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郁達夫幾乎每篇小說,主人公都是他自己的化身:Y君,于質夫……在名字上都能輕易看出“自敘傳”的模式。而且,和郁達夫本人一樣,他們都有日本生活經歷,在窮困潦倒之際都經歷不正常的男女感情。最后,帶著自卑與懺悔“消失”。要么孤獨地死去,要么孤獨地離開。從自卑升華到懺悔,也顯示了郁達夫小說的高度與意義。
關鍵詞:郁達夫 自敘傳 懺悔錄 自卑情節 懺悔心理
眾所周知,郁達夫是通過對日本“私小說”的借鑒與汲取開始文學創作的。“私小說”起源于日本,1923年后成為日本文壇的正流。在郁達夫留日期間,日本自然主義文學逐漸走向低潮。“自然主義”沒發展為埋葬作家自我的客觀主義,而是大部分轉向突出作家真誠的自傳體或懺悔錄文學。大正年代至昭和初期,日本私小說的共同主題是由貧困、疾病、戀愛所引起的煩惱。這和郁達夫當時的境況不謀而合,不由自主地通過“自敘傳”似的創作表達自己的心境。
一、早期:通過最原始的欲望剖析
郁達夫早期小說,性欲、妓女是屢見不鮮的詞語,其露骨的描寫也常被后人詬病。而我認為,正是這種“力比多”的展現,從最原始的心理層面揭露了郁達夫及同時代作家的自卑與懺悔心理,兩性關系是一個窗口,通過它,留日中國學人因社會生活改變而獲得的內心體驗可見一斑。
日本崇尚自然的古老民俗和開放西化的近代趨勢都導致了它在這方面的社會觀念有某種寬松和自由,這一點使在“存天理、滅人欲”理學統治下的中國人萬分驚訝。當時日本社會風氣開放,名優名媛充斥交際場所,妓院合法化。“對于性享受,我們有許多禁忌,日本人可沒有。在這個領域里日本人沒有什么道德說教,而我們則裝得道貌岸然。”[1]中國留日學子,必然受到沖擊和影響。在郁達夫看來,所有的民族屈辱都集中在了兩性關系的痛苦中。因此,妓女、酒家、性描寫就成了其小說中獨特的風景線。《沉淪》中的“我”在被窩里干著羞恥的事,偷看房東的女兒洗澡;《茫茫夜》、《秋柳》中的“我”和妓女海棠、碧桃的關系,甚至有了描寫同性戀的情節;《迷羊》王先生對名伶謝月英狂熱的愛,肉體的饑渴達到病態的程度;《南遷》、《銀灰色的死》主人公對于“性”力透紙背的掙扎即使拿到今天的社會風氣來說也讓人震撼。
其實,早在《沉淪》發表之初,便遭到了所謂的君子和道學家的攻擊和誹謗甚至還受到一些新文學家的指責和非難。“頹廢文人”、“就和街頭的乞丐一樣,故意在自己身上早些血濃糜爛的床上來吸引過路人的同情”之類的言語比比皆是。后來周作人當時作為一位聲望很高的文學家,為《沉淪》做了辯護,才使得攻擊和否定之聲逐漸銷聲匿跡。客觀說來,如果一篇作品僅僅描寫力比多的沖動而無其他,那毫無價值可言。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郁達夫筆下的妓女都沒有印證那句“世上數妓女最無情”,她們身上甚至有良家婦女的溫柔、賢惠,大家閨秀的善解人意……可以從一定程度上說,是郁達夫理想的寄托,同時也是除“零余者”外的二號悲情人物。同屬社會底層,郁達夫和妓女們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情,而不是簡單的金錢——肉體交易。這便是同樣對性進行描寫,為什么郁達夫遠勝于張資平。張資平的作品較多表現消極性:性愛大于情愛,無消停的亂倫關系……所謂倫理道德、親朋好友、都拜倒在性欲邪念之下。這是他接受日本自然主義文學傳統后的惡性發展,張資平才情平平,便依靠搶眼的肉體描寫來吸引眼球。而郁達夫的性描寫只是一種表現方式,表現作為弱國子民在發達的東洋留學的苦悶和壓抑;表現對國家民族的憂患和希望國家強大的激烈愿望。一言以蔽之,郁達夫作品中的性欲只是表現他深沉思想的一個突破口。在郁達夫的小說,表面是露骨的情欲描寫,深層確實難以抗拒的憂傷。當時的郁達夫,身處繁華發達的日本社會,反觀落后貧窮的中國,深受弱國子民的壓抑感。“族群的屈辱強化這性的能量,而性的需求常常又轉化成民族的道義。”[2]加之1921年以后,轟轟烈烈的新文化運動走向尾聲,新文化陣營分化。“個性解放”、“科學與民主”的呼聲失去激昂的色彩,這又使郁達夫這樣處于時代風口浪尖的敏感知識分子更感絕望。因此,在《沉淪》中尋求自我懺悔和要求整個社會懺悔的雙重心態是融合在一起的:最后主人公走向大海的時候喊出了“弱小的祖國……你快強大起來吧!”[3]
郁達夫對于“性”的一種大膽的訴求和表達無不與他從妓女身上的性體驗和從妓女身上學到的對“性”的坦然態度有關。對于妓女對于“性”的真實坦白態度,郁達夫是給予肯定的。至少在虛偽的官員、文士之間,他是明確的說某些人是連“娼妓都不如的”。郁達夫直擊性沖動,直描男女之歡也是對中國傳統封建道德的反叛、反省,要求民族對“存天理、滅人欲”的懺悔。對于傳統的、長期以來束縛著中國人身心的封建倫理觀念是一種大膽的宣戰和勇敢的挑畔。對原始的需求越是禁錮,人性就越是壓抑,欲望就越是變態,作品中的手淫、偷窺癖、同性戀,都是這種“禁欲”統治下的畸形產物。通過這樣,郁達夫對幾千年的道統提出抗議,粉碎了紳士們的偽飾,挑落了淑女們的面紗。在“五四”狂飆和西方新思潮的感召下業已覺醒,郁達夫熱切地渴望恢復剛剛意識到失去的自身價值,向往異化于己的真正的性愛。郁達夫的這些描寫,不是對性行為、性活動的無意義的展覽,它伴隨著作者痛苦的自我解剖,自我認識,是他對于純真愛情的向往追求以及求之而不得的結果。封建禮教對青年男女壓制和迫害,青年男女勇于反抗和追求。歌頌青年男女的反抗和追求,這是眾多文學作品的表現主題,也是進步作家肩上扛起的使命。
二、開拓內容所展示的個人悔恨與時代懺悔
把性欲當做平臺,符合人性的描寫不可非議,但如果郁達夫的作品一直停留于此,也達不到今天我們所認識的成就。后期隨著生活視野的擴大,思想深度的增加,風格技巧的成熟,郁氏小說的內容得到很大的擴展更顯示出巨大的社會意義。這些作品通過知識分子的視角反映處于社會底層民眾的疾苦,表現了對勞苦大眾的同情和關懷。
《蔦蘿行》是把個人悔恨與社會時代懺悔結合。蔦蘿,俗稱“新娘花”、“游龍草”,一年生纏繞草本植物,開深紅色星型小花,葉細花密,常用做點綴籬笆。詩經有云:蔦與女蘿,施于松柏。用蔦蘿來喻中國幾千年封建男權社會中一切都以男人為依靠的女人們是再恰當不過的了,作品里,作者悔恨自己對毫無謀生能力的妻子的冷漠和不負責任,但也闡釋了罪惡之源:“第一,國家社會……第二,你的父母不能教育你,是你獨立營生……第三,我的母親戚族,知道我沒有能力養活你,要苦苦地勸我結婚,他們也應該負責任的。”[4]這不僅表現了對原配夫人孫荃的同情與焦躁不安,幾乎影射了所有新文學知識分子在封建宗法制度下“不能愛又不得不愛”的原配夫人。在她們身上有著雙重的悲劇,一方面做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的殉葬品,另一方面卻偏偏嫁給了走在時代前列的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生力軍的文學知識分子。她們普遍文化程度低,作為舊式婚姻的“幫兇”,顯然是不可能跟要消滅破除封建專制的戰士們生活得和和滿滿的。“如果嫁一個普通的男子甚至就是村婦莽漢”可能還會過著相對比較幸福的生活,命運卻注定讓她們在不幸中遭受著另一重不幸。《蔦蘿行》沿襲了其一貫以之的獨白式抒情形式,委婉蘊藉,真摯動人。在調侃與沉痛交織中刻畫了“我”這個零余者形象,典型地代表了新舊交替時期知識分子的悖論式處境,對害人的“社會”與冷漠的人情做了強烈控訴。“對國家、對父母、對妻子”一無用處的零余者,并不是真的一無用處的,而是五四啟蒙運動一名堅強的戰士,一名反抗專制反抗虐待的勇敢的戰士。須知道,真正的反抗,不全是荷槍實彈沖鋒陷陣的肉搏廝殺,這種不知道從何處反抗起的困惑,正是“一無是處的零余者”的迷茫和思考。
而在《春風沉醉的晚上》和《薄奠》等作品中,郁達夫又在自我懺悔里增加了一份對時代社會的深刻認識和對弱者的深刻同情。《春風沉醉的晚上》是中國現代文學中最早描寫工人生活作品之一,標志著郁達夫的目光開始從先前較多地注視知識分子狹小的圈子,轉移到更廣大的勞動人民。講述了“我”與陳二妹的惺惺相惜。同作為社會最底層的被壓迫者,陳二妹對“我”的同情和關愛,喚起了“我”對生活的悔悟,給了“我”生活下去的勇氣,并凈化了“我”內心深處的道德情感。作品通過刻畫這樣一位下層女工形象,歌頌了下層勞動人民善良美好的可貴品質,同時也揭示出了她們苦難的根源是嚴重的階級壓迫和剝削。《薄奠》表現出“我”對人力車夫的同情和關懷,以及車夫死后,“我”的內心痛苦、懺悔,但更明確地指向了詛咒“紅男綠女和汽車里的貴人”,以及制造出這群“畜生”的社會。
郁達夫的作品通常如此,以個人心靈的懺悔引向時代社會的懺悔,以個人迷茫、矛盾、消沉甚至頹廢的心靈為實證,展示出“五四”以來一代知識分子精神追求的曲折歷程。他對喚醒“五四”時期迷茫的知識分子,無疑起到了巨大的作用,正如郭沫若所說:“他的清新的筆調,在中國枯槁的社會里面好像吹來了一股春風,立刻吹醒了當時的無數少年的心!”他的人生就像他的小說所寫的一樣,是富于傳奇的一生,是戰斗的一生!郁達夫作品中的懺悔主要以“我”為原型,但背負的確實整個時代社會的罪惡。這是郁氏懺悔的“絕對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