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龔自珍筆下的落花與歷代文人墨客筆下的落花相比有著自己獨特的個性,它融入了詩人一生的孤獨與凄苦,也融入了作者的夢想與豪情,詩人在落花中看到悲傷,但也在落花中看到了希望。本文即從龔自珍詩詞中的“落花”一詞入手,略加探討“落花“意象在龔詩中的涵義與韻味。
關鍵詞:龔自珍 詩詞 落花
“已分將身著地飛,那羞踐踏損光輝。無端又被春風誤,出落西家不得歸。”一首韓愈的《落花》寫出了作者因淮西事遭貶的無奈失落之情;“墜素翻紅各自傷,青樓煙雨忍相忘。將飛更作回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一首宋祁的《落花》表達了作者在困境中的不屈精神;“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一曲《葬花吟》唱出了黛玉感嘆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從古至今,曾有無數文人墨客在詩文中描寫落花,滿紙的傷春自憐、寫不盡的哀傷幽怨、道不完的離愁別意,幾乎代代如此,然而,到了龔自珍的筆下,落花一詞則變得富有個性,它融入了詩人一生的孤獨與凄苦,也融入了作者的夢想與豪情,詩人在落花中看到悲傷,但也在落花中看到了希望。
在閱讀了大量關于龔自珍的生平資料以及龔自珍詩歌全集后,筆者從自己理解角度出發大體將龔自珍的“落花”意象詩歌分為兩類:一類是作者以落花比喻自身飄零凋萎的身世,表達憂傷凄涼、不甘憤懣之情;另一類中作者雖也以落花自喻,抒發悲傷之情,但更多的是在落花中看到新生和希望,并表達出甘愿貢獻自身去維護新生命的崇高理想與愿望。
一、作者以落花比喻自身飄零凋萎的身世
在第一類詩歌中,較有代表性的作品如《已亥雜詩·其三》:
罡風力大簸春魂,虎豹沉沉臥九閽。終是落花心緒好,平生默感玉皇恩。
龔自珍原本是個擁有遠大志向和抱負的青年,十九歲中順天鄉試副榜,二十七歲中舉人,進入官場,然而在此后十年他屢次參加會試卻都名落孫山,直到道光九年第六次參加會試,才以第95名的成績錄取,但朝考時又因“楷書不忠程”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被抑置,從此無緣進入翰林院,而只被授予內閣文書、主客司主事、禮部主事祠祭行走等低級文官職位。懷才不遇的龔自珍不但無法舒展才能、實現政治抱負,反而因觸怒權貴頻頻受到惡勢力的威脅,最終不得不辭官回家躲避災禍,這首《已亥雜詩·其三》就寫于作者即將離都回鄉的前期,詩歌真切地表達了作者當時的所思所感:首聯以“越高的地方,風力越強,花就越受到搖撼”這一自然現象暗喻仕途之危險,并用春魂指代落花暗喻摧殘而衰落的自身;頷聯描繪了作者當時的處境,以“虎豹“指代兇惡腐朽勢力,以“九閽”指代朝廷,兇惡腐朽的勢力盤踞朝廷,把持要津,使得自己無法實現政治抱負,最終不得不無奈離去;頸聯和尾聯表面之意是說自己雖已是落花身世,但心情仍舊很好,無所怨恨,平生默默感戴皇上的恩惠,但聯系作者生平稍加揣測,我們便不難發現這兩句話實際上暗含反語,充滿奚落之意。詩中的落花顯然是作者惆悵心緒的寄托,表達了詩人離都時的孤獨凋零和對黑暗腐敗朝廷的無限憤懣。
又如寫于嘉慶二十二年(1817年)的詞《減蘭》:
偶檢叢紙中,得花瓣一包,紙背細書辛幼安“更能消幾番風雨”一闋,乃是京師閩忠寺海棠花,戊辰暮春所戲為也。泫然得句。
人天無據,初儂留得香魂住。如夢如煙,枝上花開又十年。十年千里,風痕雨點斕斑里。莫怪憐他,身世依然是落花!
從小序中我們得知,作者曾在戊辰年即嘉慶十三年的一個暮春時分小心翼翼地將被風雨打落的海棠花瓣收集起來,并提上了辛棄疾的詞《摸魚兒》中的“更能消幾番風雨”一闋,十年之后,二十六歲的龔自珍偶然發現自己十年前收存的那包海棠花瓣,從而引發對十年來個人種種經歷的回憶與感慨。回想十年的往事“如夢如煙”: 屢試不第,為此南北奔波,到頭來還是未中舉人,嬌美的原妻段美貞又在婚后一年(1813年)逝世,自己就如同飄零的落花一般凄涼孤獨,由此發出感慨:留得香魂又有何用,縱使過了十年千里,身世依然是落花。在此詩人顯然以花的命運自喻身世,以花的飄零展現其年事蹉跎、顛沛流離的命運,隱含著悲傷、不甘與憤懣之情。
此外,龔自珍的許多詩詞如《已亥雜詩·二十六》、《已亥雜詩·二十七》等都描寫了落花這一意象,并均借用落花表達自身懷才不遇的憤懣之情及對青春年華逝去,韶華不再的嘆惋和對孤獨凄涼身世的感慨。
二、作者在落花中看到新生和希望
詩人仕途不順、官場失意,因無法施展自己的滿腹才華而憂傷憤慨,無奈之下,只得將自己的情感借助于詩歌表達出來,因而落花便成為了詩人自喻的一個常見意象。詩人在詩中常借落花自比不幸的身世遭遇,表達命運不濟的無奈與憤懣,但也在落花中看到了新生與希望,落花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生命的燃燒,它喚起了生命的崇高。而表達這一積極思想最有代表性的典型詩歌便是寫于道光七年三月的《西郊落花歌》。
出豐宜門一里,海棠大十圍著八九十本,花時車馬太盛,未嘗過也。三月二十六日,大風,明日風少定,則偕金禮部(應城)、汪孝廉(潭)、朱上舍(祖轂)、家弟(自轂)出城飲。而有此作。
西郊落花天下奇,古來但賦傷春詩,
西郊車馬一朝盡,定庵先生沽酒來賞之。
先生探春人不覺,先生送春人又嗤,
呼朋亦得三四子,出城失色人皆癡。
如錢塘潮夜澎湃,如昆陽戰晨披靡,
如八萬四千天女洗臉罷,齊向此地傾胭脂。
奇龍怪鳳愛漂泊,琴高之鯉何反欲上天為?
玉皇宮中空若洗,三百六十界無一青蛾眉。
又如先生平生之憂患,恍惚怪誕百出難窮期。
先生讀書盡三藏,最喜維摩卷里多清詞,
又聞凈土落花深四寸,冥目觀想猶神馳。
西方凈國未可到,下筆綺語何漓漓,
安得樹有不盡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常是落花時?
創作這首詩時詩人已經三十六歲,第五次參加會考卻再次落第。三十六歲,是一個人正當年輕力壯、渴望為國效力的美好年華,但詩人卻因未中進士而失去做官的機會,無法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和滿腹才能,其失望、苦悶可想而知。然而,盡管詩中流露出不為世用的失落與悲哀,但總體格調仍舊積極奮進,展現了詩人樂觀的生活態度和崇高的理想境界。
詩的小序首先交代了當時賞花的地點、人物、時間和環境,龔自珍賞花,并不像世人一般欣賞盛開時的花朵,而是在花的盛期過去、人馬斷絕的時候,邀上幾位朋友,邊飲酒邊觀賞殘敗的落花。詩歌一開篇就點名了古來傷春的落花意蘊,并提出自己的獨特見解“西郊落花天下奇”,隨后一個“但”字否定了前人寫落花凄涼哀傷的窠臼,從而引出下文,洋洋灑灑地寫出了自己賞花時與眾不同的審美感受:詩人筆下的落花,“如錢塘潮夜澎湃,如昆陽戰晨披靡,如八萬四千天女洗臉罷,齊向此地傾胭脂”,那樣的氣勢磅礴,那樣的激情四射,那樣的色彩艷麗。如奇龍、如玉鳳,洶涌而來,馳驟而去,漫天飛舞,綽約多姿,盡享生命的自由。詩人超出尋常意象,將原本悲哀自憐、無所歸依的落花寫得如此生機勃勃,充滿生命動感,從而傳達出對未來的希望和期待。仔細閱讀,我們便能體會,龔自珍筆下極力描寫的落花實則就是自身的寫照,詩人雖然滿腹抑郁,但卻并沒有因此而墮落、衰敗,而是將滿腹抑郁轉化為滿腹希望,一句“安得樹有不盡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常是落花時?”寫出了作者的曠達豪邁、傲岸特立,也成為了詩人自由奔放,奮發向上的精神化身。
又如《已亥雜詩·其五》:
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這首詩是作者于道光十九年(1839年)四月辭官離都回鄉時所作,由于詩人才高言直,觸怒權貴,得罪了頂頭上司,為避禍不得不決定辭官回家。離開政壇時作者帶著無限離愁,其惆悵和無奈程度從“浩蕩”二字中便可推知。然而,在之后的詩句中,作者卻并沒有流露出過度的哀怨和惋惜,而是“吟鞭東指”,離開京師,并隨即表示,即使自己是像落花一般遭受遺棄、不被重視,也要“化作春泥更護花”,甘愿貢獻自身,去維護新的生命,表達為國家和民族貢獻自己力量的豪心與壯志。其博大的胸襟,曠達的胸懷,以及對政治理想的執著著實令人佩服和感動。
龔自珍筆下的落花意象,不同于張若虛的“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不同于李后主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不同于晏殊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也不同于李清照的“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樣離愁”。他的落花,有著自己的獨特個性,既包含詩人一生顛沛流離的窘迫與凄苦,也包含詩人為國效力的夢想與豪情。落花是龔自珍詩歌中集中體現其時代變革精神及生命悲感的獨創性審美意象,是詩人自身的象征和精神化身,它不僅僅只代表作者身世的悲傷與凄苦,更代表著新生,寄托著作者對美好未來的憧憬與希望!