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雅的內心
——刻瓷藝術賞析
大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歸有光終于在經歷了“八上春官不第”之后,在第九次考試中中了進士,為三甲。按照當時的規制,被授正八品,賜同進士出身。此時他正好是花甲之年,六十歲。既考中了,就給了官,到湖州長興縣去做了知縣。第二年,一位比他還年長幾歲的人也到了長興,也是文人,做縣丞。此人便是吳承恩,他寫過一部小說,叫《西游記》。
這兩位在后世文名頗為深遠的文人做了搭檔以后,重修了業已破敗的縣衙,在為重修的后宅題名時,歸有光想到了他不久前做的一個夢:他夢到了一個鼎。鼎在中國古代的時候是非同小可的,它象征著權力。雖然歸有光、吳承恩時代已不再以鼎來代表身份和品級,但畢竟它的象征意義、文化意義還在。何況,這個夢還得到了應驗:得夢后不久,便有三名治下學子在科場上得中,豈不是正應了“三足鼎立”的吉兆。念及此,歸有光便為后宅起名為“夢鼎堂”,并撰文說明了這個堂名的由來。所撰之文由吳承恩書寫,并勒碑以立。這個碑,今天還保存在長興(今屬湖州)。重修、題名、撰文、勒碑既畢,免不了要在堂中案上置辦一些用具,其中的文房瓷器,用“剝玉”之技鑿上該物件的所屬:“夢鼎辦用”四個字。我想,這篇文章所談及的這個水盂(圖一),即源出于此。這個水盂上“夢鼎辦用”四個字分布的四角空白處,分別各刻一枝折枝花卉,不知夢鼎堂的其他用具上,是否也采用這種規制。
剝玉,是對刻瓷技藝的雅稱,意謂白潤的釉面如同玉一般,在上面鑿刻圖案字跡,如同將玉剝去。
歸有光是江蘇昆山人,那地方產中國四大賞石之一的昆石。他出生于正德元年(1506年),《明史·文苑·歸有光》說他:“九歲能屬文,弱冠盡通《五經》、《三史》諸書……嘉靖十九年舉鄉試。八上春官不第……四十四年始成進士,授長興知縣。”九歲能做文章,二十歲便“盡通”了《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等《五經》和《史記》、《漢書》、《后漢書》等《三史》,以這樣的博學,卻在三十五歲時考中舉人之后會試八次不第,可見中國古代的科考,不僅僅只考書本知識,要考察的,還有治世的見解和能力。
歸有光八次不第之后,“徙居嘉定安亭江上,讀書談道。學徒常數百人,稱為震川先生。”想必,先生此時的吃穿用度,來自于這數百人交納的束脩。按說,這位歸先生此時,應該是不愁生計來源的,生活盡可以過下去,但他仍忘不了考試,直到中舉二十五年之后,才考中了進士。這都是舍不得那一肚子詩書的過,都是做為人子,念念不忘耀祖光宗的過。可能當時的讀書人下場子參加科舉考試,到了歸有光這個年齡的份上,已經沒有出仕為官的目的了,就是說,功利性已經非常淡,考中之日已經是花甲之年了,在仕途上又能怎樣呢。要的,恐怕只是個名分。作為在“耕讀傳家久”的“耕讀”中選擇了“讀”的人,并且在此行當上經營了一輩子,考不中個進士,對祖宗,對家族,對自己都不好交代。讀了一輩子書,最終還是個白丁,算怎么回事呢。
吳承恩的情況與歸有光有相似之處,他是到了四十多歲時才成為歲貢生。在明清時期,貢生有許多種,歲貢生是其中的一種。它實際上是從經年較多的廩生中選取的。選為歲貢生,便可以到國子監去讀書,理論上也可以任命官職,所以吳承恩被授予了長興縣丞的官。但這時,吳先生已經六十七歲了。這樣的年齡,我們推想,應當是《西游記》的創作已經完成了吧。以這樣的年齡來當一個縣丞,應當也沒有在仕途上寄托太大的期待。讀了一輩子書,也是為了要個名分;讀書人凡事講究個有始有終,得個一官半職,也算是沒有半途而廢,好歹有了個交代。
不知道是不是正因為此,二人對這個官,像是并不太在意,并不像守財奴守著錢一樣,生怕它跑了,再也找不回來。按說,以二人花甲以上的人生歷練,是不會對為官之道聞所未聞的,但他們二人卻似乎只由著自己的性子去做官,并不理會為官之道。
刻瓷這種技藝,今天看到的資料無論是記載方面的,還是研究方面的,都非常之少,因此只能根據也不太常見的實物直觀地做一點分析和推測。這種技藝的早期,是用金屬工具在瓷器的釉面上鑿擊,將釉面鑿出“點”,以許許多多的點連成線,再以線構成各種紋飾。如這件水盂的字跡和折枝花卉圖案。到了后來,時間大概是清代后期,有西方的某種合金材料傳進中國,用這種硬度高的材料制成的工具,可以在釉面上直接刻畫出線條,刻瓷這種工藝就不再用點來連成線了(圖二)。那么通過這件水盂,我們可以知道,至少歸有光在任長興縣令、吳承恩任縣丞的明代嘉靖時期或者稍早一些,刻瓷技藝就已經有了,而且相當的成熟,盡管這時可以直接刻畫線條的工具還沒有出現。
由《明史·文苑·歸有光》的記述來看,他在長興縣的為官之道,似并不太在意大家心照不宣、應當共同遵守的規則,而是“用古教化為治。每聽訟,引婦女兒童案前……斷訖遣去,不具獄……直行己意,大吏多惡之。”前面幾句倒也罷了,無非是對民實行教化的手法不同,“直行己意”卻是非常的忤逆,致使“大吏多惡之”。“大吏多惡之”怎么還能有他的好?所以,“調順德通判,專轄馬政”去了。不過歸有光的歸宿總的來說還好,總是有人欣賞他。“隆慶四年,大學士高拱、趙貞吉雅知有光,引為南京太仆丞,留掌內閣制敕房,修《世宗實錄》。卒官。”“卒官”兩個字很有分量,在中國古代,一個文人做官卒于官位上,而不是貶謫中或去官后,這非常不容易。當時主盟文壇的是“后七子”之一的王世貞,歸有光與他“力相牴排”,觀點上有嚴重的不同,因此遭到了王世貞的打壓。但后來“世貞大憾,其后亦心折有光,為之贊曰:‘千載有公,繼韓、歐陽;余豈異趨,久而自傷。’”評價非常之高,與韓愈、歐陽修等量齊觀,并多有作自我批評的意思。但吳承恩就沒有那樣好的結局,他與歸有光被調離長興縣,也被免了官,終于貧老以終。待到人們因《西游記》而重新認識他、評價他,那已經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因此,刻有“夢鼎辦用”標識的文案器物,歸、吳二人實際上并沒有使用很久。當然在那不多的歲月中,那些被人們喜愛的物件,想必也在他們的公務之余,靜謐之夜,文思涌動之時,遙想舊日辛苦之際,寬慰過他們,陪伴過他們。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到,中國古代的文人生活,是多么的雅致。大概在歸、吳離開長興之后罷,那些在當時看來非常平常的物件開始散失,那個縣衙的新主人,未必沿用原來主人的堂名,也未必使用原來主人的器物。當然也許歸、吳二人離開“夢鼎堂”時,是將這只小水盂那樣小件好帶的東西帶在身上了的,也未可知。但即便如此,也可以稱之為散失,因為畢竟離開“夢鼎堂”了。不過想一想,也大可以想得通,人尚且難以保證長相廝守,何況物乎。誰也抵御不了生活的變故。
明代正德、嘉靖時期的白釉瓷器,雖有區別,但畢竟時間上是接續著的,相同相近處也不少見。但以這件小水盂的釉面特征和塌底以及塌底來看,似更接近正德器一些。釉面為亮青釉,器里器外施釉一致,惟外底釉面膩白,厚潤許多。塌底是顯而易見的,由“圖一”可以看出,因為塌得厲害了,乃至于窯裂。而塌底的原因,是因為內摳式足在內摳時掌握得不好。而且這樣的小件器物卻有比較嚴重的塌底,是正德瓷器的既是毛病,也是特點之一。這件水盂的最大外徑是二寸二分,高是一寸一分。歸、吳二先生所在的長興縣,是個縣一級的小衙門,因此使用的器物,官窯是談不上的,雖然是官府,也只能在后宅的“夢鼎堂”里使用民窯器物。但二人到底滿腹文章,眼光不俗,所以雖然是民窯器物,但作為一件小器物的水盂,器形卻端莊周正,決無猥巧淫妖之弊,頗可以當得起小器大模樣幾個字。
有一種說法,說是刻瓷技藝到了清代中晚期的嘉慶年間,由于鉆石工具傳入了中國,早期的鑿鏨法開始演變為了雙勾、刮磨法,總之是將連點為線轉化為直接在釉面上刻畫線條了。應該說,這是刻瓷技藝的一大進步。但是刻瓷雖然在今天看來,是一門頗有傳承價值的中國傳統手工藝,但在當時看來,它不過是手藝人用以謀生的“技”而已,難登大雅之堂。所以遺憾得很,我們今天很少能夠看到關于這門技藝的文字資料。能找到的資料,比能找到的實物還要少。只知清末有一位刻瓷的名手,為江西新建人,叫黎瑛。他的兒子比他名氣還要大許多,叫黎勉亭。兒子之所以名遠,是因為民國四年(1915年),袁世凱曾讓黎勉亭為英王喬治刻過相,六個月乃成。據說很受喬治氏的喜愛。
“圖二”為一件制于光緒癸巳年的刻瓷墨盒,這一年是光緒十九年(1893年)。這件墨盒的左下角刻著下款,“光緒癸巳友如”,字很小,大概二三、或三四毫米,用雙勾法刻制。那么小的字,還要施法雙勾,可見刻工相當的不錯。“友如”是誰?沒有查到有關的資料。
墨盒的右上角刻著上款,內容為“脫巾獨步,時聞鳥聲”,同樣使用雙勾技法。“脫巾獨步,時聞鳥聲”句,出自晚唐司空圖的《詩品》。因為該著闡說了二十四種“詩道”,所以又稱《二十四詩品》。這句話出自所列舉的第四種“詩道”:“沉著”:“綠林野屋,落日氣清。脫巾獨步,時聞鳥聲。鴻雁不來,之子遠行。所思不遠,若為平生。海風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語,大河前橫。”對于《二十四詩品》,歷來詩家認為縹緲難解,所以各種釋讀非常之多。清代孫聯奎在《詩品臆說》中,認為“沉著”是相對于“浮剽”而言,認為“沉著”便是脫離漂浮氣。關于“脫巾”,他說:“佳在脫巾,脫巾便無頭巾氣”。“頭巾氣”是什么?仍然讓人費思量。同為清人的楊廷芝,在《二十四詩品淺解》中,關于“脫巾”解道:“巾,蒙首衣。脫巾,靜為理會”,好像也是需要將“解”再解。總之我們籠而統之地理解,應該是對詩歌的一種意境,或創作狀態的形象描述吧。這件墨盒上所刊刻的主題紋飾,便是與這兩句詩相呼應,為一脫巾吟哦之士,手持著一柄蒲扇。刻工非常好,線條流暢洗練,衣帶飄揚。
中國古代的文化人,非常講究生活中精神的層面。像歸有光、吳承恩們,一個六十歲始中進士,得了一個縣令的小官。吳承恩更是以六十歲還要向上的年紀,才在京中候得了一個縣丞,相當于縣級的副職。按照他們滿腹的才學,而所得甚不相稱來看,他們心中恐怕并非沒有怨言。他們幾十年的寒窗經歷,生活中恐怕也少不了有一些凄楚,這從歸有光的名篇《項脊軒志》中可以看得出來。但他們的生活卻并不失典雅。長興縣那個地方,由于地處太湖與天目山之間,所以當時歹人強徒一度氣盛,乃至于在歸、吳上任之前,有好幾年沒有朝廷的官。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有必要重修縣衙,因為此前已經破敗了。但他們仍然把自己的生活納入到雅致的范疇之中,所置辦的用器,通過這件水盂來看,是那樣的端莊大氣,并不失于粗糙輕率和輕浮古怪。而這件“剝玉”墨盒,所表現的題材和追求的藝術效果,也是瀟灑而莊重,倜儻而儒雅,正應合了文人們的精神追求。
歸有光的《項脊軒志》,根據語氣來看,是事后對那個“方丈”小閣和在其中生活的回憶,不知道是不是寫于南京太仆寺丞的任上。若然,則也是一位年老的人對自己年輕歲月的回憶。當然文人們追求儒雅的精神生活,并離不開物質的基礎,但物質的富足,也不能自然的就會使人精神雅正,這是兩回事。使物質富足,只要環境允許方法得當,幾年十幾年就足可以解決了,特殊情況下一夜暴富的也不是沒有。但是要使精神高雅,行為端正,沒有一代人兩代人,恐怕做不到。所以這兩件刻瓷文案器物所反映的古人的精神生活,非常值得我們今天的人懷念,如果能仿而效之,加以傳承,就更好。
太少紅獅
——藝術民俗化的產物
在瓷器上繪畫獅子紋飾進行裝飾,有研究者指出最早出現在六朝時期,至宋元已經興盛。茲僅就我目前手頭的資料而言,最早見于明代早期。那時的瓷畫獅子頭奇大,軀干細小,頭與軀干的比例,差不多是各占一半。這反映了當時人們的審美水平已經相當高妙,懂得怎樣作藝術的突出與夸張,因為雄獅之美,主要在于它帶有長而繁密鬃毛的頭部頸部。
獅子的原產地不在中國,而在遙遠的非洲大草原上。后來在亞洲也有擴散,主要在中東和印度地區。這種威猛的動物是何時傳入中國的,好像并沒有確鑿而又統一的說法。有說是與張騫出使西域相關,有說是通過絲綢之路由波斯傳入的,也有說是東漢時月氏國進貢來的,總之是說法不一,莫衷一是。
但是獅子的形象在中國卻是非常普及,非常深入人心,它滲入中國傳統文化的程度也很深。比如著名的分為南派北派的獅舞;石雕、木雕、磚雕等形式的建筑物裝飾;許多宮殿、廟宇等重要建筑物乃至于民間四合院門前鎮壓邪祟的大石獅,等等,幾乎無處不在,張眼就可以看到。此外還有非物質形式的,比如有一處名聞遐邇的蘇州園林,取名為獅子林;蘇東坡與朋友的玩笑詩“河東獅吼”等等,可以說已經滲入到了中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且由來已久。
獅子作為一種動物,是什么時候傳入中國的,我們今天似已不能知之確切。但獅子雖然不為中國所產,卻在中國深入人心,其緣由,我們則可以知道,應當與佛教有關。獅子在佛教中的地位或說寓意非同一般。它首先具有佛的象征意義,這是因為《傳燈錄》說:“釋迦佛生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獅子吼云:‘天上地下,惟我獨尊。’”《楞嚴經》說:“我于佛前,助佛轉輪,因獅子吼,成阿羅漢。”因此又有泛指,是指佛或菩薩講說佛法的聲音可以震動世界,可以降伏一切外道邪說,故稱為獅子吼。由此生發開去,有時又將高僧的說法,譽為獅子吼。
佛教中有四大菩薩,為觀世音菩薩、文殊菩薩、普賢菩薩、地藏王菩薩。而代表聰明與智慧、作為釋迦牟尼佛左肋侍菩薩的文殊菩薩,他的坐騎,即是獅子。可見獅子在佛教中的意義非同一般。四大菩薩在中國又各有各的道場。普陀山為觀世音菩薩的道場,五臺山為文殊菩薩的道場,峨眉山為普賢菩薩的道場,九華山為地藏王菩薩的道場。因此獅子的各種形象,在五臺山最為多見,差不多可以說,見到了獅子,就是見到了文殊菩薩本身,乃至于,可以說見到了佛本身。而中國傳統文化,實際上是儒、道、釋三者的融合統一,所以說獅子作為一種對中國人來說非常陌生的動物,卻又在中國人心目中甚為熟悉,與佛教的傳入中國有關,就比較合理。事實上,中國人對獅子的認知,恐怕很大程度上是來自于文化,也就是來自于佛教,而不是來自于獅子這種動物本身。應該出于同樣的原因,中國瓷繪中的獅子形象,從來不關注寫實,而是理想化的、注重其威武有力的精神性的產物,與麒麟、天祿、辟邪以及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一樣,是一種被神化了的神獸。也有人說香爐上經常出現的、嗜好吞咽食火的狻猊形象,也是龍的九子之一,其實就是獅子,也與其他諸神獸一樣,具有某種吉祥的寓意。
瓷畫中明代宣德年間的獅子,頗有威武之狀,粗壯碩大的頭頸鬃毛四披,軀干在比例上與頭部相較,雖然偏小,但健碩有力,四肢蹬地的姿態給人以“腳踏實地”的感覺。接下來的正統、景泰、天順年間,瓷畫上的獅子忽然軟弱無力起來,過于肥腴,大肚子很圓潤;但四肢如同皮包著骨頭,雖然欲作有力之狀,但畢竟筋瘦了一些,太羸瘠。成化年間的獅子紋,面部表情有些嬉皮笑臉,臉、眼睛看上去像個貓頭鷹,毫無孔武態。繪畫方法上多用線描,填色不多。填色也是為了區別線條的粗細,是為調整畫面而為,并不是為了強調獅子的神態。萬歷年間的獅子在力量感上似強化了一些,但面貌、神態依然不堪,不能與明早期相比。而且就畫法本身來說,也非常草率,鬃毛用一些直線表現于頸部,而腦袋無毛,像是禿頭,相貌怪異,幾乎沒有了獅子應有的形態。
瓷畫上的獅子,不同的朝代雖然并不相同,如清代早期康熙年間的獅子,與明代不同,頭與軀干的比例趨于合理,整體形象看上去很像是獅舞中北派的模樣。但不同的朝代也有相同之處,比如都有一個由威武雄壯向綿軟無力的轉化,明代如此,清代也如此。專家對這個現象的解釋是立國之初,人們有勵精圖治的心態,有昂揚向上的精神狀態,以后逐漸疲沓,不思進取甚至養尊處優,直到麻木不仁、百無聊賴。這些變化,在獅紋瓷畫中都有反映。只是不知這種情況僅僅反映了朝廷的精神狀態,還是反映了民眾的精神狀態。如果僅僅是朝廷的,那么它的影響力難道有那么大嗎?竟然可以左右數量那樣大的全民?如果是這樣,那么可見人民是非常樂意,或者有意無意把朝廷當成主心骨的,朝廷心氣強則自己心氣也強,朝廷養優則自己也養優,朝廷無所事事則自己也無所事事;而如果是全民的狀態,則可見人民還是非常把朝廷當回事的,自己怎樣想事做事,完全按照朝廷的節奏走:朝廷激昂則激昂,看到朝廷死氣沉沉,自己也就沒了心氣。可見朝廷、國家作為出主意的,與人民作為執行主意的,二者相比較,出主意的一方并不見得輕松。
獅子瓷畫到了清代晚期,突然出現了一種全新的畫法,即除了背部卷毛外基本不用線條的礬紅彩獅子,在獅子周邊飾以卷草紋或火焰紋。這種畫法的獅子,出現得好像很突然,提前沒有什么先兆,也沒有什么過渡,忽然一下就有了。專家們對此也沒有一個非常有說服力的說法。
這種礬紅彩獅子的瓷器,一般都有一個共同的落款:太師少保。這個落款似乎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思考這種畫法出現的理由,即是在清晚期出現的藝術民俗化大背景下形成的,如同紙絹本繪畫一樣,民俗指向鮮明的海派繪畫,大致上也出現在這個時期。
所謂藝術民俗化,是指藝術的審美取向,服從于民間的,而不是歷來作為主流的文人士大夫的審美習慣。在藝術品中反應趨吉心理,是民間審美習慣的重要特點之一。所以藝術民俗化,便有了一種典型的表現形式,即將這種趨吉心理作為繪畫創作的價值追求。太少紅獅的出現,讓我們感到突然,但它與服從于民間的審美需求和趨吉心理,是相合乎的。這是因為,“獅”與“師”諧音,比如劉禹錫《送鴻舉游江南》詩說:“與師相見便談空,想得高齋師子吼”。
漢文的“獅”,來自于波斯語的音譯。中國傳統民俗文化中,利用諧音滿足趨吉的心理,這種情況非常多見。例如“鹿”喻為“祿”;“蝠”喻為“福”;“魚”喻為“余”(有余);“瓶”喻為“平”(太平、平安)等等。而此處的“獅”則喻為“師”。
師,在中國古代是一種官職,叫做太師、少師。這個官職最早設置于商代。秦代不置,漢代又置。晉代因避景帝司馬師諱,把名稱改為了太宰,晉以后又重新恢復原稱。太師與太傅、太保被稱為“三公”,它本質上有點像是今天的軍銜、警銜,本身并沒有具體的職位,但地位非常之高,并不是普通官員就能封為“三公”中某公的。西周武王時,加太傅銜的是周公姬旦,加太保銜的是召公姬奭,兩人都是武王的弟弟,而加太師銜的是太公姜尚,可見“三公”的地位非同一般,實際上是國君的輔弼。而太師又是“三公”之首,就更可見地位之高。隋唐時,稱“三公”的是太尉、司徒、司空;太師、太傅、太保稱為“三師”。總之是各朝各代雖有所不同,但“太師”、“少師”都是皇帝特示尊崇的稱號,有了這個頭銜,不可等閑視之。
周代置少師銜的是成王,與少傅、少保共稱為“三孤”。唐杜佑著《通典》說:“孤,特也,言卑于公,尊于卿。”可見地位在卿之上,公之下,是“三公”的副職。之后各代也是有置有廢。宋代徽宗復置,至明清時猶沿用。品級為從一品,與“三公”合稱為“公孤”。關于“公孤”,東漢許慎著《五經異義》說:“天子立三公曰太師、太傅、太保……又立三少以為之副,曰少師、少傅、少保,是為三孤。”
總而言之,“太師少保”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具有非常高的地位,并且由來已久,因此這個稱謂,就成了“官”的代名詞,成了一代又一代人們人生追求的目標,成了人們向對方表達美好祝愿的祝頌語:官運亨通、高官厚祿、加官進爵、達官顯貴……因此,在藝術民俗化之風的吹拂之下利用與師的諧音,獅子就成了人們心目中吉祥的象征物,如同魚、鹿、蝠等動物那樣,寄托了人們對美好生活、成功人生的向往之情。至于將大獅子和小獅子畫在一起,則既有美化畫面的美學要求,又有象征官祿代代相傳的寓意。
清代晚期和民國年間的太少紅獅瓷畫,已經完全沒有了獅子的威猛雄壯之態,形象和神態都是如此。它們的體態和神態都很像哈巴狗,又像是溫順的貓。所以雖然沒了雄壯威猛,倒也活潑可愛、憨態可掬。由此可見,太少紅獅的形象,雖然仍是獅,但與早期瓷畫中的獅子,寓意已經發生了變化。早期的獅子形象反映人們的尚武心理,表現了人們崇尚武力的時代風氣,也說明了人類在那個時期,武力對于人們的生存與生活具有很高的重要性。后來則轉化為了一種帶有民俗氣味的宗教崇拜,作為佛、菩薩的象征物,祈望它能為人間帶來吉祥與平安。再往后,到了太少紅獅的時期,則寄托了人民的一種生活期待,希望借獅子的形象,能夠給自己和子孫帶來美好的生活,成為社會頂層的人物,具有社會頂層的地位,并藉此光耀祖宗。不但使自己、使后人具有優裕的生活,且風光體面,而且將此延及祖先,讓先人們也享有光榮。這與現代社會的主流意識非常不同,現代社會強調“自我”意識,認為從己身的角度講,維護“自我”;從社會的角度講,尊重“自我”,是社會文明進步的反映。但傳統上,中國人對于祖先和子孫,卻是非常看重,將光宗耀祖和遺福子孫,并將這個意義延及家族,延及某一個范圍的集體,乃至于國家,看成是“自我”最重要的事,并以這個標準來判斷一個人的品格,判斷一個人的道德水準。因此,由于不同時代的人對生活的期待不同,對道德的理解不同,對命運的祈望不同,瓷畫中獅子紋飾不斷地演變,就順理成章了。到了清末民國,它就演變成了“太少紅獅”那種樣子。這種獅子的形象、神態和喜慶的礬紅色彩,寄托了中國舊時候人民的心愿,也許是他們一生為之奔波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