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桃姐》的情節組織和安排存在著顯見的二元對立——一應俱全與一無所有、幸運與不幸、淡然從容與驚惶不安。這幾組矛盾交織而成的桃姐這一形象符號承載了許鞍華對傳統倫理文化的想象以及對現實社會的思考。一方面,影片極力彰顯對于傳統倫理道德的認同感。另一方面,《桃姐》在對現實的批判中顯現出面對傳統時的猶疑心理。
關鍵詞:《桃姐》 二元對立 價值認同 現實批判
作為當今香港影壇的中流砥柱,徐克、杜琪峰、許鞍華均在2011年交出了新作品。三大導演的新作分別承襲了他們各自的創作個性。3D大片《龍門飛甲》昭示著徐克多年來在電影技術上孜孜不倦的追求。《奪命金》體現出杜琪峰電影中慣見的偶然性與宿命論的奇特糾纏。許鞍華的《桃姐》一如既往地描摹市井小人物的人生百態,揭示他們所面臨的生存困境。影片節奏舒緩、風格平實,與許鞍華作品一貫的現實主義基調十分契合。三部作品在2012年香港電影金像獎上各有斬獲,許鞍華和《桃姐》成為最大的贏家。
許鞍華的電影創作非常多樣化,她是個擅長講故事的導演,能夠駕輕就熟地掌控諸如驚悚、懸疑、倫理、喜劇、武俠、愛情、社會問題劇等商業類型。在其作品序列中,《天水圍的日與夜》當屬一個特例。該片運用冷靜客觀的長鏡頭語言敘述貴姐一家日常的衣食住行和人際往來,故事極度弱化,亦沒有戲劇沖突。《桃姐》力圖延續這種隨意、松散的敘事方式,且同樣以大量瑣碎的生活細節來構成影片的敘事內容。但是相較于《天水圍的日與夜》的信手拈來與渾然天成,《桃姐》卻處處顯出斧鑿和用心。《桃姐》在開場不久即拋出了一個類似于由順境到逆境的突轉——梁家老仆桃姐突然中風且無子女奉養她,無奈之下,她只得選擇入住老人院。桃姐和她長年侍奉的少爺Roger二人將如何面對并適應這一變故本身就頗具戲劇性。影片在敘事上也講究開闔起伏,往往大喜之后即大悲。比如影片開頭Roger在工作上剛成功游說片商追加了投資,下一刻他的生活就因桃姐突然中風陷入混亂之中。再如桃姐參加電影首映禮后滿懷欣喜,但馬上便因金姨離世的噩耗頹喪郁結。在情節的組織和安排方面,《桃姐》存在著顯見的二元對立——一無所有與一應俱全、幸運與不幸、淡然從容與驚惶不安等。這幾組矛盾交織而成的桃姐這一形象符號承載了許鞍華對傳統倫理文化的想象以及對現實社會的思考。
一、傳統人倫親情的守望
影片片頭字幕用寥寥數語就將主人公的身世和經歷和盤托出。桃姐幼年失父失母,出生后不久即被人收養,養父死于日軍侵華時期,隨后,養母因家境艱難將她賣與他人。幾經輾轉之后,桃姐十三歲入梁家為傭,服務時間逾六十年。桃姐不曾婚嫁、沒有自己的家庭和親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孤老。接下來,影片卻為觀眾講述了一個孤苦無依的人老有所依的故事。桃姐的主人家待她非常親厚,尤其是她一手帶大的Roger。他負擔了桃姐的養老費用,得空便會到老人院探望她,在外更是以干媽相稱。桃姐在老人院的生活也說得上怡然自在。堅叔時常逗樂和獻殷勤,金姨、梅姑與她的關系親密融洽,蔡姑娘等工作人員也很和氣。除去一頭一尾桃姐初入老人院以及病發就醫時的青灰色調,全片均以溫暖的淡金、橘黃作為主色。在此映襯之下,桃姐的故事猶如童話般夢幻而美好。
一無所有的桃姐能夠安享晚年,原因在于Roger的善良和仁義。桃姐和Roger之間極具理想化色彩的倫理關系成為全片敘事重心所在。片中所有事件都經過了精心的選擇,目的即在于凸顯桃姐與Roger之間溫情脈脈的關系。桃姐和Roger這一組人物無疑是古典戲曲中忠仆義主的翻版。梁家為一直處于顛沛流離狀態的桃姐提供了庇護,讓她過上難得的安穩生活,免除了她的流離失所之苦。梁家之于桃姐就是歸宿和依靠。所以,桃姐視梁家人為親人并終其一生來回報梁家的恩德。她先后伺候四代主人,悉心照料他們的生活起居。她不懂為自己打算,寵辱憂歡均系于主人一家。梁家也同樣把桃姐當作家中一員。在舉家移民之前,Roger的父親就為桃姐做了安排,許諾她日后居梁家舊宅養老。桃姐中風后,Roger感念她多年對梁家的看顧,主動承擔了為其養老送終的義務。Roger像兒子一般禮待桃姐,不僅讓她衣食無憂,而且順應她的心意、讓她得到內心的愉悅。這對主仆各安其位,且都恪守道德準則和倫理規范。正基于此,主仆二人才能夠跨越諸如社會等級制度等人際間的壁壘。主仆之間的情誼最終升華為相濡以沫的親情。
相對應地,影片安排了另一組人物(三個家政服務應征者以及未出場的金姨兒子)分別與桃姐和Roger二人形成了對照,從一般人際關系和家庭親子關系兩個層面審視了傳統價值體系崩塌之后人倫親情的缺失,由此折射出傳統與現代兩種價值觀的對立。桃姐打算找一個鐘點工幫Roger料理家務,但說到具體工作內容時,幾個應征者都無法和她達成一致。在一切皆商品化的現代社會中,雇傭雙方的關系顯現出純粹的以金錢為紐帶的本質。隨之而來的是不可避免的人與人之間情感上的淡漠與疏離。與桃姐相比較,應征者們具有更強的自我意識。在她們看來,桃姐對工作細節提出的精細要求已遠遠超出她們的職責范圍。在這場戲中,許鞍華對桃姐的不合時宜不乏調侃,但其價值判斷的天平仍然偏向了桃姐及其所代表的傳統。我們從桃姐所具有的面試官身份便不難發現這點。應征者的拂袖而去也正意味著重義輕利、克己、奉獻、犧牲等傳統價值的失落。如果說應征者同桃姐十足雞同鴨講的面談頗具喜劇意味的話,那么站在Roger對立面的金姨兒子則給影片平添了些許陰霾之色。這是一個無視親情、唯利是圖的不孝子,他在得到母親的房產之后即棄之于不顧。以血緣結成的人與人最牢固的關系在金錢至上法則和現實利益面前也變得脆弱不堪。
與以往的許鞍華作品一樣,家庭被認為是傳統得以維系和傳承的重要紐帶。因此,《桃姐》的敘事被置于“Roger結束旅程回到家中”這一總體框架之中。不過,梁家業已解體、桃姐垂垂老矣、Roger孑然一身,大有傳統無以為繼的尷尬。《桃姐》不免留給觀眾一絲神話不可企及的無奈和悵惘。
二、大寫的人,小寫的社會
《桃姐》的取材切中香港人普遍關注的社會問題,即老齡化問題。要實現人人皆有所養的社會理想,需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以作保障。隨著老齡人口的逐年增長,社會所承受的壓力勢必會加大。另一方面,由養老而引發的社會矛盾和家庭倫理問題也層出不窮,不時拷問人們的社會責任感和道德良知。作為一部“有使命感的電影”,《桃姐》在投拍之初就令人期待。但實際上,《桃姐》觸及現實的深度是非常有限的,尤其是從制度層面的意義上來講。桃姐的幸運不具有普遍意義,在當下社會很難復制。在影片中,Roger的善舉幫助桃姐化解了生活中可能遭遇的種種生存壓力和危機。至于其他院友的處境,影片多數情況下取桃姐的視點而不是全知視點來加以觀照。一則敘述時著墨不多、輕描淡寫,二則讓桃姐處于旁觀者的位置,拉開了她同現實之間的距離。基于全片敘事以散和淡為宗旨,那些現實中的矛盾、人所承受的苦難不是通過首尾完整的事件集中呈現出來,而是隱匿在瑣碎的生活細節中隱而不發。因此,在思想激進的人眼中,《桃姐》未免缺少直面現實的勇氣。
誠如許鞍華所言,她拍攝此片的內在動因并非來自于對社會問題的焦慮。所以,許鞍華的興趣不在于以貧病交加的桃姐為標尺去檢驗公共政策是否合理、或者整個社會保障體系的運轉是否健康高效。盡管有回避矛盾之嫌,《桃姐》卻并未粉飾太平,觀眾不難從中窺見香港安老服務現況存在的弊端。香港的老人院絕大多數是民間私營機構且分布密集。在Roger居住的社區,幾乎每條街上都開有數家。Roger進行實地考察時發現老人院里有著花樣繁多的收費項目、很多都名不符實,有些經營者還采取帶欺詐性的經營手段來吸引客源。私營老人院以盈利為目的,其經營壓力都轉嫁給了老人和他們的親屬。老人院的老板恰好是Roger的友人,他直言香港老人院的數量如此之多實為高額利潤所誘。毫無疑問,老人院這個公共空間即為香港社會的表征。影片建構起來的這一視覺形象封閉而壓抑,總是令人不適和失望。桃姐初來乍到時,觸目所及竟是局促狹小的居住空間、簡陋破舊的生活設施、臟亂的環境以及差強人意的服務。老人院中有個老奶奶一次次收拾包袱想要出走,而桃姐幾乎時刻都在等待Roger到來并帶她離開。在此,人們對“家”的渴望顯然無法得到替代性的滿足。
在中秋節一場戲中,《桃姐》的鏡頭對準了社會上形形色色的公益活動。三撥人馬相繼到老人院進行節日慰問,老人們已不堪其擾,仍不得不勉力配合。最先到來的是一個民間社團的代表,慰問如例行公事一般。緊隨其后的是帶有功利性目的的明星做秀。女明星在鏡頭前后是兩幅截然不同的臉孔,贈送給老人院的月餅只是道具,拍攝結束就被收回。最后來探訪的是一群小學生。他們通過這樣的形式接受敬老尊老的德育教育,成效究竟如何,我們無從得知。這場戲隱晦地表達出創作者對于公益事業本質的質疑。公益活動應當承擔的責任和履行的義務似乎逐漸在弱化,未能實實在在地為公眾謀求福祉;反之,因其意識形態的正確,公益活動很容易成為各方參與者們塑造自身良好公眾形象、進而追名逐利的工具。就如片中所示,實際上老人充當的是給予者而非受益者的角色,慰問者和老人的施受關系已然互換。而這場戲最耐人尋味的是Roger恰好也在這一天來探望桃姐。在Roger真心實意的關愛面前,社會的偽善不言而喻。由此可見,許鞍華作品仍然保持著清醒的批判意識。
《桃姐》成就的是私領域中道德君子的神話,同時,它也解構了社會親如一家的神話。與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港臺社會倫理片不同,《桃姐》顯現出面對傳統時的猶疑心理。《桃姐》極力彰顯對傳統倫理道德的認同感,其根本目的在于禮贊生命個體的意義和價值。而早年倫理片傳達的堅守道統即能救治人性人心、啟發國民之愛進而推及全社會的信念在《桃姐》中已消逝不見。創作者無意借影片剖析這種心理得以產生的根源,這影響了《桃姐》現實主義表現和文化反思的深度。
作者簡介:張瓊,貴陽學院中文系講師,武漢大學博士在讀,研究方向:戲劇影視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