩歌的語言形式是毫無創造的歇斯底里,充斥著私人化的呻吟與流行化的嚎叫。私人化的詩歌多數內容淺薄,不外乎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經不起推敲。詩人或傾向于追求那喀索斯式的感傷,慣用描述性的語言描述私人體驗,沉浸其中顧影自憐;或借由語言的外殼將內心的憤懣發泄的淋漓盡致。詩歌淪為一股怨氣,私人化的詩歌不是吟詠,而是一聲聲呻吟不絕于耳,只能令人感到羞恥。詩歌發展至今,早已不再是“作”,而是“描”,描述使詩歌失去了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使詩壇像一汪絕望的死水,而這些所謂的詩人只能無返顧的裸奔,借由噱頭來挑起觀眾的獵奇心理。低詩潮詩歌由于產生于網絡,具有較強的時效性和互動性,因此它的語言呈現出流行化的特點。口語化是流行化的內核,是嘩眾取寵的砝碼。低詩潮詩歌在語言上放浪形骸,表現出決絕的姿態,與種種粉飾現實、精雕細琢的做派決裂。相對于欲說還休的矜持,明朗易懂固然自是一種風格。但是,用明朗易懂的口語隨意進行酣暢淋漓的痛斥針砭,尤其在實際的詩歌創作上,痞子氣十足、尺度無底線、在兩性之間大做文章,不由的讓人想到潑婦罵街這個詞語,這何嘗不是詩人的墮落呢?
二、“崇低”的深層意涵
中國低詩潮引起一場不拘一格的言語狂歡,在文壇激起軒然大波。低詩人以“破壞即重建”為口號,站在時代的風口浪尖上,力圖沖刷詩壇病象,以“崇低”來反對偽文藝、偽文化、偽道德。“崇低”一詞被賦予極具崇高色彩的深層意涵,究竟“崇低”從何而來?是否經得起質疑呢?
(一)對文化傳統的以暴制暴
中國低詩潮的破壞力量是毋庸置疑的,從這個角度來看,低詩潮的確使詩人陽剛起來,為詩歌博得了廣泛關注。但是他的成功是通過以暴制暴的手段來完成的,魯迅先生所批判的國民略根性正是低詩潮贏得成功的助推器。首先,落后的封建制度已經被推翻很多年了,但是封建觀念依然頑強的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性”在封建社會是“人欲”的代名詞,是一種禁忌。統治階層通過存天理、滅人欲來完成奴役,導致被奴役者談性色變。當這種壓抑一旦釋放,便可能成為一股積極力量,中國低詩潮的詩人敏銳的發現了這一點,并以此為突破口,將筆尖觸到了人們難以啟齒的領域,在其中大做文章。然而,這一頗具反叛色彩的釋放并沒有觸動權力階層的實質。權力不是一種單一的結構,也不會讓人一目了然,通過“性”的書寫來反抗奴役壓迫是極其幼稚的以暴制暴。根據福柯的觀點,權力是無處不在的微觀結構,它甚至可以表現為個人的某一慣性動作。性是一種微觀權力的幻象,其本身已經給反叛預留了空間。當詩人認為自己已經通過下半身書寫挑戰了權威的時候,他們很可能已經落入了被奴役的圈套之中。那么進行身體寫作的詩人是否意識到了這種情況呢?他們進行身體寫作是否時刻保持著清醒的反叛姿態呢?顯然沒有,詩人們只是覓著詩歌的潮流聞風而動。歷史早已向我們證明了這種反叛的無力,自明清以來,《金瓶梅》、《肉蒲團》等作品相繼問世,在文學長廊中為市民文學樹立了里程碑,但并沒有成為反叛權威或是話語革命的利器。其次,我們應當冷靜的反思一下,肆意的言語狂歡之所以造成影響,是不是來自于對國民“看客”心理的迎合?中國古代溫柔敦厚的文化傳統成就了人們對于庸俗、殘忍等行為的看客心態。魯迅先生對“看客”的麻木不仁痛斥針砭,然而這種劣根性根深蒂固至今猶存。“崇低”的潛臺詞便是迎合,迎合就意味著妥協。從這個角度思考,“低性書寫”便成了以暴制暴的表演,是充滿俚俗色彩的一場鬧劇。詩歌論落到迎合大眾引圍觀的地步,這種妥協可以說是對五四啟蒙傳統的反撥,讓知識分子的顏面蕩然無存。
(二)對民間的粗糙理解
根據陳思和先生的觀點,“民間”概念主要包含三層意思。第一,它是在國家權力相對薄弱的領域產生,保存相對自由活潑的形式;第二,自由自在是民間最基本的審美風格;第三,民間包納了五花八門的小傳統,它是菁華與糟粕的綜合,因此必須拒絕單一的價值判斷。民間文化不是粗糙謾罵的垃圾場,草根和痞子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存在。中國低詩潮很顯然對誤解了民間內涵,對“民間”一詞進行了粗糙概念化的利用。首先,“民間”不等于“低”。民間文化具有多樣化的價值判斷,粗鄙與低不能與民間文化劃上等號。民間藝術有其精致的結構,自成一體。自《詩經》始,民眾情感的詩性表達有其自身的形式,具有極高審美價值。低詩潮冠以“民間”的名號,對于民間文化并無任何繼承發揚,也沒有創造任何新穎的形式,甚至語氣也是千篇一律的冷嘲熱諷。其次,民間文化具有極大的包容性與豐富性,臟、亂、差并不是民間文化的表征。徐鄉愁在《中國出了個垃圾派》中高吼,“在這個裝逼的世界,墮落真好,崇高真累,我們寧愿去撿那掉在地上的臟兮兮的垃圾,寧愿蹲下身來甚至貼在地面上思考世界和人生”,這是一種頹廢的價值觀。恰恰相反,民間文化的內核是活力與韌性。無論是思想還是語言,民間文化總是以一種蓬勃的狀態呈現。最后,民間文化最感人的是真、善、美。陶淵明詩中的桃花源、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將民間的真、善、美描述的淋漓盡致,感人至深。而低詩潮詩歌中處處呈現的假、丑、惡,將世界勾勒成一派混亂的垃圾場,烏煙瘴氣。低詩潮詩人的詩歌除了俚俗之氣外,其憤世嫉俗的批判與謾罵恰恰表現出與民間極不相容的精英意識。
(三)全球化語境中的東施效顰
若將中國低詩潮置于全球化的語境之中,這無疑只是一次拙劣的模仿。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中,社會底層窮人、盲人、妓女,甚至尸體成為詩歌的核心意象,通過審丑來完成對資本主義工業文明的批判,審丑傳統由此建立。艾略特的《荒原》,以荒原意象反思戰后的歐洲文明,由絕望的丑惡提醒人們對美的感知,審丑得到了進一步的升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美國涌現垮掉的一代。垮掉派詩人以極具爭議性的形象出現,藐視社會秩序,反對一切世俗陳規,厭惡文明機器,追求絕對自由,吸毒、縱欲、沉淪,以此向體面的傳統價值標準進行挑戰。真、善、美在他們的世界里無跡可尋,充斥著的只有無盡的假、丑、惡。從詩學主張到創作實踐,中國低詩潮與此表面上如出一轍。艾倫·金斯堡的深情嚎叫喚醒了中產階級的美國夢,他懷著深沉的感情顛覆了文明烏托邦,在繼承惠特曼的基礎上開創了獨特的詩歌表現形式。但中國低詩潮在造成詩壇虛假繁榮的同時也使詩歌面臨崩盤的困境,是一種毀滅式的建構。中國低詩潮究竟是考察到詩壇現狀之后的深思熟慮,還是對西方思潮的拙劣模仿?“崇低”是與人民并肩作戰的宣言,還是無聊的嘩眾取寵?
三、“裸奔”之后
中國低詩潮是詩歌成功的走上了“崇低”之路,拿掉了詩人的遮羞布,將詩歌從內而外脫光。歸根結底,中國低詩潮究竟反叛了什么,創造了什么?中國詩歌面臨怎樣的未來?“裸奔”如何謝幕,詩人又該以怎樣的姿態向前?
中國低詩潮從興起至今約有十年光景,低詩潮詩人將創作的激情、個性、真誠發揮的淋漓盡致,同時,低詩潮引發的問題也漸漸的呈現出來。中國低詩潮在網絡上一石激起千層浪,詩歌走向大眾生活,人們參與詩歌的積極性得到了極大提高。面對網絡媒介,人們表現出極大的創作激情,詩歌的產量急劇提高,但與此同時,網絡詩歌論壇上的創作探討不再以嚴肅的形式進行,而是喧囂嘲弄叫罵之聲不絕。言語的放浪形骸,內容的肆無忌憚,“裸奔”的詩歌又像是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針對詩歌面臨的諸種問題,學人紛紛作出了自己的思考。張嘉諺認為在中國低詩潮運動中,詩人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爭取話語的權力,推動話語換場。“崇低”的內核在他看來正是詩人崇高品質的體現。這一看法顯然過于樂觀,魚目混珠的現狀已經說明事實并非如此。在低詩潮運動中,究竟有多少詩人保持著清醒的態度嚴肅的創作,又有多少人隨風而動謀功求利,我們有必要對此進行深刻反思。詩人丁友星看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錯誤的把審丑當成美學的全部使命,把審丑推向了極端,唯丑為美,嗜丑成性,”[2]詩歌創作很可能淪為假丑惡的展覽館,成為宣泄快感的工具。他指出的這一點也是諸多論爭的癥結所在,既然認識到了問題,那么低詩潮很有可能在修正中獲得進一步發展。也有學人激進的提出像傳統詩歌學習,隨著2010年首屆古體詩詞創作學術討論會的召開,向傳統回歸的聲音甚囂塵上,古體詩詞創作蔚然成風。然而,我們也必須警惕,時代永遠是向前發展的,一時代當有一時代之創造。與中國低詩潮同時,詩壇涌現出與之截然相反的詩歌流派,即第三極神性寫作。第三極詩人倡導詩歌的神性,指出神性不是對人性的否定,而是人性中最高尚、最接近神性并放射光輝的那個部分。他們與低詩潮詩人構成了正面沖突和全面隨禮,強調寫作的道德背景,認為寫作為時代負責,應當挖掘生活中所有的正面力量。第三極神性寫作作為獨立的詩歌立派有其存在的價值,但是與中國低詩潮針鋒相對,這何嘗不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呢?
筆者認為,中國低詩潮運動將詩歌推向了危險的邊緣。下半身、垃圾派、梨花體引起的論爭確使詩歌在時代語境中重新得到重視,但這種重視飽含焦慮與鄙夷,詩歌死了的質疑不絕于耳。由此產生的某些詩歌,不僅玷污了詩壇,也是對讀者侮辱。福克納認為,詩是一種超越,它可以是一根支柱,一根棟梁,使人永垂不朽,流芳百世。然而,低詩潮詩人既沒有超越,也沒有創造,甘心匍匐于大地,奴役于現實,他們的詩恐怕只會遺臭百年。網絡時代的詩壇是充滿生命力的,對低詩潮批判絕不是一個人的戰役,新的詩歌范式也在批判中逐漸建立起來。為了詩歌的明天,詩人們,停下你們的筆,等等你們的靈魂!
參考文獻:
[1]丁友星《中國新詩的發展與走向——<低詩歌論·前沿>》,阜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
[2]陳仲義《“崇低”與“祛魅”——中國“低詩潮”分析》,南方文壇,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