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阮籍身處中國歷史上特殊的魏晉時期,朝代更替使得他處于矛盾的漩渦之中。阮籍的政治思想歷來被人們分割成親魏和親晉,但從當時看來,阮籍具有一種獨立不倚的人格,對許多政治是非問題,并不作簡單的情感化判斷。
關鍵詞:魏晉 阮籍 政治思想
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人。正始、嘉平間先后任太尉掾、尚書郎、參軍、太傅等職。正元初,受關內侯散騎常侍。后又任步兵校尉,人稱阮步兵。他處于魏晉之交,世道衰亂,許多文士對現實失望卻在社會的種種逼迫中無法逃避,只好選擇放浪、縱酒的生活。其中以“竹林七賢”最為出名,阮籍是為其首。阮籍曾自述:“昔年十四五,志尚好書詩。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1]表面上他狂放不羈,蔑視一切禮教,不受約束,骨子里卻深受儒家思想影響。
儒家思想強調積極用世、兼濟天下,《晉書·阮籍傳》稱“籍本有濟世志”。他向往建功立業的政治抱負在他的作品中也有所流露。如《詠懷》其三十九:
壯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驅車遠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挾烏號,明甲有精光。臨難不顧生,身死魂飛揚。豈為全軀士,效命爭戰場。忠為百世榮,義使令名彰。垂聲謝后世,氣節故有常。
這首詩里阮籍描述了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壯士形象,將自己的濟世之情注入其中。即便后來處易代之亂,其政治熱情依舊高漲。《晉書·阮籍傳》記載:
嘗登廣武,觀楚、儀戰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蘇軾曾道“豎子指魏晉間人耳。……嗣宗雖放蕩,本有意于世,以魏晉間多故,故一放為酒,何至以沛公為豎子乎?”[2]明人楊維禎認為阮籍“廣武之嘆,蓋以英雄自命,不在劉、項之下,慨然有濟世之志者也”。[3]為何這樣一個俊才最終選擇縱酒一生,為何作為曹及司馬兩方青睞的“紅人”卻無法兼濟天下,最后抱恨而終。以下將通過阮籍所處的社會背景,他的哲學思想和政治抱負幾方面的影響來闡述阮籍的政治思想。
一、魏晉交替,名士多難
《晉書·阮籍傳》記載:“籍容貌瑰杰,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閉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日忘歸。”。阮籍志氣非常奔放,卻將喜怒之情克制隱匿在內心。而與其同時代的嵇康,則表現的龍性難馴。嵇康文辭激烈,態度強硬。批判、諷刺之意表露無遺,最后都集中表現于《與山巨源絕交書》中。“由于嵇康既借‘非湯武而薄周孔’之語,揭露了司馬氏的無恥之行,又公開宣稱‘不堪流俗’,表明了自己絕不用世的不妥協態度,在兩方面招致司馬氏的深深記恨,最后終于被殺。”[4]相之于嵇康,阮籍的政治態度則要隱晦含蓄的多。《晉書·阮籍傳》說他“發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阮籍口中不輕易品評人的善惡,當鐘會“數以時事問之”,想讓阮籍評論時事,從中得到阮籍的把柄并加害于他,但阮籍“皆以酣醉獲免”。這些都表現了阮籍自我節制的一份苦心。為什么一個本有著濟世之才,經世之愿的阮籍卻要委曲求全,“或閉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日忘歸。”呢?
阮籍身處魏晉之交,這是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沖突最為尖銳集中的時期,而這個時期也是中國文學的自覺時期。在這個險惡環生的環境下,剛剛開始自我覺醒的士大夫,為自身生命或思想信仰的存在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晉書·阮籍傳》中稱:“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正是這一時期最真實的寫照。“僅根據對魏晉時(包括建安時期)比較著名且史書中記載生平較為詳備的五十多位詩人的遭遇統計,他們中被殺死的有19人,占全部統計人數的1/3以上;直接因為戰亂、時疫、饑饉、憂病而喪生的有15人。這兩大項原因加起來,此時期詩人死于非命的人數,約占統計人數的60﹪左右,而在史書中不見記載的死于某些間接、隱蔽的加害因素的詩人,尚不知有多少。就已知的詩人死亡年歲來看,絕大部分人卒年不滿60歲。尤其是這一時期最杰出的詩人,幾乎全非善終。”[5]這一系列數字說明了當時士大夫所遭受的苦難。阮籍正是在這種環境中在堅持儒家道義和保全自身中焦慮困苦。
司馬氏之篡魏與曹氏之篡漢,兩者并無不同。但司馬氏在“禮法”和“名教”的名義下,為實現其野心而實施的各種陰狠毒辣的手段,比之曹氏有過之而無不及。趙翼《廿二史札記》中認為“操起兵于漢祚垂絕之后,力征經營,延漢祚二十馀年,然后代之。司馬氏當魏氏未衰,乘機竊權,廢一帝,弒一帝,而奪其位,比之于曹,其功罪不可同日語矣”。[6]表面上司馬氏信奉儒家經典,打著禮教的旗幟,實際上則篡位弒君,違背儒家忠君原則。司馬氏借儒家之“道”來達到自己篡位之“盜”的目的,對一直遵循道義的士大夫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們無法用道義來批判司馬氏,也沒有勇氣去反抗司馬氏。處在政治漩渦中心的何晏曾作一首五言詩,充分反映了當時士大夫的心態:
雙鶴比翼游,群飛戲太清。常恐天網羅,憂禍一旦并,豈若集五湖。順流唼浮萍。逍遙放志意,何為怵惕驚?[7]
何晏身為魏戚,與曹氏有著很深的淵源,即便他已感受到危機,但已無法抽身。一般士大夫以他為鑒,開始謹慎地思考處世之道。而這時的阮籍,先是拒絕了曹爽集團的邀請,后雖接受了司馬氏授予的官職,但多以醉酒佯狂推脫。阮籍的政治思想歷來被人們分為親魏或親晉,一是阮氏為陳留大族,不能說與曹氏集團毫無淵源。《詠懷》第十一首則可認為為高平陵事件而作:“湛湛長江水,上有楓樹林。皋蘭被徑路,青驪逝骎骎。遠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三楚多秀士,朝云進荒淫。朱華振芬芳,高蔡相追尋。一為黃雀哀,淚下誰能禁。”。前人嘗云,“此詩全用《招魂》意”。[8]二是阮籍乃建安名士阮瑀之子,聲名顯赫,司馬氏當然不會放走這樣一個可以標榜其禮教的名士,而阮籍也并未像嵇康那樣斷然拒絕并用激烈言辭痛斥司馬氏。于是就造成了阮籍身為曹臣卻侍司馬,身在晉營心在魏的形象。其實則不然,阮籍心懷天下,可曹氏昏聵,無以治天下;司馬氏暴戾無道,但為保性命只得委曲求全。他痛曹氏的智庸,作《詠懷》來聊以慰心;他恨司馬氏的篡上,借《通易論》來暗含批判。無論曹氏亦或司馬氏,兩者都與阮籍的政治抱負相去千里,他在對現實的失望中又不得不屈從于現實,最后在孤獨中終其一生。
二、阮旨遙深、寄蘊幽遠
阮籍的詠懷詩共八十二首,其“詠懷”之詩題就是抒寫懷抱的意思,內心所感動的,內心之所想的,都可以抒發出來。這八十多首詠懷詩并非作于同人時間,而是“因物因事,情動于衷而見于吟詠。內多憂時激憤之言,而出于隱喻象征,迂回吞吐,耐人尋味。”。沈德潛曾說阮籍的這八十二首詩是“反復零亂”的,這正反應了阮籍內心反復零亂的感情。阮籍在詠懷詩中大多表現的是對當時時代的憂思憤激之言,然而,他并沒有把憤激之言明白的寫出來,而是用非常幽隱的比喻,模糊地象征筆法寫出來的,寫得迂回曲折,吞吞吐吐,非常耐人尋味。鐘嶸的《詩品》中就曾說:“《詠懷》之作,可以陶性靈,發幽思。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會于風雅。”。又說:“厥旨淵放,歸趣難求。”。晉宋之交的詩人顏延年在他的《詠懷詩注》中也說:“嗣宗身事亂朝,常恐罹謗遇禍,因茲發詠,故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阮籍當時所事奉的是如此危亂的朝廷,常常憂慮招致罪名而遇到殺身之禍,內心的憂思在徘徊與矛盾之中,一方面耿介放縱的個性,不甘心如此事奉權奸,而另一方面又有一種明哲保身、委曲求全的苦心。相之于嵇康的言辭激烈,阮籍的迂回和幽隱使他得以在司馬氏的淫威中保全自身,換來的則是一生的郁郁不得志和苦悶。
《晉書·阮籍傳》記載:“當其得意,忽忘形骸。”。阮籍平素所快心的,也是“得意忘形骸”,而“得意忘言”乃至忘形,不僅為玄學清淡的基本要旨,更是老莊哲學的最高境界。從阮籍《樂論》中的析論禮樂刑名的關系,也可以看出阮籍不僅能研治禮法之學,尤其還善于綜核名實。由此入手,阮籍進一步精研三玄,著《通易論》、《達莊論》和《通老論》。《通老論》中,阮籍對道家天道無為之說作了詮釋闡發,頗能通融:
道者,法自然而為化,侯王能守之,萬物將自化。《易》謂之“太極”,《春秋》為之“元”,《老子》謂之“道”。[9]
在《達莊》中,阮籍表現出對莊子齊萬物、一死生哲學的透徹理解:
以生言之,則物無不壽,推之以死,則物無不夭。自小視之,則萬物莫不小,由大觀之,則萬物莫不大。殤子為壽,彭祖為夭;秋毫為大,泰山為小。故以死生為一貫,是非為一條也。[10]
由此出發,阮籍羨慕“至人”的“恬于生而靜于死。生恬則情不惑,死靜則神不離。故能與陰陽化而不易,從天地變而不移”。[11]希望自身亦能于應世之際,保持心神,不惑于物。尤其體現阮籍的內學外跡的,是他所著的《通易論》。《通易論》是阮籍以傳統儒學為基礎,兼吸收老莊無為之說,以闡明圣人“獨善”之義之作。“其宗旨所在,是賢人君子在天道人事盛衰不同時的不同出處大節,而歸根到底,仍屬儒學之士在非常之時處世的變通之法。”[12]其論中言:“君子者何也?佐圣扶命,翼教名法,觀時而行,有道而臣人者也。因正德以理其義,察危廢以守其身”。《易》之所通者,在于“圣人獨立無悶,大群不益,釋之而道存,用之而不可既”。[13]這些論中所言,盡為阮籍哲學思想的深層部分,也是他一生政治進退全部選擇的指導。何啟民《竹林七賢研究·阮籍研究》對此亦指出:“以君子生于衰難之時,卓爾獨立,不有畏懼,心以為樂己則行之,心以為憂己則違之,逐物推移,而心志不變其操。此潛龍之義,亦嗣宗所以自況也”。[14]
根據《通易論》可看出,阮籍的所信奉的哲學,是內儒外道。正因阮籍哲學上有如此造詣,所以他平日的行為放誕不羈,完全無視流俗,但卻并非不是完全沒有原則,所謂“外坦蕩而內淳至”者。阮籍的處世,固然不拘于禮,又常作青白眼。凡言與行,均極謹慎。對己不喜者,每終日不言,令人以為其“不可測”;不得已而發言,則言及玄遠,不涉世事。且又以酣飲不止避事免禍,而事急之時,或不辭妥協之計。阮籍在魏晉之世,能夠保全,也得益于他的人生哲學。
同時,我們也該看到,阮籍在當時之世,特別具有一種獨立不倚的人格,對很多政治是非問題,并不作簡單的情感化判斷,陳伯君先生在《阮籍集校注》的序言中,論及《詠懷》詩的政治傾向時說:
《詠懷》詩里如果有所謂“刺”,那是以他自己的是非、善惡的標準來作衡量,決不是站在忠于曹家的立場而痛心于司馬氏的篡逆。
確實,作為社會最杰出的士人,阮籍對魏晉時統治層中各勢力集團及有關的政治派別,其情感態度相當復雜,難以一概而論。但是,作為一個“獨立的知識分子”,阮籍一直保持著自己的原則,無論是對曹氏懷有故國的情感還是迫于司馬氏的淫威,阮籍都用自己的方式拒絕著統治者,這一切都得益于阮籍的哲學思想。內儒外道的哲學理論,使得他在亂世中的得以保持自己的品格,并游離在政治權勢的邊緣。
阮籍作為魏晉動亂時代的一位杰出士人,在那個“名士少有全者”年代,他得以保全自己,并在曹氏和司馬氏這兩個對立的統治階層之間維護自己的政治理想,這一切都說明了他高邁的人格和思想追求。在那個時代,他是個獨行俠,他在渾濁的社會現實中獨自站立。阮籍從不將自己的心跡表露在他人面前,他也不去解釋他和曹氏或司馬氏任何一方的關系,他用自己走過的腳步來印證自己。他的政治思想、他的人格追求、他的哲學造詣,無不詮釋著他的精神。在他面前,無論曹氏,亦或司馬,都顯得何其渺小。
但是,這些也充分說明了阮籍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所具有的軟弱性,他在現實中從未完成他的超越,由于外界的高壓和他自己名高于世的特殊地位,使得他從未逃脫出在黑暗政治中自己所面對的牢籠,達到身心自由。因為,阮籍至死都是惶惑和痛苦的。尤其不幸的是,他本已在自我人格意志上有了很深的覺醒,但卻仍然不得不面對人的可悲境遇,忍受非存在力量的摧折,他所承受的痛苦,遠勝于其他人。
綜上所述,阮籍作為一個真正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一方面執著于理想,以獨立的理性和良知關懷和批判現實政治,一方面為全身自保,不得不在現實政治中痛苦依違。他既不親魏,也不親晉。他的政治思想,深刻地反映出知識分子的覺醒和軟弱,亦反映出知識分子可貴復可悲的性格和命運。
注釋:
[1]《曹子建詩注(外三種);阮步兵詠懷詩注》,黃節撰;中華書局,2008年1月.下引阮籍詩文,均自此書.
[2]《東坡志林》卷一,華東師大出版社1983年版,第14頁.
[3]《竹林七賢畫記》,《東維子文集》卷十八.
[4][5][13]《魏晉詩人與政治》,景蜀慧;中華書局,2007年10月.
[6]《廿二史劄記》卷七,《廿二史劄記校證》,第148頁.
[7][12]《藝文類聚》卷九○引,第1566頁.
[8][9][10][11]《阮籍集校注》,陳伯君;中華書局,1987版.
[14]《竹林七賢研究·阮籍研究》,何啟民;學生書局,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