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京派與海派的沖突是20世紀30年代中國文化界的一大公案。當時的文學格局中,以魯迅、柔石、茅盾為代表的左翼文學作為主流左右著整個文壇,京派與海派作為主流之外的文學支派以講究表達技巧和審美情趣而獨具風采。他們在文學創作的過程中積極維護藝術的獨立價值,相互之間既有碰撞又有滲透。本文試著從文化的地域氛圍來分析兩派的文化成因,著重分析二者特殊的審美視角、鄉村與城市對立的主題以及兩派在對傳統和外來文化精神系列的選擇中所探索出的新型小說體式。
關鍵詞:京派 海派 藝術成就 審美眼光 小說體式
一、京派與海派的文化成因
1933年10月18日,京派的中堅力量沈從文在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8期發表《文學者的態度》一文,正式揭開了京派與海派爭論的序幕。這場充滿了濃重火藥味兒的爭論看起來似乎存在著某種偶然的因素,但是若將其置于當時社會發展進程的大環境之中進行深入思考的話,我們不難看出這場爭論爆發的必然性。1840年鴉片戰爭打開了中國閉關鎖國的門戶,中國社會自此陷入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深淵,政治、經濟受到了最直接的沖擊,傳統文化的心理結構在外來物質及文化的滲透下也逐漸瓦解。中國是一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國度,不同區域對外來的物質和文化的接受程度、角度、深度也各不相同,因此在不同的文化地域產生了人生體驗和審美旨趣相異的流派及作家群體。
北京作為文化和宗法的“古都”,同時清華、北大、燕大等著名高等學府的聚集為這個城市的文化革新提供了先天的人文條件,這些學府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在包容的文化氛圍的影響下形成了一種雍容、安逸的文化心態,京派文學應運而生。《大公報·文藝副刊》、《駱駝草》、《學文季刊》、《水星》、《文學雜志》等刊物成為他們的文化陣地。林徽因的“太太客廳”、朱光潛家的“讀詩會”都是京派文人之間相互交流的活動形式。周作人、朱光潛作為京派文學的理論先驅,他們所倡導的自由、寬容、獨立的純文學觀對京派的文學方向有著深遠的影響。而京派作家們所獨有的學院派背景,又賦予京派文學新的品格。面對西方文明和現代都市文明的沖擊,京派作家并沒有采取保守的文化姿態,他們在古典主義的法則中融入浪漫主義的激情,講究和諧與渾融的文風,在寫實之處表現抒情的韻律,一種現代性的文化景觀悄然建立。
與北京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上海,其沒有古老的文化傳統,上海成為中國極具代表的現代性都市。但是這種文明的發展卻帶有畸形的痕跡,這種畸形體現在開放形式的不平等性上。上海社會發展的開放性是顯然的,但是這種夾雜著畸形元素的開放 “在瓦解中國古老文明規范時割裂人們的靈魂”。[1]誕生在這塊畸形土地上的海派作家群站在現代都市文明和商品文化的角度打量著這個紙醉金迷的城市,用現代人的口氣講述著這個城市的新奇和刺激。
上海現代派所表現出的對文學藝術的探索則代表了海派文學的最高成就。這些具有時代先鋒特質的年輕人積極關注社會的進程及國家的發展命運,巧妙的借鑒外國現代的寫作技巧來表現都市人的病態人生。他們著重強調了文藝與政治的區別及自身發展的獨立性,突出文學的非功利性追求和創新精神。
我們既不能將京派與海派的爭論簡單的理解為流派之間的沖突,也不能視之為優雅文學和粗俗文學的比較。“它恰恰是30年代中國社會文化環境相對寬松,自由度較高的一種表現,正是這種多元化地文化景觀才帶來了成熟的果實和豐收的希望。”[2]
二、“鄉下人”與“敏感都市人”的審美眼光
京派與海派小說文化背景的差異代表了中國現代鄉村與都市兩種迥然不同的品格和精神。“京派和上海現代派作家分別寫到鄉村中的‘鄉村’,都市中的‘都市’。而且是以決然不同的文化心態和審美取向去進行描寫的。”[3]京派作家報著“歸潔其身而已矣”的心理,始終以“鄉下人”這一文化角色自居。沈從文曾說:“在都市住上十年,我還是個鄉下人。第一件事,我就永遠不習慣城里人所習慣的道德的愉快,倫理的愉快。”[4]正如他在評價自己的代表作《邊城》時所說:“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5]蕭乾在《給自己的信》中說:“《籬下》企圖以鄉下人襯托出都會生活。雖然你(指創作過程中的蕭乾)是地道的都市產物,我明白你的夢,你的想望卻寄托在農村。”[6]
“鄉下人”的文化體認不僅代表了京派作家的道德標準和審美傾向,同時也是他們寫作態度的真實寫照。沈從文曾經這樣評價蕭乾:“至于他的為人,他的創作態度呢,我認為只有一個‘鄉下人’,才能那么生氣勃勃勇敢結實。我希望他永遠是鄉下人,不要相信天才、狂妄造作、急于自見,應當養成擔負失敗的忍耐,在忍耐中產生他更完全的作品。”[7]“鄉下人”身上所散發出的堅韌、勇敢以及誠實的高貴品質在京派文人進行文學創作的過程中充分的展現了出來。與京派作家“鄉下人”的文化角色體認形成鮮明對比,海派作家以“敏感的都市人”這一文化角色自居。“都市人”帶有鮮明的上海色彩,蘊含著“對時代生活的帶流派印記的感覺”。[8]作為遠東第一大都市的上海匯集了現代都市生活中的各種元素:拔地而起的摩天樓、奏著爵士樂的歌舞廳、匯集著大船舶的港灣、聲音嘈雜的資本主義工廠、燈紅酒綠的夜總會等等。穆時英曾說“脫離了爵士樂,狐步舞,混合酒,春季的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車,埃及煙……我便成了沒有靈魂的人。”[9]“敏感的都市人”的眼光不僅表現在都市生活形態的現代性上,而且表現在海派文人在文學創作過程中對現代主義技巧的運用上。穆時英、劉吶鷗借用日本新感覺派的手法向我們展示了現代都市鮮辣、刺激性的元素,施蟄存則汲取弗洛伊德主義的理論在文學創作中注重對性心理的分析。海派既展示了現代性的一面,也展示了開放性的一面,他們的創作“仿佛濃霧中一星漁火,在燈紅酒綠的洋場文化中照射出現代都市人騷動迷惘的心靈。”[10]
三、夢幻鄉土與現代都市的人生聚象
鄉村與城市是京派文人和海派文人二者共同的主題,他們建構了一個豐富多彩的鄉村與都市的人生聚象。
《竹林的故事》是人性與自然息息相通,相互交流著青春和感情的田園詩。”[11]
鄉村的人生百態寄托著京派作家的人文關懷和審美情趣,而他們對都市卻本能的表現出一種排斥的態度。“排斥”并不是說在他們的創作過程中拒絕都市的元素,將鄉村和都市的不同形態融入到同一個系統里進行對照描繪能夠更深刻地表現出社會的矛盾與沖突,作品的故事情節顯得更具張力,人物形象也更加豐滿。沈從文的小說《三三》是通過描寫農村的“生”來暗示都市生命的“死”與“沉寂”。沈從文先生的另一部作品《丈夫》與《三三》所表達的主題相反,《丈夫》這部作品是由城市的黑暗與丑陋來暗示鄉村生命的覺醒。
京派文人通過描寫城市的丑來反襯鄉村的美,而海派文人則是在充斥著罪惡的都市里尋找著一種病態的美感。這所有的一切在作者潛意識的影響下構造成意象豐滿的朦朧意境,海派小說除了描寫現代都市的病態美之外,還通過描寫都市人逃離城市來反襯城市的生活狀態。劉吶歐的小說集《都市風景線》以及穆時英的作品《黑牡丹》中都有“都市文明將人們驅向鄉間的描寫”。[12]但是海派文人對鄉村的寄托與海派相比有著實質的差別,在海派文人的眼中,鄉村只不過是一個擺脫城市壓迫的避難所,“他們的主人公逃離到鄉村后,還要在鄉村構筑起他們全部的都市享受。”[13]
京派與海派“一者要把人的靈魂引進天堂,一者要把人的靈魂推入地獄。”[14]人性的自然、純潔之美和人性的扭曲與淪落的矛盾雖然并不是當時中國社會人生形態的全部,然而這也表現出了京派與海派對社會矛盾的關注。相比較具有濃厚政治色彩的左翼文學而言,京派與海派小說的社會批判性明顯是弱了許多,但是他們所表現出來的獨特審美價值為博大的中國文化增色不少。
四、新型小說體式的探索
京派與海派小說的藝術接受心理都是開放的,京派從古井之中汲取清泉。
京派文人在對傳統及外來文化的吸收和借鑒中創造了鄉土抒情詩和人生抒情詩的新型小說體式。沈從文稱自己的創作是“用人心人事作曲”[15];蕭乾的作品《道傍》被譽為“優秀的散文”;廢名在評論自己的表現手法時說:“分明受了中國詩詞的影響,我寫小說同唐人寫絕句一樣。”[16]京派的詩體小說在結構上比較自由,沒有固定的限制;故事情節則疏淡了因果循環,起伏較小,淡而有味;語言方面融會民間口語、古代文言詞語以及外來的新鮮句式,形成圓潤、明暢的特點。詩和散文元素的大量增加,使小說的史詩力度大大的減弱,與此同時整體的抒情韻味兒卻得到了提高。沈從文在《邊城》中描繪翠翠與祖父擺渡的小溪時這樣寫道:“寬約二十丈,河床是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河水即或深到一蒿不能到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都可以計數。”[17]生命源于神奇的自然,詩在孕育生命的小溪里流淌,抒發著對美麗大自然和純情少女的贊美。“因為住處兩山多竹篁,翠色逼人而來,老船夫便為這可憐的孤雛拾取了一個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18]自然呈現出翠綠的色調,而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生命也是翠綠色的,她用生命之窗打量著周圍的美景。“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19]兩山的竹篁,一溪清流,溪上的純情少女,這簡約而純潔的風景便構成了邊地人生形式詩情的象征。
相比較京派文人對藝術的接受心理所表現出的自然心態,海派文人的表現則是更具先鋒意識。劉吶歐、穆時英對日本新感覺派的借鑒和施蟄存對弗洛伊德主義的學習和運用共同完成了都市現代人心理小說體式的探索。上海新感覺派的敘述是憑借作者主觀的意象截取生活中的片段,捕捉瞬間的感覺,借用象征、蒙太奇、隱喻、意識流等手法將人物的心理現實用光、影、聲、色等感官的事物表現出來,展現出一種立體化的心理狀態。海派小說的都市世界光怪陸離、支離破碎,處處都能顯示出人工雕琢的印記。這與京派“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形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劉吶歐在《游戲》中這樣寫道:“在這‘探戈宮’里的一切都在一種旋律中——男女的肢體,五彩的燈光,光亮的酒杯,紅綠的液體以及纖細的指頭,石榴色的嘴唇,發焰的眼光。中央一片光滑的地板反映著四周的椅桌和人們的錯雜的光景,使人覺得,好像入了魔宮一樣,心神都在一種魔力的勢力下。一個小小的洋場被作者分解的顛三倒四,五光十色。”[20]“全然是零碎錯綜的色彩、光線、旋律的堆積和躍動。”[21]人的心理在此時顯得無比的壓抑和無力。
結語:
京派兼融古今文化的精髓和中外文學的有益養分,在對藝術的不懈追求中創造了以“光潤精致的藝術品”為代表的抒情現實主義。海派以極高的熱情關注著當代文學思潮的新形式,采取開放性的實驗態度,創造了現代主義的心理游戲和聲色景觀。它們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兩個風格迥異的夢,一個縈繞于秀麗的青山碧水之間,一個漂浮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下。今天我們以更加理性、客觀的眼光來審視京派與海派的歷史面貌,兩派在特定的社會背景下所表現出來的強烈的流派意識、獨立的藝術追求以及對小說體式的探索與革新的品質直到現在仍有不小的啟迪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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