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秋天,一場考試,決定了我們的命運。我們稚氣未脫,踏著沙沙作響的落葉,背著簡單的行李,遠離家鄉,走進一所師范學校。
迎新晚會上,那些師兄們才情皆顯,我們不時投以欣羨的目光,但他們總把熱辣辣的目光投向漂亮女生們。
進入這所學校,我們大多數人都沒有好心情,有高分滑檔的,有志愿過高被刷下來的,體檢不合格的,分低無法選擇的,籠罩我們的還有對暗淡前途的憂慮。
那晚下了場大雨,坑坑洼洼的校園里到處積著水,我們踩著一路積水回到宿舍,在互相陌生的目光中別扭地度過第一個夜晚,鐵床下擺滿了一堆泥跡斑斑的布鞋。
宿舍是平房,木門,木窗,雙層鐵床,窗戶最上面的一塊玻璃碎了,用白紙糊著,白紙一頭又被太陽曬黃,卷了起來,在夜風中啪啪作響。墻上貼著前任師兄們留下的字畫、明星照,還刻著不知何人留下的名言:“偉大的愛情產生于撬杠!”
半夜冷風灌進房里,我被凍醒了,只聽到一聲長長的火車汽笛聲,從此這汽笛聲成了我們夜晚的標志性聲音。縮在鐵床上,在汽笛聲中,第一次讀懂了《楓橋夜泊》。
詩 人
“詩人”是他外號,他人生得白凈、清瘦,全身上下透著股說不出的文人氣質,給我極深的印象。當時校園里文學氛圍很濃,校晨楓文學社發展新社員,他第一個被選上。
他喜歡寫詩,喜歡練歐體字,喜歡一個人坐在教室最后一張桌子上,而桌上總放著白紙,總是寫滿了青春詩行。
或許白紙的空白能給人更多想象和自由吧,他總喜歡在白紙上寫詩或涂涂畫畫。他空靈的詩行不斷流淌,紛紜的詩頁堆滿了他的課桌。
我們教室窗外是一棵老榆樹,春天剛露一點嫩芽,整個窗子就會飄進若有若無的綠意。一到盛夏,榆樹濃蔭遮住窗子,偶爾還會看到樹中間的鳥窩,但絕不會有人去掏,我們都過了掏鳥窩的時光了。秋天,榆樹有點煩人,路上細碎的葉子總是掃不干凈。冬天,它總讓我們想起魯迅院子里的那棵棗樹來。
詩人喜歡安靜,總是歪著頭,透過窗子看那棵不知長了多少年的老榆樹。看著看著,總會有一些詩行從樹上飄落。或許是吸收了樹的靈氣,他的詩純凈、空靈,總有一股憂傷氣息。
他寫過一篇《過年》,我還記得有這樣一句:“清脆的二踢腳在空中炸響……”。后來這文章上了報紙,他成了我校第一個文章變成鉛字的學生,老師還專門找來報紙給我們讀。那晚我們在宿舍中狂歡了好一陣,以至第二天沒能按時跑操被罰站。
那時住校生多,一到吃飯時間,食堂前擠得人山人海。他拿著飯盒,總會老老實實地排隊,去的最早,飯打的最晚。一篇描寫食堂擁擠的文章《蒙塵的團徽》很快發表了。我曾拿著自己的一首直到現在還汗顏的詩去請教詩人。他提了點小意見,又給我推薦了一本詩集,現在想來,人家面對我蹩腳的詩行提意見是怎樣地為難。
那些時間,我們身體里跳動的全是不安分,我們迷上了李小龍,下課時間,我們幾個人總在教室后神秘兮兮地練功,揮空拳,忙得不亦樂乎。最快樂的莫過于學李小龍踢木板,一人拿塊木板,另一人踢,踢碎了,高興得大呼小叫。詩人激動的表情至今難忘。
他對理科不感興趣,但他卻引領著班里的流行時尚,拓寬著我們狹窄的視野。他第一個寫詩,第一個學電腦,第一個學吉它,第一個搞攝影,也是第一個李小龍迷,……這些使我們枯燥沉悶的師范生活有了點活氣,沖淡著我們將來一眼就能望到頭的小學教師生涯的憂愁。
詩人很文弱,從沒見過他發脾氣。可有一次,他打來一飯盒稀飯,發現里面有異物,就去和食堂的人論理去了。我們的伙食費都是國家撥款,學校還收了我們的面和油。那些時間食堂不像話,飯盒中總會出現非關食品的他物,總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或許人們沒聽說過炒蘿卜,炒蔥,可是我們都吃過,至今一端起飯盒,我就想起炒蘿卜來。
那天詩人吵了一架回來,氣得臉色發白。
再后來又聽說他在半路上因保護同學受傷,但他從未給人說起。那段時間,他失眠了,整夜整夜地失眠,睡不著了一個人出去踢大樹,或在路燈底下寫詩,或在操場中跑步,還寫下了諸如這樣幾句詩:“喝醉的男人/倒在樹叢中/那些鱗片撒了一地”,那些日子大家沉郁在已定的未來中,每人都在默默承受著,等待著最后的分配結果。
實習期已過,我們各奔東西,詩人被分到很遠的地方,但他還是很上進,終于考出了那個遙遠的地方,寫了本書。現在他的攝影作品已很有名氣了。
大老蔡
大老蔡,身高體胖,戴一副深度眼鏡,臉上永遠帶著笑,一口流利的青普話,讓人忍俊不禁。
大老蔡是我們班年齡最大的,他辦事總讓人很放心,班主任就讓他當體育班長。
大老蔡來這個學校前,不想讀書,只想著去掙錢,曾到金場淘過金。雖然這段經歷他很少講,但淘金場的影子總能在他身上表現出來:身體壯實,飯量大,干活輕松不怯場。
他常提起金場里火柴盒一樣厚的清水面片,碗里一連幾個月不見一點綠色蔬菜,讓我們難以想象。由于幾個月看不到女人,淘金客們一出來,一見到姑娘就激動不已,哪怕是相貌最不堪的。
在宿舍里一說起姑娘,我們就呵呵地笑,說著說著,大家從被窩中爬起來,紛紛評論起班中女生,給她們打分,排座次,還記得有一個女生不停地向我們打聽她的分數和座次,但我們從未說過。
一次正聊得熱鬧,被值班老師逮了個正著,老師也幽默,說了一句話:晚上談論女同志睡不好覺。老師走后,我們笑了半天,大老蔡聲音最響。
從金場回來后,大老蔡又回來讀書,重新拾起丟棄的課本,重新參加考試,經過層層選撥,考進了這個學校。從金場到學校,其中的苦只有大老蔡一人知道,這也是我們最佩服他的地方。
那時學校里體育活動眾多,大老蔡是個明星,也是個大忙人。參加比賽、訓練、當裁判,啞嗓子的事很常見。大老蔡最風光的地方就是籃球場,他壯實的身體只要靠近了對方球員,就能貼著對方,借對方的力量投籃,無人能擋。每當自己人失球了,他就用青普話五大三粗地開罵,有時罵得籃球都沒心打了,一下場,大家就罵他,他總是笑嘻嘻地道歉,但一回到籃球場,還是老樣子。
那次和一班的一場籃球賽只因一個球輸掉了,整個一下午大家都趴在桌上不起來,連老師都沒辦法了。
晚自習上,大老蔡用結結巴巴的青普話開班會分析原因,批評著自己,最后提出了辦法,但說著說著,他那一口青普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不過他可是認真的,一放學,他就趕我們跑長跑,來去五公里,跑到學校時,飯菜已涼在桌上了,累得都沒心情吃。晚自習后又借著路燈練投籃。大家都沒有怨言,心里卻憋著一口氣。一陣高強度的訓練,我們的球技略有起色。
高 斯
高斯并不是他本名,只因一次數學課,老師出了那道著名的“高斯算法”,他算得最快,所以大家就叫他高斯。
高斯也戴一副眼鏡,大鼻子,還有點快成形的八字胡,他的經典動作是揉眼睛擦眼鏡。高斯理科學得好,喜歡與人在辯論中復習。
高斯喜歡唱花兒,一張口就是“上去個高山者望平川,平川上有一朵牡丹……”我們就問高斯看上了那朵班花,他不說話,只是呵呵地笑。
高斯曾練過一陣武術,所以他腳踢得很高,如果在足球場上看到一個人高高地踢一個箭腳,可足球卻輕飄飄地一晃而過,這個人就是高斯,所以有好事者就說高斯打箭腳——笑死守門員。
高斯喜歡編花兒,喜歡把花兒寫在紙條上傳給后面女生,一次不知傳了什么花兒,那女生就用鐵絲把紙條掛在高斯后背上,上書“僅次于狼”。下課了,高斯背著紙條跑東跑西,背后的紙條像一面旗幟高高揚起。高斯渾然不覺,這個名號也就叫響了。
高斯曾給意中人寫過一封熱情洋溢的情書,他急切地等啊等,終于等到了回信,打開一看,語氣非常嚴肅,直呼他為某某某同學,信里還嚴肅地提到他這樣寫情書給她,是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
我們當時笑得直不起腰來,直到現在我們一見面就問他那個“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的姑娘。他也淡淡地笑,又淡淡地說那個姑娘早結婚了。現在想來,那個姑娘其實也很可愛的。
高斯幽默,那時學校給我們發菜票,女生飯量小,她們手中存有很多菜票,男生飯量大,菜票根本不夠吃。如果菜票發遲了,我們彈盡糧絕,絕望之余,就向女生求助。求助信由詩人起草,高斯執行,用粉筆寫在黑板上,名為告女同胞書。字體瀟灑,文筆優美,措辭懇切,所述境況慘烈,又多勸說之詞,提到了人道主義、國際主義云云。
高斯面對黑板一臉悲壯,粉筆在他手中斷了好幾次,他不斷擦掉不中意的字,還抽空取下眼鏡擦一擦。那次我們滿載而歸,女生怪我們沒早說。后來菜票發下來了,我們去還菜票,被女生罵了回來。
高斯后來分到最遠的西山,到他那兒的班車一天一趟,得走好幾個小時彎彎曲曲的盤山路。
我曾看望過他,到他那兒已近黃昏,住校老師只他一人,說著說著,他就說起學校鬧鬼的事來,說得我一驚一乍,頭皮發麻。我隨手翻起學校布置的毛筆字練習本,我一看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在上面寫的全是肉啊肝呀的花兒,大多帶色,我念一首,我倆笑一陣,笑聲回蕩在空寂的小學校里。我離開時還想著如果學校領導來檢查練習本,讀到那些花兒時會有怎樣的表情。
高斯很爭氣,他脫產進修去了,后來又調到一所高中,成為骨干。
睡在上鋪的兄弟
寶貴是宿舍中最沉穩的一個,他話不多,喜歡打籃球,總是一副若有所思、憂郁的樣子,嘴里整天哼著三毛的《橄欖樹》,我們叫他“憂郁王子”,
我喜歡和寶貴聊天,他隨和,是那種把秘密告訴之后不用擔心的人。
那是一個做夢的季節,我們面臨著畢業分配。在大師兄們的言傳身教下,我們高年級學生惶恐不安,總喜歡坐在一起,談談愛情,為暗淡的前程憂心忡忡。
那次我領了獎學金,我們買了點零食,還買了酒,回到宿舍,用床單蒙上窗戶,不敢高聲語,便出指頭劃拳,一會兒,大家唱起來了。寶貴說起了他的初戀,說起他怎樣在校門口等她,怎樣寫情書,怎樣寄賀卡,怎樣送她,但最后還是分了手。他的初戀凄婉地像掠過樹梢的一陣風,輕輕一拂就過去了。
那晚他唱起了《橄欖樹》,我們都不說話,靜靜聽著這首三毛心靈的歌,想著未來,為一個接一個破滅的夢想傷心著,再也不想說一句話。
路燈透過柳條的縫隙斑駁著,丁香樹,刺玫瑰,在月光的鼓動下,暗送著濃郁的香氣,這樣的夜晚,是少不了吉他聲的。
我,詩人,寶貴坐在草地上,任月光溫柔地拂過。吉他曲《愛的羅曼史》在暗香里涌動、恣肆。
吉他是夜的精靈,然而吉他不能排遣我們心頭的壓抑之氣。我們是在畢業時刻,才長大了,長大的痛楚是如此濃烈,以至我們面對它時都惶惶不安手足無措。
月光之下,對面的牦牛山是仰臥的睡美人,曲線畢露。月光是半個詩人,它惹下了多少首美麗詩篇。
但那樣的夜晚不適于抒豪情,我們彈唱最多的還是《睡在上鋪的兄弟》,那首歌曾那樣現實而又樸實無華,憂傷的吉他旋律是如此真實地抓傷了我們的心,痛徹而清晰,致使許多年后,我們都不敢再次進入那首歌中。
離別的憂愁,還是在頃刻間侵襲了我們的心靈,許多人圍著我們,靜默著。畢業就在眼前,吉他就是離別的笙簫,這曲子是唱給我們的,唱給我們優傷的青春,唱給我們暗淡的未來。
我摯愛著這首歌,而寶貴依然喜歡那首《橄欖樹》。
一紙分配令讓我們各奔東西。寶貴分到了山青水秀的家鄉,那邊分配的女孩更少,學校中有不少的老光棍,寶貴的愛情希望沉寂在那片大山之中。
我騎著單車去看他,他床頭上放著一部嶄新錄音機,他說那是他用第一次的工資買的。
錄音機前放著一盤校園民謠和一盤三毛的《橄欖樹》。
大山里的夜晚來得快,一會兒工夫學校沉沒在群山連綿不斷的陰影中,大山里的風也凌厲無比,不停地踢打著學校的破鐵門,發出咣咣的響聲,使校園更沉寂了。
寶貴打開錄音機,還是那首《橄欖樹》:“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流浪遠方……”
聽著聽著,兩人都不說話了。夜晚的山風發出嗚嗚的聲音,吹過山林,吹過學校鐵門,吹過掛在樹上的塑料袋,沖出了峽口。那晚,松濤、校園民謠、山風、水聲響了一夜,我沒睡著,估計寶貴也沒睡著。
后來我一直在想著這首歌,想著究竟是什么深深吸引著寶貴。后來,看了一些三毛的作品,了解了一些三毛的事情,三毛這個終生流浪兒最終還是自己走了,這首歌與其說是對夢想的追尋,還不如說是對未定人生無奈的注解。
寶貴還在那兒教學,聽人說起,他有了對象,正在上大學,他用工資幫她上大學。我想,寶貴這下有福了,遇到寶貴,那姑娘也有福了。
然而有一天突然收到詩人的信箋,是為寶貴捐款的事。寶貴得了嚴重的心臟病,必須手術,得好幾萬塊,那時我們工資少,沒有醫療保險,寶貴家在農村并不富裕,我們都捐了款,但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久,就傳來了寶貴離世的消息。
當時沒去看寶貴,現在想想真是遺憾。
我只夢見過寶貴一次,夢醒后,望著虛空,突然想起三毛那首歌詞“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間流淌的小溪,為了寬闊的草原,流浪遠方,流浪……”
我明白寶貴追尋著他夢中的橄欖樹走了,只是沒想到一首歌竟成讖言。
幾年時光,匆匆而過,物是人非,故人不在。放一首《睡在我上鋪的兄弟》,那淡淡的青春憂傷再一次侵襲而來,昨日歷歷在目,窗外,夕陽又染紅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