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背景下的留學生群體心理探究

摘 要：以愛國與救亡為主線的“五四”運動，對當時的中國人尤其是青年學子完成了一次巨大的思想啟蒙。這種啟蒙的重要影響之一是打開了他們向西方學習的重要窗口，其中的部分學生為吸取更為先進的文化，選擇留學異國他鄉(xiāng)。 “五四”背景下的留學生形象在同時代作家筆下得到了鮮明的表現(xiàn)，蘇雪林《棘心》中的杜醒秋和郁達夫《沉淪》中的“他”就是這樣典型的例證，同樣是留學生，同樣有弱國子民的心理，但他們表現(xiàn)出來的個性氣質(zhì)與人生選擇卻是截然不同的，杜醒秋叛逆而又張揚，“他”內(nèi)向而又變態(tài)，代表了當時留學生心理的兩極。

關(guān)鍵詞：留學生 個性 態(tài)度 張揚 變態(tài)

“郁達夫”與《沉淪》，諸如“陰暗”、“變態(tài)”、“憂郁”等灰色詞匯曾經(jīng)在他們的頭頂揮之不去。無可否認，在《沉淪》里，我們看到的是這樣的一個主人公：“他”經(jīng)歷了由滿懷抱負出國到灰心喪氣生存再到無奈絕望毀滅的惡性循環(huán)，并最終隱沒在了大海的深處。這是《沉淪》中所描繪的“五四”時期一類留學生的生命軌跡，作品中充滿了兼有先驅(qū)身份的弱質(zhì)知識分子絕望的悲鳴。當然，“他”在異國他鄉(xiāng)窘迫的生存狀態(tài)，并非是當時中國留學生國外生活處境的唯一寫照，當時還有一批作品亦以中國留學生為主人公，但與《沉淪》不同的是，它們展示的是這個群體在開放、強勁的西方文化中所煥發(fā)出的嶄新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而不是無盡的灰暗和悲涼。蘇雪林的《棘心》就是其中較為杰出的代表。作品主人公杜醒秋，一個封建大家族的三小姐，卻沒有踏上中國傳統(tǒng)女子既定的生活軌跡，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要學點知識，多看點書，全然不把“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記在心里。就是這樣一個“假小子”，在就讀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期間陰差陽錯地得到了一次赴法的機會。同樣身處陌生國度，但她卻有著不同于《沉淪》中“他”的張揚和明媚，除了舊朋友寧陸兩小姐外，還認識一班新的男女同學，并且在那樣一個富有浪漫氣息的國度，邂逅了一段令人難以忘懷的愛情。“他”與杜醒秋，可謂代言了“五四”時期中國留學生海外生存境況的兩極狀態(tài)。

一、命運不經(jīng)意的差錯：家庭在兩人成長中的決定性作用

家給了我們最初的溫暖，也給了我們最初的秉性。在我國傳統(tǒng)的性別觀念里，女子往往溫婉、賢惠，而男子則開朗、激情。但在《沉淪》和《棘心》中，家庭環(huán)境的迥異讓我們看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現(xiàn)象，《沉淪》中的“他”在三歲時失去了父親，家庭也逐漸敗落，于是乎長兄如父，兄長成了他唯一的依靠。家庭的不完整、親情的淡薄使“他”總喜歡沉浸于個人的世界：在國內(nèi)，他整日整夜地蟄居在他那小小的書齋里，他的父祖及長兄所藏的書籍，就作了他的良師益友。在國外，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擠到與世人絕不相容的境地去。

《棘心》中的杜醒秋則不然，她出身于一個封建家庭，父母健在，家庭完整。成長環(huán)境相較于“他”要寬松很多，作為一個舊家庭里長大的女子，她的命運本應(yīng)該是終日忙碌于操持家事、奉養(yǎng)長輩之事，但只因為上有大姐秀夏，她就不必過早地承擔家庭的重擔。所以她的童年是相當愉快的，甚至可以說是隨心所欲，總干些男孩子喜歡干的事，還總喜歡鬼靈精怪地想出些怪點子和長輩對著干。然而這些看似荒誕且無禮的行為卻恰到好處地釋放了醒秋的天性，培養(yǎng)了她張揚而放肆的性格。這就是兩人錯位的人生初始，一個本該張揚個性、激情洋溢的好男兒卻終日幽閉纏身，而一個本該嫻靜溫婉、安守本分的傳統(tǒng)女子卻整日離經(jīng)叛道。

二、愛與不愛的抉擇：不同的愛情遭遇造就了他們迥異的海外生存姿態(tài)

《沉淪》是郁達夫性敘事的開端，作品一經(jīng)面世便以大膽的性描寫轟動了整個文壇。對此，郭沫若曾評價道：“他的清新的筆調(diào)，在中國的枯槁的社會里面好象吹來了一股春風，立刻吹醒了當時的無數(shù)青年的心。他那大膽的自我暴露，對于深藏在千年萬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虛偽，完全是一種暴風雨式的閃擊，把一些假道學，假才子們震驚得至于狂怒了。”這番評價充分地肯定了《沉淪》在性描寫上的文學價值，這種大膽突破徹底毀滅了那矗立千年的封建鐵塔。在作品中，郁達夫?qū)⒅魅斯膼矍橛^與他的孤僻性格恰到好處地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種難以捉摸的性心理。盡管它隱晦、酸澀，且夾雜著絲絲年輕人固有的羞恥心理，然而細細品來卻蘊涵著無比的力量。對“他”來說，無論是那個旅店主的女兒還是侍女，他都敗下陣來。面對前者，他選擇落荒而逃，仿佛這樣就能當曾經(jīng)的“非禮勿視”不曾存在一般。而面對后者，他選擇把大海作為自己最后的歸宿。正是感情上的懦弱與失敗加深了“他”脆弱、幽閉的異常心理，從而加速了“他”的毀滅。

杜醒秋則不然，首先，在赴法前，她就已被祖父做主許配給了一家原籍江西在滬經(jīng)商的莊姓人家了，這就決定了她不能也不被允許在法國和任何男子產(chǎn)生感情。但愛情或許就是這樣讓人措手不及，她遇到了秦風。在交往中，醒秋對他的感情由同情演變成了愛情，而秦風也隨著兩人交往的深入而對醒秋產(chǎn)生了好感。在這場你來我往的愛情角力中，醒秋心中那鐵錨般的孝心將飛揚而浪漫的愛情緊緊攫住，重重地將其擱淺在了貧瘠的海灘。

對于醒秋，愛情可以說是她赴法遇到最為嚴峻的一個考驗，作為一個從中國傳統(tǒng)家庭中走出來的女子，父母的催婚始終裹挾有著不可抗拒的封建束縛。而作為一個受到五四新思想熏陶的大好青年，婚戀自由又是其執(zhí)著不懈的永恒追求。在這樣的束縛和追求之間，她認清了事實：永遠難以掙脫的親情的羈絆，無關(guān)乎禮教，因為夫家的責難和鄉(xiāng)人的非議都是她所能忍受的，唯一不能忍受的是母親受到傷害，遭到精神的重創(chuàng)。這是她性格中男兒般的豪放和女兒般細膩兩大特性間最大的矛盾點，而這一矛盾也為她日后的一再妥協(xié)奠定了基調(diào)。回到祖國后，醒秋終究沒有逃脫舊時的婚約，在母親的殷切期盼下和叔健結(jié)了婚，這個結(jié)局頗具有歐亨利式的色彩。一方面，叔健的冷漠和絕情深深地刺傷了醒秋作為一名女性柔弱的自尊心，更令她萌生了和他解除婚約的大膽想法。而另一方面，父親的斥責和母親的哀傷又使醒秋不得不面對親情的考驗和理智的掙扎。最終醒秋選擇屈服于母親慈愛的懷抱，順從于父母的期待，這既在意料之中，亦在情理之外。這種結(jié)合與其說是對傳統(tǒng)倫理觀念的妥協(xié)，倒不如說是親情戰(zhàn)勝愛情的成果，成全了對母親的孝，埋葬了對愛情的盼，一個聰慧而堅毅的女性仍被舊禮教和舊道德的魔爪固定在了封建糟粕的十字架上。

三、友誼的得失：不同的人際交往方式所導致的生存環(huán)境的差異

人的一生中，愛情之外滋潤人生的重要力量是友情。“他”與杜醒秋處理人際關(guān)系的不同方式，也直接影響了他們留學的生活環(huán)境。如果說，在《沉淪》中成長的環(huán)境是“他”不能左右的命運，那到了日本后，自如的人際交往本是他可以掌控的方向。但無論是在自家的書齋還是在國外的求學，他孤清高傲的性格總像個光圈般阻隔了他與周圍人的溝通與交流。此外，潛藏在“他”心底的弱國子民的心態(tài)更讓他有著一種莫名的自卑，使得他在友人間的舉止形態(tài)就如同一個閨閣女子一般唯唯諾諾，敏感多疑。他的日本同學在那里歡笑的時候，他總疑心他們是在那里笑他，他就一霎時的紅起臉來。他們在那里談天的時候，若有偶然看他一眼的人，他又忽然紅起臉來，以為他們是在那里講他。這種“對號入座式”的可笑想法，都只是“他”自己內(nèi)心那種可悲的羞怯在作祟，并偏執(zhí)地將這種情緒帶到了他為人處世的準則中。

“他”性別與性格的脫節(jié)使大家都開始慢慢地疏遠他，覺得他是個難以相處的怪人。而這種疏遠就像是一根導火線，點燃了他心中對日本帝國主義民族壓迫及民族歧視的憤懣和控訴，并由此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反抗情緒，將自己臆想成了一個復仇者，一個民族的復仇者，一個自我的復仇者，“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都是我的仇敵，我總有一天來復仇，我總要復他們的仇。”這讓他有了一個更為“光明正大”的理由去憎恨和仇視身邊的同學，甚至對他的同胞們，他都可以毫不留情地給予最罪惡的仇恨。

但在醒秋的生命中，朋友卻是她最為珍貴的一筆財富，亦是其在法國期間最為有力的精神支柱。尤其是摯交伍小姐，當醒秋在愛欲與理性間掙扎的時候，當她得知大哥去世噩耗的時候，是伍小姐給予了醒秋情感上最大的慰藉。

而之后結(jié)識的白朗和馬沙女士更給予了醒秋心靈上的洗滌。兩位女士的謙遜、溫和、慈愛就像春風細雨般凈化了醒秋的心靈，她們的嘉言懿行給了醒秋很大的影響，讓她看到了兩位圣潔的具有奉獻精神的新女性的典范，顛覆了醒秋內(nèi)心對天主教的看法，拓寬了她作為一個剛受“五四”思想影響的青年學生的認知領(lǐng)域，使得她的思想產(chǎn)生了一個巨大的轉(zhuǎn)變。首先是白朗女士，她發(fā)現(xiàn)醒秋有著一顆純潔的靈魂，因此對她好感倍增，無論是在生活上還是學習上，都給予了醒秋相當多的幫助，當其因聽聞家鄉(xiāng)遭遇匪徒襲擊且母親受到驚嚇而病情加重的消息，且精神日趨崩潰時，白朗像親人般陪伴在醒秋身邊。在白朗的啟蒙下，醒秋最終成為了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而在馬沙的身上，醒秋看到了母親的影子，同樣的性情醇厚、同樣的寬以待人、同樣的樂于奉獻，令醒秋對母親的思念之情稍稍得到了緩解。

四、大愛與小我的結(jié)合：迥異的愛國情愫所決定的兩人的最終命運

無論是親情、愛情、友情，給予醒秋的沖擊都不如那次家鄉(xiāng)遭匪來的強烈，尤其是聽聞母親受傷兼驚恐而重病纏身后，醒秋更是憂傷焦慮，對遠方的祖國也有著復雜而矛盾的心態(tài)：一方面她有著無奈的抱怨：“咳，中國！充滿了血腥的中國呀！你知道么，你們子孫的生活是怎樣？年年鬧水旱，鬧饑荒，百姓已沒有好日子可過，偏偏還要受亂兵土匪的蹂躪。”而另一方面，祖國的腐朽不堪、千瘡百孔又令她于心不忍：“我是愛國的，永遠要愛國的。祖國啊！如果能使你好起來，我情愿犧牲一切。情愿貢獻我的血、我的肉、我的生命！面對家鄉(xiāng)的突變，沒有親人的陪伴，醒秋選擇如男子般堅毅，噩耗非但沒有把她的愛國之心擊垮，相反地使她開始更加瘋狂地想念起了祖國的一切。

反觀《沉淪》中“他”對祖國的決絕憤恨則不免使我們心寒：“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罷！”這種痛恨由主人公心底壓抑多年的不平熔煉而成。在留日的學習生涯中，“他”一直被內(nèi)心的復仇信念所糾纏，其中還摻雜著些許的怨恨，怨恨祖國的弱小讓他在異國飽受欺凌，怨恨周遭的同學對自己避而遠之。正是這種怨恨加深了“他”的自怨自艾和顧影自憐。最后，“他”還渴望能用自己死來喚醒沉睡著的國家，一個本應(yīng)如史詩中的英雄般保家衛(wèi)國、英勇不屈的大好男兒最終選擇了毀滅，在歷史賦予救國救民使命與內(nèi)心彷徨無助的懦弱掙扎中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這種從骨子里缺乏“民族脊梁”式仁人志士的堅韌和英勇，令“他”的死遠沒有“他”想象的有價值，這就是他真正的悲哀之處。

而醒秋對祖國的情愫盡管是矛盾的，但她深惡痛絕的并非祖國本身，她痛恨的只是給祖國帶來危機和災(zāi)難的軍閥們，這種先進的認知在五四青年當中可說是有著一個廣泛的認同，他們消滅軍閥們的迫切愿望已成為了五四運動的一個強大助力。尤其當醒秋游覽法國風光，來到拿破侖陵寢的時候，這種感情顯現(xiàn)的尤為鮮明，她堅定地認為帝國主義的壓迫終將結(jié)束，祖國的未來終將被光明和希望籠罩，這種奮進與向上的精神始終鞭策著醒秋。且正如前文所說，在醒秋整個心態(tài)是在不斷向前發(fā)展的，沒有一味地被悲觀、絕望、憤恨所纏繞，而是經(jīng)歷了一個有憤恨到激勵的過程。

的確，在當時某些激進的知識分子看來，醒秋背叛了“五四”，她竟然屈服了，妥協(xié)了，被腐敗的舊時婚約束縛了，圈禁了。而“他”卻為喚醒國人“勇敢”地奉獻了自己，但事實真的是如此么？是勇敢地面對，還是怯懦地逃避？答案顯然是后者，弱國子民的心理已完全摧毀了他作為一名“五四”青年的熱情和朝氣。面對千瘡百孔的祖國，他驚呆了，茫然了，恐懼了。面對陌生的日本，他自卑了，羞愧了，瘋狂了。因為無法面對作為一名支那人在日本的生活，“他”選擇以極端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多么幼稚又是多么愚蠢的行為！兩者相比，醒秋更令人欣賞，女兒身的她既讓讀者看到了作為一個孝順女兒的品格，又讓人看到了五四時期留學生男兒般的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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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靈潔（1990.9—）女，漢族，浙江省嘉興市海鹽縣人，單位：浙江財經(jīng)學院人文學院中文系，本科在讀，主要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