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龍啟瑞在《古韻通說》中用“轉音說”,即雙聲關系解釋先秦詩文中的特殊押韻情況。龍氏的“轉音”說即傳統“音轉”理論中的“聲轉”。
關鍵詞:龍啟瑞 轉音 音轉
對于先秦詩文中明知為韻而齟齬不合者,清代學者解釋不一。顧炎武、江永等以方音、通用假借等來解釋;段玉裁視之為合韻。顧、江、段氏之說,尤其是段氏的“合音說”,代表了有清一代學者對此的普遍看法;但并非全部,亦有學者,從不同的角度提出了新的看法,如乾嘉時期的學者之一龍啟瑞在他的音學著作《古韻通說》中提出的“轉音”說[1]。
關于龍啟瑞和他的《古韻通說》,筆者曾有專文討論[2]137-140。在文中對“轉音”理論作了簡單的分析,并否定了龍氏的作法。但在進一步的研究中,我們發現,對龍氏的轉音說不能簡單視之:其轉音理論在解釋先秦詩文中的特殊用韻現象時,有較強的說服力;而這一理論本身也是淵源有自的,并非空穴來風。下面,我們就通過分析他利用“轉音”解釋上古韻文中的特殊用韻情況,考察其“轉音”理論的本質。具體來說,龍氏用“轉音”解釋的特殊用韻,包括以下幾種情況:
一、方言語音的保留
例一:脂部:鮮
鮮:“本音在元部,轉入此部,讀若徙。顧曰:漢書匈奴傳黃金屖毗一,師古曰屖毗,胡帶之鉤也,亦曰鮮卑,亦謂師比,總一物也,語有輕重?!稜栄拧な琛芬簳r西卑獻千里馬,西卑即鮮卑也;《詩》有兔斯首,箋云斯,白也,今俗語斯白之字作鮮,齊魯之間聲近斯;《尚書大傳》西方者何?鮮方也;《白虎通》洗者鮮也;西本音仙,今讀屖;鮮本音屖,今讀仙;洗本音銑,今讀先禮反;三字互誤。按鮮,《說文》羴省聲,或文羶,亶聲,本音應在元部。詩韻讀若徙,他處讀若屖、讀若斯者,皆其轉音。顧引尚書大傳、《釋畜疏》皆鮮讀若仙之證,此段茂堂譏其不辨為合韻者也。今仍歸鮮聲于元部而以在此部者為轉音,蓋從許說。”[1]593
對于出現在脂部里面的“鮮”字,龍氏引用了顧炎武的觀點。顧氏通過對一些異文、方言詞匯、異體字等材料的考察,認為這里的“鮮”應讀為“徙”。這一讀音的差別,是地域差異造成的,這種情況還保留在一些方言地區中。顧氏的這一結論值得我們重視。而龍氏采用顧炎武的觀點,為其“轉音”說提供了合理的解釋,其結論的正確與否,我們還應慎重待之。
這種用方音解釋其“轉音”的還有一些,如:
耕部:“中:本音在東部,轉音當讀如珍,近時方音有如此者,猶榮之讀入東部也.”[1]667
蒸部:“言:本音在元部;文:本音在諄部;此二字皆當日方音。”[1]669
談部:“遑:本音在陽部,聲轉則入此部,亦桑柔以相韻瞻之類;楚辭天問因之,蓋當時方音也.”[1]675
這些例子中,有的是引用前人觀點,有合理的解釋,如“鮮”轉音讀為“徙”;有的是作者結合自己時代的語音特點所作出的判斷,表明這一結論是有根據的;如“中”轉音讀為“珍”,作者說“近時方音有如此者”;有的作者直接指明是“當日方音”、“當時方音”,但所據為何,還需要我們認真研究。
二、一字兩讀
例二:之部:仇
仇:“本音在幽部,《賓筵》二章以韻能,有時則讀渠之切,疑此字古有兩讀,與部中尤牛等字今音聲轉正同。”[1]605
幽部:疚久
疚久:“久聲在之部,轉此部讀如今音。疚字在詩韻有兩讀,久字在易韻亦有兩讀,必泥古一字只有一音之說,則此等處不可通也?!盵1]652
之部:俅
俅:“求聲亦有兩讀。以為古文裘,則在此部;假借為求索之求,則在幽部,各謂為本音固無害也?!盵1]605
上述三例給我們指出了一種特殊的情況,多音字。在漢語中,一字有兩讀、三讀甚至多讀是正常現象。因此多音字也很有可能是“轉音說”的成因之一。龍氏自己可能也找不到確切的證據,因此使用了一種推測、懷疑的語氣來說明此理。雖無確鑿的證據,但龍氏所論,給我們提供了思考問題的新角度。隨著古音研究的不斷深入,一切皆會清晰的。
三、同源分化字
例三:耕部:亨
亨:“本音在陽部,江云享獻之享與亨通之亨、亨煮至亨古同一字,故享字亦讀入此部。”[1]667《康熙字典》“亨”字下指出:“古惟亨字兼三義,後加一畫,作享獻之享,加四點作烹飪之烹,今皆通用?!标P于亨、享、烹三者之間的關系,已有多位學者專文討論過,結論幾近一致,即:三字均由《說文》中的畗字分化而來,亨、享古本同字,古書常互用,烹為后出字,古多借亨字為之。后人為使亨煮字、亨通字與亨祭字區別,則前者作烹,中者作亨,后者作享也[3]54-57。由此可見,龍氏基于前人的認識所作出的這一判斷是正確的。
四、假借字
在龍氏所舉的例子中,有以下兩種情況:
(一)同音假借
例四:耕部:瞏:
耕部:瞏:“本音在元部,乃煢字之假借。陸氏音義本作煢?!盵1]667
上例中,“陸氏音義本”指唐代陸德明《經典釋文》中的《毛詩音義》?!墩f文解字》:“睘:目驚視也。從目袁聲?!对姟吩唬骸毿胁`瞏?!I切。”從《說文》可知,此字在當時應有兩讀,一從袁得聲,一讀作煢。翻閱《詩經》的一些通行注本可知,“瞏”字讀音與“煢”同,有的注本直接注明“瞏瞏” 同“煢煢”。這些材料表明,“瞏”字存在一字兩讀的可能,“瞏”、“煢”之間是假借字的關系,屬于同音假借。龍氏的看法無疑是正確的。
(二)“音隨義轉”--即同義假借
這種情況,龍氏是采用了錢大昕的說法。在真部“躬”字下,龍氏注明:
“冬部韻與此部絕遠。錢大昕云詩韻有音隨義轉者,躬之義如身,即轉躬之音為身,以韻天震爻辭震不于其躬于其鄰,亦此例。說甚是。”[1]614
最早提出“音隨義轉”說的就是錢大昕。錢氏說:“古人音隨義轉,故字或數音?!眳菨身樝壬赋觯阂綦S義轉現象,表面上看是雙聲假借,但實際上這種假借不但轉其音,而且借其義。這與我們平常所說的假借是不同的。沈兼士先生稱之為“換讀”或“同義換讀”,嚴學宭先生發揮沈說,提出了“訓讀說”,并將這種訓讀現象歸納為“異音同義”、“雙聲同義”和“迭韻同義”三種類型[4]1-6。由此可見,此種現象,亦為學界所重。
通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龍氏所謂的“轉音”,實際上反映了漢語中的一些特殊現象:包括語音方面的,如古代方音的遺存、多音字等;用字方面的,如同源分化字、假借字等等。這些現象在語言中都是確實存在的,而在傳統的小學研究中,亦有專門的概念指稱這種現象,即:音轉。我們認為,龍氏的轉音理論,其實質就是傳統小學中的“音轉”理論,具體言之,就是音轉中的“聲轉”理論。
所謂音轉,就是不同地域不同時代的人,在使用同一語詞表達同一意義時語音上所呈現出的某種變異。音轉是語言本身的問題,是地區語言和歷史語言中普遍而又必然存在的一種語音變易現象。其產生與方言、使用漢字有很大的關系。一般來說,音轉是異地異時的現象,不應同時同地而有轉音共存。但是,我國幅員遼闊,歷史悠久,許多本為不同地區不同時期的音轉之詞,難免發生交融互收現象。尤其在文獻語言中,因為許多音轉之詞往往“音別為字”,異域性、歷時性的音轉現象便很可能以共時態而反映出來。表現在語音上,就可能出現一字有不同的讀音,如上文例子中的鮮讀為徙;表現在文字上,就可能出現同源分化字、假借字等現象,如烹、亨、躬、身則分別反映了造字與用字上的不同。因此,在分析詩文中的特殊用韻時,如果能充分考慮音轉尤其是聲轉方面的一些現象,我們對詩文用韻現象的分析應該會更深入一些。
當然,龍氏的轉音說也是存在著問題的。就筆者研究的情況來看,龍氏存在著濫用“聲轉”的情況。上文我們已經指出,龍氏著作中用“轉音”來解釋詩文中特殊入韻字的共有118個字;在這118個入韻字中,龍氏能夠像解釋鮮、享等字轉讀原因的情況很少,不超過三分之一;即使這三分之一當中,也有猜測的成分,比如認為是“當時方音”等等;其它大部分字,龍氏只是簡單的給出其轉讀后的讀音,并不具體闡明轉讀的原因。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龍氏對聲轉理論有濫用的情況,的確像前人對“聲轉”理論批評的那樣,即“無所不轉”。當然,具體情況還有待于進一步的研究。
參考文獻:
[1]續修四庫·古韻通說(第248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2]白俊騫.龍啟瑞和他的《古韻通說》[J].廣西社會科學,2010(7).
[3]李品秀.釋“享”[J].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10(3).
[4]吳澤順.論假借音轉[J]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2004(4).
作者簡介:白俊騫(1981-),河南省唐河縣人,貴州銅仁學院中文系講師,漢語言文字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文字、音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