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通過對《左傳》、《史記》和元雜劇《趙氏孤兒》中關于趙莊姬的描寫,論述了其形象在以上三個個案中的流變,并通過作家對趙莊姬形象的不同描摹,來探究不同時期的政治環境、時代精神以及作者心態對其形象刻畫的影響。
關鍵詞:《左傳》 《史記》 《趙氏孤兒》 形象 流變
“趙氏孤兒”的故事在中國家喻戶曉,并在后世的流傳過程中不斷地被細化和改編,至今仍多次被搬上銀幕和戲劇舞臺。在當代學者細讀文本,進行研究之時似乎忽略了趙莊姬——這位在描寫有關“趙氏孤兒”的史書和文學作品中出現的唯一一位女性人物。無論是最早的《左傳》,還是后來的《史記》和元雜劇《趙氏孤兒》,作者都對這位被卷到歷史事件中心的女性著墨不多,可是在泛泛提及的言語中,我們能夠從側面了解和分析這位女性,并通過其形象在不同個案中的描述和演變,來探究不同時期的政治環境、時代精神以及作者的創作心理。
“趙氏孤兒”的故事題材最早見于《左傳》,《國語》亦有一段記載,但較簡略,到了《史記·趙世家》和劉向的《新序》、《說苑》才有詳細記載。最具史料價值比較的無非嚴格的編年體《左傳》與生動的紀傳體《史記》,而我們對趙莊姬形象的流變分析,也主要遵從《左傳》和《史記》的記載。
一、驕縱淫亂——《左傳》中的趙莊姬
《左傳》在記錄趙氏家族被滅門的一事中,首次提到了趙莊姬,書中雖未對其進行細致的描寫,但記載似乎將趙氏滅族之禍歸咎于趙莊姬,而這也是后世史書“孟姬之讒”的濫觴。
《左傳》成公四年:
晉趙嬰通于趙莊姬。
《左傳》成公五年:
五年春,原、屏放諸齊。嬰曰: “我在,故欒氏不作。我亡,吾二昆其憂哉! 且人各有能有不能,舍我何害?”弗聽。嬰夢天使謂己: “祭余,余福女。”使問諸士貞伯,貞伯曰: “不識也。”既而告其人曰: “神福仁而禍淫,淫而無罰,福也。祭,其得亡乎?”祭之,之明日而亡。
《左傳》成公八年:
晉趙莊姬為趙嬰之亡故,譖之于晉侯,曰:“原、屏將為亂?!睓?、郤為征。六月,晉討趙同、趙括。武從姬氏畜于公宮。以其田與祁奚。韓厥言于晉侯曰: “成季之勛,宣孟之忠,而無后,為善者其懼矣。三代之令王,皆數百年保天之祿。夫豈無辟王,賴前哲以免也?!吨軙吩? ‘不敢侮鰥寡?!悦鞯乱?。”乃立武,而反其田焉。
在以上《左傳》的記述中我們可以總結出趙莊姬的兩點信息:其一,她在丈夫死后不久就與趙嬰(按:趙嬰齊,趙朔的四叔)私通,雖然此類事件在春秋戰國上層貴族之間屢見不鮮,但發生這樣的亂倫行為,便足以看出趙莊姬的婦道和品德。其二,趙氏家族發生如此蒙羞之事,趙嬰被趙同和趙括放逐到齊國。趙莊姬便因此怨恨趙同、趙括,隨即向晉景公讒言:“趙同、趙括將作亂。欒氏、郤氏可作證?!彪S后晉公室討伐趙同、趙括,趙氏家族被滅。參看《春秋》和《國語》也與《左傳》的記載相吻合,由此看來,趙莊姬似乎完全是一個對丈夫不忠,與夫叔亂倫又陷害夫家造成“趙氏滅族”的罪魁禍首。由此思路順延分析,我們就此將趙氏滅族的原因歸咎于趙莊姬,便也不難印證歷史上“紅顏禍水”的刻板結論,但這樣單薄的推論經不起更深一步的推敲。雖然《左傳》是甚為可信的史料,但即使是客觀中立的記述史實,記錄者也不可能將宏闊的政治環境和歷史背景全部為我們展現出來,而這其中往往隱匿歷史事件發生的真正原因。
首先,參看眾多史料便可發現趙氏一族自入晉以來,歷經曲折,緩慢發展。直至趙盾執政期間,趙氏家族在晉國的勢力已急劇膨脹,權傾朝野。趙氏勢力的膨脹,勢必會招來其他卿族的側目和嫉視,而趙嬰齊和趙莊姬一事無疑會成為其他卿族打擊趙氏的有力借口。其次,趙氏的強盛勢力向來對晉公室在政治上造成一定壓迫,但公室又無可奈何,只能一再容忍。晉景公繼位之后開始試著對付國內勢力強大的卿族,以此來打破自己政治權利被束縛的被動局面。有了趙氏作亂的把柄,并與其他卿族聯手滅掉趙氏一族,想來此舉定是鏟除了晉景公最大的心頭之患。再者,雖然《左傳》多以冷靜的敘述來展示多姿多彩的史實,但關于女性的言論則一以貫之地延續對女性卑弱與從屬地位的規范,趙莊姬的違禮行為理應遭到當時社會輿論及后代儒生的批評指責,但貴族婦女更多的只是作為統治階級的附庸存在?!蹲髠鳌返拿枋鲆暯撬嘎冻龅孽r明的儒家觀念旨在為男權政治秩序樹碑立傳,那種春秋時期男權政治對女性的排斥顯而易見。《左傳》中雖然明確寫出趙莊姬與趙嬰齊私通,但經由上述史實的分析,其作為嫁入趙氏一族的公室之女,無疑是被動地被卷入到當時復雜的政治事件當中。趙莊姬作為晉景公的姐姐,與晉景公關系密切,即便她確實具有向景公進言的便利身份,但一國之君就因其姐的一句話而將趙氏滅族,似是不近情理,在后世的推論中恐怕也會落個昏君的話柄而惹人恥笑。所以這個對丈夫不忠、對夫家不義的淫蕩無恥、陰險毒辣的女人充其量只是趙氏滅族的一個導火索,其真正原因是當時紛繁復雜的政治勢力間的相互斗爭,《左傳》就是通過直言不諱地記載趙氏家族強大外表下內部的腐敗、混亂、不合禮法的家族關系,相互傾軋、相互攻訐來影射春秋禮崩樂壞的亂象。然而不論事實如何,在《左傳》的記述中,趙莊姬依舊是那種禮崩樂壞制度下被批判的女性。
二、隱忍堅毅——《史記》中的趙莊姬
相較于《左傳》的記述,《史記》的描寫更具戲劇性與故事性,雖然趙莊姬仍不是重要人物,在《史記·趙世家》中描寫不多,可我們依然可以從細節和側面大致勾勒出其人物輪廓。
《史記·趙世家》:
趙朔妻,成公姊,有遺腹,走公宮匿。趙朔客曰公孫杵臼,杵臼謂朔友人程嬰曰:“胡不死?”程嬰曰:“朔之婦有遺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居無何,而朔婦免身,生男,屠岸賈聞之,索于宮中。夫人置兒绔中,祝曰: “趙宗滅乎,若號; 即不滅,若無聲?!奔八鳎瑑壕篃o聲。
通過比對,我們不難發現趙莊姬已從《左傳》中那個與人私通的淫婦,導致災難的導火索搖身一變成為一個生下遺腹子、并積極救護孤兒的貞潔烈女。她將趙氏孤兒藏匿在宮中,用一位母親的本能保護和撫養趙氏的唯一子嗣,用自己的機智躲過屠岸賈的搜查,保全了趙氏家族僅存的唯一血脈。
《左傳》中趙莊姬與趙嬰齊亂倫一事是眾目共睹的,而之后晉景公聽信姐姐的讒言討伐趙氏家族,這種違背綱常之事在司馬遷的時代肯定為獨尊的儒家所不容。所以司馬遷在《史記·趙世家》中將《左傳》中記載的一段由家族內部矛盾沖突引起的血案,演繹成為一幕“忠”與“奸”、“善”與“惡”相交織的悲情傳奇故事。司馬遷的創作傾向無疑使歷史失真,但他以此將紀傳體的優越性發揮的淋漓盡致,以文學的方式寫出了如此有情節沖突和激烈矛盾的作品。從《左傳》到《史記》,春秋時期的傳說流傳至西漢脫離了最初歷史的模樣,雖然《史記》屬于紀傳體史書,但春秋戰國的歷史史實到了司馬遷的筆下已經變成了史傳文學,故事情節和人物刻畫經過作家的加工,便不能僅僅用史學的眼光去考察其記載的真實性??v觀《史記·趙世家》全文,司馬遷在對這一歷史事件的描述中添加了程嬰、公孫杵臼、屠岸賈等人物,他們每個人都信守己諾,程嬰和公孫杵臼為了留下趙氏血脈挺身而出,舍身救孤。程嬰、公孫杵臼為維護正義、堅持真理而舍生取義的自我犧牲精神和偉大人格,也完全符合漢武帝時代宏闊的社會背景和昂揚向上的社會文化結構。司馬遷的改編使那種在《左傳》中只有赤裸裸的征戰流血才能得到名利的亂世真理,在《史記》中變成了儒家所弘揚的“忠”與“義”。所以,司馬遷只是運用這一歷史重大事件作為敘述背景,歷史已退居次要,轉而為人物描寫和弘揚時代精神做服務。文中的趙莊姬雖是一介女流,卻和程嬰、公孫杵臼一樣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了趙氏孤兒,表現出她的隱忍、忠貞和堅毅,同時也能從她的身上反映出漢代忠君守信的大時代精神。
三、臨死托孤——元雜劇《趙氏孤兒》中的趙莊姬
元雜劇《趙氏孤兒》是紀君祥在司馬遷《史記·趙氏家》的基礎上,稍微做出調整而創作的歷史悲劇。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中說:“明以后傳奇,無非喜劇,而元則有悲劇在其中。其最有悲劇之性質者,則如關漢卿之《竇娥冤》,紀君祥之《趙氏孤兒》”。《趙氏孤兒》作為一部帶有明顯中國傳統文化思想的歷史悲劇,故事圍繞搜孤、救孤、養孤、復仇等情節展開。我們所說的趙莊姬就是文中的公主,劇目一開始,趙莊姬就登場和丈夫訣別,在隨后的第一折里向程嬰托孤并自縊而亡。原文如下:
楔 子
(外扮使命,領從人上,云)趙朔跪者,聽主公的命。為您一家不忠不孝,欺公壞法,將您滿門良賤,盡行誅戮,尚有余辜。姑念趙朔有一脈之親,不忍加誅,特賜三般朝典,隨意取一而死。其公主囚禁在府,斷絕親疏,不許往來。兀那趙朔,圣命不可違慢,你早早自盡者!(趙朔云)公主,似此可怎了也?。ǔ?/p>
(旦兒云)天那,可憐害的俺一家死無葬身之地也!第一折
(旦兒云)俺趙家一門,好死的苦楚也!程嬰,喚你來別無甚事,我如今添了個孩兒,他父臨亡之時,取下他一個小名,喚做趙氏孤兒。程嬰,你一向在俺趙家門下走動,也不曾歹看承你。你怎生將這個孩兒掩藏出去,久后成人長大,與他趙氏報仇。
(旦兒云)程嬰,(詩云)可不道“遇急思親戚,臨危托故人?!蹦闳羰蔷瘸鲇H生子,便是俺趙家留得這條根。(做跪科,云)程嬰,你則可憐見,俺趙家三百口,都在這孩兒身上哩!
(旦兒云)罷,罷,罷!程嬰,我教你去的放心。(詩云)程嬰心下且休慌,聽吾說罷淚千行。他父親身在刀頭死,(做拿裙帶縊死科,云)罷,罷,罷!為母的也相隨一命亡?。ㄏ拢?/p>
在《趙氏孤兒》的研究中,學者曾多次討論作者的寫作是否含有反元復宋的民族意識問題,因為“趙氏孤兒”的故事流傳到元代,已深深烙上了時代的痕跡。在少數民族政權統治下的漢人處于被壓迫的位置,他們深切而完整地感受到異族入主的屈辱和種族歧視的痛苦,百姓的怨憤之氣聚集,復國的愿望借民間戲文的樣式表達出來,“趙氏孤兒”這個故事恰好成為漢人民族情緒的絕好載體。雜劇的字里行間隱含的滿是作者對恢復漢人統治的呼喚,而趙氏孤兒實際就是延續漢人統治的香火,所以整個劇暗示的就是反元復宋的民族訴求。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作者在劇中歌頌了一群舍生取義的仁人志士,以他們的壯烈犧牲和忍辱負重保存趙氏復仇的種子。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劇中的人物為實現正義或慷慨赴死或忍辱負重,呈現出酣暢淋漓的民族血性,趙莊姬便也是為保存趙氏血脈做出努力和犧牲的一員。在雜劇這個特定的文學形式塑造下,趙莊姬第一次通過唱詞而使得其形象豐滿起來,劇中的趙莊姬首先是一個受害者,她作為趙朔的妻子,被無辜的卷入這場政治紛爭。但同時因為她是靈公的女兒,所以她以特殊的身份躲過了趙家的災難,但是對夫家所遭受的奇冤滿懷悲憤,她亦是一個剛烈貞義之人:謹記丈夫臨死時的遺言:“若是添個小廝兒,喚作趙氏孤兒,待他日后長大,與父母雪冤報仇”, 最后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來保護趙氏孤兒。在救孤行動中,如果說韓厥、程嬰、公孫杵臼是義士,那趙莊姬就是一位義婦、節婦、慈母。相較《左傳》和《史記》,紀君祥在劇中對趙莊姬的描寫有始有終,也因為是雜劇的文學體裁,作者有更多的筆墨去渲染情景和描寫人物,并通過賓白、唱詞、科介三者交相配合,推動劇情發展,全方位塑造人物形象,所以趙莊姬才能在劇中被描寫得如此立體、完美、和感人。
四、結語
從春秋時期的《左傳》,到西漢的《史記》,再到元代的《趙氏孤兒》,趙莊姬的形象由最初的淫蕩陰險轉而被刻畫為被同情被贊揚的貞義女子,除了歷史真相在不同時期文本改編中逐漸的淡化,還受時代精神、文學體裁以及作家創作心理的影響。這種人物形象隨時代變動的現象,亦是其歷史事件在流傳過程中不斷演變、不斷遠離史實、不斷文學化、藝術表現手法多樣化的體現。同時,這種流變對歷史人物原型的深度描摹,對歷史人物命運沉浮的深切關照,以及結合時代背景對史實的適度改編,都使得先秦故事更加富有人性化和親和度。而后世各種文學表現手法的傳神運用,更為作品增添了文采,大大增強了作品的感染力和閱讀的吸引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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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民族大學研究生創新項目“趙氏孤兒”流播研究 2012XYC015
作者簡介:王博雅(1987-),女,陜西寶雞人,北方民族大學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祁國宏(1970—),男,寧夏固原人,北方民族大學文史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