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一生致力于中國國民性的批判。在他的各種文體著述中,對國民劣根性及其社會根由的銳利透析、辛辣諷刺、無情抨擊及活脫脫的摹寫、刻畫比比皆是,而其指歸卻是“立人”,使國人都具人格而不是“奴格”。我們知道,魯迅能夠成為作家,來自于他的人生中的一次重要抉擇。那就是他在1906年的棄醫從文,其實魯迅的從醫選擇是相當實際而有意義的照他自己的說法是,一面可以救治“被誤的病人”,可以在戰時做軍醫;一面可以促進“國人對維新的信仰”。但是魯迅為什么突然棄醫從文呢?
1906年的一天,魯迅在課堂上看到一張當時日俄戰爭的幻燈片:一個據說是替俄國人做偵探的中國人在被日軍捉住槍斃示眾時,一群中國人神情麻木的圍著觀看。這給魯迅極大的精神震動,他那時一直在思考和研究著改造中國國民性的問題。面對著愚昧、麻木、保守和落后的國民,魯迅表示了極大的憂憤,他說:“中國的呆子、壞呆子,它是醫學所能醫好的嗎?”于是他“覺得醫學并非一件要緊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溫暖的第一要著,是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為此,魯迅操起了從精神上對中國人進行思想文化啟蒙這個武器,用以喚醒昏睡的中國人,使其覺醒、覺悟起來,看清自身劣根性,達到徹底根治的目的。他認為當前最重要的是“立人”。于是,魯迅做出了一個對他一生來說極其重要的決定:棄醫從文,提倡文藝運動。
“立人”是中國近現代轉型期的最重要的話題之一,從早期龔自珍的“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呼喚,到梁啟超等輩的“新民說”,再到陳獨秀等人的“啟蒙論”,各種“立人”主張層出不窮,然而這眾多的“立人”學說都存在著一些共同性的不足,它們要么流于一些抽象的口號,缺乏具體的內容,要么急功近利,因過于實際而無法實施。與之相比,魯迅的“立人”思想具有他人所無法比擬的可行性、致密性和深邃性。因為他的“立人”是從一種積極參與、改造和推動歷史前進的態度出發的,是從一種總體性的超越位置上來認識、思考中國社會、歷史、文化,尤其是現實人生的,是從一種現代社會的要求來確立“立人”標準的。因此,他的“立人”思想就既對中國近現代轉型期的“立人”有關,又對轉型后的中國現代化的建設有作用了。在中國現代化的發展歷程中,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奴性、精神勝利法、愚昧性和麻木性等國民劣根性,將仍然不同程度地存在,并影響著現代化的建設;張揚個性、建立主體性也將仍然是現代化建設中的主要課題之一,這些問題一日不能徹底地解決,魯迅的“立人”思想就一日不會失去價值。精神至上觀是體現魯迅“立人”思想的一種思想模式。
從魯迅“立人”思想的文化來源看,則是明顯地受到了西方十八世紀以來啟蒙主義文化思潮的影響和十九世紀后期興起的西方現代主義文化思潮的影響,當魯迅把這兩種思潮迭印在一起時,他發現啟蒙主義文化思潮中的“天賦人權”、“理性法則”等雖然對人的啟蒙有著重要作用,但由于它們是屬于知識層面的工具理性的范疇,不能在“立人”的層面上深入到對人的終極關懷中去。因此,魯迅吸收了現代主義文化思潮中的精華,主張在追求人的社會解放的同時,也應追求人的精神解放,而且尤其是精神的解放,以尋找到人的最終出路。基于這樣的思路,魯迅參照西方現代主義文化思潮的認知模式,積極地探尋了人類和人類個體的存在意義,從而形成了他的這種精神至上主義的思想模式。1907年以后,魯迅連續發表的《人之歷史》、《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和《破惡聲論》等文章,集中反映了他早期的思想成果,《科學史教篇》提倡科學:“科學者,神圣之光,照亮世界也。”《摩羅詩力說》熱烈贊揚和介紹了拜倫、雪萊、普希金、萊蒙托夫、密茨凱維支、裴多菲等“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而為世所不甚愉悅”的個性主義和反抗精神以及他們的作品,呼喚著像他們這樣的“精神界之戰士”在中國的出現。尤其是《文化偏至論》中所表達的思想更具有代表性。《文化偏至論》反映了尼采、易卜生等西方思想家、文學家對魯迅思想的影響,同時也是魯迅早期思想的哲學基礎。在該文中,魯迅批判了競言武事的洋務派的文化思想和托言眾志、藐視個性的維新派的文化思想,提出“當稽求既往,相度方來,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的獨立見解。這兩個口號的核心是重視國民精神的改造和提倡個性解放,魯迅認為,“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魯迅所說的靈明,實際是指良知,即人的道德理性。也就是說,魯迅救世的法寶不是物質,而是人的良知和理性,民族的希望在于人們的精神世界的轉變。 魯迅在這里說的“個人”和“眾數”,其含義是特定的。他提出“任個性而排眾數”的口號,是基于對“眾治”的懷疑和對思想自由的特殊關心。他認為有了更多的國民能夠用自己的頭腦去獨立地思考歷史、面對現實,民族國家才有望振興。中華民族的出路首在“立人”。魯迅的“個人”是指一種獨立人格,而這種獨立人格又是在個性精神的支撐下實現的,所以他才把民族振興和民族文化重建的基本途徑最終歸結為“尊個性而張精神”上來。
在魯迅看來,個人化的思想是歷史進化和社會解放的動力之源,他所強調的人的精神,不僅是一種民族解放和文化重建的歷史需要,而且常常在他的歷史文化評判中不聲不響地成為某種價值標準。他所提倡的是與肯定個性精神和思想意識的重要地位合拍的文化價值,他所反對的一般也是否定和壓制精神至上的歷史觀念和文化現象。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他一生的思想和作為雖也不斷地變化,但始終沒有放棄思想啟蒙這個追求。魯迅走上文藝的道路是出于他看準了文藝最善于改變人的精神。作為文藝家的魯迅,也正是自覺于這樣一種價值原則去選擇文化和接受文化的選擇。與他早期對“眾治”的懷疑和否定相關聯的是,他后來仍然對政治不以為然,甚至對政治進行歷史哲學的批判。譬如,在政治不斷顯示出它對歷史和現實的推動和控制力量的中國20年代后期,他卻明確指出他所推崇和從事的文藝與政治的不可調和的矛盾和對立。他認為文藝與“政治不斷地沖突”,“政治想維系現狀使它統一,文藝催促社會進化使它漸漸分離:文藝雖使社會分裂,但是社會這樣才進步起來。”而政治家“厭惡”文學家的根本目的是“想不準大家思想”。魯迅對政治的批判正是出于政治對個性精神和思想的先覺性的扼殺,也就是說,魯迅批判政治和張揚文藝并非是他真正的和最終的目的。他所急于實現的歷史功能是人的精神的改變,即人的精神的獨立。
作為一個思想家,魯迅也曾鼓吹過科學,然而他對科學的價值認同并不明顯表現在科學為人們提供的生存意義,相反卻突出地表現為科學對人的精神的啟蒙和靈魂的救贖。他早在《〈月界旅行〉辨言》中就曾指出,科學的意義在于“改良思想,補助文明,”“導中國人群以進行”。他從科學事業轉向文藝是為了國民精神的救贖,他提倡科學的目的也沒有背離這一基本動機,他所傾心張揚的是能夠對人的世界觀,對人的精神結構發生影響的科學精神。魯迅批判西方中世紀的教會束縛,是因為它壓制了“思想自由”;魯迅將“奉科學為圭臬之輩”的主張視為“惡聲”,原因也是他們對人所需要的精神價值的漠視。作為一個革命家,魯迅并沒有把用現實的革命或政治手段清除社會黑暗和腐敗,以及建立新的社會秩序作為頭等重要的使命,至多不過是以筆做投槍揭露社會黑暗和罪惡,而他自始至終的注意中心卻是國民性的研究和解剖,是啟發民智,使國民樹立起“人”的自覺,如他所感嘆的“中國人從來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和他所主張的“人類向各民族要求的是‘人’”。魯迅之所以一生都著力于思想啟蒙,來自于他認為人和“人為”對歷史的構成和發展的主宰作用,而人格和人的行為又是由人的思想意識或人的精神直接決定的這樣一種思想觀念。
“魯迅精神”是一種百折不回、獨立自強的人格精神,是中國人為生存、解放而奮斗的一種民族精神。魯迅的“立人”思想,就是要培養這種民族精神。“立人”是魯迅畢生事業的起點和歸宿——他所從事的文藝運動不過是“立人”的一種手段。魯迅“立人”思想的精神實質即為摒棄國民劣根性,重塑新型的民族性格。在魯迅看來,“立人”是“興國”的前提。也就是說,在“興國”這一系統工程中,最根本、最關鍵的一項是“人”的工程。
(作者單位:重慶工商職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